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姜雯
5月24日晚上8点,台湾北部大雨,我从火车站出来,坐上计程车。
“您好,去某某路。”
“你是去做头七吗?”
“嗯……不是。”
“刚有人去世哦?”
“也不是……我去找朋友。”我有些尴尬,希望缓和气氛地补充道:“朋友下班。”
司机没再继续问,车里立刻播放起了佛经。
我更尴尬了,我要去的地方是殡仪馆。
某某路上整条街都是葬仪社,司机问我葬仪社的名字,我说,“都不是,就去殡仪馆”。
下车后,我猜我和司机都松了一口气。
大师兄从殡仪馆出来迎我,就像他形容自己的那样—“我是一个肥宅”,120多公斤,穿着非常简单的衣服,没有刮胡子,戴着变色片眼镜,缺了颗门牙。
别看他外在普通,大师兄既是殡仪馆接体员,也是台湾畅销书作家。《你好,我是接体员》在岛内上市三周即销售破万,第二本书《比句点更悲伤》横扫各大书店排行榜,简体版《比句点更悲伤》也于今年4月在大陆面市。
大师兄也很“神秘”,从不以庐山真面目示众,出去演讲都戴着口罩和帽子,打書照片则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见到本人前我也以为大师兄很神秘,其实只是因为他是公务员,所以“不方便露面”。
大师兄也很“神秘”,从不以庐山真面目示众,出去演讲都戴着口罩和帽子,打书照片则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他不神秘,但却是一个特别可爱、特别温柔的“胖子”。
大师兄1987年出生于台湾南部,大学辍学,当过便利店店员,开过运钞车,卖过鸡排,做过安养院照服员,如今是殡仪馆接体员,也是畅销书作家。他说:“未来的我一定要更肥!更宅!过着一事无成的荒谬人生,好像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愿我一生都肥宅,不带遗憾进棺材。”看似嬉笑的背后,却是尝尽百味的人生。
一般人都避讳、害怕殡仪馆,最好一辈子都别去,但凡夫肉体,也难免进出有时。普通人也难免好奇,殡仪馆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去接往生者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大师兄28岁进入殡葬业,刚开始是值夜班,定时巡逻礼堂、停柩室、冰库、火葬场等地,那时候还不用负责出去接体,都等着人送进来。一段时间后,大师兄接到了他第一次的“外出”任务—一个在家烧炭自杀的老作家。
在“圈内”,自杀往生的人有不同叫法:“吊死的叫作荡秋千、跳楼是小飞侠、腐尸是绿巨人、烧炭是小黑,也没有什么尊重不尊重,工作就是工作,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少。”
到了现场,没有电梯,往生者住在四楼,是一间与人合租的套房。因为烧炭的时候开着冷气,所以味道很久才出现,隔壁“室友”发现时,尸水已经从门缝流出来,在公共空间聚成黑黑黏黏的一片。
“到了现场还是有一点怕。大概一个礼拜了,身体发黑,还有水泡。”往生者坐在椅子上,头朝天,面前是一个炭盆,里面还有很多啤酒罐和一些烧掉的书,一页一页和炭一起变成余灰。“警察说帮忙搜一下身上有没有证件,我就帮他搜出一个皮夹子,里面一毛钱也没有,只有信用卡。”
循着身份证打给家属,家人拒绝赶来—“这个人就是不切实际。”
因为往生者的姿势,大师兄想着若要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势必要正面用手将他抬起来,再放进尸袋。但往生者全身发黑,眼睛旁边还有蛆在爬。“要怎么让他这样看着你,抬起来。我就趁着脑子里面空白的时候,赶快去把事情一次做完。事后想起来才觉得可怕。”
这位往生者后来在殡仪馆冰了很久,“圈内”人一般称冰很久的人为“长老”。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有家人出面签名,也没办什么仪式,便由官方举行的“联合公祭”一起火化了。
做久了,就不再那么害怕了,但也看多了人生悲欢、假意真情、冷漠荒谬。
“外面那些葬仪社吃的是肉,我们这种啃的是骨。”殡葬业利润大,所以公家殡仪馆收的是“吃不到肉的骨”,例如游民、自杀者、孤独死的人。
大师兄说,他们很常去接那种住在只有一两坪(1坪约3.3平方米)房内的往生者,狭小的空间内只有床和电视,房租很低,厕所共用。“我看过太多这种,活到后来都不知为何而活。”
冬天的时候,会接到一些被冻死的游民。躺在小巷子里,地上铺着报纸,身上穿了很多层衣服,但由于下雨,湿掉的衣服其实根本不保暖。有些人认为自己还能够在外面生存,不愿进收容所,也许喝了酒,就这样在路边倒下。“我做这行之前,不相信台湾有人会被冻死,觉得有收容中心。但的确就有那么多人,在外面这样冷死。可能是自己的问题,可能被人欺负。”
有一次也是去接一个前游民,住在一间很矮的房子里,上吊自杀。早上10时抵达现场,房内一片漆黑,大师兄把窗帘打开时,才发现往生者就在他旁边,和自己四目相对。往生者有个女友在场,但她因为害怕要付安葬费,坚持要等家属到来后再放他下来。
“吊死的叫作荡秋千、跳楼是小飞侠、腐尸是绿巨人、烧炭是小黑,也没有什么尊重不尊重,工作就是工作,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少。”
女生说,不知道那男的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上吊。大师兄环顾四周,心想连灯都没有,怎么叫过得好好的。女生突然讲了一句:“这比我之前睡公园的时候还是好。”
有人因为被欺骗而自杀。有个往生者也是在楼内上吊自杀,到现场后发现约莫走了一周,身体已经肿胀成绿色,吊在房上不断摆动,尸水不停往下滴。因为被人欺骗,墙上用喷漆喷满“无良某某某不给我活路,你不得好死!平时兢兢业业工作,叫我走就走!”身上还绑着白布,上面写着“谁放我下来,我就找谁算账!”
整个场面很可怕,没人敢放往生者下来。葬仪社老板想到了馆内的一个派遣人力小强,有些智力障碍,平常打打杂,接送一次遗体赚800元新台币,老板说放这个往生者下来给他1200元新台币加两包槟榔。小强二话不说就把人放下来,搬到车上。此时众人惊叹,老板说:“因为小强……他不识字呀。”
有人因为走到绝境而轻生。有一次大师兄接到电话,有一对夫妻在车内烧炭自杀,先是丈夫被送来,妻子在医院抢救。不久后,第二具遗体送来了,却是一个从母亲体内引产死亡的、9个月大的婴儿。原来这对夫妻因为欠钱,选择一家“三”口一起自杀,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女生却在医院被救活了。
救活后女生在医院闹了三四次自杀,拔管、拿针头扎自己,然而每一次都被救回。告别式那天,大师兄看到女生在现场,“那眼神,真的不是一个活人的眼神,但却真的出现在活人身上”。
有人有家人,却仍然孤独着死去。有一个往生者上午离世,下午大师兄去接,但往生者已经长蛆了。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不可能这么快就长蛆。后来大师兄看了往生者的脚,发现有褥疮,这代表很久没人来为他翻身了,才明白这具身体在生前就已经腐坏。而一大家子人就住在楼下,留他一人等死。
偶尔会有一些谜团,但也不会再有答案。有次大师兄也是去接在车内烧炭的自杀者,往生者是幼儿园接驳车司机,所以自杀地点也选在了幼儿园边上,死因是老婆和他吵架离婚。不久后,大师兄又去一处接一具已经腐坏的尸体,房内一个炭盆,往生者吸毒且有精神问题。一查资料,发现两人竟然是父子。
经验老到的同事说,去看下烧炭的炭有没有少。果然,炭是分成两包,父子两人烧的是同一包炭。因为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所以难以分清两个人死亡的先后顺序。所以,到底是父子两人约好一起烧炭自杀,还是父亲趁着儿子吸毒后昏睡,杀了他再自杀,无法还原。但真相显然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对于见过“世面”的大师兄来说,悲伤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即便习惯了,还是常常跟着一起哭,而最让他有所感触的,往往都是老人家。在一个清晨,有个奶奶推着自己的先生来到一条水沟,把他推下去后,自己再跳下去。那次他们一次收了两个人。“我收到这种就觉得很不忍,照顾人照顾太久的那种疲惫和绝望,只有自己本身经历过,才能体会。”
有人因为生病不想拖累家人而自杀,有人牵着手一起殉情,有游民在桥下猝死,有人因为负荷不了长照(长期照护)而和家人一起离世,有人因为忧郁症跳楼,有人因为吸毒而砍死了自己的母亲,有独自离世的老荣民,还有被人遗忘的小婴儿“长老”……百态人生,而大师兄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人打包,装进尸袋,接往殡仪馆,载他们走完在这人世间或许是最轻松,或许是最困难的,最后一里路。
“看到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觉得我这辈子是来学习如何做一个容易满足的人。”我想起那句“愿我一生都肥宅,不带遗憾进棺材”。大师兄是个大彻大悟之人!
台湾的殡仪馆是什么样子?或者对很多人来说,殡仪馆是个什么样子?那里会不会很恐怖很阴森?里面是不是有很多不可言说的奇闻异事?
宁静。
父亲去世后,大师兄坐在礼堂,他觉得那一刻很宁静。“每天听佛经让我容易静下来,我觉得这份工作蛮适合我,我本身也不是很怕。我之前做服务业,需要面对人群,后来我倦了,想要远离人群。”
也的确如此,嘈杂的是人间,火热的是人间,冷漠的也是人间。
往生者进入殡仪馆后,就会冰入冰库。冰冰库也有学问,最上层是工作人员知道可能会被冰很久的“长老”;中间是有家人的往生者,因为需要拉开来让家属看;而下层比较大,一般是冰比较胖的人。
告别式那天,大师兄看到女生在现场,“那眼神,真的不是一个活人的眼神,但却真的出现在活人身上”。
有一次大师兄冰完一个150公斤的往生者后,旁人开他玩笑:“小胖哥不知道你冰不冰得进去?”大师兄拿出尸袋,铺在尸盘上,说了句“试试”,就躺进去了。
冰柜的温度大概在零下10到15度,出来后大师兄的感觉是“很冷”“很臭”,他还调侃道:“一个人一生大概只会躺进冰柜一次,我有两次其实蛮幸运的,别人也不会白痴得跟我一样想进去看看自己冰不冰得下去吧?”
冰库的旁边一般是解剖室、化妆室和停柩室,我去找大师兄时正好停着一具棺材,里面是退好冰、化好妆、隔天等着火化的往生者。解剖室的旁边是法医办公室,办公的电脑显示器是竖着的,因为法医需要这样来看骨骼照片。
有人在焚化炉前烧库钱(据说一包库钱等于下面的2000万),亲人手拉着手,大师兄说这是为了不让钱被“孤魂野鬼”抢走。有预算的人会在殡仪馆租一间独立的安灵厅,里面放着往生者的遗照和灵位,后面的背景是观音和如来,当然,也会跟着信仰的不同而改变。安灵厅里通常还会摆着往生者生前最喜欢或最想要的东西,有房子模型、公仔模型等。除了贡品外,台湾还会摆莲花宝塔,是为了让往生者可以脚踩莲花去极乐世界。一般做完“头七”和“二七”后才会火化。
还有公共的安灵厅,所有往生者的遗照和灵位被放在一起,每一“户”都会放佛经音乐,节奏不一的音乐响彻整个房间。大师兄说,晚上巡到这里的时候,听着这么多声音,还是会有些发毛。公共安灵厅的一旁还放着“魂幡”,是一条杨柳枝系着往生者的衣服和名字,用来“引魂”。门的正中间则有一尊地藏王菩萨,大师兄拜了拜说,“这是我们的小老板”。
而殡仪館附近则是纳骨塔,台湾寸土寸金,纳骨塔可以层层往上,骨灰坛放在里面,家属可以来祭拜。大师兄说:“你不觉得纳骨塔其实是把亲人囚禁在那里吗?你想念他的时候、人生过不去的时候,就去把他召唤出来,这并不是让他好好休息。我以后要树葬,我妈妈也选择树葬。”
殡仪馆的确让人觉得很宁静,而且就像大师兄一直认为的,信则有,不信则无,而且不做亏心事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我还是不太喜欢在晚上用殡仪馆的公厕!”我正巧想要上厕所,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做接体员之前,大师兄在安养院做了3年照服员,男性照服员!
“男性照服员在台湾很没市场,女生可以照顾男生和女生,男生只能照顾男生,而且人家还会看不起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给人把屎把尿。”
为什么要做照服员?
大师兄原本在念大学,目标是考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适合稳定的生活。然而,因为经济不允许,20岁就开始在便利店半工半读,那时法定时薪95元新台币,他最开始只拿65元。
后来又去大卖场打工,开运钞车,开鸡排店,工作的同时,大师兄还要照顾中风在家的父亲。大三那年,大师兄办了退学手续,全心全意工作和照顾父亲,“虽然我两个妹妹都没读大学,但事业上开始有起色,总要有人顾我爸,最后就决定由我来顾,反正我也一事无成”。
没有经历过长照的人难以体会个中滋味。
拖完地板,在厕所的镜子前,大师兄告诉自己,要笑,否则在外面的妈妈怎么办。
其实大师兄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父亲第一次小中风的时候,只有行动不方便,他们常常会吵架,父亲还跟他说,就算他中风也要拖垮他们。
有一次大师兄和母亲带父亲去医院做复健,在计程车上,父亲心情不好,就故意把尿布拉掉。到了医院后,才发现排泄物流了一车。大师兄只好多塞了几百元给司机,还不断赔礼道歉。
到了医院借了轮椅,一路推,排泄物一路滴。父亲却哈哈大笑,说自己是故意让他们难堪。母亲急忙帮父亲换尿布,大师兄则跟医院借了拖把,旁边的人都看着,大师兄边拖边哭。
拖完地板,在厕所的镜子前,大师兄告诉自己,要笑,否则在外面的妈妈怎么办。见到母亲以后,大师兄就用开玩笑的口吻跟母亲说“那个司机好衰哦”,母亲也笑着应和着。对啊,好衰哦,哈哈哈,不然要怎么面对这局人生呢?
长照的时候,大师兄经常要配合父亲的心情,否则父亲就会不吃东西闹脾气,去医院的时候还会偷摸护士屁股。父亲会觉得,反正自己就这样了,儿子照顾老子天经地义,而且麻烦的是你们不是我。
父亲还常常觉得大师兄不是自己亲生的,因为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在跑路。大师兄就回嘴,不是你生的还不错,说不定有更负责的爸爸。两人就这样吵起来。父亲就骂他:“你会和我一样一辈子没朋友,一样爱玩爱赌博,一样一事无成!”“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伤到我的自尊,因为这辈子我最不想的就是跟他一样。”
因为父亲不积极复健,两年后便大中风,完全瘫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包着尿布,插着鼻胃管,就这样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3年。
在父亲大中风的时候,大师兄积累了一点照顾经验,也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父亲,大师兄便去应征照服员。当然,也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只要愿意做别人不愿做的工作,就能让自己活下去。
大师兄一开始在医院做夜班,早上回家后就睡在父亲旁边照顾他,母亲则白天去上班,晚上照顾父亲。每天就是翻身、拍背、换尿布、喂牛奶,要观察父亲身体的变化、咳嗽的声音、排泄物的颜色。
“那时候一直觉得,这样一个人算活着吗?甚至有时候觉得,他还是我父亲吗?因为已经瘦到我认不出他的样子,怎么老了这么多,怎么退化成这样呢?”
不过大师兄觉得,重症反而比轻症更容易照顾,家里不再有人咒骂,也不再需要和别人赔礼道歉。父亲去世那天,大师兄在电影院看电影,看到一半接到电话,父亲往生了。他狂奔去医院,那一路,他不知道自己该悲伤,还是该替他、替自己和母亲感到放松。
“我觉得爸爸走掉,对他,对我们,都是好事。”
长照是一场持久战,你永远不知道痛苦什么时候结束。
在安养院做照服员的时候,大师兄一人要顾17床,加上交接和通勤的时间,一天上班超过12小时。在高负荷的工作下,他仍对其中一个阿伯非常好。
“我觉得他很像我的父亲,无论长相还是脾气,所以我非常宠他。”
这个阿伯需要洗肾,所以经常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上厕所,上厕所还会上很久,而且要有人陪在身边才有安全感。其他照服员都不喜欢他,但大师兄给了他非常多的耐心。
“他就连讲话也和我父亲很像,开口就是‘三字经。他有失语症,有时候明明想说谢谢,说出口却还是‘三字经。和儿子的互动也很像我和我父亲的互动,一直骂儿子。”
离开安养院的时候,大师兄没有和很多人道别,这个阿伯是其中一个。他看着大师兄,哭了很久,说“不要走”。大师兄听到这句话便哭了出来。
“我觉得我对父亲的感情,被投射到很多地方。我没办法好好对父亲讲话,却可以好声好气对这个阿伯讲话。很诡异,我觉得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
慢慢地,大师兄和阿伯感情变得很好,阿伯的儿子去看望他时,所有的照顾阿伯还是希望大师兄来帮他。大师兄很爱喝一款叫“麦香”的红茶,因为阿伯自己的東西不太爱给别人,却总是塞麦香红茶给大师兄。
阿伯从前是金牌汽车销售员,赚了很多钱,却中风、开刀,在安养院住了20年。阿伯起得早,有时候凌晨三四点就醒了,大师兄就推着他去医院外面走一圈。阿伯指着医院其中一层楼说,这是他买来送医院的。大师兄一愣,但算一算,也的确,一个月6万元新台币,住了20年,的确是买来送医院的。家里原来的4间房子也都卖完了。
有一次阿伯过生日,大师兄买了蛋糕给他庆祝,阿伯却生气,觉得大师兄赚那么少的钱还要浪费。“他真的有点生气,我也看得出他高兴,他说不要吃,我就放在他桌上。”
离开安养院的时候,大师兄没有和很多人道别,这个阿伯是其中一个。他看着大师兄,哭了很久,说“不要走”。大师兄听到这句话便哭了出来,他说没办法,自己有新工作了。阿伯最后只好说:“那你走吧。”
后来大师兄很少回安养院看看,他不忍心,不忍心看到人又少了,也不忍心看到老人家们日渐虚弱的样子。大师兄离开3个月后,阿伯就无法下床,包尿布了。
在殡仪馆工作后,大师兄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没事就在系统里打打自己曾经照顾过的老人家的名字,他想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人世。有一次刚好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大师兄觉得自己很庆幸,庆幸自己还来得及去拜一拜。
大师兄出生的时候,父亲在跑路,欠了一屁股债躲起来。大师兄就被放在外婆家养,到了七八岁才回家。回家之后,他发现父亲是个很糟糕的人,抽烟、喝酒、赌博、骂人、搞外遇。
一次父亲带着一个女人回家,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了,带着玩具和糖果问他:“以后我当你妈妈怎么样呢?”晚上就听到父母在吵架,对于年幼的大师兄来说,这已是家常便饭,家里的气氛常常很凝重。
到了半夜,他听到有人摔东西的声音,从门缝往外看,发现桌子上有一瓶农药。父亲让母亲喝下去,还不断骂她,母亲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就要往下喝,刚到嘴边,父亲才一手把瓶子拍掉。
“小时候说谎,都是父亲教的。那时候家里有人来讨债,我就要跟对方说爸爸不在。但有时候接到亲戚的电话,我说爸爸不在,反而会被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讲真话,什么时候该撒谎,导致我现在都很不爱接电话。”
因为家里常常有人来讨债,还有人来家里喷漆,父母觉得家里环境不好,就把他送去姑姑家住。虽然姑姑对他不错,但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大师兄还是希望回家跟妈妈住。
有一次,有人拿着刀上门,这个人曾是父亲的好兄弟,却被父亲骗光了所有积蓄。父亲躲在家后面的水梨园,要大师兄跟那个人说自己不在家。大师兄不断告诉对方父亲不在家,却忍不住一直往后看。
对方推开他冲进水梨园,找到了他父亲。那人希望大师兄的父亲至少可以还一点,因为自己的父亲生病需要钱看医生。结果还是要不到。原本对方拿着刀子,后来把刀子丢掉,哭着求大师兄的父亲。“没有就是没有,不然你砍过来啊!”父亲看准了对方不敢。
在学校的时候,常常需要“花钱”才能交到一些朋友,也常常被同学霸凌。直到有一次实在受不了,把同年级的人打得很惨,还进了校长室,别人才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看到他哭,我也哭了,不是害怕,而是难过。如果一刀砍死我爸真的可以拿回那笔钱的话,我还蛮愿意帮助他的,自己的父亲竟然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
对方走掉以后,大师兄又被父亲骂了一顿,为什么不阻挡他?“那天以后,我就知道,我和我爸的感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因为我已经看透他,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
后来因为这件事,父亲带着全家连夜搬到另一座城市,并且许诺母亲,一切重新开始,要打拼,要买房子。结果还是一样,父亲又欠了不少债,而且这里的债主更凶,常常拿枪到他们家里恐吓。
因为总是辗转于不同的地方,大师兄因此也没什么朋友。在学校的时候,常常需要“花钱”才能交到一些朋友,也常常被同学霸凌。直到有一次实在受不了,把同年级的人打得很惨,还进了校长室,别人才知道他不是好惹的。“因为我以前就很壮了啊。”大师兄笑笑地说。
初中的时候大师兄觉得压力很大,常常都有自杀的念头,常常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很累。
因为欠债的原因,父亲无法在银行申请户头,这还会牵累到母亲,所以两人假离婚,就是为了有一个人还能有银行户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大师兄读完高中,离开家进入大学。“我觉得我自己蛮屌的,每天都看上去开开心心地上课,和大家讲笑话,同学们都不相信我家其实是这样一个家庭。”
上大学的时候,常常一个礼拜口袋里只有几百元,所以其实大师兄很不愿意去学校,因为如果和同学出去吃饭口袋里钱都没有。所以他每天都躲在漫画店里,50元新台币可以看一天,餓了就去买面包吃。加上还要去打工,成绩也不太好。
第一次和父亲打架,是因为听到父亲骂外婆,大师兄对外婆的感情非常深厚,他无法忍受外婆被骂,于是冲出去就给了父亲一拳。后来父亲更生气地打他,打他母亲,大师兄就让妹妹去报警,报完警后带着母亲去外面住。
“我妈妈非常爱我爸爸,打打和和,有时候看他可怜又偷偷把他放进我们新租的房子。”大师兄每次发现,都要再和父亲吵一次,他觉得自己在保护母亲,但母亲却仍旧放不下父亲。
终于,在大师兄20多岁读大学的时候,父亲在他们的租屋处中风了。
大师兄一直有个愿望,因为一直都没有那种有爸爸的感觉,所以很希望真的有一天,可以坐下来和父亲好好聊聊—你对我的人生做了什么?就算是互相指责互相骂也没关系,至少可以静下来谈一谈。只可惜,父亲中风以后,这辈子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我反复问大师兄:“他这么对你们,为什么还是愿意牺牲自己照顾了他那么久?”
“他终究是我父亲,难道要让他饿死在床上吗?”
“可能老天就是要我在这个时候做这个,我有想过不做,但不做会对我更好吗?”
“我现在能写书,能这么快乐地上班,都是爸爸给我的。他不生病我不会照顾他,他不往生我不会到殡仪馆,也就不会写这本书。我爸爸生前没有教我很多事,但在他生病后却教给我很多事。”
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大师兄梦到父亲还活着,便会十分惊恐。“我们家必须过着长照的生活,那种没有自由的生活。”有时候又会梦见父亲的病好了,还是会十分惊恐。“我们家必须过着不知道何时他又在外面欠一屁股债、回来跟我们要钱的生活。”
然后他就在被窝里抱着自己的两只爱狗,边哭边睡。
“我很高兴我能参与照服员跟现在收尸这两种工作,真的让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走了比较好。说不定下辈子,我可以有个爸爸不赌博、不打妈妈的家;说不定下辈子,我会有一个爸爸不生病、我不用照顾他那么多年的人生……”
“所以你的梦想,真的就是做一个单身肥宅吗?”我不相信他在书里写的,所以我又问了一次大师兄。
大师兄说,他觉得人到头来要有个人生清单。他常常看到家属来看往生者的时候,在冰柜前一直道歉,说早知道就如何如何。大师兄觉得这些都没有用,躺在那里的人是永远不会给予回应的。而他的人生清单很简单,希望外婆好、妈妈好、自己的狗狗好。“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要他们好,我就很开心。”
“我很高兴我能参与照服员跟现在收尸这两种工作,真的让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走了比较好。说不定下辈子,我可以有个爸爸不赌博、不打妈妈的家。”
“我是个很感性的人,我在意的事情越多,越不舍得走。我希望我担心、在意的人越来越少,我妈妈、外婆还有两只狗。等到我人生中没什么在意的人以后,我就能放心地走了。”
所以大师兄把自己的形象弄得很差,“又胖牙齒又掉,形象越差越没人注意,在意我的人也就越少”。大师兄也不爱看医生,他觉得钱不要花在医疗上,要花在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上。“看医生不会让我快乐,我知道人终有一死。”
“我心中最棒的死法,就是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还有几个月的生命。哇,那我超开心,离职,去把想做的事情在那几个月做好,然后等待那一天的来临。这是一个非常快乐的死法,对我来说。”
“那你以后会继续从事殡葬业吗?”
“现在这份工作我做得很快乐,因为其实也是在帮助人,有机会就一直做下去,或再回去做照服员也行。由生看看死,再由死看看生,又是另外一种心情的转变。”
“你可以去照服小婴儿啊,这样‘生老病死都看过了。”
“‘生我没办法,‘老病死可以。我不太喜欢小孩,我比较喜欢去做人家不喜欢、比较奇特的工作,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我。但我也不晓得,见招拆招。主要要让自己活下去。”
“出书之后有没有自信一些?”
“有。这个自信不是那种膨胀的感觉,而是觉得我不再是一个那么没用的人,跟我爸是不一样的人。我很想把书拿到他的灵前跟他说,爸,你错了,有一点我跟你不一样,至少我可以写出一本属于我的作品,我的故事。我家人都不看我的书,但我拿给外婆,她很开心。”
“你为什么叫大师兄?”
“周星驰有一部电影,里面有个角色叫‘断水流大师兄,我打牌很喜欢过水,所以大家叫我‘过水流大师兄。”
访谈结束后,我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也讲不出心里的滋味。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世界仿佛既繁闹,又宁静,既热烈,又悲伤。死亡离我们那么近,可活着的人从来不会想、也想不到,死亡到底是什么?那活着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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