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舒远
游行示威,乃至暴力抗争,在美国不说司空见惯,却也绝不罕见。小至三五人,在门前或某片空地举牌绕圈、喊喊口号,只持续两三个小时;大到成千上万人,散布全国,持续数月乃至数年;既有安静和平、悄无声息的,也有狂躁暴戾、无暴不为的。可以说,这些花样繁多、不一而足的抗议,几乎每天都在美国全境或某个旮旯里上演。
然而,这次黑人男子乔治·弗洛伊德在白人警察制服下死亡,以及由此引起的席卷全美乃至蔓延国外的抗议风暴,几乎从一开始就让人感到很是不同寻常。不少人断言:这是美国的一个拐点。
那么,到底是什么使这次事件在多如牛毛的同类美国事件中,脱颖而出呢?
乔治·弗洛伊德从被捕到死亡的全过程,被从多个角度拍摄下来,并得以在各种传统和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和报道。其细节已为全世界很多人所熟知,而正是这些细节使这次事件与以往的所有事件都大为不同,甚至有着本质的区别。
2020年5月25日晚上8点多,黑暗尚未降临美国中部北边的明尼阿波利斯市。在一条街道边缘,灰色的水泥和黑色的柏油街面交接处,弗洛伊德被强制匍匐在街面上。他身体的一侧紧靠着一辆停着的黑色警车。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跪压在他身上,一个压住他的腿,一个压住他的躯干,而德雷克·沙文(又译肖文,但沙文主义正是据此姓氏命名)的膝盖,直接压着弗洛伊德的颈脖。
被这样制服的弗洛伊德,头颅无法摆动,脸部直接贴着街面。录像中他似乎在口吐白沫,不时哀嚎:“我无法呼吸。”“求求你!”“妈妈……”
综合各方报道,弗洛伊德被怀疑犯下的弥天大罪,是用一张20美元的假钞购买一盒香烟。商店报警后,先后赶到的有三辆警车。当被告知所控罪行后,弗洛伊德并未反抗,只是在被铐上手铐、送入警车时才一再声称:“我有禁闭恐惧症。我无法呼吸。”
但他还是被塞进了警车后座。沙文趕到后,将弗洛伊德从汽车后座的驾驶端横拖到客座端,然后拽出车外。没有报道解释这其中的原因。笔者向亨内平县检察局和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发出的咨询电话和电邮,都未得到回复。
被拽出车外的弗洛伊德,倒地俯卧在警车边,三个警察跪压在他身上。有人数过,在被如此制服的头5分钟内,弗洛伊德一共哀嚎“我无法呼吸”达16次之多。围观的路人,一再提醒警察:“你瞎了,没见他鼻子在流血。”“蠢猪,他已经没有反抗了。把他放到车上去吧。”“查查他的脉搏吧。”“孬种,人家都不动了,你这是干什么?你很享受吗?从你的肢体语言就可以看出来。”
沙文对这一切都不为所动。他继续用膝盖顶着弗洛伊德脖子,手插在裤兜里,很有气定神闲、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有时还抬头看看正在拍摄录像和喊话的路人,却依然看不出他面部表情有什么变化。同事两次问要不要让弗洛伊德翻个身,沙文都淡然否定(两同事都是新手,沙文则有19年警龄)。
到第6分钟时,弗洛伊德已经不再蠕动和说话了。另一同事摸了弗洛伊德脉搏,说没有了,但是沙文依然不为所动。就连救护车到后,沙文的膝盖依然顶着弗洛伊德的脖子长达一分钟之久。
警察跪压没有反抗的弗洛伊德,共计长达8分46秒。等到弗洛伊德被抬上救护车时,他已四肢、颈部瘫软,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据最新报道,沙文与弗洛伊德在夜总会共事时,曾有过不少过节。若真如此,对沙文的起诉极有可能从已经升级的二级谋杀再次升级为一级谋杀。
美国黑人的被拘禁率远远高于美国白人,前者常常是后者的5倍。死于警察暴力的往往也以黑人的比率居高。这是美国黑人老生常谈的抱怨,也是美国政客们屡试不爽的演讲论点,常常被看作是美国种族歧视普遍存在的最好佐证。
这次弗洛伊德死亡全过程的录像,有着前所未有的震慑作用。它或许从根本上改变了美国人,尤其是美国白人乃至美国出生的亚裔,对美国警察公平执法的一贯认知。
然而,这虽然让很多人口服,却并不一定能让更多人心服:被拘禁率高不就是因为犯罪率高、死于警察暴力的比率高不就是因为暴力抗拒执法的比率高吗?还好意思出来摆说?这种态度在华裔人口中尤其普遍。当黑人死于警察暴力而引起大规模示威抗议和几乎如影随形的打砸抢烧时,不少华人就气不打一处出:就是劣质人种,美国对他们真是太好了、太放纵了。在不少人心目中,这些现象不仅不是种族歧视的体现,恰是黑人罪有应得,恰恰说明严峻执法的必要。
6年前,纽约黑人男子埃里克·噶内尔死于警察锁喉前,也曾哀嚎11次“我无法呼吸”,但是,他毕竟有过拒捕反抗,而且,涉事警察使用的锁喉法也是当时警察执法的正规手段。噶内尔家人还得到纽约市590万美元的抚恤金。
同是6年前,密苏里州黑人青年迈克尔·布朗被警察射杀,而杀人警察未被起诉,因而引起了席卷全美的一系列抗议示威(参见本刊2014年第25期《弗格森怒火为何燃遍全美》)。但是,布朗毕竟曾与警察扭打,并企图抢夺警察的枪支。后续调查发现,当时给抗议怒火添油加醋的一些目击者证词是伪造的。比如,多方证实,布朗并不曾说过后来被抗议者广泛呼喊的口号:“我举手投降了,别开枪。”
当时的民意调查显示,绝大部分黑人都认为,美国的执法和司法机构都对黑人严重不公,而60%的白人认为美国警察,一半的白人认为美国法院,对各种族一视同仁。
然而,这次弗洛伊德死亡全过程的录像,有着前所未有的震慑作用。它或许从根本上改变了美国人,尤其是美国白人乃至美国出生的亚裔,对美国警察公平执法的一贯认知。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反抗的黑人弗洛伊德竟被活活跪压至死,而白人警察竟然如此漠视生命,对其告饶、求救的哀嚎置若罔闻。
正是这次白人警察在夺走黑人生命时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和态度,一下子冰透了美国人一直麻木的骨髓,使其在各种族、各阶层全面参与的大规模抗争中,开始冷峻地思考美国的种族关系和警察威权。
看来,一直让美国黑人悲愤难平、极尽抱怨、奋力抗争的美国警察在执法过程中的种族歧视,还真不是空穴来风。这都有明明白白的录像为证,而白人警察在镜头的监视下还如此若无其事地草菅黑人生命,那么,在录像器材没有普及的年代,此类残杀岂不更是肆无忌惮?受害者的抱怨,岂不是更让人觉得是无事生非?
碰巧,弗洛伊德的呼吸是在美国人因新冠瘟疫而闭锁了近三个月后而停止的。常年时,这个季节正是美国人告别冬季,成群拥向国家公园、国家森林、职业和大学篮球馆、棒球馆、橄榄球春训地、各类剧院、电影院、音乐厅的季节。自由从未受到过如此限制的美国人,终于深切体验到了可怕的禁闭感、无助感和凄惶感。再加上美国各级政府,尤其是联邦政府,在抗疫过程中的糟糕表现,更是让人们郁积了强大的不满。而這种感觉正是不少美国黑人日常的感觉。于是,一个完美的风暴就这样孕育而成;弗洛伊德之死不过是提供了一个突破口罢了。
目睹弗洛伊德之死,愤怒的人群几乎不约而同地拥向美国大城小镇的几条主要街道,游行抗议,发泄郁积和不满。开始的几天,有人泄愤的对象是象征权力机构的建筑、车辆和器物,对之进行打砸、焚烧。也有人趁机抢劫,瞄准各种商店。抗议的人群和维护秩序的警察,屡爆冲突。
不少人对这些暴力抗争不仅理解,甚至讴歌。抗议者最先放火烧毁的目标之一,就是涉嫌杀害弗洛伊德的那个警察局。一位明尼苏达女作家兼社会鼓动家在看到焚烧中的警察局时兴奋地说:“真是充满了诗意的辉煌愤怒。”
再和平的示威游行,都有可能发生暴力冲突,更有不法之徒会趁机打砸烧抢。对这些暴力行为几乎见怪不怪的美国人,并不会因为暴力闪现就惊呼世界末日已临。有人会为这些不法行为欢欣鼓舞,将其讴歌为“辉煌的愤怒”。更多的人会认为这些不法行为事出有因,可以理解。还有不少人会认为暴力虽然不可取,却可以引起麻木的人们的警觉,因而就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必要。
执法机关,哪怕是在被挞伐得体无完肤的当口,依然会按部就班地执法。截至6月3日,全美被捕的抗议者多达1.1万之众。
在弗洛伊德灵柩通过的地方,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长当街下跪;在他的灵柩前,明尼阿波利斯市长泣不成声。与此同时,大规模的抗议已蔓延至伦敦、巴黎、里约、首尔、悉尼……
因为和平示威往往是在夜幕的掩护下才演化为暴力冲突,所以,政府会为防患于未然而颁布宵禁令。和平集会和请愿的权力虽然不可剥夺,但只被允许在规定的时间内行使。截至6月3日,全美有200多个城市实行了宵禁。宵禁实行的严格程度会因城市、街道乃至执法者个人而异,但是,上述被捕者中就有很大一部分是违反宵禁的和平示威者。
弗洛伊德断然不是什么模范公民,更谈不上英雄,然而,他的任何瑕疵都无法阻止不少人从他的那种死法中,第一次窥见一个人,一个美国公民,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为求得一口生命的气息,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见一叶落而知秋,美国社会的肌体上断然还孳生着严重的病菌。
最近发表的一项调查显示:75%的美国人(包括71%的白人)认为美国的种族歧视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这比2015年的该项调查结果高出了26个百分点。在同次调查中,57%的美国人认为,抗议者的怒火完全合乎理法(justified),还有21%的人认为部分合乎理法。
无怪乎,遍布美国50个州和华盛顿特区的大规模抗议人群种族混杂、阶层难分。从不少电视画面看,白人远多于黑人。在不少城市的大街上,抗议的人群和维持秩序的警察,互相跪拜,以示支持。在大雨滂沱中,有些小镇的黑人居民和白人居民,互相跪拜,以示理解。在弗洛伊德灵柩通过的地方,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长当街下跪;在他的灵柩前,明尼阿波利斯市长泣不成声。与此同时,大规模的抗议已蔓延至伦敦、巴黎、里约、首尔、悉尼……
也许,这其中难免作秀的成分,但是,因弗洛伊德之死而引起的执法改革和相关呼声却是真实的。全国很多警察局已经禁止执法过程中一贯使用的锁颈法,有的还规定警察在执法过程中,有责任制止正在违规违法操作的同事。有些警察局长认同并支持削减警察开支的呼声,将节约的经费转移到社会服务项目中去。国会正在讨论制定法律,终止美国警察正在实行的军事化。显然,改革的锋芒,已经超出种族歧视的局限,指向了执法机构滥权乃至执法机构的权力本身。
特朗普因为误判局势,要召集军队对付抗议,而罕见遭到自己的国防部长和军界人物的公开反对乃至斥责,这也从反面映衬了弗洛伊德之死的巨大影响。
弗洛伊德年轻时曾向亲人夸口过要改变世界,但是,他或许没有想到,自己的死或许真的要深刻地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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