点滴录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已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街巷志：深圳体温》等二十余部作品。

因为鸡毛蒜皮吵架，总是吵输或者最先不说话的那个人不一定是嘴笨，而是更老实一些，不忍心说出太恶毒的话。对面那人则相反。

“无意见”，三个字背后的情绪，可能是高度赞同，也可能是爱咋着咋着，不关我事。

将对方人设强化为温和、包容、平易及同类内容，然后拼命踩踏，一旦反击，便是他违规在先。

去小店买肉，每斤18元。店主一刀下去，正好二斤，啪一下扔进塑料袋，“36元”，他喊了一声，满脸横肉跟着晃。正扫码间，一个穿黄马甲的清洁工走过来，轻声说要秤一斤肉，店主又一刀，“15元”。一愣，赶紧问：“我和前面几个人买肉都是18元，他为什么15元？”“你们不能和他比，他们夫妻俩负责这一条街的清扫，把我们门口打扫得很干净。工资又低，店主都會给他们打折的。”清洁工年近六十，皱纹很深，客气地对我们笑笑。

给多年未联系却又关系很不错的老友打电话，问：“最近还好吧？”答曰：“还行。怎么突然来电，是要借钱吗？”“不是。”“那你是不是梦见我死了？”“……嗯”。

一只死蟑螂黏在人行道的边缘，翅膀张开，棕色身体泛着光。整条道路因其变色，死了都被厌恶。千里之外，在沙漠里奔波的蜥蜴奄奄一息，若有一只死蟑螂充饥，其生命延长几天，不使中断，命运走向就有了多种可能。

友曰，小鸟又来偷葡萄。我说，从鸟的角度看，只是正常寻食，对谁都无愧。想起一景：年轻父亲在菜市场看手机，蹒跚女娃拿起刚做好的蛋糕舔了一下，随后大口吃起来。店主乐呵呵地看着她。父亲猛抬头，赶紧对店主说，我买下了。在女娃的世界，两人的对话跟她毫无关系。已被各种规则切割成条条框框的天地间，忽然抹平，凸显空白之美。

有些人孤独是因为自律，有些人孤独是因为做人太差。多数后者却常常误以为自己是前者。

甲问，这事儿能办成吗？乙皱着眉头答，有难度哎。乙心里想的是，我已经明告诉你了，没戏。甲心里想的是，他没把话说死，看来有门。

强迫症患者上楼梯或者爬山，左脚迈一个台阶，右脚迈一个台阶，然后左脚迈两个台阶，右脚迈两个台阶。再然后，左脚迈一个台阶，右脚迈一台阶。往复循环。如果错乱，会纠结好半天，重新再来。

某女说，在古堡中喝茶，忽然意识到是自己一个人，顿感恐怖。我说，那些墙壁上的影子，天空中的眼睛，仍在屋子里行走的灵魂，它们对你都是善意的。你向它们端一端杯就能感受得到。

周末朋友圈白领早餐生活：摆盘一小时，吃掉三分钟。

年轻时找陌生人玩。老年时找熟人玩，一定别找陌生人。

晨起，低烧。腰酸背痛，头晕乏力，腹隐痛。打开电脑，敲两行字，枯燥，即闭之。下楼测核酸。晚出结果，仍阴。无食欲。午食面条二箸。蒙小萝卜条爽口，夜食稀粥三碗。妻煮姜茶一巨缸。一杯杯饮下，汗出如雨，频如厕。渐觉身轻，灵魂归来。酣眠五小时，今晨醒，仍有虚汗，而烧已退。悻悻无趣，刷手机耗时。周末本拟出外踏青，因病虚度二日。无常之小灾，生命之常常也。

有一些病，不是痊愈了，是习惯了。

这些天我时时提醒自己，必须习惯热闹的地方没有自己。连旁观者都不做。离他们远一些，再远一些，做一个目光专注于他处的独行者。

许石林兄集前人句，送我书房小条幅：全天真且须对酒;论人情只合杜门。

丢下就丢下了，再也追不上。不要试图跟上所谓“时代”。从最初的叛逆者，到今天老老实实做一个抱残守缺的人。

若有人给你个理由，赶紧收着。理由本就是遮脸用的，有，总比没有好。

“一个会比一个好”不是自然规律。只要前一个“坏”没被彻底清除，一定是一个更比一个坏。

石头和鸡蛋，各有各命。你选择站在鸡蛋一边。鸡蛋蹦起来砸在你头上，血流满面，比石头并不软。或者是个臭鸡蛋，沾你满身，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气味儿。

有的人本性并不好，之所以一辈子没出事，是因为身边有一堆好人裹挟着他（她）往正路上走，令其来不及使坏遭报应。别说什么人以群分，有的坏人天生这么幸运。

遇到一位专做古村保护的朋友。聊天时忽然想问他，现代化的配套方便了人们的生活，在保护和开发之间如何找一个平衡点？后来没问。即使他天天全身心奔走疾呼，也保护不了几座古村，还权衡什么。一权衡，全没了。矫枉必须过正，此言不虚。

美丽异木棉，花朵委顿于地，蕊入泥水，枯瓣犀利指我。吾躲闪，心惊，隐约似因吾落。

摄影师说：“那几个女生到前面来，可以蹲一排”。我制止了他，“大家都站着”。一排不行两排，两排不行三排，偶尔挡着点也无所谓。我不能接受以我为中心的照片有人蹲着。

有的女孩一笑，脸变成一朵花。有的女孩一笑，露出鼓胀的牙床。

骑共享单车回家，手握车把，潮乎乎的。回到家用洗手液反复清洗。

晚上停车尽量避免路边树下暗处，以免醉鬼泚一车身尿，你还看不出来。

刚出生的一个小孩儿和一只小狗，智商应该差不多，基本都是零。两个月后仍差不多，甚至小狗比小孩儿还聪明点儿，懂得觅食和避险。一两年后，小狗可以看护同龄的孩子。但再过些年，人类智商爆棚，小狗智商停滞于一两岁时。人类的智商哪来的呢？父母和周边的人，对他的指导和影响。但这只是其一，周围的人对狗也有同等影响，但他们永远教不会一条狗说话。归根结底还是基因的差异。

上世纪八十年代，吾乡偏僻，无资源，文化基础极薄弱。村中少年甚多，其中三个稍显特别。一曰孙林行，酷爱画画，条件艰苦仍以铅笔素描。一曰王国华，迷恋《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之类，且悄悄给少儿报刊投寄诗稿。一曰王爱民，与其双胞胎哥哥拥军都练童子功，可连翻十几个跟头。若干年后，孙林行以孙若曦之名混迹京城书画圈，为国家部委老年大学书法指导教师。王国华南迁深圳，出版作品二十余部。王爱民进入本省河北梆子剧团，具体不详。今日想起，或曰三岁看老，或曰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人类生活走向，既有意外，又有定数。8C7ACC56-512C-4D24-9224-877FA81BD53B

最左边的车道标志可左转可直行。前面排了长长的队，绿灯亮起，车辆依次前行。我车前面还有一辆的时候，绿灯狂闪，那辆车明显加快了速度，且突然打开左转向灯，我也顺势打开左转灯，随着黄灯的尾巴赶了过去。过去之后才意识到，我要是直行啊。

吾乡河北阜城县，有一特色饮食，夏日凉面，曰十八卤，其实是十八个菜码。黄瓜丝、西红柿炒蛋、炒茄子、药丝瓜等常规菜外，各显其能，沾边就算，一个蒜瓣，一碟醋，都行。就这样，凑够十八个也不容易。再说，一碗凉面，一个菜夹一筷子就冒尖儿了，实无必要。十八卤者，强调其丰盛。小姑娘脑袋上扎一堆大开大合的芍药花，我有菜码我自豪。我在此地长大，幼时从没听说什么十八卤。凉面之灵魂，一勺滚烫的现炸花椒油而已，若能拌点芝麻酱，便可当街炫耀。家家户户如此。所谓特色，近一二十年物质丰富下的小奢靡，但仍在一碗凉面上打转，偏离太远了，自己都不好意思。

突然惊醒，回忆自己该做未做的一件事。终于想起，是忘了上闹钟。定好时间，才安然睡去。

一老大爷在河中练游泳。一小伙岸边垂钓，鱼坠儿砸中大爷头部，起一包。老大爷上岸论理，要求赔偿五十元。小伙不肯。争执中，小伙转身就跑。老大爷穿着泳装狂追二百米。未得。次日起，老大爷舍游泳而练短跑矣。

主官叹了一口气。甲以为他是对乙不满，乙以为他是对甲不满。两个人都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都窃笑。

在一次会议上，他坐在前排，打开手机乱翻。一个笑话逗得他忍俊不禁。他用手捂住嘴，装着咳嗽和打喷嚏。鼻涕沾了满手。

当孩子长大成人，我们便失去了人样。

多少好药，抵不过一个好觉。

坐在桌前等餐。周围的人或埋头吃饭，或低头刷手机。忘带手机的我，如同战场上忘带武器的士兵，长时间盯着空桌，偶尔左顾右盼一下，惶恐又茫然。

人的身体和动物的身体，乃至植物，其实也像磁铁一样有吸附力。含铁类物品跑向磁铁是被动的。而苍蝇、蚊子、虱子微生物奔向人体，是主动的。

南迁多年，依然听不懂粤语，在电视里看粤语节目时，如果没有字幕，唯一能听懂的就是主人公“哈哈哈哈”，这好像是世界通用语。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所以有些人一辈子都在退步。活着，全靠年轻时打下的那点底儿。

我老是觉得，人和动物的区别，不是劳动，而是图腾。最早的图腾，崇拜什么的都有，有的崇拜太阳，有的崇拜月亮和火，崇拜动物如蛇、鸟、老虎、狮子等，崇拜生殖器，人体其他器官等。总之，都是将某一方面的“怕”与“爱”扩大，成为崇拜。有了图腾，就有了信仰和敬畏，对大自然中的某些规律心悦诚服，并主动适应之，该前行前行，该后退后退，该绕开就绕开。麻雀要逃出屋子，在窗玻璃上乱撞，羽毛纷纷掉落，直到把自己撞死。狗对老虎虽有恐惧，乃是基因里的记忆，它们也长了一颗心，只有造血功能，无预判功能。而人类因图腾与它们有了界限。

在东北，冬天的时候，如果店铺有两三个以上的玻璃推拉门，常常贴着“此门已坏，请勿推拉”的字样。最初还疑惑，为什么門这么爱坏。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大门洞开太冷，又不方便提醒，干脆让他们只开一个门。

开会时，有资格发言的人控制住自己，少说、不说、避免重复别人的车轱辘话，需要极高的情商和自制力。

小学六年级考过全乡第一名，奖品是一支钢笔，用了好几年。初三时，一篇作文获奖，奖品为《汉语大辞典》，一直用到上大学。工作后也得过一些奖品或者纪念品，都能物尽所用。物品若有知，当感欣慰。以后情况渐变。年底收拾屋子，发现一些东西要么放坏，要么积满了尘土。倒不是多得不像话。其实绝大多数东西，一两个足矣。再多一个，便完全无用，比如杯子、笔记本、鼠标垫……只能静等放坏。世间该有平衡器，减多补少。

岭南冬日，甘蔗季，摊主替削皮。即便如此，咬来仍费牙。贪其甜，不得不买。当年曾有卖甘蔗汁者，一台简单的压榨机，置入整根甘蔗，青色汁水自管中淌出，灌一小瓶，不过五六块钱，饮之清甜。大街小巷多同类摊贩，持续数年，生意均不坏。忽一日，爆出压榨机下实为一塑料桶，内装沟边舀出的脏水，兑一点甘蔗汁。有图有真相，视之恶心。一夜之间，摊贩销声匿迹，再没出现。或者，榨汁机发明时就没安好心，配备作弊细节。本一好好的生意，贵点又何妨，每瓶卖至十元，保证利润，消费者亦可食安。如今，摊贩无生意做，食客只能笨拙地啃咬。

南方常见的“肥佬农产品”“肥佬杂货店”等招牌，在北方一般换成了“张胖子烧烤店”“刘胖子超市”。

吵架双方吵够了，拍拍屁股走人。围观起哄者愤愤不平，拉住双方要让他们继续辩下去，什么时候符合了围观者的最初判断，才能完事。

堵车时，冲出重围的捷径是，找一辆公交车贴身跟在后面。公交车视野好，司机技术高超，关键他们还都是急性子，左冲右突，很快就把其他车远远落在后面。

一个人默默地执着地做一件事。大家都默默看着他，都知道那是他的反抗，但又不方便直说。树林里的鸟鸣，比湖泊里的鸟鸣更悦耳。

作家于德北打电话过来，说刚学会了一段京剧老旦唱腔，要唱给我听。我答，正要上电梯，里面没信号，待会儿打过去。进屋后，回拨，听他唱了四句，说，将来等我学了新唱段，你也必须要听完。话音未落，那边电话已经挂了。

饭馆里，女服务员大概三十多岁，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点菜时一口一个阿姨。阿姨，这个菜多大份量。阿姨，那个菜好不好吃。“阿姨”一一作答。我在旁边想，如果小女孩管她叫“姐姐”，对方可能更开心一些。

一个开始连声宣称自己对得起良心的人，十有八九是做了亏心事。

电梯门一开，几个人互相让：“您先下”，“您先下”，“还是您先下”……门外的人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关上，带着那些人又上去了。

很少有人安排一周之后的事情，一年就更难了。但每个人都不担心自己无事可做，天一亮，一定有大量的不确定的事情向他们走来。8C7ACC56-512C-4D24-9224-877FA81BD53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