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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

时间:2024-05-04

李佳怡

房价火箭般往上蹿的时候,夫妻俩从没有过换房的想法,两人的工资让他们在这个繁华小城里勉强过着貌似小康的生活,至于买房买车想都不敢想。孩子的营养得保证,每个月兴趣班提高班,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杨苗苗心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而李健永远一副温吞模样,说杨苗苗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活得太累。杨苗苗对他很无语,不思进取的男人把鞭子架他身后又有什么用?杨苗苗把心头的怨气往下吞了吞,就让自己在平庸的婚姻生活里面目模糊地沉了下去。可生活不由你的意愿走,杨苗苗没想到他们这巴掌大的地方也会被开发商看中。他们住的是单位福利房,面积不大,但也算得上安逸。可这两年李健的单位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厂领导就动了卖地的心思。原先这地儿也入不了开发商的眼,可随着城市的开发,这块城市边角的地块竟也被划分进了市中心,一下子成了开发商抢手的热饽饽。

接到拆迁通知时夫妻俩有点蒙。两栋不知年代的四层小楼,加上厂里一个废弃已久的仓库,就这巴掌大地方够得上开发一个小区吗?可人家开发商还就看上了,说要做个高端的精品住宅区,三十几层的高楼就建三栋,汇聚精英、精品、精致,反正一个“精”字打头,当然,房价也是“精”字打头。原住户原地安置,原面积归还,若有超面积购买,可享受贵宾价待遇。

李健一听就炸了。谁爱拆让谁拆去,反正我住得好好的我不拆。杨苗苗一看李健那样腾一下火了。你不拆,你有权利不拆吗?你搞清楚没有?你这房子的地姓“公”,跟你姓李的没有半毛钱关系。

杨苗苗虽然也被突如其来的拆迁打乱了阵脚,可她的思维还是清晰的。说真心话,这样的房子她也住厌了,六十多平米的老房子,骨头架子都软塌塌的,即使家里装修得再精致,可一到雨天,一股腐霉味从房子的骨缝里钻出来,杨苗苗的呼吸也跟着浑浊起来。可她这么说的时候李健不这么认为,他说这是这个城市的老味道,优雅沉静老城的味道。杨苗苗低声骂了声老古板,也懒得跟他争辩。

拆迁公司的人来了几拨,夫妻俩明白了所有权益也自认为维护了自身权益,就开始着手整理东西。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杨苗苗心里不舍,但转念一想也高兴。这其实也是一个机会,不然怕一辈子要在这老房子里枯守着发霉发烂了。那明亮的落地窗,崭新的墙和地,鸟语花香的小区环境,这才是她杨苗苗该有的美好生活。杨苗苗想着拿个稍大一点的房子,小杰一天天长大,往后还要带着媳妇回来,再往后还有孙子孙女。杨苗苗知道想得太远了,真正原因还是自己喜欢,那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是她梦里的家。想法虽好,心里却在犯愁。多出来的面积差价不是个小数目,杨苗苗怕李健不答应。她甚至想象得出李健梗着脖子吼她的样子。可杨苗苗决定了,这次不听他的。这男人知足得都近似窝囊了。当初只觉得他稳重儒雅,谁知道婚后才真正应了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没用倒也罢了,偏偏性子还那么拗,骄傲清高,就差狂大了。

杨苗苗瞟了眼一旁的李健,他闷头整理着小山似的书籍,眉宇间揪拢着,薄薄的嘴唇往下耷拉。杨苗苗想,还是慢慢地跟他商量吧,得想个策略。

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李健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淡定得好像一个失聪人。杨苗苗叹了口气,停下手里的活,转身去开门。呼啦啦进来了一拨人。领头的是李健的厂领导,后面跟着的两个眼熟还有两个面生。领导见他们在整理东西,一副即刻搬家的样子,老花镜片后的眼睛倏一下弯成了月牙儿。

李健啊,你不愧是我们厂的先进啊,我就说你肯定会支持我们的工作的嘛!

李健嘿嘿地笑,一副小绵羊的样子。杨苗苗一旁看着心里来气,可脸上只能堆着笑。杨苗苗说,您看,这屋乱得,也没个坐的地方。不用不用,小杨啊,我带拆迁办的领导来看看,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拆迁办的莫主任。老厂长一侧身,身后唰地闪出一张大圆脸,笑眯眯的,圆乎乎白胖胖,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杨苗苗想上前打招呼,发现那人看她的眼神不太对,死盯着她,一副忘乎所以入定了的样子。杨苗苗有些尴尬,心里恼火,也不好发作,喉咙里干咳了几声。

杨苗苗!你是杨苗苗?杨苗苗没想到自己一咳嗽能引起这么大反应,只能敷衍着应和。是啊,莫主任您好。

老同学,你真不认识我啦?我是莫向北啊,咱初三是同学,高三那年咱又组合到一个班级的,你想想。

莫向北?杨苗苗望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好像是有那么几分似曾相识。杨苗苗想起刚才收拾东西时,看到两张中学毕业照,当时还发了会儿呆,里面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缩小版的影子在。

老同学,这么多年了,我说你可没怎么变啊,还是跟学校那会儿一样。莫主任搓手摸头,放声大笑,神情动作有几分熟悉的感觉。眼瞅着眼前这个乐呵到眼睛都快没了的男人,杨苗苗脑海间灵光一闪。

摸不着北,你是摸不着北?

是啊,老同学,这会儿你想起来了啊?

真是你啊?莫向北,你这是当官了啊!你这变化可太大了,以前学校那会儿你就一猴,现在你……

杨苗苗后半句话被一阵哄笑声淹没。多少年了,刚还在毕业照里感伤怀旧呢,怎么还真就遇上老同学了?杨苗苗有些激动,可即使很激动她也没有忘形,看着李健在一旁冷淡地看着,并没有参与他们,赶紧拉他过来介绍。

莫向北,哦,该叫你莫主任,我来介绍,这是我老公李健。李健,这是我老同学莫主任。

什么主任啊,老同学这样叫太见外了。李工你好,汤厂长说了你可是他们厂的技术骨干,大才子,杨苗苗真是好眼力哦。

哪里哪里,小人物,小人物。杨苗苗很少看到李健这么谦逊,心想,莫向北还是跟学校那会儿一样油滑,嘴上常年抹着蜜,也难怪他能混出个模样来。

一场例行探访工作变得异常轻松快乐。临走的时候莫主任绕着乱糟糟的房间踱了几步,拖长着腔调说,这房子装修得不错啊,这用的材料可都是好材料啊!一边说一边啧啧连声。身后随行的人也一连声地说,是是是,这房子装修得太好了,真是可惜了!边说话边从随身的包里扯出皮尺,细致地丈量起来。杨苗苗有点蒙,想着当初他们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啊,当时丈量的时候还起过一些小争执,而现在?一转头看见莫向北冲着她眯着眼笑,心头豁然开朗,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走的时候莫向北跟李健交换了名片,一迭声地说以后有什么事就找他,老同学之间帮得上的帮不上的都会尽力。杨苗苗连声道谢,堆着满脸的笑把他们送出大门。目送老同学的身影慢慢走远,杨苗苗欢愉的心情随即拉过一块深色幕布,觉得自己在莫向北面前矮了下去。受了莫向北的恩惠,杨苗苗心里有点不自在。要知道当年学校里的莫向北可是老师眼里的“坏学生”,而她杨苗苗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优秀生。可现在,她这朵骄傲的兰花怕连朵野花也不是了,这样寒酸的住处,这样窝囊的丈夫,这样为了蝇头小利欢喜雀跃的她。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杨苗苗并没有跟莫向北联系。她不知道电话接通要怎么说,曾经优等生的架子放不下。没办法,她只好跟李健说,有机会你给那个莫主任打个电话呗,谢谢人家帮了咱的忙。李健靠在床头看他那些外星文般的资料,眼皮都没抬。房子刚租下不久,还没牵网线,为了节约房租,他们也没租太好的房子,房间里堆满了家具杂物再加上小杰的小床,显得很拥挤。小杰要做作业,李健就只能挪到床上看图。杨苗苗没听到回应,把后面的那句话吞了,其实她还想说要不我们请莫主任吃个饭吧。又等了两分钟,还是没等到李健的回复,杨苗苗有点不悦,用手搡了他一下。书呆子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开口了。你同学让我打什么电话?要打自己打去。一句话怼得杨苗苗什么想法都没了,抬眼看了下自己的男人,怨上了自己。怎么会痴心妄想指望他呢?真是白日做梦。

电话最终还是没打,却接到了莫向北的电话。

老同学,星期天咱们同学聚会,我特意来邀请你大驾光临。

杨苗苗愣了愣,醒悟过来电话那头是谁。心想这么凌乱分散的同学关系怎么也会有同学会啊?

咱们这次要大搞一下,你说这么多年了,咱这些老同学也真该聚聚了,你可不能缺席,到时候还有惊喜给你哦!

莫向北一个人顾自说着,又报了聚会的时间和地点,还问到时候要不要用车接她一下。杨苗苗连声说不用不用,莫名其妙就把这事给应下了。

无端又多了份心事。杨苗苗知道,所谓同学会表面说是相聚怀旧,暗里其实在攀比炫耀。杨苗苗心里已经开始品出一股子酸涩味,她这个昔日校园里的佼佼者现在就如落了毛的凤凰。她想这同学会是真不能去,可莫向北的电话又追了过来,不去还真不行,再说以后房子的事指不定还得麻烦他。

这天杨苗苗带着小杰去参加娘家的周末家庭聚餐,这样的聚餐她难得参加,这次是想跟杨小菊借点同学会的行头,顺便把心里话也说一说。杨苗苗想拉李健一起去,他把头埋在一堆破资料里,从鼻子眼里哼出了一句话,我不上你家那个势利圈去,吃个饭能把人吃出个癌症来。杨苗苗被他呛得无语,转身拉着小杰走了。

还是晚到了一步,推开门,一大桌子人已经满满当当。杨梅先看到她,咦了一声,二姐怎么有空回来吃饭了?真是稀客呀。杨苗苗刚在家被李健噎了,脚没落地又招来这一句,心胸再宽大也有些藏不住了。

我是稀客,那你还不给稀客让个位置?

好好好,我给稀客让位,谁叫你是我家的二小姐呢!

杨苗苗没理她,安排小杰坐下就到厨房帮母亲端菜。杨小菊也在厨房帮忙,一转头看她进来竟然也说了句,呀,今天咱家的稀客回来了。杨苗苗的脸又挂不住了,还好,母亲看到她,笑着问:李健和小杰都来了吧?杨苗苗支吾着说,他单位有个饭局,小杰已经坐下了。哦,那赶紧吃饭吧。杨苗苗和杨小菊被母亲赶鸭子般赶了出来,杨家的团圆晚宴正式开始了。

饭桌上杨苗苗一贯是倾听者。杨梅夫妻每周一次的炫富节目,掺杂着杨小菊男人官腔十足的时事点评外加官场八卦,她时而应景式地嗯哈两句,一颗心放在了给小杰夹菜上。要在平时杨苗苗基本就当个哑巴,可今天,她心里藏着话,有点心神不定,几次想找机会把话插进去,可桌上那些话浪太急太猛,她找不到一点缝隙。杨苗苗偷瞄自己的父亲母亲,两位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几个有出息的女儿女婿,杨苗苗知道这般陶醉的表情里没有她的功劳。

哎,你们家李健最近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应酬这么多啊,人影都不见。杨苗苗插不上话,却没想到桌上的话题毫无征兆地转到了她头上。说话的是杨小菊老公,一个单位里的副局长,官不见得有多大,可全身上下的官味比他手上那杯五十二度的五粮液还要浓。杨苗苗不爱听他说话,可脸上还是堆着笑说,姐夫你这是取笑了,他那单位能上哪升官发财去?

也是啊,我可听说他们单位境况不太好啊,说不定哪天就关门了。对了,现在他们厂子工资还能发全吧?

话音一落,一桌子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杨苗苗身上。杨苗苗全身肌肉遽然收紧,用了好大的力才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没听说他们厂子要关门啊,李健工资一直发得挺好的。

哦,那就好,呵呵,那就好。

饭桌上冷清了一小刻,只留下姐夫干巴巴的笑声。杨苗苗开始闷头扒饭,心里想要说的话全被堵了回去。可一个声音又接下了下半场,其实杨苗苗知道这个声音一定会出来说话,官员说完了就轮到财主说话了嘛。

说话的是杨梅的暴发户老公。这是杨苗苗心里对他的称呼,总觉得这人有点小人得志,这几年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赚了个盆满钵满,但凡开口说话必定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现在,他又把一坨坨的话咬着牙砸向了杨苗苗。

二姐啊……

很长一个大拖音,台上唱戏一样。

你家李健嘛,我早说了,让他别在那个破单位干了,他一年挣的,我三个月就能给他,可他呢,嫌我这庙小,就是不肯屈尊过来。唉——大才子高傲哦。有句话怎么说的?自古才子——多清贫,咱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喽!

话很刺耳。前几年这小子刚跟梅梅谈恋爱那会,见着李健一口一个二姐夫,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直呼姓名了。他让李健去他公司帮忙那话是不假,可李健向来清高,何况是这种德性的人。杨苗苗想,李健不来吃饭是有道理的。

杨苗苗冷笑了下没搭话,杨小菊也觉察出气氛有点尴尬,忙出声圆场。

快吃快吃,吃完咱们打几圈,咱爸一星期没摸牌估计手都痒了。

说到打牌气氛又热了起来,往下的时间总算是正经吃饭了。

一顿饭杨苗苗食不知味,一大桌子吃完,一拨人就忙着去铺麻将桌了,理所当然地留下她来收桌子。小杰一溜烟跑到了电脑边上,玩游戏去了。

杨苗苗在厨房里忙完出来,一批人酣战正欢,就连她的父母也忘记了厨房里还有这么一个收拾残局的女儿。杨苗苗在一旁落寞地站了一会儿,一种局外人的感觉凄凉而生,她深呼一口气,走到杨小菊身边把她拽到了一旁。

姐,明天我想跟你借个包用一下。

你要包包?LV 还是古驰的啊?算了算了,明天你上我家去拿吧,自己挑一个。

杨小菊的心思都在牌局上,急急回了句话,一闪身又挤牌局那去了。杨苗苗还想问,买房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借点钱给她,可是杨小菊没容她问出这句话。其实,这句话她本来想在饭桌上说的,可刚才那情形她实在是开不了口,一开口就真有点自取其辱了。算了,还是以后再说吧,反正房子还早呢。杨苗苗劝会儿自己,就去找小杰回家。谁知道小杰许久没玩电脑,一下子粘在上面不肯走了。杨苗苗母亲听见孩子的哭闹声追了过来。

你看你,难得周末,小杰也好久没来外婆这了,你就让他住下吧,你自己回去得了。

杨苗苗想了下,明天参加同学会,丢外婆家也好,省得李健带着牢骚。杨苗苗嘱咐了几句,想跟大家打个招呼就走,一看那边热火朝天的,估计也没人有空搭理她,最终还是跟母亲说了一声,恹恹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莫同学的电话又追了过来,响亮的男高音里膨胀着藏不住的亢奋。

杨苗苗,咱好多外地的同学都赶回来了,你今天可得早点到,到时候我事多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啊。

末了,又追了一句,打扮得漂亮点。

杨苗苗“扑哧”一下笑出声。这“摸不着北”的家伙,热心过了头吧,管着同学会就得了,还管着与会者的仪态仪表啊。

杨苗苗打开衣柜,把衣服翻出来摊在床上一件件地挑,再对着镜子一件件地比,一件件地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横竖都是不满意,这些年真的忽略自己太多了,不经意间就让岁月在身上留了痕迹,再好再美的衣裳穿在身上总差了那么一点味,那点味就是一种年轻的状态吧!杨苗苗觉得自己不年轻了,不止是自己的身体,她的心也跟着老了。杨苗苗想让李健给她拿个主意。她扭头看那个书呆子,永远一副平静木然的表情。昨天晚上跟他说了同学会的事,他嗯了一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现在?杨苗苗最终打消了让他参谋的念头。

杨苗苗给自己选了件米灰色收腰长袖连衣裙,肩上银色珠片镶嵌,下摆整个都是镂空的花色。虽然还是春寒料峭,可她没有穿丝袜,她的腿形又白又长又直,她挑了双米黄色小高跟皮靴,裸露出一小段莹白的小腿,在飘逸的长裙下若隐若现,然后把一直挽着的长发放了下来,穿衣镜里瞬间出现一个韩剧里养眼又娴静优雅的女主角。她捻起裙角轻轻转动,嘴角浮上一丝满意的笑容。

杨苗苗计算好了赴会时间,莫同学通知五点半到,她选择六点过去。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很得体也衬身份。

杨苗苗款款走进那间本市数一数二的星级酒店时,莫名有些紧张。她走进酒店宽大的宴会厅,立在门口,有些傻眼,豪华气派的宴会厅里摆了十几桌筵席,一派热闹的氛围。杨苗苗原想着最多也就是几十个人的聚会,眼前的景象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有服务生过来请她到一旁签名,杨苗苗这才看到大门一侧摆着一张长桌,上面铺着长长的红布,身穿旗袍的礼仪小姐谦恭地请来宾在那条红布上题字签名,几个男男女女正在奋笔疾书。杨苗苗想这应该也是她的同学吧,可记忆里却搜不到一丝相关讯息。杨苗苗走上前,向几个陌生同学送上礼貌矜持的笑容,然后在红布的一角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又在礼仪小姐递过的花名册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桌次,以此对号入座。

她被安排在主席台下面。面对着一桌子的男男女女,杨苗苗得体地维持着优雅笑容,用目光小心翼翼地搜索眼前的影像,努力在脑海里回忆,好让他们与这在座的人对号入座。

桌上还是有人认出了杨苗苗,一个女高音般的尖利嗓音,你是杨苗苗吧?我是张晓丽啊。循声望去,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普通、平庸,又超乎异常地生动,杨苗苗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你不记得了?初二那年我坐你后面,那时候你扎俩麻花辫,上课没事我老弄你辫子玩。在张晓丽同学声情并茂的诉说中,杨苗苗脑海中略显迟钝的记忆刷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画面被推到了眼前。张晓丽?你是张晓丽!你那时候剪个男孩头,跟个假小子一样,怎么现在也留起大波浪了啊?哈哈哈,杨苗苗话音一落,桌上一片哄然大笑。有人站起来说,你们别看她现在烫个波斯猫的发型,骨子里还是个男人,她这样子也就能忽悠杨苗苗这样的,可骗不了我们。又是一场哄然大笑,张晓丽忽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捋袖子,对着出她洋相的那位同学叫战,来来来,我是男人我们来干一战,让在座的各位同学见证啊,想当年,你李洋可一直是我手下败将啊,怎么着,今天带着报仇的心态来聚会啦。桌上有人笑得直往桌子底下溜,杨苗苗也笑得有些花枝招展。她想起来那位书生般羸弱的男同学就是那会儿被张晓丽可劲欺负的对象,这对活宝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又掐上了。这二位颇显闹剧的友情出演一下子把气氛推到了高潮,在一片欢快的笑声中,杨苗苗重新燃起了自己对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同学们的记忆。来时还隐隐提防着的心一下子开解了,杨苗苗感觉自己真正放松了下来,在这份无拘无束的同学情谊面前。

都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从声音里杨苗苗就听出莫向北过来了。莫向北,温寒,你们迟到了啊,快坐下快坐下。另一个名字的突兀响起让杨苗苗的笑容停滞了一秒,继而,心头莫名慌乱,脸颊竟然微微发烫起来。

他就座于杨苗苗身旁,一一跟在座的同学们打着招呼,然后,转向身旁的她。

你好,杨苗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杨苗苗按捺住心头不断翻涌的潮和浪,微笑回应。

四目相撞,再说不出一句寒暄的话来。

有同学客串起司仪走上主席台,宣布同学会正式开始。几位头发斑白的老师被请上了台,接着,温寒和莫向北也被请了过去。墙上投影仪里播放起遥远的青葱岁月。杨苗苗看见,明亮灯光下很多双眼睛里闪烁星光,那真是一种迷人的光芒。台上的温寒呢,他的眼睛里是不是也有这种光芒?杨苗苗看见了,她很被动也很清晰地看清了现在的温寒。这个气质优雅风度非凡的男人,眉眼间还是那么好看,是她记忆里曾经的样子,些微淡漠,却没有因为时间的断裂而走远。杨苗苗眼眶湿润,那点叫作忧伤的东西又从她心里爬了出来,她看见了温寒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又一张老照片,稚嫩青涩的脸,那遗落在岁月长河里影像斑驳的学生时代,被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温情捞起。

人群开始沸腾,激动,欢喜,开始有同学大声喊出屏幕上的名字,无比欢乐的热浪掀起了一波又一波高潮。杨苗苗裹在这股热浪里,整颗心和眼里的泪都暖烘烘的。酒杯敲击桌面的清脆铿锵声掀起巨大的欢乐气浪,那股气浪像要把人抛到半空中,让你拽着白云的裙裾自由飞翔。不知是谁跑上了主席台挥手唱起了《光阴的故事》,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声跟上。张晓丽的手搭上了杨苗苗的肩膀,李洋的手搭上了张晓丽的肩,同学们一个个聚拢来,相挽着放声歌唱。

同学会结束已经午夜,到家时李健睡了,杨苗苗推门进来只看到光线模糊里他的背影微微动了一下,空气中他的鼾声局促着,像是受了狭小空间的压制,隐忍又压抑。杨苗苗默默推开洗手间的门,把自己关了进去。同学会上各种声音还萦绕在耳边,似真似幻,似近似远。她在镜子下站立,灯光里的镜中人竟有几分陌生感,精致的妆容,美丽的衣裳,只是这张颇显美丽的脸上已经藏不住岁月流淌过的痕迹。它瞬间瓦解了杨苗苗头脑里残留的兴奋元素,午夜十二点还没到,杨苗苗的南瓜车还有周身的光华就被敛了去,她又做回了那个灰姑娘。杨苗苗在莲蓬头下冲了许久,让温暖的水流把她波动着的情绪安抚好。她套上宽大的睡衣,蹑手蹑脚地摸黑上了床,动作轻巧,行为却带了点诡异,不知为何,杨苗苗有种做贼的感觉。

一直都没有人再找她,生活还是回到了以前,可同样的生活里分明又多了一些说不清的内容。杨苗苗在这种极不明朗的情绪里等了一个月,终于她接到一个电话,陌生的号码,听筒里传来那个她隐隐期盼着的声音。

杨苗苗——

些微的停顿。

明天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有个小聚会,你来吧。

又是一个同学会的通知。只是,末了那句“你来吧”还是听出了些许不同。最后一句话音很软,好似耳语,无比温暖的气息从电波里侵蚀过来,让她无法拒绝。

同学会一旦启动,那便是周而复始。这一次,杨苗苗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全力以赴,其实她知道,心里有一处空白一直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一个毫无悬念的故事,一段无疾而终的初恋时光,在那段懵懂岁月里杨苗苗是温寒那个“同桌的你”。

温寒在高三下学期的某天突然不告而别,当杨苗苗发现她身边的座位空了两天后,她沉不住气了,找个机会婉转问了老师。老师说,温寒转到另外城市去读书了。杨苗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就这样走了,为何连一个告别也没有?那段时光对于一个初涉爱河的女孩是摧毁性的,当杨苗苗费尽力气从那片痛苦的沼泽地里爬出来时,同学们大学也快毕业了,而杨苗苗一脸憔悴地从一大段碎裂的时光里走出,继而努力重新融入她眼中那个灰败陌生的社会。她的人和心都钝了,就这样,她走过了接下来的十几年光阴,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同学会的降临。

还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当年的一切只是未完待续吗?杨苗苗心底死死压抑住的那口悬而未决的怨气排山倒海冲了过来,她惊慌失措地寻找着一片安全的陆地,可以安置她以后漫长的生命,并使之安然无恙地存在下去。那就去吧,去找一个答案,不是为了重拾旧情,是为了心里那一块死死压抑着让她经年无法畅快呼吸的顽石。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擅长伪装,既然别人可以,那么她杨苗苗也一样可以。

温寒说来接她,说聚会地点在一处农庄,他和莫向北负责接送同学。杨苗苗说好,让他到单位门口来等她,她不想将自己破败窘迫的生活展现在他面前,虽然他可能在莫向北那里已经了解些许。杨苗苗从单位出来时,远远看到一辆锃亮的豪车停在门口,倚车而立的是衣冠楚楚的温寒。杨苗苗的心莫名欢畅了一下,她近乎是一脸阳光脚步轻快地向着温寒走过去。温寒专注凝视的眼睛里时光仿佛倒流,她在金色的光斑里向他奔来,温寒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就像千百次回忆里那熟悉的场景。他并没有再去接其他的同学,她是他唯一要接的一个。二十年后近在咫尺,她心里曾经难以解释的疑问默默沉淀了下去。

杨苗苗以为他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你还好吗?或者是别的类似的话,可他突然问,你们家被拆迁了是吗?杨苗苗毫无准备,这超出了她的设想,她本能地“啊”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又是一阵断裂般的沉默,杨苗苗觉得自己努力维持的骄傲开始慢慢下沉。

到了一个临湖餐厅,一众同学已经到了,张晓丽、李洋、莫向北,还有谁谁谁,一个个衣着光鲜、神采飞扬。

觥筹交错,气氛融洽热闹,大家把往事细细抖落了一番,再微小的闪光点也被无限放大,感伤怀念唏嘘难已。酒至半酣,各人开始聊起了现状,当然,优质生活少不了社会地位的支撑。于是,杨苗苗知道了张晓兰在税务局担任科长的职务,老公是某个集镇的党委书记。李洋夫妻都是金融人士,对面的瘦子是国土局的副局长,他身边那个美女同学是文化局的,还有莫向北,另外几个是私企业主,再就是温寒,他是某某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至于杨苗苗,她是杨会计。

杨苗苗没有喝酒,说胃不好,其实是想保持清醒状态下的自己。现在,她冷眼看着自己的这些同学,她看到的是一张紧密绞缠的资源网。她心里知道,这时候她应该积极地举起酒杯,加入到这张网里,这张网会带给她意想不到的利益、好处,眼前的或者长远的。可是杨苗苗没有,就那样恬淡地坐在温寒身边,内心有些东西她不想破坏。温寒也没有喝酒,他只是举起酒杯轻轻抿着来配合桌上的气氛。同学们都特别善解人意,那时候杨苗苗和温寒的青涩恋情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段感情发展得有多深,他们更不知道杨苗苗怎么会突然病得那么重,以至于使她错过高考,至于那段岁月和所有的后果都被杨苗苗一个人默默承担了起来,差点就压垮了她。

杨苗苗的心又开始疼了。她站起身说,不好意思同学们,我要先回去了,你们尽兴。喧闹的桌上一下冷了下来,张晓丽瞪着被酒精熏红的眼睛扬着嗓子问温寒:不是说好今天大家都住农庄的吗?怎么,你没跟苗苗——说?温寒笑着起身。没事,我没喝酒,我送她回去。再没有多余言语的纠缠,温寒转身,手掌轻轻扶了一下杨苗苗的背,示意她可以走了,掌心炙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裳,杨苗苗的心又开始晃晃悠悠。桌上那些酒鬼们有一小刻地发愣,继而一阵哄笑,齐声说,走吧走吧,保护好我们班的兰花哦。两人没有回应,同学们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在他们的身影隐没在门后时,餐厅里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欢笑。

杨苗苗觉得现在跟温寒再次同行的自己就像一个笑话。远离城市的夜空美得醉人,而这样的氛围很适合情人间甜蜜的漫步。

你还好吗?

他终于说了。这句话原想在来时的车上说的,可他偏偏没说。现在,以为他们会沉默着上车离去,可他偏偏又这样问。杨苗苗想她终究是不了解他啊,以前是,现在更是。

你觉得呢?

杨苗苗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和,可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硝烟暗暗弥漫。

苗苗,对不起……

沉默的空间让人窒息,杨苗苗打开车窗,夜风从耳边撕扯而过,她在模糊的夜色里冷冷笑着。

杨苗苗没让温寒把她送回家,一进城区,她说我要下了,我想一个人走走。语气淡漠,不容反驳。温寒犹豫了一下,靠边停了车,杨苗苗没说再见,很快把自己的身影投入到一片斑斓光影里,脚步努力镇定着,心却是逃难一般迫切。

杨苗苗变得忙碌起来,以前三点一线的平淡生活从第一次参加同学会后彻底改变了。也许还是有温寒的诱因在,又或者对自己十几年死水般的生活实在生了厌倦,面对一次次不同名头的同学聚餐、K 歌等等活动她总是半推半就应允前往。聚会里每一次杨苗苗到温寒就一定到,同学们都以为他们正在旧情复燃。可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是多么相敬如宾,他们就那样耗着,杨苗苗按捺着自己以不变应万变。

拆迁办的工作也近了尾声。一天下班后,杨苗苗不知怎么脚步就被牵到了她住了十几年的那个地方,她想看看那里现在的样子,走的时候没有多少留恋,这会儿心里竟有了一丝牵挂。杨苗苗很失望,她只看到灰尘笼罩下的一片废墟。

杨苗苗暗自惆怅的时候,看见两个人从灰雾蒙蒙中走过来,远远地一只手向她用力挥着。杨苗苗提亮双眼,才看清走过来的是莫向北和温寒。

杨苗苗同学,想住新房子的心情有点迫不及待了吧?这才几个月啊,就看房来了啊?

莫向北嘻哈着,杨苗苗心头的惆怅一扫而空。哪里啊,我是路过,正想缅怀一番旧时光,你就猴一样地冒出来了。哈哈哈……莫向北一通大笑,连同身旁的温寒也乐了起来。杨苗苗很少这么幽默,今天真是破例了。苗苗啊,你这房定下来没有?还没呢,这房不是还没开始建吗?不急的。什么不急啊,好户型可要早下手啊,再说安排给迁户的也没几套好户型,你可得先下手为强。莫向北看杨苗苗一副木然的样子,忽然用手大力拍了一下脑门,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你说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啊,不是有温寒在吗?这事还轮不到我替你们瞎操心呢。杨苗苗听得一头雾水,心想,怎么跟温寒扯上关系了?看杨苗苗一头雾水,莫向北也疑惑了,他惊讶地问杨苗苗:你是真不知道?又把头转向一旁的温寒,你一直没跟她说?温寒笑着说,走走走,先吃饭,肚子都唱空城计了。一提吃莫向北的注意力立马就转移了,连声应道,对对,边吃边说,再不走,我们仨在这吃灰都吃饱了。杨苗苗却婉拒了。你们去吧,我还得回家做饭,下次我们再约。温寒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问:你真的不去?杨苗苗坚定地点了点头,挥挥手笑着离开了。转身后没听到他的挽留,杨苗苗心里有一点失望,回味着莫向北刚才的话,很是疑惑。杨苗苗有点后悔,她放缓了脚步,可偏偏身后没有她想要的声音追过来,一直也没有。

晚饭后,杨苗苗一边刷碗一边盘算着要跟李健说下房子的事,就如莫向北所说,好的房型要早早下手,杨苗苗可不想捡别人挑剩的。她清了清嗓子,莫名有一丝紧张,就像她要提一个多么无理的要求一样。可这些为了家庭以后生活的盘算,不该是家里的爷们应该打算的吗?这么一想杨苗苗底气足了,冲着沙发上看报剔牙的李健说,这次咱们得拿个大一点的户型。杨苗苗的声音有点大,大到让一向反应迟钝的李健一下就有了回应。他用一种疑问的眼神望着她问,你说的大一点的房子是多大?杨苗苗一看李健的反应,仿佛看到希望的火光,来不及洗手就立马赶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拿一百二三十个平方吧,也不要太大的。杨苗苗的声音里有种恣意的飞扬,可她看到李健一脸惊诧,镜片后的眼睛散光一样地放大了。她读出了他的心声。你想啊,小杰得有一个独立空间,他是男孩,咱还得考虑以后他带老婆回来啊。杨苗苗说话的时候李健的眼睛放得更大了,她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远。但事实就是如此啊,有些打算还是要在计划内的,这次被动换房以后哪还有实力再去折腾房子的事。

但最后杨苗苗还是把这个理由先搁下了,她觉得跟李健这样固执又木讷的人说这些确实太遥远了。她换了一种体贴的声音。你看你一直连个书房也没有,这次换新房一定得给你留个大书房。这句话后她看到李健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还浮出了一丝向往。话是这么说,可超出这么多面积的钱上哪弄去?李健的声音里有了妥协,杨苗苗赶紧趁热打铁。钱我们可以贷款啊,咱的积蓄装修也够了,实在不行咱先借点?李健的脸色倏一下暗了下去,音调也提了上来。不行不行!贷款,每个月得还多少啊?咱俩的工资不活了啊?借钱,上哪去借?借了多久能还人家?这么一说杨苗苗也沮丧了起来,可她不甘心。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大房子的,我同学他们哪个家里不住着比这大得多的房子,人家能住得我怎么住不得?杨苗苗的话赌气又委屈。李健冷冷地瞄了一眼她,一折身离了沙发。你爱大房子你想办法去,咱家现在的条件,能拿个百十来个平方就算不错了。你那小姐心丫鬟命,少做梦了。杨苗苗被噎得僵在了那,想开口反击,又底气不足。

杨苗苗蔫了好几天,跟李健冷战着。李健也不理她,他从来不惯着她,对待她的这种坏情绪都是任其自生自灭自我消化。

周末,张晓丽打电话来,说在哪哪哪咱们举行第十几次同学大会,话音未落就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杨苗苗听着她欢快的声音心想,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我要有她那样好的命,何苦为几十平米的房子跟李健这么闹呢?杨苗苗的情绪更低落了,心头有了退会的感觉,她恹恹地跟张晓丽说,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就不去了。话音未落,张晓丽的嗓音就炸了起来,别啊,怎么温寒今天不来你也不来,这可不好,这样你们可有串通之嫌哦,老实交代,是不是准备单独约?要是单独就放过你,不然一定得来。张晓丽的话爆豆子一样爆得杨苗苗脑子嗡嗡响,看来今天不去还真不行了。就这样定了啊,到时候早点到。没等杨苗苗说话那边就挂了,杨苗苗暗暗苦笑,心想你们非拽着我干吗?我跟你们真不是一路人啊。

杨苗苗提前下了班,回家后匆匆把小杰送到母亲那。母亲家一周一次的例会也很热闹,杨苗苗想早些到,免得跟那几个不顺眼的人寒暄敷衍。可他们偏来得更早,看见杨苗苗一来就要走,那暴发户妹夫绷不住了,二姐,最近好忙哦,这是赶着哪去发财啊?有发财的好机会也带带你妹夫啊。杨苗苗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又看一旁杨梅和大姐夫盯着她的目光里内容复杂,心想,这段时间小杰是过来多了些,估计招他们烦了,以后还真不能老往这里送。杨苗苗有些尴尬,还好杨小菊过来圆场,快走吧,你有事忙你的去,小杰在这乖得很,正好让他陪陪外公外婆。杨苗苗感激地看了一眼大姐,心想,姐妹之间差别真是大,同样的姐妹杨梅就是那样势利,跟她老公那真叫一个绝配。杨苗苗嘱托了小杰几句,又跟厨房的父母打了个招呼,也没搭理那几个,头一扭大步走了。

今天的同学聚会少了一个人,莫向北说温寒去北京述职去了,嘻嘻哈哈的声音里听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大家暂且抛开了温寒换别的话题,聊了股市聊基金,聊了基金聊楼市,楼市聊完又聊到了全国人民都热衷的民间借贷。杨苗苗是听过这种来钱超快且不劳而获的理财手段的,只是她从没上过心,可今天听他们聊这个话题时她突然有点动心了。原来在座的同学们都有这种理财经历,这中间有借出的,也有管借的。几个办企业的同学说,现在跟银行打交道还不如直接跟身旁朋友集资的好,银行贷款卡得紧,不如利息高点管熟人朋友借,这样互惠互利皆大欢喜多好。杨苗苗听这话还真在理,再仔细听听原来莫向北、张晓丽包括李洋那样的银行工作人员,都有闲钱放在中间的某个同学那,用他们的话说这钱就是左口袋放到了右口袋,换一个口袋就能创造丰厚的效益,何乐而不为呢?

杨苗苗动了心,可在饭桌上也没好意思张口问。心想,这桌上最缺钱的是她啊,如果要有这种保险的挣钱方式为什么不试试呢,这样拿房子的时候不就多一些资本吗?

这顿饭杨苗苗吃得心不在焉,张晓丽见了直打趣她,说这某某人不在咱们的苗苗同学魂都丢了,让她坐在这害起相思病了。杨苗苗脸腾的一下红了,呸她。你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好歹一国家干部说话整天没个正经。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家,一如往常李健又进入了深睡眠状态,杨苗苗梳洗后在他身旁躺下,脑海里许多丝状的东西缠得她心神不定,李健的鼾声更是让她心起厌倦。杨苗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烦躁情绪,开始用力翻身,把心里的烦躁和不满都通过大幅度的翻身表达了出来,可是,她身旁的李健就仿佛死过去一样,任她死命折腾,那连绵不绝的鼾声里竟然连个咯噔也不打。

第二天一大早杨苗苗顶着个熊猫眼回娘家。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她决定先给莫向北打电话,电话里她支支吾吾地打听昨天那个民间集资到底是咋回事。莫向北起初在电话里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听到后来总算听出了名堂。杨苗苗听到电话那头的他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哎呀我的大会计,我以为你理财肯定比我们在行啊,敢情你还真什么都不懂啊!杨苗苗在电话这头尴尬地笑,说正因为不懂才跟老同学你请教。莫向北一阵大笑,什么请教不请教的,你要有闲钱就放周胖子那生小钱去呗,周胖子那化工厂在我们市里可是纳税大户,照说他也不需要跟私人借钱,这不都是关系户吗?你懂的啊,能把钱放他那的可都不是一般人,不过老同学的面子一定会给,你要张不了口赶明儿我给你说去。莫向北的一通话把杨苗苗说得热血沸腾起来,连声说道,好好好,我钱也不多,放着也是放着,能生出小钱来是最好不过了,那,莫大主任,这事就拜托你了,我跟周总还真张不了这口。

莫向北说,就知道你脸皮薄,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让周胖子算VIP 的利息给你。杨苗苗心情大好,说话的音调也敞亮了起来。那这事就拜托大主任你了,明天我等你消息。莫向北满口应承着挂了电话。一路上杨苗苗暗暗揣想,虽然她不知道莫向北所说的VIP 利息是多少,但隐约也知道社会上那些利息要高过银行几倍,这钱要真放周胖子那,两三年里生出的可不是小钱呢,对她杨苗苗来说绝对是笔大钱。

到了母亲家,杨苗苗母亲难得见到她有这么好的心情,不免有点奇怪。这是捡了宝还是咋的?这嘴都咧到耳朵那了。杨苗苗上前一把搂住母亲,很难得地跟母亲撒起娇来。我的好妈妈,你就不许你没出息的女儿也捡个宝什么的吗?母亲看她一脸娇憨样也被感染得眉开眼笑,连声说:好好好,能捡到宝就是好。心想自己这个二女儿,要每天能这么开心也就好了。

杨苗苗跟母亲挽着手来到沙发前坐下,她娘俩有很久没有这样亲密地聊过天了。苗苗啊,你们那房子拆了什么时候可以拿新房子啊?还早呢,这不刚拆完吗?不过倒是可以先定套型了。哦——母亲慢悠悠地应了一声,又小心地问:那拿新房子的钱都有了吗?杨苗苗尴尬地低下头,有些支吾。还差些呢,这不,我还想跟您和爸商量下呢。哦,没事没事,我跟你爸早就商量好了。母亲说着起身去了房间,不一会儿拿了一本红彤彤的存折出来。苗苗,这是我跟你爸存的,我们放着也没用,就商量着给你贴补新房子,我们知道现在房价高着呢,你夫妻俩压力大呢。在母亲近似絮叨的话语里,杨苗苗眼眶倏一下红了,她伸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存折,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年,想一想她跟李健也没给两位老人尽过什么孝心,两位老人的退休金都不少,姐姐们给的也不少,所以他们坚决不要她的钱,现在,反倒拿出积蓄给她。一时间杨苗苗感动得泪哗哗地流,她不知道能对母亲说什么,就像个孩子一样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哭了个稀里哗啦。

等杨苗苗好不容易稳定好情绪时,父亲牵着小杰的手买菜回来了。小杰跑过来钻进了妈妈怀里,父亲乐呵着说,早知道苗苗回来我要买她喜欢吃的鸦片鱼啊,下次来吃饭早点说一声。父亲埋怨的声音里满是宠溺的味道,杨苗苗鼻子不免又酸了。下次把李健叫来,周六不来你们就周日来,我可是好久没跟他喝酒了。杨苗苗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着父母年迈的身影双双走入厨房,她搂着小杰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敛好情绪安排小杰去做作业,心想以后每个周日都要跟李健回来,她和母亲一起做饭,让李健陪父亲唠唠嗑。

第二天,杨苗苗把家里的存款连同母亲给的那笔钱都提了出来。家里的二十多万加上母亲给的十五万,凑足了四十万的整数。她想,两三年后拿房的时候这本金加上那笔VIP 利息数目应该更可观了,到时候,看他李健还啰唆什么。

杨苗苗提着这笔巨款打了个的直奔莫向北办公室去了,到了他办公室直接把钱兜往办公桌上一放,把莫大主任给惊到了。我的姑奶奶啊,你这性子也太急了吧,这干吗呢?还拿这么多现金,你一个做会计的就不知道有转账这回事?杨苗苗不理莫向北的咋呼,冲他眯着眼笑。莫向北一脸无奈地看着杨苗苗。好好好,我就亲自陪你走这一趟,谁叫你是我们的杨大小姐呢?杨苗苗也嘻哈着说,那就有劳我们的莫大主任了,完了请你吃饭以表达我的衷心感谢。莫向北说,这还差不多,不过让你请还不如让我们温总请,他也该为我们的杨大小姐多做点事。杨苗苗白了他一眼,说,别牵三搭四的啊,我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莫向北龇着牙像傻根一样嘿嘿地笑。好好好,你俩的事是轮不到我多嘴,这以后啊我识相,我不掺和了好吧。杨苗苗甩给他个大白眼。

莫向北亲自开车把杨苗苗连同她的巨款护送到了周胖子同学那,事情办得相当圆满。怀揣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情绪挨到一个月后,杨苗苗的银行卡上收到了第一笔利息。她盯着手机上银行入账的短信提示足足看了好几分钟,这一笔上万元的款项看得她的眼睛发光也发疼。这……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吧。杨苗苗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兴奋,开始拨打起心里的小算盘,她这一拨拉,那一拨拉,两三年后就把心仪的房子给拨拉出来了。宽敞又明亮的大房子哦,杨苗苗仿佛看到了自己在那座大房子里欢呼雀跃的模样。

这样的感觉太好了。作为一个女人,原本她最担心的就是时间的指针走得太快,它那样轻易地带走了女人的青春和容貌,而现在,她只盼着时间能走得更快些,盼着每个月中的那一天,她存折上凭空而降的一个炫目数字,这个数字慢慢变得可观,到了可以拿新房的时候,她就用这个数字去换那个一百三十平米的大房子。杨苗苗的大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这些年灰败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抹明媚的颜色,这是一种叫作物质的色彩,杨苗苗原先并不知道,它对自己的诱惑力如此之大。杨苗苗不可抵挡地变得知性优雅成熟美丽起来,她的肌肤因一款名牌护肤品的滋润变得年轻瓷亮,她的行为举止因心中一份自信的充盈变得大方也洒脱。在之后的每次同学相聚间,她一扫以前的拘谨和自卑,现在的她美丽又豁达,时而妙语连珠吸引着同学们欣赏的目光。

这一天她突然接到了温寒的电话,很私下的一个邀约。温寒说,今天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吗?杨苗苗在电话里愣了愣,她自己心里是期盼这样一个电话的,只是当这个电话来时又有了小小的抗拒。杨苗苗按捺住心头的云起潮涌淡淡地问,找我有事?电话那头有些微喘的声音,又像是深呼吸,然后话筒里再传来他的声音,是的,半小时后我到你单位接你。杨苗苗还想说什么,电话里却传来了忙音,他并没有等她回答,他总是这样胸有成竹。杨苗苗握住话筒的手不知为何颤栗了几下,她丢开了话筒,在一种不知名的心慌中木然站立了一会儿。许久,把目光投向萧瑟的窗外。窗外一片冬天的凄凉。

杨苗苗远远走过去的时候,目光里收录到温寒的影像,一如几个月前那样衣冠楚楚地倚靠在锃亮的豪车旁。只是,这次她的感觉有了变化,那次,她心头对他是有怨气的,可现在,只感觉哀伤,这种哀伤掀起了她心头久远的爱情记忆。杨苗苗抬头望了望天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阻止眼中泪水的下滑。然后她笑意盈盈地走向温寒,在温寒近似忧伤的目光里优雅上车。

杨苗苗没有看错,此刻咖啡桌前的温寒确实是忧伤的,忧伤是因往事?还是因为对面的她?又或者还因为别的?

苗苗。温寒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明亮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那种天真纯净的感觉一如从前。

温寒的嗓音哽了一下,可往事已逝,他并不能挽回什么,如果可以,他只想弥补,更想看到她安好的样子。

杨苗苗看见温寒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图纸,彩页的,摊到了她面前,是一张小区的效果图。杨苗苗不知缘故,但她没出声,她知道温寒会解释。

一直没跟你说,你家拆迁那地块是我们公司拿下的。温寒看见杨苗苗脸上浮现出无比惊讶的表情,可他没有停顿。这里是两个户型,一个一百一十平方,一个是一百三十多平方。这是我为你留的,你看看,需要哪一个户型。温寒最后的话音里有小心翼翼的成分,可杨苗苗没顾上这些,她的目光粘在了那两张户型图上,她很仔细地看着。这是房间,这是客厅和餐厅,还有个小露台,落地窗的设计和每个房间大飘窗的设计都让她欢喜。苗苗,这是小区最好的两个户型,你喜欢哪个?我要一百三十这个。杨苗苗闷着头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响亮又欢畅,她没有看到温寒的眉头微微聚拢,她的眼睛和全部心思都忙碌在桌上的图纸上。嗯,那也好,住房应该要宽敞些。这一句,杨苗苗听出了温寒的声音有些怪,她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也别指望我感谢你什么,这算不了什么。那你是准备办房贷吗?我为什么要办房贷?杨苗苗的声音蓦然高了起来。你就算定我拿不出这买房的钱?声音近似尖刻,杨苗苗看见温寒的脸色黯淡了下去,莫名地,心头竟感觉一阵无比的畅快。不过办房贷也行,现在贷款利息这么低,钱留着还能派别的用场。杨苗苗满不在乎地甩出这句话,她没看见温寒的脸色更黯淡了,她只知道这一刻她的心里是真正欢喜的,看着图纸上自己以后的家,心里开始绘制着美丽的蓝图,快乐得都想歌唱了。

苗苗。在温寒低声唤了几声后杨苗苗才听明白,他在一声声地叫着她。苗苗?好遥远的称呼,他现在怎么还有资格这样叫她?杨苗苗的好心情被驱散了,目光寒了下来,她把那股寒气直接逼向了温寒。

温寒嘴唇几次张开又闭上,杨苗苗知道有些话正梗在他的喉咙里,却又不吐不快。可是杨苗苗又想错了。苗苗,我听说你把积蓄都放在周胖子那,我感觉这样不妥,如果你是因为买房经济上有压力我可以帮你,你差多少钱我先给你,等你以后有了再慢慢还我,不管什么时候。温寒在他急速射出的话语后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他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能一气呵成说出这些话,末了,他望着杨苗苗一阵黑又一阵白的脸色,又近似恳求地说了句:好吗?

好吗?什么叫好吗?这算什么?你这是想看我的笑话么?我凭什么要你资助?你又凭什么来做我的主?你就见不得我杨苗苗自己挣钱过好日子?杨苗苗感觉心口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这么多年里郁结的怨啊恨啊一下子汹涌起来。她腾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臂拨翻了胸前的咖啡,褐色的液体滴到了她米白色的大衣上,可她不在乎,她现在要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只会给她带来烦恼的人,她再也不要看见他,永远永远。

杨苗苗的逃跑慌张又愤怒,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咖啡店的大门,屋外凛冽的空气一下打开了她的泪腺。偏没有一辆空载的出租车经过,她的狼狈就这样赤裸裸地出现在空旷的街道上无处遁形。彻骨的寒冷让杨苗苗不由自主地颤抖,她感觉快要晕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在最后一刻拯救了她的晕厥,她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生生拽进了怀抱,一股滚烫的热量驱赶着她身上的寒意。杨苗苗慢慢停止了颤抖,这温暖的怀抱让她心生贪恋,可只一刻,她迷钝的思维瞬间清醒,她尝试着挣脱,可那双臂弯却箍得更紧。终于,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目光缓缓抬起,撞上那道深情凝望的目光,这迟到的怀抱和目光,除了逃避还能做些什么?俩人的目光艰难地撕扯着,杨苗苗用尽力气让自己的目光撤到了一旁。空旷的街道上一对逛街的夫妻就在杨苗苗目光一寸之处,泪眼迷蒙里杨苗苗很清晰地认出了他们,那是杨梅和他的老公。离得太近,杨苗苗还看清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杨梅一脸惊讶,那个二流子般的暴发户,他的表情是惊讶?是幸灾乐祸?还是看戏般的观摩取笑?杨苗苗感觉脑袋一阵轰鸣,她想她是真的要晕了。

杨苗苗病了。印象中从高中那年病后她的身体就如铁打一样,可她又遇上了他,他的身上是带着病菌的,即使杨苗苗提前给自己打了预防针,还是抵不过它的凶猛。杨苗苗请了病假,期间她把手机关了,她留心看李健没有什么异常表现,至于杨梅夫妻那里也是风平浪静。杨苗苗一颗忐忑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她在床上粘了三天,三天里,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焦虑,那是因为她还在乎现在的家。温寒,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过去式了,她不可以让他再一次来搅乱她的生活。杨苗苗决绝地退出了同学会,用了这样那样的借口。这期间温寒有到单位去找过她,她很冷漠地对他说:温总,请你不要以救世主的样子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是两条平行线,拜托你可不可以再一次人间蒸发?就像N 年前一样,好吗?杨苗苗咬着牙问他好吗,眼里有哧哧燃烧的火焰。她看见温寒受伤的表情,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她肃杀的目光里退却。

当杨苗苗存折上那笔意外之财再次如期而至时,不知为何她没有了该有的兴奋感觉,她木然地看着存折上的那个数字,慢慢地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累积起一定的厚度,杨苗苗想,这个厚度是新房里的一堵墙还是一道梁?它还不足以支撑起她的一百三十个平方,她还需要它不停地增加厚度,越厚越好。

转眼元旦就到了,杨苗苗被母亲召回去吃饭,电话里明令一家三口一个都不能少。杨苗苗心有畏惧,虽然时隔一个多月,但那天街头遇见杨梅夫妇的场景让她心有不安。他们就真能这样三缄其口?可杨苗苗又不好去找他们解释,如果真找上门去解释,不等于承认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杨苗苗满腹心事地带着小杰上街给父母置办礼物。拥挤的超市里眼前忽然晃过张晓丽的身影,刚想追过去打招呼,却看见她身旁闪出一个男人。两个人一副神情凝重的样子,那个男人的手轻轻撩了撩张晓丽额头凌乱的刘海,又用手搂过张晓丽,轻轻抚摸拍打,低头耳语像是在抚慰着什么。杨苗苗在人潮中怔怔地看着,一直看到他们的怀抱分开,又手牵手走向收银台,一直目送着那对人影消失。张晓丽和李洋?杨苗苗脑海里又搅起了一团糨糊,这突如其来的遇见减弱了她回娘家吃饭的某种恐惧。心想自己两个多月没参加聚会了,那个小集体散了吗?又或者衍生了什么新的内容?

杨苗苗兜着一肚子的心事回娘家。难得一次齐全的阖家大团圆,杨苗苗努力保持笑容,可还是感觉到一旁杨梅老公阴森森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她,让她浑身不舒服,如芒在刺。

看得出父母今天是真的高兴,三个女儿一个都没落到齐了,连在外读书的大外孙女也回来了。今天李健的心情也不错,跟老丈人干了一杯后情绪难得高涨起来。桌上一片祥和温煦的景象,杨苗苗紧绷的弦不由松了下来,起身举杯敬父母,又敬姐姐姐夫,最后敬杨梅夫妇。酒杯到了杨梅老公那,他起身的时候笑得夸张,眉眼间对着杨苗苗不露声色地挤弄。心里的弦唰一下又绷紧起来,她的第六感递上强烈讯号,一场针对她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果不其然在杨苗苗父母问到新房子的时候那位开口说话了,阴阳怪气的声音要多刺耳就多刺耳。二姐的新房子哪用她操心啊,人家有老熟人在那管事当家呢。杨苗苗心里咯噔一下,面对一桌子射向她的疑惑目光,只好强自镇定。是的,我有一老同学在那负责的。我说是吧,别看咱二姐平时少言寡语的,她的路子可宽着呢,这老同学的关系可不就在一个“老”字上面,老同学、老熟人、老情人,你说会亏了咱二姐吧!杨苗苗的脸唰一下白了,李健疑惑地询问,是上次来我家那个拆迁办的吧?什么拆迁办啊?二姐夫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这个老熟人可是个海归,高中那时候跟咱二姐关系还不是一般地好,比那同桌的你更进一步的关系你说是什么关系?现在人家可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蛮大的开发公司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咱这个小城市来抢地盘了,个中原因值得深思啊!唉,二姐,你知道吧,你那个老熟人还是个钻石王老五呢,听说他的婚姻在回国前就解体了。大头苍蝇样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旋响,杨苗苗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消息,对于温寒竟然比她了解得还多。杨苗苗无言以对,她竟然无从反驳,事实上他也没有给她反驳的话由。他那暧昧而又夹缠不清的话语像一股污浊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积蓄着掀起巨浪的能量。

好在父亲和大姐出来截断了那污浊的话浪,最后,杨苗苗听到了这个人发动这场演讲的核心内容,终于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了。他觍着脸说:二姐,我跟梅梅也想换房子呢,听说你们那地块真心不错,要不跟你老同学通融下,给咱一个最优价,咱们做邻居这不也好有个照应吗?杨苗苗差点没吐出来,可是一桌子不知内情的人看着她,还给那个阴谋家帮着腔,她只能含糊地答应着。她看到那个小人一脸阴笑,杨梅和她那个官员姐夫看戏般的诡谲笑容,还有她的父母蒙在鼓里的笑容,团团围困着她,杨苗苗脑子里一片茫然,几近空白。

几天过去后风平浪静,杨苗苗想许是那个暴发户一时兴起,说过就算了,可他却找到她的单位来了。杨苗苗没好脸色对他,可人家根本不在乎,人家手里捏了张王牌,杨苗苗清楚地知道,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能把那点小事无限扩大,只能耐着性子听他说。这一次他开门见山,说上售楼处看过,看中了一套房子,现在专程来请二姐大人陪他过去看看,顺便找下她的老同学,给个内部价。杨苗苗冷冷回答说,你错了,我真没这么大面子。可那个二流子开口了。我的亲二姐,你对别人藏着兜着也别对我这样啊!我可是亲眼目睹你们恩爱亲热的场面的哦,我还在手机里给你们留了影呢。杨苗苗的肺差点都要气爆了,她瞪着眼前这个无赖,又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跟眼前这个小人周旋。她说:你容我点时间,我先去沟通下,如果可以,一定给你满意的答复。二流子笑了,说,二姐你要出马那人家还不立马给你办事?那我先走,回家静候佳音。杨苗苗铁青着脸目送那个无赖的嘴脸消失。她一屁股坐下,脑子里风车一样地旋转,可也想不出一点对策。去找温寒?这成了什么?求他帮忙,找他商量对策,都不是她想做的事。可是,她又能眼看着她的亲妹夫拿着所谓的她出轨的证据去找李健吗?那样会是什么结果?凭李健的脾气真不敢想象,那必定是她面对不了的结局。

杨苗苗担了满腹的心事,脸色灰暗得厉害。李健问她是不是哪不舒服了,这么冷的天,别净想着臭美,多穿点。杨苗苗强忍着笑道,没事,年底了单位事有点多,有点累。李健睨了她一眼也就信了,她一做会计的,年终总要忙碌些。后来有几次她看李健心情还算好,想张口说一说她跟温寒的事,再说下杨梅老公的误会。可心里发了几次狠还是张不了口。她跟温寒是没什么,可那照片又怎么说得清楚?

暴发户妹夫的电话每天跟催命一样,杨苗苗没办法,想就硬着头皮找温寒试试吧。再转念一想她把话都说绝了,就这样找他多尴尬啊,要不把同学们都请出来吃顿饭吧,以前聚会也从没让她掏过腰包,这次就算她回请吧,到时候再找机会跟温寒提。心里拿定了主意先给莫向北去电,很奇怪电话里莫向北的声音消沉而低落,一扫以前的爽朗热情。杨苗苗问,莫大主任,这星期我们同学们聚一聚?莫向北的声音有气无力,说,聚?聚什么聚?还聚得起来吗?杨苗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就聚不起来了?电话那头一声长长的叹息,要不你打电话给张晓丽吧。话音一落电话就挂了。杨苗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莫向北今天是怎么了。想了想也懒得去揣摩他的心思,就拨了张晓丽的电话。电话那头张晓丽也是有气无力,杨苗苗差点没听出那是她的声音,像个病号一样。杨苗苗问你病了吗?她说没有。杨苗苗又问那你是怎么了?张晓丽说没什么。没什么这个周末咱们同学出来聚一聚吧。张晓丽那头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说了跟莫向北一样的话。聚?还聚什么聚?还聚得起来吗?杨苗苗蒙了,刚想再问,电话那头已是一片忙音声了。

杨苗苗想不通他们究竟怎么了,呆立了一会儿,脑海间忽然灵光一闪,难道?她想起那天超市看到的张晓丽和李洋,莫不是他们事发了,张晓丽老公又或李洋老婆追到了同学会上,然后连累了大家。杨苗苗恍然大悟,心想一定是这样的,肯定是人家怪罪到同学会上来了。不是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吗,有事没事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看来这话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请同学们吃饭看来是不成了,杨苗苗想迂回找温寒的念头彻底夭折。日子一日日挨着,那个催命般的电话每天都会响起,杨苗苗搪塞着,渐渐有招架不住的感觉。

年说到也就到了,大街上已经有了年关将近的忙碌和喜庆味。可杨苗苗喜庆不起来,那天小杰追问着妈妈给他买过年的新衣裳没有,杨苗苗懒懒地说还没呢。出租房里冷冰冰的,杨苗苗没有心思去布置,她感觉到一旁李健不满的目光斜扫过来,可她无暇理会。

杨苗苗没有想到温寒会来找她,她恹恹地出厂门,看到暮色里温寒站在那,两人四目相对呆立了一会,然后温寒打开车门,犹豫了一下杨苗苗还是走了上去。

还是那天的咖啡店,还是一杯温软醇香的摩卡。杨苗苗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温寒也沉默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空气凝滞,即使咖啡店里温暖如春,依然感觉凉意侵心。

还是温寒先开了口。

苗苗,你看中的那套房子手续我都帮你办好了,明天你抽个时间去签字。

杨苗苗疑惑地看着他,不懂他所指的签字是怎么回事。温寒迟疑了一下,深咽了口气,一些话用力挣扎出来。

苗苗,有个事情我不能再瞒你了,周胖……

周胖?周胖怎么了?

杨苗苗听到周胖的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忽然想起上个月好像没收到银行到账的短信,这段时间她心神不宁也没去查户头,温寒怎么好好的提起周胖来?

苗苗。杨苗苗听到温寒清了清喉咙,话吐得有点艰涩,可她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听清了。

苗苗,周胖子的厂子抵押给了银行,他经常去澳门赌博输得厉害,其实他的厂子早就空了,一直靠融资和银行贷款撑着,这一次……

温寒的话语停顿了几秒,像卡了带,杨苗苗的耳朵几乎要伸到温寒跟前去,时间走得比蜗牛还慢。

他去澳门输了近一个亿,人也没回来……

杨苗苗的脑子一下空了,温寒的声音继续在她耳畔轰鸣。

同学中不止你一个借钱给他,张晓丽和莫向北更是……他们借钱还出力,还为周胖做了担保人。可他们还不能对外说有钱放在周胖那,他们都是公务员,很多东西不好说。

杨苗苗想起之前电话中莫向北和张晓丽的声音。她的眼前黑了下去,一片迷障,重重叠叠压了过来。那钱就要不回来了?杨苗苗失魂般的语言像从天边飘过来,声音颤抖着,可还挣扎在一种渺茫的希望里。

苗苗,钱的事你先放下好吗?房子那边你别急,我会帮你。温寒的眼睛湿了,望着整个人都被抽空的杨苗苗,紧攥着咖啡杯的手瑟瑟发抖,褐色的液体溅上她白皙的手背,烙上了一个又一个貌似伤疤的印迹。温寒伸手握住那双失魂落魄的手,想把自己的热量传递过去。苗苗,让我来帮你。温寒近似恳求,可杨苗苗慢慢地站了起来,像个木头人一样拎起自己的包,走出咖啡店。街上华灯明媚,人流如潮,不知是谁燃放起了烟花,地动山摇般的轰鸣声里杨苗苗想新年真的就到了,她得赶紧去给小杰买新衣了,这次,真的要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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