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何治民
“中美脱钩论”愈演愈烈。
5月,继将疫情甩锅中国后,美国总统特朗普再次发表中美“脱钩”的言论称,“我们可以切断与中国的所有关系。”随后,美国参院通过了“中国公司监督法案”,即“中概股法案”,颇有在落实与中国“脱钩”的意味,也引发新一轮中美“脱钩”的讨论。
一直以来,美元体系一直是美国的核心竞争力,美元货币金融霸权更是美元体系的核心。此次美国强推和中国“脱钩”有何意图?是否会发展对中国采取金融制裁的地步?中国又该如何应对。为此,南风窗记者专访厦门大学经济学院和建筑与土木工程学院学院教授、上海市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赵燕菁,听听他的解读和应对建议。赵燕菁曾任厦门市规划委员会主任,其关于土地财政的文章曾引起热烈讨论。
南风窗:近年来,逆全球化趋势呼声越来越高,今年疫情让这种趋势又有所抬头,中美“脱钩”论是否会强化逆全球化的趋势?
赵燕菁:全球化本质是全球分工,参与全球分工的前提,是使用全球的货币,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和牙买加体系的建立,让美元取代黄金成为真正的世界货币。
值得注意的是,世界货币无须税收驱动,也不要与特定商品挂钩,驱动它的唯一原因,就是流动性本身,即使用的国家越多越好,当然也包括中国。但是前提是使用美元的国家不能对美国构成威胁。否则即便会损伤自己的利益,美国也会把它排除在全球化之外。
此次疫情期间,很多人以为没有真实财富支持的美元会被市场抛弃,但结果却是美元一路走强。美元的结算比例由1月份的40.81%,上升到3月份的44.1%。这一幕也出现在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时,当时大家都以为和黄金脱钩的美元走到了尽头,没成想美元却完成了从实物本位(黄金)的货币转变为信用本位的货币。这一次也是如此,美元财政本位(税收)的主权货币,进一步转变为无须真实财富支持的根货币。
空前规模的美元供给,不仅不是全球化的终结,不会导致全球市场区域化,而是会和当年的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一样,导致全球化的会进一步加深。这是一个大的判断。
南风窗:这两年,贸易摩擦导致产业链外移的声音越来越大,自特朗普上台以来,一直极力推动中美“脱钩”,是否会坐实这种趋势,对我国产业乃至全球产业链发展带来怎样的影响?
赵燕菁:全球化的加深,未必意味着中国在全球经济中的分工也会加深。美国鹰派遏制力推中美“脱钩”,并非是美国要重归孤立,而是要压制中国的快速崛起。其手段,就是通过将中国逐出全球化,抑制中国在全球產业链向上攀升。有人说美国的目标是重新振兴制造业,回归实体经济。特朗普代表军工集团和工人阶级上位,一直在推动制造业回流,但遇上疫情,活下去才最重要,重启QE计划再次强化了美元逻辑,打乱了特朗普想要制造业回流的计划。因为美元成为世界货币后,必须对外保持贸易逆差—只有通过购买别国实物,才能将本国货币卖给全世界。国内市场外流,本国制造业越难生存。美元大放水的结果,是美国进一步从工业美国滑向金融美国。
南风窗:既然作为世界货币,越多人用越好,中国拥有巨大的市场,为什么还要和中国“脱钩”?
赵燕菁:美国是世界货币的垄断提供者,既然制造业不能回归,美国就必须把产业链切碎,分解到不同的主权国家,他们之间就必须借助美元完成分工。即使美国不再拥有任何制造业,也可以通过让各国竞争美元这一垄断的“商品”,分享各国实体经济创造的财富。如果有一个国家内部形成全产业链,不再需要美元组织分工,美元的谈判能力随之下降。中国正是具有形成全产业链能力的少数几个国家。
更进一步,对于世界货币而言,它的交易需求本身就是其市场价值的来源。它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其他竞争的货币。一旦出现一个更有流动性的货币,上文提到的财富创造模式也就走到了尽头。而放眼全球,人民币有潜力成为美元的竞争货币。
在美国看来,人民币的威胁不在于中国对美国的巨额贸易顺差,而在于人民币背后有中国这个规模巨大的统一市场,这一巨大的市场规模有可能支撑中国发展出强大的全产业链的实体经济。特别是当中国的国内市场扩大后到与美国市场类似的规模时,会严重侵蚀美元的垄断地位。有人说人民币在全球贸易中还不如欧元和日元,根本构不成对美元的挑战。其实这是规模错觉。欧元之所以是第二大结算货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欧元区内部贸易结算带来的。如果把中国各省视作“国家”,人民币区在全球贸易结算中的份额不会比欧元区小多少。
南风窗:有观点认为,此次美联储放水,是美国在剪全世界“羊毛”,中国与美国“脱钩”也未尝不可,你怎么看?
空前规模的美元供给,不仅不是全球化的终结,不会导致全球市场区域化,而是会和当年的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一样,导致全球化的会进一步加深。这是一个大的判断。
赵燕菁:直观地讲,这一判断没错,美国是在占全世界的便宜。但反过来,也可以说,美国是在牺牲本国市场为世界分工提供货币这一公共产品—美联储采用直升机撒钱发行出的货币如果不想堆积在国内,必然带来更大规模的贸易逆差,对于拥有强大制造业的中国,反而有利于中国深度全球化。并且,当全世界6成的贸易都在使用美元结算的时候,中国和美国脱钩,只会增加自己的交易成本。美国也正是看穿这一点,意识到他的市场正在孵化他的对手,才会宁愿牺牲巨大的贸易利益,也要和中国“脱钩”,切断中国工业伸向美国市场的血管。
南风窗:现在美国对中国的“脱钩”的政策从科技蔓延到资本市场、人员交流,全面“脱钩”在多大概率上会实现?
赵燕菁:美元在成为世界货币的同时,也就自动失去了汇率的自主权,只要中国维持足够低的汇率,中国就可以通过贸易获得美元。而只要拥有世界货币,就能参与全球分工。只要无法使中国与全球化脱钩,中国在全球分工中的地位就不可动摇。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在操纵利率的同时,要限制其他国家操纵汇率。此轮美联储大放水后,美元计价的市场会大幅扩张,美国的策略一定是宁可把市场用来扶持那些没有威胁的经济体,也不能让中国制造业从中获益。可以预料,美国会更加加紧与中国“脱钩”,否则中国在这一次危机过后会像2008年危机那样,利用美元宽松,再上一个台阶。
南风窗:在美国还没想好如何进一步推进“脱钩”计划的这段时间,你觉得,中国该如何应对?
赵燕菁:美国是世界顶级玩家,它可以从三维俯瞰世界的全景。中国作为世界分工的新玩家,很多时候我们根本看不出对手的套路。我们只要简单底地反其道而行—美国想和中国“脱钩”,我们就要努力不与美国“脱钩”,“寄生”在美元体系之内,比在美元体系之外更能打败对手。这次新冠疫情强化了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属性,只要中国能“寄生”在美元体系下,能够使用美元参与世界贸易,美国就算和中国没有任何贸易往来,中国可以使用美元和其他国家发生贸易往来,中国市场上的要素价格,最后也会传导到美国。
南风窗:美国霸权的核心是货币金融霸权,之前对俄罗斯、伊朗的金融制裁是非常残酷的,你一直提到“能够使用美元参与贸易交易”,美国有可能对中国采取货币金融制裁,在货币金融上和中国“脱钩”吗?
赵燕菁:贸易问题上,美国比我们看得清楚。贸易工具(比如关税)达不到目的的情况下,美国就有可能动用他的终极大杀器—美元。这也是我担心的问题。同实物货币不同,黄金只要离开你的手,就是和你再也无关。获得黄金的人对货币拥有完整的支配权。美元则不同,它是信用货币,美元结算系统SWIFT使世界各國用美元交易的贸易数据都在它的监控之下,即使你获得美元,美国依然可以通过结算系统,限制“你的”美元的流动性。将中国这一美元巨大的需求这排除在美元体系之外,肯定不符合美国金融集团的利益,但在纳瓦罗这样的鹰派看来,金融制裁中国不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意志或国家战略,他明确对在中国获得巨大利益的公司说,你们以前在中美关系中获得巨大利益,现在也要为这种关系付出代价。你回不来美国没关系,只要离开中国就行!
中国如何应对可能的金融制裁?我觉得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要想办法瓦解美元结算系统,做到美元一旦进入市场,美国就再也无法管辖。但美国这一点上看得非常严,Facebook不久前推出挂钩一篮子货币的Libra被否决,根本原因,就是害怕货币脱离美国结算系统的监管;二是,中国做最坏的打算,关起门来自己玩。现在美国的企业不离开中国,不再是因为中国的劳动力便宜了,而是因为卖给中国的东西比卖给美国的还多,以汽车为例,中国已经是全球第一大汽车市场。中国能否关起门来玩,关键是能不能扩大内需市场,如果内需市场足够强大,当其他国家把东西卖给美国和卖给中国的收益差不多的时候,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国家接受用人民币结算,人民币的流通市场就会越来越强大,当人民币具备越来越多世界货币的属性,与美元脱钩的影响就会减弱。
南风窗:如果美国最终实现对中国的金融货币脱钩,按你的思路,只要中国的内需市场足够强大,还是有可能实现和美元金融霸权抗衡,内需市场如何挖掘?
赵燕菁:在我看来,住房是所有内需的核心。
只要中国能“寄生”在美元体系下,能够使用美元参与世界贸易,美国就算和中国没有任何贸易往来,中国可以使用美元和其他国家发生贸易往来,中国市场上的要素价格,最后也会传导到美国。
有房和无房在消费上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你只有买房后,才会买车、买家具、买电器等,这些“家庭固投”带来的需求远大过吃喝娱乐。中国现在的消费市场已经接近美国,但实际上主要是由已经城市化的6亿人中参加过城市房改的一亿家庭约3亿人构成。目前,城市“三亿老房改”的消费潜力已经见顶,只有再创造“三亿新中产”,中国的消费才有可能超越欧美,晋级世界顶级市场。如果有房的中产能够超过10亿人,自身就会成为世界最大的单一市场。与中国“脱钩”,就是与世界脱钩。封锁中国就是封锁自己。
当然,“居者有其屋”是很多国家的政策目标,真正做到的却很少。关键在于实现“双轨”:商品房市场要“去量保价”,保障房市场要“去价保量”。通过创新住房供给模式,用成本价向市场大规模推出保障房,降低城市的劳动成本,减轻企业负担和城市家庭减轻资产负担。
南风窗:中国推行保障房多年,为啥一直没能出现房产双轨制,你这个策略可行性如何?
赵燕菁:房产双轨制设计有三个难点,第一,要能够保障房市场和商品房市场两轨分开,否则就会出现“经济适用房”那样的套利;第二,保障房成本不能依靠财政,而要依靠金融,其自身要能创造足够的现金流覆盖其成本,避免重蹈美国“两房”覆辙;第三,保障房最终要能转化为家庭资本,使劳动能够据此分享城市财富,晋升中产阶层,才能达到扩大内需的目的。在时间上分开,分别解决这三个问题。
南风窗:如何保证保障房市场和商品房市场两轨分开,避免套利?
赵燕菁:具体讲,就是“先租后售”。首先,将保障房购房资格与户籍脱钩,与就业挂钩(缴纳“五险一金”)。其次,购房者虽然无须支付商品房市场价,但必须支付保障房的全部成本;第三,租期内,每月按时交租金,房子满足房改年限后,再一次性支付剩余成本。房改时住房市值和成本的差额,就是政府给每个家庭的注资(这要远好于给家庭发放消费券),一个家庭只能享受一次。1998年的房改经验显示,家庭财富效应会在短期内创造大量的中产阶层。中国只需几代人,就可以形成世界最大规模的高消费市场,届时所有国家都会为争夺中国市场展开竞争。中国市场将会是我们参与全球竞争的主场,与中国市场脱钩的任何建议都难以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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