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苏康宝
南方的山涧溪流和田间地头,若是缺少了这两种草,该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种单调和寂寥。
这两种草就是菖蒲和萱草。
我之所以对菖蒲记忆深刻,源自少年时代。那时,家境贫寒,养一头猪作为年底的收入,用于添置年货十分重要。当然如果是自家屠宰,肉销售出去后,剩余的猪下水还是过年时不用花钱的食材,猪头拿来炖,猪肠拿来灌肠,对于贫困的家庭来说,更是一种难得的美味珍馐。要养猪必须得有人打猪草,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那些年月里,从春天到初冬,空余时节,我重复着这项工作,从来不曾感到过疲惫,当然我也无法感到疲惫,协助父母,分担生活的重量,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责任。尽管这份责任与大人相比,微不足道,或不值一提,可我还是全身心地投入,穿行在田间地头,跋涉在山涧溪流,丝毫不敢懈怠。
这时候,我与菖蒲常常在溪流边相遇。
一指宽的叶子,墨绿色,任何时候都显得挺拔,这就是菖蒲。它们簇拥在溪流两旁的岩石缝隙里,终日听着潺潺水声,欢快生长。每次与它们相遇,我的心情也愉悦起来。居水而生的菖蒲,内心并不寂寞,它们的生长与水声同步,迎着风,淋着雨,一条寂寞山涧,因为它们的存在,而充满生气。
我时常要踩过泥泞的田埂,在割手的茅草和扎人的刺蓬中,挑选那些开着紫花的猪草。这个过程里,我时常不忘用目光远远地抚摸那些菖蒲,我知道它们一定也有感应,所以才那么翠绿,那么滋润,那么毫不媚俗地生长着,把我寻找猪草时的艰难、孤单和寂寞全都扫到了九霄云外。
与菖蒲们相遇,令我无比愉悦。徜徉在山野里,我经常把自己也当作了一株菖蒲。每回完成采猪草的任务,我把装满猪草的竹篓丢在一旁,揪一把杂草垫在屁股地下,身体倚靠在田埂上,就那样默默地注视着山涧溪边,一步之遥的菖蒲。那一刻,我突然发现,那些菖蒲也会说话,那些在风中轻轻舞动的墨绿的叶子就是它的语言。
多年之后,菖蒲之所以还能让我铭记,主要来自家乡沿袭多年,况且极为隆重的习俗——端午、中秋、重阳。
端午里的菖蒲不再和我做伴,而是成为家家户户门前的挂件,与艾草一起成为辟邪的宝物。它被红线拴着,高悬于或奢华或简陋的门楣之上,看它必须要仰视。每逢此时,母亲也会叮嘱我去采来,悬挂于门上。母亲说一根就是一根,我从不多采。穿梭于山野,我与那些菖蒲熟识,我不忍心过分地去伤害它们。端午过后,看着菖蒲在门上蜷缩,失去光泽的身躯,散发着一种痛苦气息,每次,我的内心都会隐约感伤。
居住在乡村的那些日子里,菖蒲们虽然生活在山野,却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无论是端午、中秋、重阳还是春节,炊九层糕一直是少不了的习时令食物。每到这个时候,你到乡村里转转,就会发现,很多人家都在转动门前的石磨,石磨边是桶装的经过昼夜浸泡的梗米,发白的米水中夹带着一些绿色的叶片,那叶片就是菖蒲。
母亲说,菖蒲是药,和在九层糕里,可以使九层糕多存放些时日。不仅如此,菖蒲还具有开窍、祛痰、散风的功效。每次磨米之前,母亲都会嘱咐我去溪边采摘菖蒲叶。炊九层糕用到的菖蒲叶并不多,一两片就够了。米和着菖蒲缓缓进入石磨孔,随着石槽流到桶里时,已经变成浅绿色的米浆。这时候你还闻不到菖蒲的清香。之后,在黎明前夕,母亲会早早起来,在灶膛里架火,再将头天晚上准备好的蒸笼架于锅上,等锅里开水翻滚,炊九层糕的工作就开始了。蒸笼里垫布,浇一层米浆在上面,等熟了,再浇一一层……随着火候的增大和时间的推移,菖蒲的清香夹杂着米香开始随着热气在灶间弥漫,而后跑出窗棱,飘进乡村清晨的雾霭里,与家家户户炊九层糕的气息进行无声融合,气息开始包围村庄,整个村子就成了菖蒲的味道,淡绿清香,温暖温馨。
在田间地头,我遇到的不仅有菖蒲还有萱草。
与菖蒲相比,萱草也是那么具有野性。
夏天的时候,山野里的草木就旺盛起来了,那种绿覆盖了田间地头,浓得难以化开。而就在这无边的绿色里,一些花朵开始跳入我的眼球。它们如同邻家的孩子,在草丛里和我躲迷藏。短短几日的功夫,便“嗖”地从绿草丛中,闪出三两朵花蕾,次日再看,都绽开了笑颜,黄色五瓣花朵,模样如同今天花店里出售的香水百合,但是比香水百合更为朴素和娇媚。一朵两朵……萱草花越开越旺盛,我的心全然包裹在了花带来的喜悦中,忘记了拔猪草的无聊。
那些日子,每天清晨,天刚放亮,我就挎上竹篓上路,到熟悉的田间地头,找到那些萱草,采摘其中含苞待放的长形的花蕾。我猜想,那些沾着露珠的花蕾,一定不知道我的到来,它们还在睡梦之中。能够唤醒它们的阳光还没有升起,此时的田野,山岚起伏,清风徐徐,有一种轻气在轻轻弥漫,我猜想,那一定是萱草散发的气息。
母亲把我采摘回来的萱草花蕾挑选过后,先在翻滚的开水锅里过一下水,直到花蕾颜色不再鲜艳,用灶篱捞出,控干水,动手逐条细心地排在竹匾上,端到屋外太阳下晒。南方夏天,雨水较少,短短两天的功夫,这些还未开放便已经失去生命的花朵,很快就干燥了,母亲再将它们收集起来,统一送到乡里的收购站,换回一张或者几张票子。那天晚上的餐桌,伙食必定會有所改善,或是一碗红烧肉,或是一碗子梅鱼。
那天晚上,我在梦里梦见了萱草花的清香。
成人之后,回味着菖蒲和萱草的清香,我离开家乡外出谋生。尽管少有回家,可我经常会想起菖蒲和萱草,每次想到它们,眼睛都会无端地湿润。特别是看到,微信圈里朋友晒出那些置于案头的菖蒲或栽种于盆中的萱草,我觉得怎么也比不上家乡,那些生长在山涧田头的更能让人感到亲切。我暗想,或许世间万物都有它生长的根基,一旦真正离开了,就再也找不到曾经的美好了。
生长在故乡的菖蒲和萱草真幸运,我离故乡渐行渐远,它们却依然扎根于故乡,吮吸阳光雨露,在山涧溪流,在田间地头,自由自在地生长。
后来,我偶然得知,菖蒲不仅属于家乡那些节气习俗,同样在古时,还有人用它酿酒,朋友相聚,举杯畅饮,说是能解乡愁。萱草其实还有好多名字,我们可以叫它金针花,可以叫它黄花菜,还可以叫它忘忧草。
其实,为了生活,远离故乡,独守寂寞的日子里,谁又能舍却内心的那片乡愁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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