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江 飞
又是清明时节。
雨一闪而过,似乎不愿再成为渲染的背景,而行人好像都拥挤在路上,车上,他们匆匆赶往公墓或乡下,殊途同归,都相约去拜见已逝的亲人。眼泪早已流过,甚至流尽,即使再有,也仿佛那一闪而过的雨滴,掀不起更大更惊心的波澜。此刻人们更像是去完成一场单纯的不得不完成的祭奠仪式,没有悲伤,没有断魂,也没有眺望,只有像流水一样平静的怀念。
起点当然是那些香火店铺,人们从这里起程,带着香纸、冥币、金色锡箔的元宝等,这些与尘世隔绝的东西能否抵达逝者的世界,我不知道,也不愿追问,但我想至少有了它们,或通过它们的牺牲,我们的内心才稍稍得以安定,得以慰藉吧。路上的景色已是正好,似乎春天的所有细节都可以一一发现:那些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我曾经热情地歌咏过的她们,一如既往地在田野里默默显示着平民的风度;三两头水牛徘徊在这金黄之间,仿佛世上最富有的动物,它们比平日更显得散漫,甚至慵懒,一会儿低头吃草,一会儿环顾四周,俨然田野上的主人;最抢眼的当然还是那些开得正美的桃花,粉红地鲜艳,虽比油菜花少了很多,却让人禁不住心生怜爱与留恋。听说城里有人特意跑来,观赏这里的桃花,我不以为然,我向来喜欢不经意间发现(或遭遇)的美,突然,迅疾,一瞬之间的惊喜和愉悦是无法形容的,而且它常常会一直延续进此后生命的体验里,正如现在;而“特意”似乎总难免先入为主的明确目的,即使美得艳丽,却总不至于惊心动魄,顶多拍拍照片,流连一番,再成为电脑里储存的扁平的图片,却难以成为心中最动人最立体的回忆。美好的回忆往往是不明确的,比如我从清明开始,却“纠缠”于那些动人的花朵,我可以收回自己的目光,却无法阻止她们的美一路扩散,一路伴随,芳香四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渐渐有了温度的阳光此刻反而成了映衬,只为增其暖色,裹在轻淡的风里,让人不得不感念这个恰到好处的季节。公交车比往日更显得臃肿,也开得更慢,仿佛也留恋于这风这花这轻飘飘的阳光。而似我一样欣赏这景象的好像只有那个坐在奶奶腿上的少年,他一会儿指着桃花说这个开得好,这个不好,一会儿又朝不远处的牛群挥舞着手臂,兴奋地尖叫着,在他的世界里,应该还没有现实的压迫和拥挤吧,无论如何,这美丽的田园风光总是比枯燥繁重的城市生活更让人欢喜,虽然这样的风光也可能越来越少,虽然这样的轻松愉悦也只是短暂的旅程。我下车的时候,那个少年还沉浸在窗外无边无际的漫想里,他不知道前方就是终点站了,而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将去向哪里。
转眼我就走在罗岭的田塍上了。草依然是枯萎的颜色,延续着过去的线条和纹路,却也掩藏不住新生的嫩绿,而曾经熟悉的道路,在疏远之后再次成为陌生的考验。似乎是循着旧有的记忆,我走在清明的路上,像是重温,又像是开始新的历程。记得去年是和母亲一起来的,她走在我前面,右胳膊挎着装有香纸、鞭炮的竹篮,我们一边走,一边聊起过去的以及当时的人事。我用相机在空旷的田野上拍着自以为美好的景色,层层叠叠的山坡,探出墙头的桃花,牵着一头老黄牛漫步在田埂上的农夫,如此等等,后来才发现最美的一张却是母亲走过一片油菜地时匆匆而矮小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是一株被风吹落在路旁的油菜花。现在,她和父亲去了哥哥那里,准备迎接新一代的诞生,而我成为整个家庭唯一的代表,来完成这祭奠的仪式。油菜花还是去年的模样,不见得更多更高或更耀眼,在母亲去年走过的那片油菜地旁,我不由得停顿片刻,像是突然听到时间的回声一般。
曲曲折折的林间小道,只留下少年时淡漠的印记,那些生生不息的鸟雀依然还在,也依然少有人来,而那些亲人的坟冢,以及那些无名的墓,便淹没在松树和茂盛的杂草里,须拨开荆棘、灌木和齐膝的野草才能找到。外婆,爷爷,曾祖母,三舅,代表着我的父系和母系,他们相隔不远,似是为了相互照应的方便。我只能想象:如果有魂灵存在,他们一定常常聚集在一起,谈论过往的时光,或在山下生活着的他们的后代家人。
火焰很快就燃腾起来,但我只能让它们拥抱着团聚在坟前小小的一块地方。周围是密密的茅草,覆盖坟头并彼此相连,虽经过了昨日的雨,却依然干燥异常。我离火焰很近,仿佛感觉火焰的舌正灼烧着全身的皮肤,而我不能后退,只能拿着根松树枝不断拍打着那些试图四处扩张的火星。我向来畏惧火焰,尤其是在如此危险一点即着的境地里,我始终记得那年清明的火焰,在不经意间迅速蔓延,烧尽坟上的茅草,毕毕剥剥猛烈的声响,让人恐慌不已。虽然大家齐心协力最终扑灭了大火,但我依然对火焰凶猛张扬的威力、对火焰席卷过后焦黑的场景和伤痕累累的手掌心存余悸。听说对面的山头前几日就被烧得精光,起因便是未燃尽的纸,死灰复燃,原来是真的,那对可怜的夫妇无力承担因为疏忽而造成的严重的后果,东借西凑了一万块钱,还打了欠条,算是为那火焰偿还了罪。正小心翼翼地念想着,忽听不远处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由一惊,原来那边果真烧了起来,杂草、灌木都着了,正准备过去帮忙,那边的人群奋起直扑,折腾了好一会,终是扑灭了,虚惊一场!
草草地将所带的香纸、冥币、金色锡箔的元宝付于火焰,便赶紧下山来,心才稍稍安定。路过去年那户植着桃树的人家,桃花依旧,春风依旧,而大门却是紧锁着,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回头再望的时候,伸出院墙的那几朵桃花在苍黄的背景里似乎显得格外孤单,像一个梦境的定格。无人欣赏的美,也是一种自然、淡定、沉默的美,与火焰的突然、猛烈、嚣张的美有大不同吧。返城的路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散落在道路两旁的游人,手里握着桃花杏花,满是陶醉的神情,它们只能在城里度过短暂的一生,或是半路就被遗弃了罢,正如远处山间林里不断升腾起的浓浓青烟,让我不得不担心起来。
桃花也好,火焰也罢,都在清明里盛开着,清丽,明亮,含着粉红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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