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大鹏
我说我要戒酒的时候正端着酒杯,酒杯是高脚杯,里面装着白酒,飘着一片葱花。用高脚杯喝白酒是老李的提议,老李其实并不老,1980年生人,常常自诩是“80后”,只是发际线连年上移,鼻头越来越红,坐下来大肚腩坠到裆部。老李说用茶杯喝白酒太粗俗,用分酒器太精细,又不尽兴,用高脚杯正好。
我第一遍说要戒酒,大家看了我一眼,当作玩笑话,继续开怀畅饮。我把高脚杯的底座在玻璃转盘上轻轻敲了敲,大家把视线聚焦到我身上,他们大多醉眼惺忪,勾肩搭背挤在一起。我清了清喉咙,有个人莫名其妙鼓起掌,我也莫名其妙把另一只手往下压了压。我说我要戒酒,他们立刻笑了起来,有的捶着转盘,震飞了碟子里为数不多的花生米。有的吹起口哨,先前鼓掌的家伙不仅鼓掌,还用皮鞋在地上踢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后来大家安静下来,等我说明原因,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告诉他们这次不是开玩笑。他们没有笑,我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喊过一次戒酒。
我那时初到单位,老李比我早来三四年,给我指点迷津,事无巨细,我们说起来有师徒之情。老李好酒,人又热心,下了班叫上我和几个要好的同事到小饭馆胡吃海喝,吃饱喝足老李拉开腰包,捻出几张红票子,爽气地拍在桌上,喊一声“算钱”。我很喜欢老李喊“算钱”,豪爽至极,就像古装剧里的侠客。我要付钱,老李伸出粗壮的胳膊把我拦了回去,说有的是机会。我记下老李的话,人这话摆明了,老李不可能主动要吃要喝,得我创造机会去邀请他,请他给我一次机会。不出一年,我的腰带扣只能扣到第二个孔,血脂指数也不太理想。妻子备孕,说你不把酒戒了,不把身体锻炼好,别跟我睡一张床。备孕大事,我当然对她惟命是从,下了班我就避着老李。过了几天,还没下班,老李过来找我,问我怎么回事,少我一个人酒也喝不起来了。我只好坦言相告,老李说好事啊,那得好好庆祝一番。我说庆祝可以,但滴酒不沾,希望兄弟理解。老李说没问题。
老李说既然是大好事,就不能去平时的小饭馆,得去好一点儿的酒店,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全听他安排。老李先去订好包厢,我打的过去,到了包厢,冷气逼人,除了平时的熟脸,还有两个生脸,一个年长,一个年少,长相相近,疑为父子。我递过烟,年长的接过来,目无表情,似乎理所应当,年少的没接,俯身抱拳,略显拘谨。我在老李后背戳了戳,老李明白我的意思,低声说,都是自己人,开席了再介绍。老李安排年长的坐尊位,年长的推让一番安然坐下,老李又拽着我坐在年长的旁边,他和我分列左右,就像两个形影不离的保镖。老李开好酒,把高脚杯一并拢到面前,每杯倒满,递给每个人。老李递给我,我心中不悦,不讲好滴酒不沾了吗?老李猜出我的心思,说,先拿着,喝不喝再说。我只得接了过来。
老李端杯发话,今天的主题是祝贺毛江将要搞出人命。大家面面相觑,老李接着说,你们真没有幽默细胞,毛江要造下一代啦。大家忍俊不禁,说老李真是油腔滑调。老李宣布我是今天的主人公,大家的酒杯也不约而同地举向我,一个劲儿地祝贺我。我没有端酒杯,而是端起旁边的茶杯,跟大家道歉说妻子备孕,万望海涵。大家都象征性抿了一口,见我不能喝酒,便不再把“枪头”对准我,互相厮杀起来。我杯中是茶,不好主动出击,好似占人便宜,别人来敬我时我心存愧疚,把茶杯口压得很低。
一杯既尽,再上新酒。老李介绍起桌上食客,年长的是崔主任,老李的师父,年少的是崔主任的侄子小崔,准备来厂里实习。老李把崔主任引荐给我,毛江,崔主任是我们这一行的专家,老外都请他做技术顾问,你说牛不?我竖起大拇指,牛。老李说,崔主任是我的师父,更是你的师父,我们一同敬崔主任。崔主任端杯,扫了一圈儿,说,同来同来。老李不同意,难得把您请来,不能同来,必须一一敬您。崔主任说好,喝掉一小半,老李仰起脖子喝掉一半,见我要端茶杯,向我使眼色。老李说,毛江,今天你跟别人可以喝茶,跟崔主任必须得喝酒。崔主任笑吟吟的,对老李说,你小子正经功夫不见长,嘴皮子倒是越来越厉害。老李腆着脸说,师父我没说错嘛,您现在在我们厂不敢说一手遮天,也只留一个指头缝吧。崔主任要罚老李酒,老李欣然接受,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红着眼,哈着嘴,杀气腾腾地看着我,毛江,你看着办。话已至此,我站了起来,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喝了一口,老李不依不饶,你养鱼呢,喝得还没崔主任多。备孕来日方长,不在于一时,我豁了出去,酒杯见底。
酒杯一动,就矜持不得了,和崔主任喝得,和别人喝不得,那不是趋炎附势吗?我渐渐招架不住,连那年少的小崔也在喝果粒橙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白酒,大胆向我敬酒,请我多多指教,大有痛打落水狗之势。
我说主要是身体原因,三高,老李拍拍圆鼓鼓的肚皮,还有我高吗?小崔說,毛哥,人活一世,别对自己太苛刻。我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眼前这个还长青春痘的年轻男人,我还记得他拿喝果粒橙的杯子倒上白酒敬我时,双手紧紧握着杯子,像犯错的孩子,一直不敢看我。
我不想跟他们说真话,怕他们笑话我一本正经,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想做成一件事。和妻子三番五次争吵,她数落我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就差说我一事无成了,她是没说,意思在那了。
我回到家,妻子陪着女儿上辅导班,还没放学回来。环顾不到八十平方米的小家,二手家具挤得满满当当,墙上也被充分利用,钉上了置物架,放上绿植和装食品的瓶瓶罐罐,还有几本来自理发店书架和火车车厢椅背口袋的旧杂志。小家住了十年了,前几年手头攒了一笔钱,觉得房价贵,没有老李的胆魄,我一直观望,观望到最后真换不起大房子了。
我站在卧室的飘窗前,窗台上放着几本成功学的书籍,是在旧书摊按斤买来的。窗外灯火阑珊,对面是一个高档小区,这个高度正好可以俯视小区深处的几幢洋房。洋房楼顶都有露天晒台,有的改造成阳光房,有的做了庭院,还有一户砌了游泳池。
如果父亲在世,他一定说起他的口头禅——什么路都要人走,什么罪都要人受。我少年时和天下的孩子们一样,年少轻狂,对父亲的口头禅很不屑。我到了初中,喝了二两墨水,急于要挑战农民父亲的权威,和他频频展开激烈地辩论。我说不能焚烧秸秆,父亲说焚烧秸秆是为了肥田,我说焚烧秸秆会释放大量的二氧化碳,容易产生温室效应。父亲咧着嘴,用草签剔牙,不解地看着我,什么效应?我说,温室效应,会导致全球气候变暖。父亲挂着脸,拍拍屁股上的泥巴,说,把你能的,烧几根秸秆还能点着地球哩?旁人都笑了,揶揄我说,毛江将来要做农业部部长。我那时听不出话味儿,还沾沾自喜,父亲啐了一口,说,再读两年书连他老子都不认了。
一直到初三,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我对考上县城高中胸有成竹,别人对父亲说,你家毛江都研究温室效应了,高中还不是稳稳的。父亲说,你看他尾巴翘的,早晚得栽跟头。初三下学期,镇上开了一家台球室,班上几个成绩不好的男生拉我去打台球。我说不去,快中考了。他们说,毛江,你闭着眼都能考上高中。他们又说,毛江,要劳逸结合,台球是健身又健脑的运动。我上手很快,不到一星期就能和几个老手势均力敌。父亲病危時,我在他床前感叹自己一事无成,他揭我的伤疤,怎么会一事无成,我看你学台球不是一学就会吗?我和男生们互有胜负,他们说光这么打没意思,搞点赌注,五毛钱一局。赌上钱了,打球的瘾就陡增了,每次打完恋恋不舍,回去还总结反思,争取下次翻盘,浑然不觉中考已至。进了考场,拿到试卷,脑袋里尽是撞击的台球,浑身战栗,汗如雨下。
中考放榜,我傻了眼,离县城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差了一百多分。我到学校找班主任求证,又打查分电话核实,邻居们阴阳怪气的,说毛江不可能这分数吧,肯定弄错了。只有父亲安之若素,抽完几根烟后说,别浪费电话费了。
整个暑假,我要么躲在屋里,要么跟着父母到地里锄草、打药、施肥。我一边干活儿,一边规划我的未来,学汽修太脏,当搬运工太累,站店太无聊,想来想去还是学理发好,不脏不累,又时尚。父亲看我心不在焉,说,想台球还是想温室效应呢?母亲拽了拽父亲,帮我说话,行了,儿子知道错了,你有能耐还在这种地?父亲被母亲呛了一句,仍然不服气,什么路都要人走,什么罪都要人受。
父亲不同意我学理发,说不就剃头吗,文盲都能学。他让我去读技校,有一技之长将来也能把肚子混饱。临近报到的早上,一阵急促的鞭炮声让我从睡梦中惊醒,父亲站在床边,正拿塑料拖鞋拍打竹床的边缘,他让我跟他去卖羊。
父亲要卖掉两只羊给我筹学费,两只羊都是小羊,没到卖的时候,皮包骨头,肚子瘪瘪的。我指着羊圈里那只肥硕的黑羊,问为什么不卖它,父亲说那是母羊,留着产仔呢。父亲把羊捆好,母亲拎来一桶饲料,又找来一只油嘴和一根擀面杖。父亲用双腿夹着羊肚,双手掰开羊嘴,羊预感到它的命运,哀叫起来,胡乱挣扎。母亲拿起油嘴插进羊嘴,舀起一勺勺饲料往羊嘴里灌,又用擀面杖往下送。羊叫不出来,噙着泪水,绝望地看着我和父亲。我的眼泪簌簌往下落,我如果公费考上高中,父亲就不用这么早卖羊,小羊还能再活一年半载。父亲说,我们算仁慈的了,给羊喂的是饲料,牲口贩子都是喂沙子,注水。
母亲喂好了一只羊,父亲说另一只羊给我喂,我知道父亲用心良苦,不敢不从。我舀了几勺,生怕羊撑破了肚子,父亲说你再喂,我有数。羊嘴里的饲料不再流动,羊胃似乎到了极限,羊嘴淅淅沥沥漏着饲料,父亲说拿擀面杖捅。我轻轻捅一下,羊立即发出低沉的哀叫,父亲说再捅,我又捅了一下,羊断断续续哀叫几声,声音虽小,却撕心裂肺。父亲说好了,摸摸两只羊,叹了口气说,也算是饱死鬼,给儿子上学,只好委屈你们了,下辈子投胎做人吧。
妻子带着女儿回来,闻着我一身酒味和香烟味,说,又跟老李他们喝酒了?我说是,补充说我要戒酒了。妻子不以为意,说,随你吧,人家喝酒能喝出个副主任,你把自己喝成个醉鬼。妻子对我不会活动耿耿于怀,那一次和崔主任喝酒破戒,妻子不仅没有批评我,还夸我随机应变。妻子说,不说老李了,就连那个小崔也和你平起平坐了,我看过不了两天他也成你领导了。妻子责怪我没有抱住崔主任的大腿,不像老李隔三差五往崔主任家里跑,崔主任不在家,就陪崔主任老伴儿聊天,给他家修修家电,拧拧水管,遛遛狗。崔主任儿女都在国外,家里这条金毛备受宠爱,吃进口狗粮,定期体检。老李说,有一次崔主任出差,半夜他老伴儿打电话给他,哭哭啼啼说她的宝贝不行了。老李连忙过去,崔主任家的金毛口吐白沫在地板上抽搐,老李扛着金毛往车上走,金毛又在他胸口吐了一摊。到宠物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得挂水观察。崔主任老伴儿年纪大,熬不了夜,老李把她送回家,自己在宠物医院守了一夜。
自从跟崔主任喝过酒后,妻子的注意力便从备孕转移到巴结崔主任上,她和老李的口气一样,没钱没地位孩子生下来也是受罪。我说得跟老李商量下,妻子说我是榆木脑袋,我跟老李是竞争对手,巴结崔主任的事在老李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妻子说崔主任喜欢喝酒,那就给他送酒,带着我在超市里左挑右挑,贵的舍不得买,便宜的又嫌掉价,正好碰见有人到柜台倒卖好酒,妻子赶紧把那人拉到一旁,笑脸相迎,讨价还价一番,拎回两瓶好酒。
下了班,我犹豫再三,拨通了崔主任的电话,崔主任问哪位,我说是毛江,老李的同事,上次跟您谋过一面。崔主任说,记得,有事吗?我说,想拜访您一趟。崔主任说,在外出差呢,下次吧。我讪讪说好,好像听见电话里老李在酒桌上吆三喝五。妻子让我到厂里找崔主任,崔主任在开会,我在会议室外面拎着两瓶酒,用风衣下摆掩着,像做贼一样。散了会,崔主任和一行人行色匆匆往门外走,我追上去,叫了他,他朝我鼓鼓囊囊的风衣看了一眼,说,毛江啊,有事吗?我支支吾吾,他已经疾步离开了。
妻子拐弯抹角打听来崔主任的住址,让我去他家拜访,我吃了两次闭门羹,心生退意,妻子说,刘备还三顾茅庐呢,怕什么,崔主任是考验你。妻子说的好像有道理。
崔主任住在幸福花园,是上世纪末盖的老小区,都是低层,居民以老人为主。崔主任家在一楼,有个院子,围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院内种着梨树、西红柿、青菜、辣椒,梨树上挂着鸟笼,一只黄褐色的画眉在架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我敲了敲铁门,崔主任家的金毛蹿了出来,扒在院门上对我乱吠,一会儿崔主任的老伴儿慢步过来,叫了一声“小宝”,金毛停止吠叫,温顺下来,在崔主任老伴儿的腿上蹭来蹭去。崔主任老伴儿头发灰白,戴着老花镜,绿豆大的眼睛往我脸上钻,警惕地看着我。我把手中的酒提到她面前,说拜访崔主任,她说崔主任不在家,问我是不是找他办事。我不置可否,她说如果找他办事直接跟他联系,礼品一概不收。我打崔主任电话,一直没人接。
妻子见我回来,酒原封未动,咂咂嘴,说,你啊……你。
妻子说我意图太明显,崔主任是故意躲我,应该旁敲侧击,崔主任攻不下,就攻他老伴儿。妻子打起持久战,先是花了个把月时间摸清崔主任老伴儿的活动轨迹,知道她两三天就会到一个大超市购物。妻子做好攻略,带着我和崔主任老伴儿“不期而遇”,见她买色拉油,就上前搭讪,告诉她如何挑选。崔主任老伴儿购物车里还有两件儿童服装,妻子拿电筒状的工具一照,说衣服有荧光剂,不能买。一来二去,见面次数多了,崔主任老伴儿也不再生分,坦然收下妻子专门给她孫子买的无荧光剂的衣服,我们夫妻也获得和崔主任夫妻共进晚餐的殊荣。
妻子放长线钓大鱼,和崔主任夫妻来往大半年,以为是收网之时,崔主任突然被派遣到坦桑尼亚进行技术指导,为期三年。崔主任临行时给我发了短信,说我的事会放在心上。此后一去,杳无音信,我苦等一年,也没等来晋升的消息。妻子见崔主任人走茶凉,和崔主任老伴儿逐渐疏远,跟我说可惜了花在她身上的人力物力。我想到妻子也有功败垂成之日,不但没有同病相怜,反而幸灾乐祸。
我一连半个月都没出去喝酒,妻子相信我戒酒的雄心了,她说也好,省钱,还能帮她做做家务。要说做的多错的多,我不做家务还好,做了家务她反而对我指指点点,碗没洗干净,地板上水没抹掉,袜子没有和衣服分开洗。
父亲当时竭力反对这门亲事,他说我学习上已经落人后了,只有在婚姻上攀高枝才能改变命运。母亲托人做媒,还真找着高枝,女方是独生子女,家里开养鸡场。媒人捎来照片,女孩脸蛋肥嘟嘟的,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叉腰站在广场上,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像是要跳舞的苏联女兵。我父母自然没话,没等我表明态度,女孩的父亲来考察我了,这个瘦高黝黑的养鸡场老板西装革履,踏着红色的尖头皮鞋,派头十足。他像挑一只鸡一样,在我前面看看,后面看看,还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我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鸡粪味。媒人在旁边说,小伙子一表人才,女孩父亲“嗯”了两句,不做表态。
中午吃过饭,女孩父亲问我镇上有没有澡堂,我说有,他说想去洗澡,让我陪他去。我陪他进了澡堂,脱光衣服,站在莲蓬头下冲洗,他站在我旁边,往我身下看。我恍然大悟,原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恼羞成怒——幻想这个粗俗的养鸡场老板已经用这种方式考察过多少个男孩的下体,于是仪态尽失,骂了句“变态”,穿衣冲出了澡堂。
我拒绝高枝后,父亲叹息连连,不忘打听女孩的消息。一年多后,父亲打电话给我,语气义愤填膺,说我没有福命,女孩被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捡去了,那家伙只念到小学毕业,又矮又丑,像武大郎一样。母亲在旁边插嘴,一人一个命,人家原来蹬三轮车收废品的,现在开轿车住楼房了。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戒酒的信念越发坚定。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句话,说当你想做成一件事,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我没等到全世界为我让路,妻子先来堵路了。这天傍晚,妻子还没下班,女儿在写作业,我在厨房做饭,特地多烧了两道菜,准备用饮料庆祝我戒酒一百天。我刚把鱼放进油锅,妻子开门进来,火急火燎,说,快,关火,我们到外面吃,今天我请人吃饭。妻子卖保险,平时免不了给人小恩小惠拉近关系,她说,今晚请的是大客户。
饭店是商场里的高档西餐厅,我瞄了一眼妻子手上的菜单,心惊肉跳,随便一道菜的价格够我们全家两三天的伙食费。妻子点好菜,没多久,客户夫妻来了,妻子热情地向他们挥手。男人烫着卷发,浓眉大眼,蓄着络腮胡,气宇非凡,像是偶像剧里的明星。女人妆容精致,留着蓬松的短发,和她的圆脸相得益彰。男人从提包里拿出一瓶红酒,对我妻子说,听说你先生喜欢喝酒,我这次从国外回来,特地带了一瓶正宗的波尔多红酒。男人说话一口港台腔,我听着别扭,女人说,老公每天世界各地飞,今天是欧洲,明天是亚洲,想约他还真不容易。女人把“亚洲”说成“雅洲”,夫妻俩像是久居海外的华侨。
男人招呼服务员把红酒拿去醒酒,我拍拍妻子的大腿,低声说我在戒酒。妻子说,闭嘴,叫你喝就喝。菜上齐,服务员端来红酒,男人端起高脚杯轻轻摇晃,闭着眼睛嗅上一番,露出陶醉的神情。等他睁开眼睛,我说,不好意思,我今天不能喝酒,我三高,正在戒酒。妻子在我腿上掐了一把。女人说,喝点儿红酒应该没关系吧?我的腿上火辣辣的,我说,实在抱歉。男人没有为难我,说,没关系。
那顿饭吃得很拘谨,我尽量不参与他们的话题,负责给女儿切牛排,剥龙虾。回到家上了床,妻子气鼓鼓的,说我平时跟老李喝得跟死猪一样,今天让我喝酒反倒装腔作势。她见我不吭声,问我戒酒要戒多久。这问题我倒没想过,我要是佛家弟子,戒酒就是一辈子的事,可我只是红尘中的大俗人,是不是做做样子,适可而止?我没有答案。
坏了妻子的兴致,她对我没有好脸色,直到年底我发了一笔还算令人满意的年终奖,她脸上折叠的皱纹才舒畅地展开。母亲打电话问我们过年回不回去,父亲去世后她不愿意跟我们住,说城里住不惯,吐痰都不方便,宁愿守着她的两间小瓦房和菜园子。除了妻子怀孕女儿刚生前后两年,我们每年都会回去,听母亲唠叨陈年旧事,临走时还会给我们塞满香肠、红薯、蔬菜,以及她亲手腌制的豆瓣酱。
我们夫妻不太愿意回乡过年,不是我忘本,而是我没混出名堂,不像别人衣锦还乡,把轿车开到家门口,一路放鞭炮。女儿每年都念叨去看望奶奶,她喜欢喂猪喂鸡,跟奶奶做年菜。
我们把车开到村口已是月上梢头,村上低矮破败的瓦房多是户门紧闭,了无生气,田野里的杨树黑黢黢的,像一排排夜游神立在那里,远处响起零星的犬吠。母亲像是等候多时,捶着她的后背和大腿,我们下车后,她连忙迎上来拉起孙女的手往家里走,全然不顾拎着行李的我们。
第二天,母亲告诉我,村里要拆迁了,拆迁办的人来了几次,有个负责人还说是我同学。我问母亲要他姓名了吗?她说没有,把我电话留给了他。大年初三,我们准备回程,有个陌生电话打来,本地号码,是男人的声音,问我是不是毛江。我说是,问他是谁,他让我猜,我在脑海里迅速把小学、初中、高中熟悉的同学过了一遍,毫无印象。他说是周凯,我说,周凯?他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初三跟你在镇上打台球的,我们为一个球犯不犯规还打了一架。我想起来了,正是这个周凯,班上成绩倒数的男生,把我拖下了水。我中考失利后,父亲还去周凯家找他算账,周凯父母气愤地说,我还要找那混球算账呢,偷了家里两千块钱,人没影个把月了。周凯问我在哪高就,我说在厂里打工,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拆房子,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这么一说,必定是母亲提到的我那个拆迁办的同学了。周凯问我是不是在老家,我说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城,我说就这两天,他说别走,多少年没见面了,正好把几个同学一道约上聚一顿。没等我说好不好他就挂了电话。
我接电话时,母亲正在我旁边刨土豆,我接完电话,母亲一个土豆还没刨完。她说,是你那同学吧,我想起来了,是姓周,别人都叫他周主任。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和周凯聚会,母亲已经叮嘱我跟他拉拉关系,拆迁时把猪圈的面积也算进去。我说怎么拆上头有规定,他做不了主,母亲开始抱怨,你妈一辈子求你什么事了吗?多拆的面积将来还不是留给你?我还没让你去求人,你自己就打退堂鼓了。母亲说完,把土豆扔在篮子里,摘了手套,跨过门槛,喊女儿喂猪去了。妻子戴上手套,拿起土豆刨起来,生儿子有什么用……
当天下午,周凯打来电话,说晚上在镇上至尊大酒店聚餐,我问有谁,他说了几个名字,有几个似曾相识,大多数闻所未闻。出发之前,妻子递给我一盒酸奶,我说干什么,她说护胃,我说我不喝酒。她冷笑说,随你吧。
去酒店的路上,我想好了不喝酒又不得罪人的借口——我要连夜开车回城,妻子不会开车。镇上变化很大,新修了几条公路,新盖了两个小区,地标是河边一幢七层大酒店,楼顶上“至尊大酒店”几个鎏金大字在灯光照射下很有气派。服务员帮我拉开高大的包厢大门,包厢内烟雾缭绕,男男女女衣冠楚楚,欢聚一堂。我正寻找记忆中瘦小的周凯,一个大腹便便的光头男人走过来,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毛江,我是周凯,你一点儿没变。我说,周……主任,你变了不少。周凯没搭话,对大家发话,人齐了,赶紧入座。周凯把我安排在尊位,说我是城里回来的,是客人,我死活不从,不得已坐在尊位左手边。周凯坐尊位,解嘲说,这是买单的位子,没人坐只好我来坐。
周凯倒好酒,放到我面前,我搬出了要连夜開车回城的借口,周凯慷慨激昂地说,你放心喝,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就是去北京也给你送到。我拒绝了周凯的好意,他用审视的眼神打量我一会儿,说,行吧,那你就以茶代酒。好在桌上人多,又都是左一个“周主任”右一个“周主任”敬周凯,很快把我遗忘了。周凯喝了七八两酒,醉眼朦胧,又把我想了起来,给我杯子倒满酒,说,毛江,你妈跟我提过几次拆迁的事,今天你把酒喝好,别说是你家的猪圈,就是屋后的几棵梧桐树都给你算拆迁面积。众人鼓掌叫好,夸周凯仗义,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拒绝了周凯,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上天对我的试炼。
周凯仍不死心,就像女妖精们不相信唐僧能守身如玉。他指向我对面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毛江,你还认识她吗?我摇摇头,周凯哈哈大笑,你的梦中情人都不认识了,她是于红啊,班上的英语课代表。我认出来了,的确是于红,身材虽然微微发福,眉眼未变,一对酒窝惹人喜爱。我暗恋过于红,写过情书放在她桌肚,又怕她告诉班主任偷偷取了回来。于红后来成了周凯的女朋友。
我小心翼翼问周凯,你和于红现在?周凯笑着说,她啊,我女朋友。于红捡起一颗水煮毛豆砸向周凯,当心我老公来揍你。周凯把之前倒好我没喝的一杯酒重新推到我面前,说,梦中情人的面子总得给吧?于红掩面而笑,其他人跟着周凯起哄,我顺水推舟,周主任的酒,于红的酒,在座各位的酒,我毛江先欠着,下次回来一定补上。周凯嘘我,我怕接下来他又搬出谁来劝酒,趁势告退,说忙着赶路。
回到老宅,我原以为母亲和妻女早已入睡,没想到母亲和妻子坐在屋里聊天等我,女儿在看电视。母亲眼巴巴地望着我,想从我嘴里得到满意的答案,我对妻子说,现在就回家。妻子狐疑地说,现在?我太困了,可开不了车。我说,不用你开,你和女儿都睡觉。母亲叹了口气,从厨房里拎了两大包东西给我,都是早就捆扎好的。母亲也说起父亲的口头禅,什么路都要人走……我打断了她,妈别说了,我们走了。
转眼到了三月份,小区里的紫藤萝和玉兰花相继开放,又匆匆凋谢。我坐在卧室窗台上,对着对面小区的洋房发呆,一个男人正在楼顶上打高尔夫球,球固定在地上,飞出去又落回来。这时一个激动人心的号码打来——毛江啊,我是老崔。崔主任?您回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崔主任说,昨天刚回来,晚上约我聚聚。我跑到客厅,从身后一把抱住正在拖地的妻子,告诉她崔主任回来了,崔主任晚上约我吃饭。妻子掰开我的手,说,你激动什么,你又不喝酒,去干瞪眼吗?我反问她,吃饭就一定要喝酒吗?这话说着硬气,心里一点儿没底。
到了崔主任指定的地点,我看到老李也来了,正和崔主任谈笑风生,心头涌上一丝不快。人员到齐,老李当酒司令,把酒杯拢到面前,倒满酒,每人发了一杯,唯独没发给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崔主任说,毛江不喝吗?老李阴笑说,他现在当和尚了,酒色不沾。
酒一开动,众人少不了对崔主任阿谀奉承,争先恐后来敬酒,崔主任应接不暇。老李把众人酒杯推回去,站起来,一手搂着崔主任,一手端着酒杯,说,你们急什么,崔主任是我师父,跟我爸一样亲,要敬也是我先敬。老李说,师父,敬你,喝了一口。老李又说,爸,敬你,再喝一口。
我无法忍受老李的谄媚样,说,老李,给倒我一杯酒。老李笑笑说,你不是戒酒了吗?我说,是在戒酒,崔主任回来,我必须得解禁。老李说那你自己倒吧,我倒了一杯,比任何人的杯子都满。
我说,老李,我们来喝,让崔主任歇一歇。老李挑衅地说,好啊,一次半杯。我们连喝四次,我胃里翻江倒海,老李双颊绯红,说,吃口菜,再来,还不知道毛江这么能喝,今天一醉方休。我说,好,这轮一次一杯。老李解开领口,把衬衫袖子卷了几道,像是要和我比武,我脱了夹克,只穿里面的短袖T恤。又喝了两杯,我胃里如油田井喷,我赶紧仰头闭嘴,奋力压下去,脑海里浮现出小羊被我填食的无辜眼神。老李扶着椅子踉踉跄跄,又倒了一杯,老李歪着头,指着我说,毛江,你永远是我手下败将。说完,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老李送到医院抢救一夜,第二天才苏醒,我也挂了两瓶盐水,崔主任说再也不参加我和老李的饭局。
我躺在病床上握着妻子冰冷的手说,我还是没能戒酒,我确实是一事无成。
妻子微笑,你和老李喝了这么多年酒,终于把他喝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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