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晓春
冬天有日头的日子,我就喜欢去阳光下走走,置身在铺天盖地的阳光雨中,如泡温泉,烫烫的舒坦至极,而且,这种舒坦极具渗透力,毋需多久,温暖就会从皮肤毛孔抵达生命的深处。
喜爱阳光,缘于少年时对寒冻的恐惧。
记忆中,有一年特别寒冷。村庄被冻成个白花花的大冰窖,冰棱子木棍似地一根一根戳向大地,天和地连成一片。老天像个失恋老男孩,不停地和大地怄气,脸色阴沉,噘着嘴,不肯展露笑颜。村庄上空,叫嚣着凛冽的寒风,凝重而涩浊,就像用绳索在勒人的喉咙,勒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是我有生以来遭遇过的最漫长的生命寒流。大白天,我穿着单衣薄裤,唯有不停地奔跑,方可避免冻成冰棍儿;一到晚上,就拚命把冻得瑟瑟作抖的身子猫一样往奶奶怀里拱,去奶奶身上攫取那少的可怜的温暖。那时候,一大早我起床做的头件事,就是跑出屋外,眼巴巴地望着灰蒙蒙的东方,渴望着红日冉冉升起,但每一次伫足眺望,我都失望至极。
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每个人心头都阴云笼罩。
父亲整日忧心忡忡唉声叹气。他常常整日蹲在田头,我非常害怕父亲这样蹲着蹲着就会蹲成田里头的一块冰疙瘩不再回家。父亲黝黑的脸耷拉得老长,忧郁的眼睛一会儿望着冰封的土地,一会儿又仰望云霾笼罩的天穹,嘴巴“呼哧呼哧”喷着白雾般的寒气,满脸绝望和无奈。父亲和我一样在渴望日头能刺破云霭光照大地。到现在,我才明白当时父亲对阳光的渴望要远比我单纯获取温暖的渴望深沉迫切得多。因为,在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阳光在父亲眼里绝不单单是温暖,而是关乎我们一家人生死的头等大事。那时,和我们一样期盼阳光的还有卑微生存于天地间的其他生命。天寒地冻不仅给人类带来了灾难,也给其他生命带来了灭顶之灾——田野上随处可见田鼠麻雀等小动物僵硬如黑石头子的尸体,它们是冻死的。父亲自然不会去关心这些贱如草芥微尘一般的生命。尽管,从人文的角度看,它们的生死也关系到大自然的和谐,地球生态的平衡,但老实巴交的父亲远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更没有这样的悲悯情怀。他关心的只是地下的庄稼种子——长时间的寒雨浸泡,没日没夜的冰冻,同样威胁着生命力顽强的种子的生命。此刻,父亲关心的只有种子能否安全过冬,因为只有种子才关系到明年春天一家人能否平安地度过将至的饥荒,关系到能不能填饱我们嫩弱的胃。但父亲一天到晚候在地头,看守着视之为生命的种子又有何用?父亲不是太阳,不是棉被,不能给予种子冬天里所需要的阳光和温度。最后,很多种子被寒流冻死,和种子一样受到伤害的还有父亲壮硕的身体。
父亲就是在那一冬落下哮喘病和满手满脚的冻疮。
因为没有阳光的照耀,整个村庄陷入沉寂而颓废——往时,尽管日子不富裕,但有阳光相伴,村里就热热闹闹充满欢笑。左邻右舍聚在一块儿晒日头,嗑家常,臆测着来年庄稼的收成,间或也说些发生在村口巷末的隐秘事。因为有阳光相伴,大家日子过得就像吃面条一样顺溜。那时,只要天上出日头,白鹤殿前一长溜朝南的石条子上,必定会挤满岁月沧桑的老人,他们一坐就是老半天,像块海绵吸收储存着过冬的阳光。这些老人我都能叫上名来,德顺、德兴,汝光,德锡、秀光、德茂、福明、顺光等有十多个,其中,也有我的奶奶高园梅。他们双手捂住火笼子,下巴搭在胸口叨着话。老人们已经很少会去说曾经的青春年少风花雪月,那些就像天上的流云已遥不可及,远得他们懒得抬头去瞅一眼。那他们在说什么呢?他们在说百年后的生死事,声音低淡而随意。在他们眼里生死就像是在喝一碗玉米羹,喝掉是生,喝不掉即死。有时候,灌过猫尿的德兴还会趁着酒劲拉上一段二胡。德兴会吹笛子、唢呐,会拉二胡。年轻时他背起二胡握着笛子唢呐满世界风跑,笛音和琴声因心里快乐而欢快多情。但现在德兴一拉开二胡,阳光里就会“稀里哗啦”流淌出一条忧伤的河,满河里跳跃着忧伤的浪花。德兴一拉响二胡,老伙伴们就取笑他,说他又是在想那个女人了,哂笑德兴不用多久就可以去见她了。只有在这个时候,老人枯井似的心里才会泛起些许涟漪。德兴没娶过老婆,但他却有过一个女人。我听奶奶说,德兴的女人长得就像河里游的红鲤鱼,好看。她是听了德兴拉的二胡后跟定他的,可惜那女人命薄,没多久就死了。那个冬天因为没有阳光,灰褐的石条子就像具棺材,凄凉地横列在风雪中,空荡荡的了无生气。那个冬天,有好多个老人都没能挺过寒冻,被凛冽的寒风吹灭了生命的灯。
人的生命有时候还真的不如一株柔弱的野草。
头个被寒冻吆喝走的是德顺爷爷。
德顺爷爷住我隔壁,仅隔一道薄薄的木板。德顺爷爷患有严重的哮喘,一到晚上,“咔、咔咔、咔咔咔”咳得像打机关枪,我真担心他这样咳着咳着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心和肺什么的都咳出来。不过,那个晚上,隔壁出奇的静。当时,我并不在意,只是感到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根本没想到这居然是德顺爷爷用静寂来与我告别。翌日晨,我被隔壁乱哄哄的哭闹声吵醒——德顺是被冻死的!倏地,我的耳膜被这句话重重刺穿了,尤其是那个死,像一颗子弹穿过哭音的阻挠,顽强地穿透木板,无情地击中了我弱小的心灵!在那一瞬间,我对死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死的概念,就以德顺冻死这个具象蓦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扎根发芽笼罩上了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阴影。在德顺爷爷死后很长的日子里,我一直被死亡的阴霾笼罩着,我害怕没有太阳的天上密实云霭的后面躲藏着一群穷凶极恶的会吃人的老虎,它们随时都会扑出来吃掉村子里的老人和没有抵抗能力的小孩。我害怕老天老是这样阴沉下去的话,老虎肯定也会在某一天把我生吞活剥吃掉。我整日战战兢兢地活在恐惧之中,天天祈祷着阳光能穿透层层的云翳,神灵一样光临大地,把那群老虎赶走。但那个冬天,太阳始终被囚禁在寒冷的笼子里,而我也一直在死亡的阴影中苦苦挣扎。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做同一个梦——梦中冰冻清晰可见,先是冻僵我的手,接着是脚,我清晰地看到自己血管里流动的血在慢慢地凝固成一条鲜红的冰线,最后被冻成了冰人……
那一冬,离世的还有汝光、德茂、秀光、福明……
寒冻就以苦难和死亡的残酷教懂我生命中阳光的不可或缺;同时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不管环境多么险恶艰苦,只要不轻言放弃,坚持奋争,未来就定有阳光和希望!
那个寒冬,尽管深陷绝望和痛苦中,但我最终还是迎来了春暖花开!
……
长大后,我离开了贫穷的村庄,一步一步从寒冻恐怖的梦魇中挣扎出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电热毯取暖器空调的普及,我也逐渐远离了寒冻,渐渐淡忘了寒冻曾经带来的苦难和伤痛。
但,淡忘不是消失!
这些生命中的苦难和伤痛其实远没有离开,它们仍像鱼雷一枚枚沉埋在我生命的河床中,只要些微的触碰,就会“訇”地炸裂开来,鲜血淋淋,疼痛如昨。
前几天,我考虑到渲染气氛和媒体宣传的需要,特意延迟数日而挑选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去慰问一个叫刘兰瑛的单亲家庭。一路上,我们坐在暖气开得“嘶嘶”响的车内,望着满天白蝶般飞舞的雪花,戏言只有如此天气才能真正凸现送温暖的意义。当时,我颇为自己不俗的创意而沾沾自喜。然而,当我们到达刘家时,我惊愕如遭雷殛,残酷的现实似一记木棒重重敲在我的头上。眼前是令人窒息绝望的一洗如贫——屋内光线幽暗,寒气逼人,西北角砌有一个冰冷的锅灶,靠北墙铺着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一领草席,草席上叠着床薄薄的布被子,除此外,屋里没有别的家什,连一条坐的凳子都没有。北面墙壁上凿出一孔墙洞作窗,上面蒙着一块灰黄的塑料布遮风挡寒。这孔墙洞极像一只孤独空洞冷漠的眼,它在寒冷中咄咄逼视着我,手术刀一般把我的灵魂剖开并坦露在寒冻中。倏地,我为自己特意选择这样一个日子去送温暖而感到羞愧不安了——如果不是延期,也许他们就可以用这笔为数不多的慰问金早日去添衣加被抵御风寒的凌辱了。
我们慰问的对象刘兰瑛是个双腿残废的残疾人。她的丈夫半年前患肺癌去世,负下巨债,儿子小军仅十三岁,在离家十里开外的镇小读书。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刘兰瑛替制衣厂缝纽扣维持。刘兰瑛告诉我们,平时家里就她一个人,儿子吃住都在学校。谈起孤单无助,她泪如雨下,但一说起儿子小军,脸上就溢满自豪。她说儿子很懂事,学习也好,周末一回到家里就帮她干活。儿子还懂得体贴人,有一回,她腿痛难忍彻夜不睡,儿子就在旁边陪她,一边用小手轻轻地摩挲抚摸她的伤腿,一边仰起头对她说,姆妈,等我长大了,赚了钱,我一定要医好你的腿……刘兰瑛说着说着,幸福的泪水就溢满眼眶,眼光格外的明亮。在她的心里,儿子无疑是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
返程途中,我们决定去镇小看望那个叫小军的小男孩。见到小军时,他正独自一人在教室里吃中饭,他的饭盒里只有几块蒸红薯。小军头硕大,这和他单瘦的身体有些不协调,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三毛。小军脸色菜黄,明显的营养不良。他衣着单薄,天寒地冻中,犹如一株在冰雪重压下苦苦挣扎的小草……他的班主任告诉我们,小军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只有2元,生活虽然清苦但他却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只是性格有些孤僻不合群……小军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欢迎,他用右脚不停地踢着课桌的桌腿——他显然不乐意我们在这个时间段去打扰他的清静,更不愿意把自己寒陋的一面暴露在我们面前。当我们从口袋里掏出钱给他时,他漠然拒绝。之后,便不再搭理我们,使劲地往嘴里塞红薯——他希望我们尽快从他眼前消失。
小军,你不可以这样无礼!班主任小声批评他。
他不语。歪侧着硕大的脑袋,倔强的眼光凝望着窗外。
我们突然有些后悔来看小军了。看来,是我们的到来,再次撕裂开他已经结疤的伤口。 望着这个自尊心超强的小男孩,我依稀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而眼前这个小男孩显然比我少年时经历的苦难要深重的多——他不仅要独自承受寒冻带来的肉体痛苦,还要承受失去父亲巨大的悲伤,以及日后必须偿还医治父亲病体时欠下的巨债……如此的生命之重,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人,何况一个弱不及冠的小男孩呢?
此时此刻,我们除了对他关怀和呵护,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去责怪他的“无礼”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相反,我从小军桀傲不驯的眼光里,读出了一个在逆境中苦苦追求幸福的小男孩的顽强和奋争。苦难会给人带来伤痛和泪水;苦难同样也可以锻炼人的意志,让一个人更深地了解生命的真谛。苦难中,小军正在成长,他已经懂得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去替母亲分担家庭的重担,用自己的关心和爱去抚慰母亲饱受伤痛的心灵!
和小军道别时,他依然不语,眼光坚毅执着地眺望着前方!
(责任编辑:李 莉)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