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程云海
几十年前,他在火车站遇到一个脏兮兮的年轻女子,那女人长得眉清目秀,却穿得破破烂烂,看着五爷手里拿着的包子不停地咽着口水。五爷把包子递到她面前,她一把抢过去,狼吞虎咽地吃着,看着她的狼狈吃相,五爷笑了:“别急,不够吃我再给你买……”他把这女人领回家,她就是五奶。
五奶好像姓郭,大名我实在不记得,也可能见过忘了。
三十多年前妈妈在农村生产队当记分员,偶尔带回来社员的工名册,隐约有五奶的名字。当时小孩子正是学字的时候,见了人名免不了问问大人,对对号。唉,太久远了,索性不溯源了。
我对五爷印象不咋好,他的烟瘾极大,卷“老旱烟”抽。他似乎在情感上和我有些距离,坐在炕沿儿上,翘着一条腿,在烟雾中放肆地笑着,嘴里镶的金牙和满嘴烟熏的黄牙乱颤,让我总担心会飞出一两颗来。
他并不是很胖,脸色灰黄,腕上戴着块什么牌子的手表,一晃一晃地闪眼。我低眉垂眼地坐在屋角会看到他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在我童年记忆里,乡下是很少见的。
记得遇到村里一位姓袁的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和我闲聊,提到五爷,他马上讲了一个段子。
“你五爷可是个人物。”
袁姓老乡左手一掐腰,右手往前一挥,像是在说书。
“那回是去给村办工厂买钢筋。六个半盘圆钢是紧俏商品,没有相关负责领导审批,很难买到手。你五爷是采购员,他在鞍山钢厂附近转来转去,打听消息。”
“闲聊中遇到个老太太,说家是沈阳的。女婿是这钢厂的供销科长,小儿子在家待业,等着安排个好工作,想进国企。”
“你五爷笑了笑,说这事好办。他马上跑到外面复印社印了某区劳动局某科科长的名片,然后向老太太许诺,自己和这科长是好友,能帮上忙。但现在自己采购任务未完成,无法回去帮办。”
“老太太一听,乐坏了。说可找对人了。我帮你买钢材,你帮我找人办事。立刻给女婿打电话,批了几吨钢材……”
五爷当业务员,一年很少在家,有时逢年过节也不回来,听说外面找了好几个相好的,有的还给他生了孩子。五奶住在我家后院,离得近,常听见她生气时大骂,骂天骂地骂丈夫骂儿女,也骂上门讨债的人,那是五爷在外面欠的债,人家三五成群地跑到五奶家又砸玻璃又毁门,末了,把能拉走的东西拉个精光。只留下五奶和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在家徒四壁、四面漏风的屋子里抱头痛哭……
小时候,五奶常和我开玩笑,说我眼皮子大,长得不好看,我很不高兴,躲着她。长大后,每次见面她都快言快语地说:“小海眼皮不大了,现在好看了。小时候我一说就不乐意,可有自尊心呢!”说完就嘎嘎嘎一阵大笑,笑得我心惊肉跳,好不紧张。
五奶皮肤白晳红润,头发发黄,那时不流行染黄发,应该是纯天然生长的,她个子不太高,喜欢戴着个男式的帽子,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像一阵风。嗓门不小,老远就能听到嘎嘎嘎的笑声。五奶的口音不是沈阳本地的,但估计不太远,东北方言还是很浓的。我曾走遍东北各地,可是却无法判断出五奶口音的出处,这也算是个谜吧。
五奶刚被领回家时,头不梳脸不洗,浑身脏兮兮的,瞪着一双大眼睛躲在五爷身后警惕地看着一家人打量她的目光。五爷昂首挺胸护住她:“别怕,别怕,你到家了,没人敢欺负你。”又大声嚷嚷:“这是我新娶的媳妇,都给我点儿面子,高看一眼,她脑袋有点儿病,慢慢就好了。”
我常常猜测,五奶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抗婚或寻找男友未果,心灵上受了打击,才有此变故。
我的太爷太奶生了八个孩子,没有条件一个个地给盖房子、买房子住,在农村娶媳妇就成了光棍们的难处。
五爷懒得种地,在生产队里也不爱干男工活,喜欢干些轻闲活,工分常记不满。这在农村更让正经过日子人家瞧不起,哪有好人家愿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送。
刚进家门的五奶整天哼哼唧唧地唱,自顾自地大笑,有时坐在炕上静静地愣神儿,有时手舞足蹈大吵大嚷。
记得有一回,五爷在外面惹了祸,她真生了气,趁全家人没注意,居然喝了农药。
五爷疯了一样去道上拦了辆汽车,急忙把她拉到公社医院洗胃,又细心守候她,硬把她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
五爷看没空管五奶,趁着家人不注意,把五奶又送回了火车站。家里人问五爷,五爷说不知道跑哪去了。结果三天后,五奶脏兮兮地竟然回来了。
五奶一下子不咋疯了,思维似乎变得清晰,给五爷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精心地经营着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
五爷长时间不在家,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五奶瘦弱的肩上,她每天忙里忙外,顾不得喘上一口气。
我太爷的老儿子,我六爷是个性格偏执的人,他生活难自理,一辈子未成家,原本一直和我的太奶一起生活,后来房子被不小心烧毁了,村里只好安排他到五奶家生活,他好像不乐意,每天在院子里又打又闹,给他送饭也随手倒掉,甚至点火烧房以示抗议。五奶一边笑骂一边忙着伺候小叔子,像影视剧里刻画的善良女人一样。
人没有吃不了的苦。我估计五奶情感上已经磨木了,太多太多的苦让她像淬过火的钢,不惧怕任何击打。
五奶没有垮,她忙着去下地干活,忙着操持家务,忙着一个个地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忙着风风光光嫁女儿,而在这些关键时刻,五爷从没露面。
“就当他死了!”五奶用手拍打拍打身上的蓝褂子,又抿了抿已渐灰白的鬓发,风风火火地转身走出我的視线,在夕阳映照下,身影拉得很长。
五爷不到六十岁就死了,死在了外地,北京还是河北,我没太在意。他的大儿子去了那里,取回骨灰埋在了我太爷太奶坟旁。老话讲“叶落归根”,至于他是否愿意回来,没人知道。太爷太奶若九泉下有知,是否会原谅和接受这个儿子呢?
五奶站在大门口,呆呆的神情,仿佛失了魂魄,风轻轻拂过她的刘海,那一刻的她显得特别苍老憔悴,她抿着嘴唇,谁来安慰也不理。我想,那一刻她一定是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当初把她从火车站领回家的男人,此刻是该恨还是该悲。五奶没有哭,可能眼泪早就流干了,或者眼泪都咽到了肚子里。她的小女儿哭着去扶住她,被她猛地推开:“在我心中,他早就死了!”然后“噔噔噔”一溜儿小跑往地里奔去,吓得街道旁的鸭子嘎嘎嘎也跑了起来。
半夜里,我起夜,隐隐约约听到后院传来尖细的哽咽哭声,扒着大门往外看。只见在五奶家院子里正有一个弯曲的暗黑影子半匍匐在地上,那声音正从那里传出。正是寒露时节,夜凉如水,五奶悲悲切切的抽泣时断时续,给这秋夜添了更多的愁结,引得我禁不住也悲从心来。
有了孙子、外孙女,五奶更忙了,忙得看不着她的影,无论多忙她的地仍然种着。每到农忙季节,她会带着全家老少到责任田里起早贪黑地劳碌。
因为招商办化工园,村子里的人陆续上楼了,五奶也签了字,和孩子们一样住上了楼。只是七八十岁的她一刻也不得闲,还是要找点儿事干,甚至开荒种了一块地,总有时鲜菜蔬端上饭桌。
我成家后搬离小村,种了大半辈子地的父母也住进了楼房,平时去父母处吃顿饭就走,很难遇见昔日的乡邻和亲戚长辈了。偶尔和父母聊及亲友,会提及五奶,知道她的身体已大不如以前。
五奶活到了八十多岁,见证了孙子结婚,还抱了重孙子。她离开人世时很从容、安祥。见到了她所有想见或不想见的儿孙,包括五爷在外面和别人生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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