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沁心窝的故乡龙眼

云　樵

尽管酷热难耐,藏匿在龙眼树上繁枝密叶间的蝉,却怡然自得地鸣叫不休,似乎在向我告知龙眼丰收在望的喜讯。我在二十多年前植于老屋后菜园上的这株龙眼树,往岁虽也会结果,但疏而不密,今年居然结果累累。环顾四周,那些农人植于房前屋后、山坡道旁的龙眼树,同样也是果实盈枝,那些树龄据说有百年以上的龙眼树,虽然老态龙钟,却依然枝枝挂果,一串串圆似骊珠、大若燕卵的果实,压弯了龙眼树的梢头,丰兆悦人。

我种的那株龙眼虽然笃定丰产,我却并无欢悦之感,因为那如镜中花水中月,看得到摸不着,轮不到我去收成,我们一家搬离老屋住到学校的教师楼之后,附近的孩子们就把我家的龙眼树视为无主之物,天天侦察,一旦龙眼可以入口,会毫不客气随时上树去尝鲜的,待到我们想去采摘的时候,往往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果实和残枝败叶。前些年如此,今年也必然如此,让他们折腾去吧,何必为此徒增烦恼!我倒是希望果农们能将龙眼卖出好价钱,千万不要果贱伤农,让他们一场空欢喜。

荔枝、龙眼、香蕉、菠萝号称华南四大珍果,但我情有独钟的却是龙眼。龙眼树是亚热带常绿果树,树皮暗灰色,粗糙,枝条灰褐色。闽南一带触目可见。早时,人们往往把龙眼种于房前屋后,树龄大的龙眼树冠半径可达一、二十米,树干高达十多米,粗须两个大人手拉手方可合抱。拔地参天,威仪赫赫。碧绿的树冠像把撑开的巨伞,炎夏时节,树荫下清风徐来,树梢上蝉儿徐吟,是人们纳凉聊天的好地方,父亲在世时,喜欢坐在树荫下,和老朋友品茗对弈或谈古论今。我家老屋是建于清朝道光年间的老宅院,屋前就是一条古老的街道。我们的县城虽是蕞尔小县,但明清期间出过状元,也出过多位封疆大吏。这条街道上就竖着那些达官显宦们所立的石牌坊,如祖孙执法坊(祖父官居都御史,孙子官居监察御史),还有三世尚书、父子进士坊、春风桃李坊、世科坊……,我家老屋左侧,就有一座古老的石牌坊,可惜于文革期间被毁掉了。紧挨着这座石牌坊的,就是一株驼背老龙眼树,几乎年年开花结果,那些树枝就伸探至石牌坊上。那株老龙眼树,曾给我和童年的小伙伴们带来莫大的欢乐,胆大的孩子们敢爬上树顶,再攀爬到石牌坊上,惹得大人们提心吊胆,回家后难免受皮肉之苦,但打过之后揉揉屁股很快就忘了,还是屡教不改,依然如故。小伙伴常用大拇指粗的麻绳,搭在树杈上,再绑上木板,就成了简易的秋千架。孩子们轮流坐在木板上,有人在后面猛推后急闪,坐的人就舒舒报服的荡起秋千……

我们这里的龙眼,大多是春节后不久开花,满树繁花,招惹得蝶舞蜂狂。风一吹,落英缤纷,地上像铺上一层金丝地毯。龙眼果实还小时,核是白色的,肉酸涩难食。半熟时,核呈红色。果肉淡然无味。而到了成熟时,果实浑圆,壳呈淡黄色或棕褐色,核乌黑闪亮,果肉半透明,嫩若凝脂,里面黑核如珠依稀可见,甜香四溢。入口时甜蜜蜜沁入心窝,令人眉舒目展,其味道比荔枝鲜美得多,没有荔枝略带的酸味。自古至今,有不少墨客骚人为龙眼赋诗填词。宋著名词人韩元吉曾有为龙眼填的词:

南乡子(龙眼未闻有诗词者,戏为赋之)韩元吉江路木犀天。

梨枣吹风树树悬。

只道荔枝无驿使,

依然。

赢得骊珠万颗传。

香露滴芳鲜。

并蒂连枝照绮筵。

惊走梧桐双睡鹊,

腰底黄金作弹圆。

韩元吉把龙眼比作骊珠,比喻成黄金弹丸,确是非常形象。

龙眼成熟的时候,一串串挂满枝头,使孩子们馋涎欲滴,但那时的社会风气挺不错,民风淳朴,家长们一再告诫自己的孩子不得偷他人的果实,如果有孩子投掷石块击落树上龙眼,看到的大人就会喝止。 父母常告诫我们:“人死留名,虎死留皮,做贼就会留下一世臭名,别人的东西,即使一根草也不能往家里拿。”别人的龙眼我从来不敢染指,幸得自家就有两株树龄五、六十年的老龙眼,有时一年中同时结果,有时轮流结果。当屋前那株老龙眼挂果之后,我就转移到自家的龙眼树上,那是我最欢乐的时光。

父母对我采摘自家的龙眼,是从不斥责的。只是叮嘱我爬树时要小心,树枝细小的不要踩踏。我在树上饱啖龙眼之后,就会挑选果实饱满特别甘甜的龙眼采摘,回家孝敬父母。慈祥的母亲喜欢把果壳掰开,把一颗颗娇嫩滚圆的去皮龙眼放入碗中,浸上酱油,用来当菜肴。真的,吃饭时用筷子夹一颗尝尝,甜中带咸,味道好极。

龙眼将近成熟,往往是台风暴雨连番来袭。大人们唉声叹气,因为那将使果实损失惨重。而我们这些傻乎乎的孩子,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欢天喜地,巴不得台风常来。为什么?因为台风暴雨过后,那些熟透的龙眼果就会落得遍地皆是。别人的果实不能偷,但拾地上的落果是光明正大的,谁也不会说三道四。狂风暴雨过后,我就会拎着一个竹篮,在一棵棵树下草丛中、落叶堆中细心寻找,那些落果往往是熟透的,被摔出裂痕,露出细嫩晶莹的果肉,散溢甜香,其中有的品种优良,肉质肥厚,汁液蜜甜,核如黄豆大小,是我最爱吃的,其味道胜过自家的龙眼,平时只能望果兴叹,而台风却能使我大饱口福。当我提着满满一筐的落果回到家中,母亲却是满面愁云,连一丁点儿喜色都没有,我莫明其妙,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母亲语气沉重地对我说:“傻孩子,你为拾了满满一筐龙眼落果这么高兴,你看看咱们的、别人的龙眼树上所剩多少?许多人指望着龙眼收成卖钱可以买柴米油盐,给孩子交学费,这下子惨了。”母亲的一席话,使我如堕冰窟,欢悦消失得无影无踪……是的,台风暴雨,对即将收成的果树是一大浩劫,对靠果树为生的果农,是致命打击。今年是龙眼的丰收年,但愿台风不要给挂果累累的龙眼造成严重的损失,但愿!!!

龙眼也称桂圆,寓有富贵团圆的意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食品以荔枝为贵,而效益则龙眼为良”。我们这里常把桂圆干用于馈赠挚友亲朋。而产妇在坐月子期间,桂圆干常用于作为滋补身体的补品,有开胃健脾、补虚益智的功效,可治疗病后虚弱、贫血萎黄、神经衰弱、产后血亏等症。小时候我常帮母亲晒龙眼干,把长长的竹梯搁在老屋的高高屋檐上,母亲扶稳竹梯,我把装着龙眼果的簸箕顶在头上,一手扶着簸箕,一手扶梯,颤巍巍地往上爬,把簸箕放在屋顶上让烈日暴晒。如果碰上雨天,为防龙眼果霉变,就得把龙眼果放在大铁锅里,上面蒙上厚厚的麻袋用以吸收烤烤时蒸腾的水汽,利用灶膛里炭火的余烬进行烘焙。龙眼烘焙时,老屋里弥漫着馋人的甜香。母亲年复一年,就这样不辞劳累地晒着或烘烤着龙眼。但龙眼果干了之后,母亲却总是大部分用于送给那些有女人临盆的亲友或邻居,只留下少许自用。母亲终岁辛劳,又生育诸多子女,身子是虚弱的。但她怀有一颗仁慈博爱之心,每逢母亲把自养的鸡鸭宰杀之后,加上桂圆干、红糖,炖得香甜可口,总是给父亲和孩子们享用,自己却舍不得喝一口汤,吃一块肉或一片桂圆干,当我把装有鸭肉龙眼汤的碗硬塞到母亲的手里时,她却趁我转身的时候,又倒回陶瓷炖罐里。母亲已仙逝多年,我每忆及当年那一幕幕往事,对母亲的感激和怀念,就会愈加浓烈。

闽南的龙眼成熟一般在农历八月间,但现在科技发达,市面上几乎一年四季都有龙眼,有些是来自泰国的。但我从不移情别恋的,却是故乡那甜蜜沁心的龙眼,因为,那浑圆的果实,蕴含着慰藉我心的乡情和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