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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个好季节

时间:2024-05-04

凌 尘

秋忙的时候,财和老娘在地里收红薯。霜降一过,那些红薯的叶子就蔫了,像财夜里做了春梦醒来的时候,想起梦里的情景,却怎么也起不来。财把红薯秧割了,用小犁穿了,卸了牛,也不管牛,让牛尽情地啃地里的秧苗。有时牛还偷偷地啃一口红薯,这时财坐在地头抽起了烟,看见牛吃红薯,就捡起土块扔向牛。那牛却也懂事,转过身啃着薯秧。娘躬着腰收拾红薯,过了好一会见财还不动弹,就喊:财,天不早了。财就应着,水牛一样的嗡一声,身子却不动半分。直到抽够了烟,才一拐一瘸地站起来。娘这时已扒出了很多红薯。财刚忙活了一会,就有人站在地头喊:财,过来,过来俺给你说个事。财站直了身,看见大华正一支腿搭在自行车大梁上。财说:什么事,你说吧。大华说:你过来。财说:什么臊事,还怕人么?财说着的时候,把家什一放,就慢慢地忽悠过来。大华神秘地说:还真是臊事,不,是好事。财扔了一支烟给大华,说:你小子还有好事。大华说:你看,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财点了烟说:有屁快放,俺不得闲。大华脸一攮,说你这个人,活该守了三四十年,也不考虑考虑下一代。财听了脸微微一动,继而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别拿俺开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华说:你看,自己给自己过不去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现在刚打听了一个,你要不想那就算了。财忙说:别,别这样,说着玩的,谁不急,可谁能上个瘸子。大华说:你看,又那样了不是,只要有钱,什么事不能办。财的那点家底,大华最清楚不过,娘都不知道他有多少钱。财知道大华有本事,大华的媳妇是外地人。财问:可靠不可靠,俊丑俺不管,关键得靠得住。大华说:你弟妹怎么样,这不,都跟了我五年了,不也什么事也没有吗。人家那边穷,咱也穷,但咱不缺吃不缺穿,啥,你都快奔四十的人了,你不发急,我都替你发急,大娘来了——财的老娘好像听见了,放下家什向这边奔来,边走边说:华,能成吗?大华骑上车就走。财问:得多少钱?大华已经走远了,边骑着车边说:过天再说,我走了。娘说:他怎么走了,不管花多少钱都行。财说:你过来干什么?娘就怔住了,像秋天的草,在秋风中干挺着。

大华的老婆是外地人,好像是四川人。五年前大华外出打工,回来的时候就领来了。大华每年都和女人去四川,半年或更长时间。有了大华的话,财觉得日子一下子有了盼头。有盼头日子也亮了。财把地里家里都收拾利索,大华说,过些天他就把人领来,还让财准备了些钱。大华说:这笔钱给媒人,一部分作介绍费,另一部分捎给女方家人。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财跟大华去了县城。那天的雪下得很大,财还犹豫了一下。大华说:看你个熊样,跟人定好的,还能不去。财就跟大华去了,在县城边上的一个小旅馆,财见到两男一女。那女的三十多岁,头发有些乱,脸色发黄,那双眼始终都没有怎么看人,却也有几分姿色。财猜想就是她了。大华拉了其中一个男人,出了屋嘀咕了半天,大华过来让财把钱掏出来。四千多块钱,财有些不舍,财看了看女人就掏出来了。大华问:怎么样?财点了点头,心里竟有些激动。另一个男人对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才抬起头看了看财。财感到女人有些害怕的样子,以为自己吓着她了,女人就朝财这边走了走。大华拿了钱,对财说:你领她回家吧。财愣了一下,就这样简单,财问:就这样了,没有什么事?大华说什么事,你们先走吧,我等会再走。女人回到床边,拿了包袱,怯生生地看着财,财感到她目光里有一丝惊恐。接钱的男人说:走吧,走吧,还管你吃。女人走近财,财伸手接女人的包袱,女人没让,财出了门,女人跟着。

雪花有些小了,但更密了。

财心里一直有个节,觉得怎么就像买牲口一样,他们是不是在骗他,财又觉得不可能。大华不会骗他的,而且女人的身份证头两天大华已经给他了,现在还揣在他怀里。财回头看看女人,觉得她和身份证的人有些不像,财想到自己也和身份证上的不一样。财推着自行车在前走,女人就跟上来,财看着女人跟自己这么紧,心里就放下了。财说:陈,陈香梅。女人就站住了。财心里有些跳,财说:你叫陈香梅。女人点点头。财再问时,女人就不再有反应了,只是机械地跟着他。财看着女人抱着包袱,以为她冷,财停下来把上衣脱给她。两人不声不响地走着,只听见雪落下来的声音,以及一些不规则的踩雪声。财几次说上车吧。女人看着雪大,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拐出了旅馆巷道,女人扶着车后架,财让女人先上,女人怕他骑不了。财看着她迟疑,就先把腿搭在车梁上。女人上了车,财骑车,骑得非常稳当。雪天雪地,路上行人很少。财觉得这时只有他和她,财想和她说会话,但女人好像不想多说,一路上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着。

财怕被别人看见,觉得不好意思,好在下了雪,外面并没有多少人。娘已经把饭准备好了,看着财领来的女人,就一门心思地看女人,和女人说些平常的事。娘问一句,女人就答一句。女人好像害怕似的,声音有些含糊,再加上口音不同,娘不管听清没听清,都应着。财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好了,过来问娘做饭了吗,得吃饭了。娘还想拉会呱,财说吃完饭再说,娘就去厨房准备了。财问:陈,陈香梅,你饿了吧?陈香梅点了一下头,并没看他,而是继续打量着屋里,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包袱带。财说:给俺吧。财说着伸手去接,陈香梅迟疑了一下,财拿起包袱出去了。陈香梅站起来,看着财走向西屋,脸上有些不自然。

晚饭在一种拘束的状态下完成了。娘还时不时地夹菜给陈香梅,陈香梅低头吃着,娘一夹菜,陈香梅就不吃了。财说:娘,你干什么。娘就无可奈何地看财一眼。陈香梅见财说娘,就又端起碗。吃完了饭,陈香梅要收拾碗筷。娘一把夺过来,说:你歇着,俺来。娘屁颠屁颠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财和陈香梅。他们都沉默了,偶尔财弄出些响声,然后就干咳一声。财见陈香梅动了一下,说:陈——香梅。陈香梅半抬起头,看了财一眼,用手理了理垂在前额的头发。财又说:到我屋里去吧。陈香梅没动。财说:去看看俺住的地方。财看见陈香梅脸一红,心里一下紧张死了。财都不知道是怎么站起来的,然后领着陈香梅去了西屋。

夜静得只听见外面的风雪声。陈香梅想出去,财说你出去吧。陈香梅说她害怕,财就领着出去了。娘已经熄了灯,财站在院子里跺着脚。陈香梅回来的时候想去东屋,可财的娘没有留门,财说上西屋吧,财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感到很美。陈香梅进了屋,财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不愿意——就算了。陈香梅有些局促,财说:俺不逼你,你睡床上吧,俺再想办法。财在屋里打了铺,就躺下了,财始终没有睡着,财心里想看来靠不住。陈香梅和衣而卧。过了一会,财想起了什么,就站起来。财怕惊醒了陈香梅,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刚要拉灯线,看见陈香梅还睁着眼,财吓了一跳。陈香梅流着泪说:你想了,你想你就来吧。财慌忙说:俺,俺是来拉灯的,你,你别误会,你要是怕黑,那就亮着吧。财躺下很长时间,还听见陈香梅抽鼻子。

几天就这样过去了,女人白天陪娘说话,干些家务事,过得还真像一家子。财该吃饭的吃饭,该出去打牌的出去打牌。那些牌友们问财什么感觉,财嘿嘿一笑,说一个样。财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是酸酸的,财表面上从来不带什么表情。一到夜里,财就有些灰心,没几天,财就天天晚上出去打牌。有时半夜,有时天快亮了。陈香梅对财放下心,也总给财留着门,财想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春节快到了,一些外出的人陆续回村,村里愈加热闹起来。有一天晚上,财在外面喝了酒,财心里有事,加上朋友们刚回家,一高兴就多喝了几盅。财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在茅房里解手差点跌倒,幸好扶住了墙。财心里恼火,喝酒的时候他们净找些过瘾的话说,财心里一股热。进了屋,财看见陈香梅已经睡了,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陈香梅均匀的呼吸。陈香梅仿佛从来没有睡过这么香,财悄悄走到床前,发现她居然把毛衣也脱了,衣服盖在被子上。财心里那股劲越升越高,财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迅速脱了衣服,把灯关上,上了床。陈香梅觉得有人的时候已经晚了,财喘着粗气,呛鼻的酒气似乎把陈香梅吞没了。陈香梅感到又跌入冰窖,那些噩梦重又回到她身边。直到财疲惫地从她的身体滑下来,她没有动,眼里的泪水涌出来。财看着她问:你怎么了,不舒服。陈香梅才轻轻抽泣起来。财说:对不起,俺喝多了。陈香梅说:你们男人都一样。财没再说什么,下了床,又回到自己的铺上。陈香梅说:做都做了,还装什么正经。财说:对不起,俺真的喝多了。陈香梅说:哪个男人不这样,反正就这样了,你过来吧,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是你的人了。财说:你别那样说,俺本来不想逼你的,俺想让你过几天舒心日子的,然后——陈香梅说:然后怎么,然后再把我卖给别人,是不是。本来我以为你是好人,现在看来你们都是一路货色。财不再说了,财怕越说越说不清。反正自己已经犯了错,说也无用,财坐在铺上抽起烟。

财一夜未睡着,财第一次失眠了。陈香梅坐在床上,一直暗自流泪,偶尔还抽泣几下。像夜里的幽灵,伴着一明一灭的烟火。

过年的时候,财给陈香梅买了一身衣服。从那天晚上以后,陈香梅换了个人似的,表现得极为出色。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见人就主动说话,婶子大娘叫得可甜心了。财的笑开了怀,说自己摊上了个好媳妇。财自从那天之后,再也没碰过陈香梅。

日子水一样滑过。转眼到了春耕的时候,财才从牌桌上下来,一门心思地准备春耕。财这些天对陈香梅不冷不热,陈香梅倒是对财好了,夜里主动找财,可财却不买账。这天陈香梅又主动找财,财还是有些不答理。陈香梅脱光了衣服,钻进财的被窝,财有些不知所措。陈香梅开始摸索着解财的裤带,并把财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财终于又行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褪掉陈香梅唯一的内裤。两个人都急切地寻找着对方,财感到这次不同于上次,陈香梅也努力地配合。

事后财问陈香梅怎么主动找他。陈香梅说,那次我错怪你了,你是好人。财感到完整地做了一次男人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财整好家什,备好牛,就下了地。往年这个时节,财都收拾完了,今年财出来得晚。出了村财感到,一个冬天没有到野外,那些向阳的坡地,一些小草都窜出来了。财觉得有些懒了,春天的阳光温暖而寂静,财想春天真是个好季节。财决定过些日子带着陈香梅来郊外看看,看看咱沂蒙山区的风景。

快到晌午的时候,财正一边耕着地,一边哼着曲。老远就有人喊,财还以为不是叫自己的。可老远一看,满地里就财一个人耕地。来人是邻居狗旺嫂子。财说:嫂子,你喊魂啊。狗旺家的停了自行车喘着粗气说:财,赶紧走,赶紧回去。财说:你急的,干什么。狗旺嫂子说:快,你媳妇要走,回去晚了见不着人了。财急了,扔了犁就抓了自行车走了。狗旺家的说:家什,牛——财说你先看着,财飞快地骑车回家了。

娘坐在门口,门锁上了。娘正气得不行,门外好几个人。财说:人呢?有人说:差一点,亏你娘发现得早,锁屋里了。财说:开门。娘没站起来,说:你没有钥匙吗?财放了门,陈香梅正坐在屋里,跟前放着来时的那个包袱。财说:你要走?陈香梅盯了一眼财。财猛地大喝一声:走啊,你走啊!陈香梅就哭起来,依然坐着没动。财说:拿来。陈香梅抬头看了一眼,财说:把身份证拿出来。陈香梅许久才把身份证掏出来。财在半路上没摸着身份证,知道昨天晚上陈香梅使了个美人计。

夜深了,来财家闲坐的人终于散去。财一个劲地抽烟,财似乎还听到众人的劝词。有人说财得好管管,打出的媳妇揉出的面,有人说得哄着点。陈香梅一直蜷缩在墙角,财则闷着头抽烟,烟在昏暗的灯下一明一灭,弄得财很是伤心,财想这个女人怕是养不住了。陈香梅站起来,财见她站起来,也呼地站起来。陈香梅说:俺出去。财心里有气,说干什么?陈香梅说解手。财跟了出来,一直跟到茅房。财看着女人解裤带,陈香梅停顿了一下,财向后退了退,其实夜里什么也看不见。陈香梅蹲下身子,财转过头,听见陈香梅急切的声音。进了屋,两人都不说话。财坐下又点了烟,狠狠地抽了口,叹着气吐出来。陈香梅说:大哥。财没反应。陈香梅声音有些呜咽:大哥,我对不起你,可俺想家,俺已经两年没回去了。财动了下,仅仅是动了动。陈香梅接着说:我有两个孩子,俺两年没见了。财感到心里被什么撞了一下。陈香梅呜咽出声:孩子才六岁呀。陈香梅哭出来,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像这两年的苦水,想倒出来,却又含着。财站起来,继而又蹲下身,然后把烟就在地上捻灭。陈香梅嘤嘤地哭着,财终于说话了:你要哭你就哭吧。陈香梅抽泣了一会却又止住了,陈香梅看了看财说:大哥,你不怪俺吧。财说:这事,你看,这事。陈香梅说:你是不是感到被骗了。财说:没呐,没有。陈香梅说:大哥,你是被骗了,我也是被骗了。他们是不是说我要在这边找一户人家。财应了一声。陈香梅说:他们是骗子,他们把我当作诱饵骗了好几家,然后把我——陈香梅又哭起来,最后他们不想玩了,把我转给你。财感到头一下子大了,财呼地站起来了。陈香梅说:大哥,你干什么?财气得直骂:娘个蛋,俺去找他,敢骗老子。陈香梅说:大哥,你坐下,我还有话,你的朋友也是被骗了,他根本不知道。

夜更深了,陈香梅把前前后后都跟财讲了。财说:你这么相信俺。陈香梅说:大哥,你是个老实人,这么些天了,我也感觉到了,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了。财说:你,你别说了,明天你就可以走了。财有些难过,财甚至把难过当成了反感。他倒不是心疼花了这么多钱,他受不了既花了钱又上了当,毕竟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陈香梅说:大哥,你真放我回去,你要真放我回去,我一定把你花的钱寄给你。财说不用了,你也不容易。鸡叫了,屋里似乎一下子亮了,两人陷入沉默。

尽管财说过让陈香梅走,但对他来说还是太突然了,尤其是娘那边怎么能说出口。财让陈香梅再等两天,等娘的心情缓和一下再送她走。这两天陈香梅里里外外收拾个不停,但娘始终放不下心,把陈香梅盯得很紧。晚上财跟娘说:陈香梅不走了,明天就和他到镇上把婚订了。娘说得去村里开证明。财说开好了。财还真拿了一张字条让娘看了,财想反正娘不识字。娘看了看脸上有了笑,说:这下俺就放心了。

春天的早晨多么美好,鸟语花香,财院子里的樱桃树开满一树花。娘准备好饭,财胡乱吃了点就去推自行车。财虽然腿有些残疾,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行动。陈香梅拿了包袱,两人就出了门。陈香梅走出门的时候,眼里流下了泪。财说:走吧,到时让娘看见就不让走了。陈香梅说:大娘真好。这话在陈香梅嘴里说出来,财感到有些奇怪,头些日子娘对陈香梅防贼一样。到了县城,财把自行车找地方存放了,两人上了去临沂的客车。财决定把陈香梅送到临沂汽车站,直到她坐上长途车。路上财还发了会呆,财想回家怎么跟娘说。陈香梅说大娘已经知道了。财很惊讶,陈香梅说大娘问她的事,她就说了,大娘很同情她的遭遇,因此她就让她走了。要不然出门的时候背着个包袱,大娘怎么不问呢?财明白了,财觉得娘真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理解人。

财在汽车站买了票,把票和身份证一块递给陈香梅。陈香梅流下泪,大哥,你真是个好人,还有大娘,你替俺问个好。财说:上车吧,装好身份证。陈香梅说:你怎么办?财说:你放心走吧,俺得回家了。

财看着陈香梅上了车,就转身走了。财想得赶紧回去,都过了春分了,地还没有翻完,再有半个月就得种花生了。地不能耽误,季节不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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