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 铭
1998年,我在辽宁省盘锦市一个叫曙光的地方打工。本来我是在欢喜岭的工地上做材料员的,做老板的亲戚临时把我抽调过去的。一是欢喜岭的活到了收尾,顶多再干一周就收工了,亲戚考虑到我生活不容易,就提前跟我打了招呼。二是,曙光工地的活不好干,建的房子是平房,几百米长,都是用作商业店铺的门市房。没有交工这段最难管理,四个打更的也看不住。上好的暖气片总丢,水嘴子一晚上丢好几十个。水嘴子价钱不菲,几十个就上千块钱,工地管理不了,老板就紧急抽调我来到曙光,还真有点“临危受命”的味道在里面。那些年,我在建筑工地上一直是老板安排的重要角色,哪管理不好了,就抽调我过去。一年里,我要走好几个工地。
听说我是来打更的,原来的四个工人就有了危机感。老黑原来在工地做饭,耀坤早些年我们也认识,二十家子小高是第一次认识,另外的那个打更的是甲方的一个亲戚。他对我很不屑,私下跟三个人说,别怕他,听说原来是材料员,跑这来打更了,肯定是犯错误了。这话是后来小高告诉我的。
他是在我到来三天之后被老板解雇的。
工地新进的地板砖,都是500乘500的。这家伙还以为是他说的算的时候呢,里应外合偷走了二十几箱。我一直没出面抓他,也不喜欢刺激。但是我分工很明确的,来了就制定了严格的制度。五个人有五个人的值班时间,每个人交班都要明确主要物品的数量,谁出的问题谁负责。还有,我来了以后,工地上打更的要二十四小时有人在,至少三个人巡逻。那个哥们错估计了我的能力,自己的时间段出了问题,接他班的耀坤怕事,向工长汇报情况,他就说不清楚了。更加愚蠢的是,他见事情不好,把地板砖又拿回来了。虚惊一场的耀坤跟我说了,我就知道他这次是彻底完了,要耀坤如实向老板汇报。第二天,这个人就夹了行李卷走人了。还好的是,老板碍于他是甲方的一个亲戚,工资还是如数开了。
他一走,老黑就跑来猛告他的黑状,说他的种种霸道。还列举工地丢东西跟他是有直接关系的。老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都五十多了还是处男的身子呢。他至今对女色不为所动,真是奇迹。老黑的年龄最大,眼睛也不好使。也最怕事,他是墙头草,谁说的算就听谁的。毫不含糊。他不爱多干活,懒。只对自己负责的这块认真,交待他的事情,他就能够完成。比如他打更,晚上必是要把贵重的设备归拢到一起的。比如电焊机,振动器什么的,他就都弄眼前去看着。还拿铁丝往一起捆。多出的活他是不愿意干的,泡,说打更的时间长,耽误觉。就是不干,要说给钱呢,他马上就不耽误觉了,起来就走。他还能够加班,比如出去捡破烂什么的。不少捞外快。我们俩早几年就在一个建筑队打工,认识。他就喊我去。推土机那边推土,我们俩就边上守着。塑料管什么的露出了头,老黑就冲过去,往下薅,喊我帮忙。俩人弄一身泥,薅出很长的塑料管,我们去卖破烂,都是硬塑,挺贵的。还有钢筋,老黑叫我拿铁钳子,他拿大锤。连砸带夹,我们俩整零花钱用。平时老黑也不闲着,不知道从哪弄的一磁铁,拴一绳子,来回拖。大家这个气啊,骂,说你都拖拉冒烟了,消停一会行吗?老黑嘿嘿笑,继续敬业地拖着磁铁转悠。
剩下我们四个人打更,我和耀坤一个班,小高跟老黑一个班。为了减轻工作量,我分工明确了。各守一头。中间有界限,谁出的差错谁负责。两边还要彼此呼应,工地的战线很长,这边点火,那边只能看着是星点的亮光。因为没有谁愿意值后半夜的班。熬人。天冷。我是他们的“领导”,却没有给自己一点特权,我不像原来那个甲方的亲戚,自己整天睡觉,琢磨偷东西卖。我这样做就很服人,他们渐渐就跟我好了起来。打更的一团结,工地就不丢东西了。我一来,果然立竿见影。
我跟耀坤一个班,他人特别好。喝酒耀坤是最喜欢的,可是他身体不好,肠粘连。可是,老也改不了,总喝。经常肚子疼。疼得脸色煞白。跟我说,喝死拉倒。我就劝他,他很听我的话。少喝酒,我们俩改善生活,捉鱼。盘锦的水多,工地边上就有水坑,有流水。里面有好多鱼的。冬天的鱼傻,我和耀坤拿洗脸盆子抓鱼。也不看水,噌噌跑过去,使劲舀一盆水上来。里面就会有鱼。我俩就弄一饭盒,把鱼放进去,放电炉子上烧。放点盐,等鱼不游了,熟了,就喝鱼汤。
业余文化生活最丰富的是逗耗子玩。盘锦的两大特点,在我记忆里不是红海滩,也不是河蟹。红海滩虽然美,我虽然在那里生活了六七年,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能够去看过。河蟹后来吃过,总吃不惯的,总觉得价钱贵,肉少。不如豆腐和大葱实惠,几乎没有糟践的东西。尤其是豆腐,没有扔掉的部分。盘锦给我们民工最鲜明的两个特点是蚊子比较凶悍,老鼠比较猖獗。因为是冬天,不说蚊子。说老鼠。
水沟边上是我们工地接的自来水管子,我们吃的饭是这样做成的:从老板那里领大米,记账。我们自己带饭盒,每天吃多少饭就装多少大米。装好饭盒的大米统一放到做饭的大锅里,自己加水。蒸熟了自己去拿自己的。菜是从老板那买。吃完这顿,赶紧装新米。我们就在水管前投洗米。很不好投洗的,盘锦的大米好吃,我们吃的却不是好大米。很多米粒都掉在水沟边上。还有很多熟米饭扔在这里,耗子们就闻着味道来了。
你没有看过成群的耗子是啥样子的,二十几个耗子,一起爬过来,不怕人。我和耀坤就追打老鼠玩。尤其是耀坤,开始总是被老鼠耍,打不着。后来,他就练成了功夫。手也准了,牛气的是有一天晚上他打死了五只老鼠。我俩都很激动,隐藏在角落里,看老鼠过来。耀坤整晚上都拿着石头,习惯了以后,吃饭了都拿着石头防身一样。我不敢真打,怕老鼠惨死的样子。
耀坤现在的家在黑龙江,出来打工很不容易。他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一直在外干活。听说和那边的岳父岳母的关系很不好。他时常掏出自己女儿的照片给我看,我每次都很感动。因为他很少给外人看的。都是他自己看。晚上,我俩一个班,他就时常在路灯下掏出来看。两年没回家,想必他想孩子,也想家了。我是很想家的。回家一次,耽误挣钱不说,来回的路费也舍不得。他回去一次更不成,平时我们都很粗俗的样子。只有他拿出女儿的照片,我才能看到他的温情来。
其实,我也想家的。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时间久了,怎么会不想家呢?工地附近有放映黄色录像的,时常来工地找我们。后半夜放映,五块钱。耀坤不去,他怕罚钱。我们工地被抓住的民工被罚去了三千块钱,那时候,我们一年才挣四千的。耀坤有自己的计划,攒够了多少钱才能回家。老黑也不去看,他对女人没有兴趣,也舍不得钱。我们去过胡家的一个朋友家里看过黄色录像的,小高牵头,没带老黑,我们三个都偷着去的。老黑起初不同意一个人值班,后来我们答应给他补偿。朋友就把媳妇和孩子支了出去,其实他媳妇知道我们来干什么来了。客气地给我们倒水,然后关上门走了。想来真有些滑稽的。女人一走,我们就看了。看完一次再不想看了,老黑缠着我们三个要钱补偿,我们三个赖账不给。老黑就骂:杂种们,你们过瘾我挨冻,真不讲究。
想想我该有多大的勇气说起我的丑事。那天下着清雪,我们的脚印从外面走来,工地上一片寂静。我回头看了看,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秘密。脸很烧,心里像着火一样,就想大声地骂人。
耀坤我们俩一直一起值班,我在这边生火,他在那边生火。他为此还惹过一次麻烦,原因是他在马路上生火,把油漆路烧一大坑,差点被罚款。
后半夜真冷啊,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工地上的治安治理得不错。偷东西的人少了,我们的管理却不减弱。必须要从头值班,一刻也不停。转几圈,我就回到火堆旁坐着,围着军大衣。写点文章。耀坤知道我写东西,就多跑路,颠颠地过来,瞅我笑。颠颠地再跑远,说,你别起来了,我冷,活动活动,一会你吓唬耗子去。
小高有时候睡不着了,也出来陪我。听我念我写的小说和散文。他很喜欢。不久的一天晚上,我们俩有过一次畅谈。小高说,兄弟,我观察你好长时间了,你真有才。你得帮帮我。他说了他的苦恼,他的父亲和媳妇不合,老是打架。他夹在中间,整不了。我后来给他媳妇写过一封信的,他媳妇好像叫高雅娟。我叫了嫂子,说了我的经历,那个时候我的家庭矛盾也很突出,因为是上门女婿,很多琐事很多矛盾。小高感激得不行,叫我念了很多次那封信。小心地放好。小高跟我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连跟媳妇的第一次是怎么得手的也跟我说了。嘿嘿,后来,我们几个就达成了共识,都说说自己的第一次。老黑没有第一次,不在我们的探讨范围里。我们三个还买了羊蹄子白酒,老黑觉得受了伤害。喝酒的时候就跟我们划拳。他划拳笨,一次也赢不了我。喝酒喝高了,半夜要水喝。穿着裤衩子怕冷不出被窝。小高出主意叫耀坤去河边舀水,老黑喝完,早晨起来发现饭盒里有鱼,这顿骂啊。
那些个夜晚,我写了大量的散文和小小说。都发表了。都是市级报纸发表的。最高的档次是《辽宁青年》的文学梦园栏目。这个过程相当曲折。因为我看不到书的,都是朋友的接济。《辽宁青年》是旧的,我一直看。也写了篇小说叫《打花脸》,一千八百字左右。这个小说是我投稿给他们的。前年我卖菜的时候,我们邻居看到了我在写东西。就问我,你写啥呢。我说小说。他就热情地说,你投给《辽宁青年》吧,编辑迟早是我表弟,是咱们朝阳人呢。
这个事情我一直想着呢,在工地上我就投给迟早了。很快就得到了回信。信是从老家捎来的。前后有三封,要我修改,字数必须在一千之内。还要我的照片。我在篝火前读信,非常激动。大家都为我高兴。我去照相那天很隆重。我在兴隆台的油田总站门前照的,大家给我串了班。都邮寄出去了,就等着发表了。那是大事,免不了吃羊蹄子喝白酒庆祝。迟早老师非常有意思,他否认了他是我邻居的表弟,还说,是不是老乡也没有关系,主要是我自己写得好就成。
那些个夜晚,其实都很漫长,因为有了文学相伴,我们倍感温馨。他们不会写,都为我高兴。我最喜欢黎明的曙光,曙光一来,天就该亮了。夜里的寒冷就不冷了,一天的工作就充实了。
腊月近了,工地在收缩。很多房子交出了钥匙,不在我们的管理范围了。我们该裁员了,先走的是老黑。他临走的时候跟我们三个算账,要看黄色录像他值班的钱。我们不给,他就骂了一顿走了。然后是小高,小高想不走,可是他竞争不过我和耀坤,我们都和领导有亲戚。按他的说法,我们是嫡系的部队。小高走了,我检查他行李的时候,他说,我枕头里有把铁锹。我说,没有,我没看见的。
我和耀坤在一起值班。我下定决心在曙光过年的。我岳父捎信来,家里要建房,要我回家备料。钱他先出,我以后还他。我走得很突然,剩下耀坤,他舍不得我走。新来的搭伙的特别逗,是开除的那个甲方的亲戚。耀坤跟我说,操他妈的,我才不愿意跟他干呢。也不知道老板是咋想的。
耀坤肯定想不通的,老板的“眼界”是我们这样的民工看不明白的。“顾全大局”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也理解。从离开那天以后,我再没有去过曙光,可我知道,那里是温暖过我的地方,我们这些漂泊的人啊,都需要温暖心灵的曙光。
后记:
老黑第二年又到工地来了,我们每年都能够见面。他还没有忘记跟我们要补偿的事情。
小高那年过年见一次,他来我们村子开工资,我叫他进门,他说啥不去。我知道,他觉得大过年的,我家有孩子空手不好。他告诉我,嫂子看了信,很感动。还说关系也跟公爹好了。我想,我真是了不起,自己的文字感动了一个乡村的妇女。
耀坤隔年我们在幸福小区见过。他跟我说,过年一定要回家了,真想孩子。
再后记:
2002年,我在辽宁省文学院的收发室里,给《辽宁青年》的迟早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迟早在《华夏少年》做编辑。我打过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迟早是个女的,听声音还是美女。老师很热情,约稿。我写篇科幻儿童小说发表在《华夏少年》上,后来,失去了联系。
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这些朋友,感谢那些个美丽的曙光。他们陪伴我度过了一段温情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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