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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无问津者

时间:2024-05-04

魏 星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屈原《远游》

与酒鬼谈话

我在酒吧喝酒,正在构思一段往事。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放下崭新的一杯酒,我想。我的目光,击破一排酒瓶,它们飞溅,停留在空中,酒客边缘,我切下愤怒的阴影,灯光碎片,组合成温暖的雪花,所有所有,混沌其中。

穿宝石蓝西装的酒鬼正在兴头,他贪婪地望,展望我——像个兜售纪念品的街头商贩——尽管他戴着黑色墨镜。瞧,他端起酒杯——摘下墨镜,提了提与外套同样颜色的衬衫衣领,他的计划一目了然,他走过来了。

“嘿,这啤酒不怎么样。”他喝了一口,飞快的一小口,而不是一大口。

“我的也是。”我将杯里的威士忌一口喝干。我的应变,我虚伪的手段。我想,我总想。眼前事即刻为往事。

“这样吧,我告诉你嘎嘎大郎的故事,作为交换,你请我喝一杯,怎么样?”他感到我兴趣不大——他的计划很周全,“我请你也可以,但是你要听我讲完嘎嘎大郎的故事。”

嘎嘎大郎的故事,嘎嘎大郎的,故,事。嘎嘎大郎——我信心十足,我了解这个故事,尽管此刻我全然无知,可是他说对了一个名字,一副咒语——我想起黑夜中,一个龟人走出青楼,醉意阑珊的步伐,他斜倚一把刀子,刻画千山万水,仰望星空,长啸一声。我想,我总想。

我叫来酒保,要了两杯生啤,两杯伏特加,付钱。“我不保证能听完什么大郎的故事。”我说。我的应变,我虚伪的手段。

“我准备拍一部电影。”宝石蓝酒鬼嘴角右咧,躲避子弹般低头冒话,生怕狙击手发现的样子。

那家伙饿极了,吃蛋糕一样喝了一大口生啤,信心十足——他居然也信心十足。“我敢保证,老兄。”他又碰了碰我的伏特加,我们一口喝到底。到底,到底,到底,我们唱,大家一起唱,到底到底到底。

我不相信存在,我不相信现实,我只相信,不,不,我什么也不相信。我活在梦境与酒精里,仅此而已。

那个酒鬼仍然在讲述嘎嘎大郎的故事。

我已经躺在床上,闭目,心脏持续跳动。

人生很短,梦很长。

我想,我总想。

曾经的梦

月下无人的街巷,嘎嘎大郎晃悠脚步,身后跟着一棵桃花树,好似妓女的影子。他喝酒,蓝色液体“美人水”(此处删除一百一十六个字)。嘎嘎大郎从墓地走出来,他梦到了曾经的另一个梦,他打算到城里逛逛,看望朋友,做个纪念,去寻找做梦的人。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床上(此处遗忘四百四十八个字)。

看望墓碑

抛开过去的梦,嘎嘎大郎离开墓地之前,去看望一块墓碑。那下面埋葬着他的旧相识。夜色深沉,暗月朦胧,他爬上那块墓碑,蹲在上面,注视着下面一片杂草与一圈小小的旋涡,这里看下去不像住着死人,不如说像个蚁穴。

“哎,”他颤动喉咙,发出声音,“我来看看你。”

“你挡住了月亮。”下面的死人采用服务生的语气。

“我猜你不会再来我这里了。”死人接着说。

“终结以后,说不定可以再次见到你。”嘎嘎大郎自言自语。

“不,不会的,终结以后不会存在,你会彻底地消失。”

“你还在说气话。”嘎嘎大郎点起一支烟,烟雾淫秽地钻出嘴巴,几条蛇的形状。

“生气?真陌生。”死人吹出钟的声音,“我是死人,不会产生任何情绪。”

“哦,”嘎嘎大郎将重心左移,屁股坐到了墓碑上,“我喜欢看你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死人停止了钟声。

“死人的样子。”

“死人的样子?”

“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样子,我坐在你上面,看着地面上的狗屎地穴,想象你从前的样子在这里面,而你死了——这个样子。”

“我可怜你。”死人说。

“注意,这也是一种情绪。”嘎嘎大郎碾灭烟头在墓碑上。

“操你自己吧。”死人平静地说。

“这更是一种情绪,不过,这主意很好。”嘎嘎大郎跳下来,掏出一把刀,在墓碑上刻写了几个字。

死人继续吹起钟声。

嘎嘎大郎走远。

小 凛

起风了,树枝瑟瑟,一只走失的小野猪蹿了过去。嘎嘎大郎走出墓地,迎面看到一位女孩。女孩长得巧慧、娟妍,一头枫叶红的短发,鼻梁亭亭,唇若海曙,她正重新披上皮大衣。女孩说城里正在闹病毒,她本来要去嫁人,结果谁也没找到。

嘎嘎大郎一眼看出来,他对女孩说,你是小狐狸变的吧,你刚刚学会变成人形,就急着去嫁人。你叫什么名字,嘎嘎大郎问女孩。哦,我去问妈妈,说完小狐狸转身要走。嘎嘎大郎叫住她,说,小凛,你叫这个名字吧,是我从前一位朋友的名字。小凛,小狐狸重复了一遍,嗯,她点点头说,好吧。

你要去城里吗?小凛问。

是。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说闹病毒,没找到什么人吗?

我只是一个人——没有意思——我什么都不懂。

好,但是你不要妨碍我。

妨碍?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要拖我后腿。

怎么会,我跑得很快!小凛闪亮地说。

好吧——我们走。

我累了,我想骑在你的背上,你那个壳子看起来很结实。

好吧——嘎嘎大郎刚要蹲下来,小凛轻轻一跃已经骑在上面了。你真轻,你这么轻,根本就不会累,他说。

我只是想骑在这上面。说着话,小凛脱掉短靴拿在手里,两只脚丫粉红凝脂,指甲尖尖略长,她放松地叹了口气。

诗人是不是人

他们走向城里,在地下铁大门外,他们碰见一个怪人,那个人手攥酒瓶,坐在一棵槐树旁,正在念叨:嘿,你,你老了,臭了,靠在古树旁,你仍喘着气,你感觉到了吗?黑夜不再黑暗,你永远站在亮的一面……

他们凑近这个人,他停止了言语,惊惑地目迎嘎嘎大郎和背上的小凛。你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问。

“一个人。”“两个人。”他们同时回答。

小凛跳了下来,不服气的样子。

“一个人,”嘎嘎大郎再次说,“她是一只小狐狸。”他指着小凛。

大树旁的人哈哈大笑,他抹了抹嘴,你们比我像诗人。

“你嫁给这个人吧,这是一个诗人。”嘎嘎大郎搂抱着小凛,指向诗人。

“诗人就是这个样子啊?”小凛蹲下来瞅着诗人。

“诗人也是人吗?”小凛抬头问嘎嘎大郎。

“这个,你问他。”

诗人笑得喘不上气,此时月色正佳,风沉默如鱼。

“我可以是人,也可以他妈的不是人,”诗人说,“正如你看起来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孩,可是他却说你是一只小狐狸。”

“他说他妈不是人,”小凛抬头对嘎嘎大郎说,又转头看着诗人,“我妈妈也不是人。”

诗人无声地笑。

“那是骂人的话。”嘎嘎大郎告诉小凛。

“骂人是谁?”小凛问。

“够了,他妈的,咱们走吧。”嘎嘎大郎拉起小凛。

“你也说了骂人的话。”小凛磨蹭脚步,她的短靴还拿在手上,她想坐下来穿上它。

“你们去哪?”诗人问。

“城里。”小凛抢着回答。

“末班车快要来了,我们一起走吧。”诗人提议。

“随便你。”嘎嘎大郎转身率先走下楼梯。

末班地下铁

小凛第一次走入地下铁,她没想到地下可以修成这个样子,她说比起她们的洞穴,这里太可怕了,人类果然不简单,妈妈说得对。诗人给小凛喝了一口酒,小凛说:葡萄味,真好喝,我们从前经常从墓地里偷酒喝,很少喝到这个味道的,我的妈妈每晚都要喝一点,她说这是人类少有的伟大发明。诗人说你的妈妈太伟大了。嘎嘎大郎打了一个喷嚏,末班列车来了。

小凛醉态飘飘,一手缠住诗人脖子,诗人顺手把她抱上了车。车内乘客寥寥无几,一位中年人疲惫地看着他们,车启动以后,又睡着了。

他们并排而坐,小凛坐在中间,静静地眨动双眼,她的双眸湖水一样蓝。她解开皮大衣的纽扣,诗人看到她腰间系着一条星云红色皮毛腰带。真漂亮,诗人指指那腰带。这是我的尾巴,小凛轻抚腰带,星云春草一般浮动。你是不是在玩co-splay,扮演什么角色?诗人问。小凛盯着诗人,认真地思考,嘎嘎大郎歪头撇嘴打量他们。

啊!对,是啊,我是在玩这个,小凛忽然说,我在扮演人类,我要嫁人。

诗人喝了口酒,赧然一笑,轻轻地“啊”了一声。

一只钟表盘大小的龟,不知从车厢哪个角落爬出来,走得一本正经,头颅高昂,它看到嘎嘎大郎几个人,那几个人也正被它吸引。与此同时,车厢外侧闪烁着连成一排的广告牌,一片深海景象,鱼群在墙壁上优美地游动。他们,龟,与广告牌,一起流动。海水溢满整个车厢。六只企鹅跳下来,舒展身体,炮弹一样钻入车轨。巨型章鱼行乞似的游来,它的每一只爪子稳稳地缠住吊环扶手,海豹很快将它顶出车顶,还不忘回头微微一笑。双髻鲨紧闭齿唇,它的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穿过诗人与嘎嘎大郎的脸庞,小凛在它的肚皮下缩成一团。

诗人叫喊——

海水排成山,登上陆地。海啸来了——

城市被汪洋吞没。

螃蟹们横行斑马线。

珊瑚组团整日整日乘坐地下铁。

沙丁鱼扫荡街头巷尾各式餐馆。

帆立贝忙着驱逐半死不活的蜗牛与水龟。

海马开歌舞厅,墨斗鱼装书法家。

金枪鱼带领各色海鲜往来办公楼谈装修生意。

最可气的是,大白鲨整夜整夜在俱乐部消遣,观看海螺姑娘跳脱衣舞。

鲸,捣毁了政府大楼,每个清晨默默地清理街道垃圾。

忽然有一天,海水消退,城市重新浮出水面。

幸存的人们重返家园,他们茫然地待了几天,

终于走向大海,溜回湛蓝深处。

诗人停下来,龟深情地望着他。小凛睡得香甜,嘎嘎大郎扭头在看,下一站站名。

梦 醒

黑乎乎的卧室,迷糊糊地起床撒尿,走向厕所时,我看到月光下的厨房仿佛站着嘎嘎大郎的影子,我回忆之前的梦境,犹如回忆一座刚刚游览归来的城市。我急匆匆地返回床上,扩散、延展被触碰的睡意。

嘎嘎大郎于是走入我的房间。他向我表明,他的到来不是偶然。他特意来看我。我对他说,我们刚刚才认识,而且是在我自己的梦中。不,他立即打断我,却停顿了一段时间,仿佛是在等待我发出邀请。他说我们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也可以说我们就是同一个人。我惊讶地从床上坐起来,傲慢地告诉他:这不可能,我,尤其不会穿着龟壳,我,也不会从墓地里走出来到处乱跑。他在我面前坐下来,他向我指出,他眼前的这个人,也就是他眼中的我,就是刚刚穿成那个样子,刚刚从墓地里走出来的人。我感到他在开玩笑,放缓了情绪,接着,我轻蔑又不乏友好地说,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梦,而且梦里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嘎嘎大郎坐在暗处,似乎用手指着我,抑或只是挠了挠脑袋,他一字一顿地说:不,不,不,正,好,相,反。

与北野武会面

我应该再次入了梦。依旧是嘎嘎大郎几个人,他们走到一座公园门口。尽管是黑夜,各个角度的灯光将四面八方照亮如昼。嘎嘎大郎向站在门口的一个男人走去。诗人与小凛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男人穿一套宝石蓝西装,衬衫同样颜色,黑色皮鞋,黑色短发,黑色墨镜。嘎嘎大郎招手,诗人与小凛走过来,他们被介绍给男人,他们听到男人的名字叫“北野武”。

北野武是什么?小凛小声问诗人。导演,拍电影的,男明星女明星一起,假装——诗人比比画画,他以为小凛不会明白。小凛大笑,她说她知道她知道。她接着说,我要变成人形,求妈妈给我讲漂亮的样子,妈妈给我叼来废弃的画报,她说这上面的好看女人就是女明星。诗人看着小凛,顺着她说,那看来你的法力不大灵光,变得不像。小凛懊恼地说,并且打了诗人一拳,她说,我呀,我变得跟画报上的女明星一模一样,可是我一照镜子,妈呀,我想这不是跟没有变一个样吗?所以我就照着虫子啊,树叶啊,溪水啊,彩云啊,啊对,墓碑上的人头像啊,总之,照着喜欢的想法变来变去,总算混成了人样。诗人竖起大拇指,高兴地说,佩服。什么意思,佩服?小凛问。就是你刚才打我一拳,我很疼,但是我不会还你一拳,也不会生你的气,这他妈就是佩服。啊,我喜欢这个,我要你一直他妈的佩服我,小凛学会了说“他妈的”,说得很贴切,很开心。诗人再次竖了竖大拇指,没说话。北野武凑了过来。

嘎嘎大郎说北野武正在这座公园拍电影。诗人喝了口酒,这一段时间,他几乎忘了喝酒,他觉得此时喝上几口正可醒脑。

诗人说:“北野武啊武野北,见到你很高兴,可是我知道,你虽然是北野武,可你只是北野武的替身,你只是北野武的另一面。”

“我的另一面在做梦啊聪明蛋,”北野武嘴角一咧,开枪般点射话语,“你的另一面在谁梦里?”

嘎嘎大郎仰面躺在地上,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找来的小型摄影机,他将镜头对着他们。

湖边的戏

染上病毒的人们,行动是迟缓的,没有人不知道他们已经变成了僵尸。他们只会在夜里被悄悄灭杀,毕竟这里面尽是正常人的亲朋好友。这个夜晚,灭杀行动变得艰难起来。废弃的公园内,有些僵尸背回来各式各样的酒精饮料,他们在狂欢,他们的思维与行为通过酒精的刺激,体内的病毒迅速变异,他们已经不再是病毒的受害者。

诗人与小凛躲在湖水旁的芦苇丛里,月光潋滟,草木荡漾。小凛蹿上一大束芦苇的顶端,短发与夜风周旋怅惘。病毒闹成这样子,你说是真的吗?这些人会吃人?小凛问正在放倒几根芦苇的诗人。是真的,刚才你不是看到了,嘎嘎大郎被他们拖走了,他们各个都张着大嘴,他们的哈喇子流了一地。

停!北野武喊了一声,进行电影拍摄的所有工作人员停了下来。摄影机停了下来。

北野武走到芦苇丛,对他们说了几句话。当他准备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摔了一个大跟头,这是一个信号,所有工作人员开始工作,摄影机开始拍摄。北野武起来的时候,样子跟僵尸一模一样。

只是诗人与小凛并没有发现这个变化。按照提示,他们走向湖中一座木桥,由于雾霭弥漫(道具师的功劳),他们走上桥面才发现,那是一座断桥。

他们不安地准备退回岸边,为时已晚,僵尸们正三三两两靠近前来。小凛手牵诗人,俯视湖水跃跃欲试,像极渴望沐浴的仙女,也许之前北野武讲的戏,她一点都没有理解。诗人说,且慢。诗人掏出酒壶,喝了一大口,小凛心领神会,好像看穿了诗人只会这一手,她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大口。时机恰到好处,僵尸们平静地走过他们身旁,站在断桥尾端,或饮酒,或坠入湖中。

迷雾遽然浓烈,他们眼前一团叠云,月光围织莹莹,一阵清风荡涤了雾障,诗人正看到北野武,以及他背后同样僵尸面孔的小凛,以及所有同样僵尸化了的工作人员。诗人闪烁起最坏的打算,他迎面走去,却无路可走,北野武们将诗人团团缠住。断桥启动,木已成舟,一帮人漂流向湖对岸。

帐篷里的梦

嘎嘎大郎正在与扮演僵尸的演员们吃盒饭,演员们说,要不是北野武导演,他们是无法开工的,毕竟城市里病毒传播得太厉害。嘎嘎大郎告诉他们,说自己是北野武导演的老朋友,这部电影的制作其实是密谋已久的互相帮助。演员们听不懂他的话,也没有人继续追问,大家只把他当作一个怪人,不过既然是北野武导演的朋友,再怪也还是可以理解的。不远处身穿防护服头戴防毒面具的人正在消毒,有人喊“绳子断了”“船停了”,几个人乘小船离开岸边,一个眼球贴在眼角外的演员嘟囔“歇着吧,导演的木船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演员们自觉排练起僵尸的行为动作,只有嘎嘎大郎走入帐篷,很快睡着了。

我端住饭盒,端起饭盒,饭盒很重,我端起饭盒,很轻,我的嘴连同饭盒,我咬住饭盒,饭盒很重很轻,我的嘴与饭盒连同饭菜,我吞咽,我终于顺利地吞咽,我吃的是——眼珠子,僵尸的眼珠子,嘎嘎大郎的一只手,我在吃眼珠子,一只手拽住眼珠子,我放下饭盒,我放下,眼珠子镶嵌嘎嘎大郎,我拿起饭盒,我杀,狠命地砸——你醒了,嘎嘎大郎对我说。我看着他,坐在帐篷里。篷外照明灯移动,僵尸的影子投射到帐布,忽而巨大,掠过头顶,恐龙形状的野兽,相继而来。别紧张,那是消毒作业的人,嘎嘎大郎说。

你又来了,我飞快地说,我不想让他认为我糊里糊涂,即便是在梦里。我又说,我还没有醒。这里不是我的家,而是我的梦境,你,我确定你,一直在我的梦中。之前也是,我又补充。嘎嘎大郎打了一个哈欠,眼眶湿了,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捻掉几颗泪珠,它们被甩到地上,玻璃球一般滚出了帐篷。他又脱掉了像龟壳那样的衣服,露出灰蓝色的肌肉形象,不清楚那是否为真实的肌肤,抑或内衣。他抬臂指指一个方向,说,你把那个拿过来。我乖乖地站起来,走过去,一把从衣架上取下了那身绛红色套装(做工精细,样式古典),拿来递给他,重新坐下,全程专注地看他将服装的每一个细节在身上整理妥帖。

他笑了笑,对我。喊了一声,来吧。帐篷外的恐龙影子穿进来,它们喷出脓液,气味刺鼻,这气味促使我眼前呈现死臭了的王八与荷花的画面,我拼命挣扎,我只能拼命挣扎,死亡就在边缘,我深陷沼泽,王八咬住我的脖子,荷花包裹住我的头颅,我喘不过气,好比身患哮喘那年冬天——要痛苦十倍。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流逝的,我总以为自己会立即死,或者从梦中立即醒来,可是,荷花与王八始终纠缠裹挟,我不得不绝望地感受时间,永恒的时间。

“你在自己的梦里,很悲惨啊。”我听到嘎嘎大郎这样说。我猜到了他的意思,此刻我承不承认,都无所谓了。

“我,怎样——才能摆,脱,你。”我挣扎着说,王八的脑袋似乎从我的嘴巴里冒了出来,荷花像一只大喇叭对我释放黑蚁穴的气味。

“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我听到他雷劈般的声音,旋即转为沉默,咒骂,微微叹气。荷花枯萎了,王八驮着一樽酒,一动不动趴在木桌上,帐篷外亮如白昼。“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之后,你我就——”他拿起酒,倒了一杯,递给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我,看着我,他看着我,他的眼睛膨胀欲碎,我下意识地用酒杯挡在眼前,酒液转眼太空浩瀚,我飘浮其中,嘎嘎大郎的眼球至圆极橙,我们同为宇宙之子,互牵互引,黑色幕布抖动星辰,倏忽间,飞驰流淌,瀑布般倾坠下滑,转瞬我已脱离杯沿,那金色的麦芽浪花好似临刑的伏笔,我才脱掉那一身绛红色戎装,帐篷外重现夜的迷离与微光。

接下来怎么拍

帐篷外重现夜的迷离与微光,微光渐亮、渐亮,剧组的嘈杂活动步入耳畔,眼皮举重若轻,若轻,“接下来怎么拍?”一个声音,拉扯情绪。

“接下来怎么拍?”声音坚定,唤出人物。北野武面无表情地俯视嘎嘎大郎。“什么?”后者谦逊地应声坐起,“你问我什么?”

“接下来怎么拍?”北野武退后两步,好比只会说一句话的玩偶。

嘎嘎大郎站起来,晃了晃脑袋,他的龟壳嘎吱嘎吱,如同刚刚穿上武士服。

帐篷外。诗人站在帐篷门帘外,他呼出一口香烟,抬头望夜,毫无星光可言,剧组的灯光像一块破塑料布,笼罩湖水此岸。

小凛坐在石头上,吃盒饭,她吐出几块鸡骨头。僵尸装扮令她不舒服,尽管只是厚厚一层白粉。“我们这样还是不是人?”她忍不住发问。旁边几个演员也在吃饭。他们回答:“我们扮演的是僵尸。”“应该不算人。”“嗯,算作死了以后的人。”“死了以后又活过来的有病毒的人。”“不不,不是人,就是怪物。”“对,跟鬼魂差不多。”“太可怕了。”“是啊,太可怕了。”“如果现在流行的病毒可以把人变成我们这样,那么——”“嘿,什么状况都有可能。”小凛又拿起一盒,她眼皮翻动看了看几个演员,“你们几个这个样子,要我说,还是人的样子,我看你们是没见过鬼魂的样子,嘿嘿嘿。”她吃了一口,难以下咽得放下了饭盒,“准保吓死你们!”几个演员近乎吃饱,有的彼此递烟有的喝保温杯里的茶,他们说,“你可别告诉我们你见过。”“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你说说鬼魂什么样?”“嘿,他妈的大夜里演僵尸还不够,你们还说鬼魂。”“怕什么,这么多人——她,她,她,你们快看,她!”“啊——!”几个演员吓跑了。

几个演员吓跑了,跑了几步又抱作一团,大家都听到他们嚷嚷“鬼,鬼啊”。诗人掀开门帘,嘎嘎大郎与北野武正好走出来。看到这种情况,北野武示意两部摄影机开拍。

自行车

荒废的公园门口,北野武暂时解散了剧组,光怪陆离斑斑隐退。

嘎嘎大郎,诗人,小凛,北野武,他们四个站在门口。星空贴近头顶,夜犹如深海。北野武提议该去喝一杯。没有人反对。小凛问,你们为什么总要喝酒?她还说自己的妈妈喝了酒,有时会变得相当恐怖,偶尔她走出洞穴,会吓死路人。诗人问,你也喝酒了,会变得恐怖吗?诗人脑门触碰小凛脑门,小凛痒痒得挠了挠头发。小凛准备回答,小凛的眼睛与嘴唇向上一抬说,你没看到之前那几个演员吓坏的样子吗?小凛话音迷蒙。呼啊,那是导演的安排,诗人说话的同时转头看到北野武十米外揭开了一匹帆布,几辆自行车站在那里。我见过,马一样的东西,小凛挽住诗人的胳膊向它们走去。

小凛很快骑上去,哎哟,很快摔在地上,她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其他人。北野武双手插兜咧嘴富有节奏地乐。嘎嘎大郎捡起小凛的自行车,那车很大很硬,他骑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北野武挑了一辆曲线流畅轻盈的自行车,他骑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根细竹棍。诗人双手插入小凛腋窝,将她提起,他们挑了一辆鹅黄女式自行车,诗人手舞足蹈讲解,小凛浅蹲车座,一双纤手摇铃捏闸晃悠车把,假装骑行了一里地,蛾眉欢喜。另一方向,两辆自行车碰撞,左横右移,长树枝细竹棍舞风捞月,北野武左肩挨了一劈,嘎嘎大郎无碍,只是后背龟壳“啪”挨了一斩。诗人躬身小心抓扶后车座,小凛真实地骑了三五米,车倾倒的前瞬她踏虹落地,车把歪斜,诗人顺势坐上后车座,召唤小凛重来。另一方向,两名战将相互挖苦,各自打转耍威风,忽而凶猛相向,高举树枝竹棍,杀伐之音锵锵冲天,诗人刚刚松开手,小凛惊叫着跳离车座,淘气地原地跳圈圈,北野武放弃关键一杀,并没有继续游戏,而是将手里的细竹棍扔向杨树,直接骑上了大马路。

嘎嘎大郎抛出长树枝,险些砸到北野武,树枝在他的车轮边弹起来又朝前冲了半米,北野武的前车轮压过树枝,他歪头举起一只手做出干杯的样子,随后又拿出了之前嘎嘎大郎不知哪里弄来的小型摄影机,将镜头对准诗人小凛这一边。

今夜我们骑小马

“你看,他们都在亮着灯,没有睡觉。”小凛坐在嘎嘎大郎的自行车大梁上。

若一叶扁舟,公路两岸高楼似青山,乘夜风,冷树苍茫,云无心望断孤月,散淡待天亮。嘎嘎大郎的语音颓凉,“灯光不寂寞,人们恐惧独处,害怕面对自己甚于病毒。”

诗人忘情地蹬自行车,他感到自己的真实,夜晚的真实,他被宇宙包围,炽热犹一团恒星,风从耳边涟漪而逝,拂过北野武头顶,他倒坐在车后座上,手持摄影机,捕捉新娘出嫁情景。

“人们害怕自己?像之前假装僵尸那样子害怕吗?”小凛扬起半侧脸颊,发丝轻飘不自由,半弯睫毛推敲疑问。嘎嘎大郎掏出一支雪茄,他交给小凛一支大号火柴,小凛乐得合不拢嘴,她早就想试试,她看到过北野武与嘎嘎大郎一起点火抽雪茄。小凛舞蹈双腿,挪动臀尖,款款描绘一圈荷叶,火柴擦过大郎背后,亮了。小凛由衷妍笑,她高举火柴,雪茄炎火喷薄,诗人与北野武的车子此时离他们很近,镜头前顿时香烟滚滚,烟雾后退唯有细小的火炬彗星般飞行,小凛双眸泪涟炯炯,她不由自主地说,“好开心啊,真快乐。”嘎嘎大郎与北野武无动于衷宛若两本旧书,寒风偶尔翻开三两页旋即又合上。诗人脚踏车轮浅吟一首歌:“今夜我们骑小马,奔入湛蓝梦空,贝壳咬浪花,星星挂天涯,溪水流淌笑脸,东风吹残樱花,永生的人了无牵挂……遥远的梦,边缘一只小青蛙,蹦蹦跳跳叫不醒沉睡的人啊……”

前面那个在唱歌,小凛说,可惜火焰没有了,她举头望,又说,不,你的火还在,你的嘴里冒烟,和墓地里的烟味道不一样。小凛继续说,我听不见诗人的歌声了,我们去哪里啊,我们为什么转弯,他们会跟上来吗?北野武他妈的不拍了吗?嘎嘎大郎告诉小凛,要去一个地方,让她换上新娘的婚纱,诗人他们去另一个地方,换上新郎的礼装。

老把戏了朋友

我推开家门,诗人说很抱歉,深夜打扰。我立即对他说,以及他身后的北野武,我对他们说,你们用不着抱歉,我喜欢这个梦,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每个夜晚都可以梦到你们。我还说,我真希望睁开眼睛看看此刻我自己沉湎梦中的样子,那样子一定很——我的一只手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神怡,说出这个词,这句话,我站在门口,颇感风趣。北野武跨进一步,掏出枪对准我的脑门,他说,你试试看在你的梦里,这把枪有没有子弹。我表演石碑的样子,站在玄关,然后就笑了,我说,老把戏了朋友,梦里死不了人,之前我被你们那位用荷花与王八纠缠过,我不是照样站在这里。说完这句话我哆嗦了一下(石碑化作海绵),我不认为我记得荷花与王八的事情,我有些搞不清楚我在说什么。你存在梦——诗人按下北野武的枪,打断了他的话,他甚至低声飞速说了一句“还不是时候”。我在想他的意思是北野武的枪还是他的话——还不是时候。“真他妈有意思。”然而我只是回应了这一句话。他们进到客厅坐下,我拧开了落地灯。

“我们要不要喝点什么?”我问,我感到自己在床上翻了个身。罐头打开流出菜汤,瓢虫从上面飞开,我无措地低头窃窃私语,想起了什么,我尽力张开嘴:“我们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们松弛地坐在沙发上,诗人脱下了身上的棉袍,脱到只剩下内裤,他将衣物叠得整整齐齐。落地灯弯下腰,光秃秃的头顶灯丝纵横交错像是忍住发笑那样微微颤抖,刺眼的光芒在空气中显而易见地流动。我从冰箱中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套绛红色套装(做工精细,样式古典),我以为我的手里拿的本该是葡萄酒,可是对面两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喝葡萄酒,我递给诗人套装,专注地看着他将服装的每一个细节在身上整理妥帖。我确定见过这一幕,我回手关上冰箱门,“嘭”,一面镜子赫然眼前。嘎嘎大郎,是那个人站在镜子里,站在我的位置,他的名字从何而来,我在镜子中,我在镜子中的嘎嘎大郎中,我看着自己——这个叫嘎嘎大郎的人,我的身后,他们在碰撞酒杯,落地灯悬挂葡萄酒瓶汩汩洋溢落花残阳的喧嚣与孤独。镜中,嘎嘎大郎笑容微微,泪水续断。

仰天大笑出门去

你流泪了,你流泪了。我妈妈也经常流泪,她说这是神仙想家了,要不就是神仙在打架,眼泪就会流下来。可是刚才我也流泪了,我坐在小马车上举着火——可是我害怕火啊——可是我是高兴呀,原来出嫁这么好玩,哪有神仙啊,神仙不好玩吧,妈妈又在骗我,她说起自己出嫁也掉眼泪,她就骗我说神仙啊神仙。你,你为什么流眼泪?小凛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中的嘎嘎大郎问。他没有回答,拧开水龙头,捧水洗脸,大小水珠汇合落散。他给浴缸放水,对小凛说,可以坐进去洗个澡。坐在溪水里一样?小凛问。对啊,嘎嘎大郎关上了洗手间的门,“这里是谁的家?”小凛一声清脆,唯有飒飒水流。

一框巨大的风景油画打开了,嘎嘎大郎正站在客厅窗前,我喜欢从前那幅水墨画,他说,面对油画后面走出的女人。女人手提一盏灯笼,走上台阶,走出风景画。

去你大姐,去你姥姥,去你个妈,你喜欢的都是屎,你不喜欢的还是屎,你就是一堆屎,你个臭王八。女人出画的一瞬间脱口大骂。她将胳膊一伸,一只发育变态的墨猴跳过来,抱走灯笼,又跳回来,蹲在桌上,朝嘎嘎大郎笑。

你又去看他了?嘎嘎大郎和颜悦色。

看你龟毛,看你烂屁股,看你个死人头。女人脱下橙黄色斗篷,露出灰底绿点连身睡衣。墨猴费劲地将斗篷挂到了衣架上,顺势站到顶端,依旧笑,还捂嘴。“嘣!噗——”女人放了一曲子屁,她做开枪手势,靶心指向嘎嘎大郎。

很对,那他妈就是个死人头。说完话,嘎嘎大郎回击放了一个干脆的屁。墨猴跳上窗台,推开了几寸窗玻璃,也甩出一尾巴屁。

他说你去看过他,还乱写乱刻,哈哈哈,女人乐,又问嘎嘎大郎,是不是用尿浇人家来着?他胡说——大郎否认——这颗死人头——我这回肯定没有。女人打了个响指,墨猴跳上唱片架,它撅着屁股,拽出几份,女人指尖一弹,墨猴它嗖——舞的曲悠了扬。

嘎嘎大郎率先抬起双臂向前向左成九十度同时向右横跨出一条腿,女人面对大郎做出一致的相反动作。他们在房间中闪转腾挪舞蹈默契,时而小丑时而鱼,目光触碰迷离指尖拨动心弦脚步勾搭记忆屁股扭出别绪长发晃荡相思擦肩道出离情,杨柳依依,鸡栖于埘,日月之行星汉灿烂,锦瑟一去不复返,半朽临风五十弦,两袖春寒嘣嘣嚓,一襟春恨恰恰恰——

— 你还是这套龟样子。

——我已经忘了本来的样子,哦,也许那死人头记得。

——他说你的梦到头了。

——你让他好好装死吧。梦不长了,青楼没了,美人散了,剩下你成妖婆了。

——梦太久远。

——说不定我会重回另一个梦。

——终究还是梦。

——让你见见小凛。

——谁?

——你听见了。

——我的名字?

——是啊,你看。

小凛赤身裸体走出浴室,玉颜光润出水芙蓉,尾之后墨猴嗨皮以遨以嬉。小凛说房间里好热闹啊。

凛取来浴袍,包裹小凛身上,搂住她的肩膀,比她高出一块蛋糕的厚度,她们并肩站在一起,凛对小凛说,你的名字和我一样。小凛看着嘎嘎大郎嘻嘻哈哈说,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了,她——凛指一指小凛——狐狸的女儿。

——呀!你知道我妈妈。小凛飞跳起来,唱片旋律随之内转潜气春鹰度吟,墨猴嬉笑绕尾,尝试用浴袍擦干水分。

——我知道你妈妈,我们都知道。凛指一指嘎嘎大郎,墨猴做了个爱心鬼脸——你妈妈出嫁的时候,我们都在。

——老天!小凛与墨猴双双飞舞。墨猴头披白手绢一步一回头走在吊灯上模仿新娘,它吱吱欢乐,小凛灯下旋转,与缤纷的影子齐声欢呼,妈妈,妈妈。

嘎嘎大郎与凛站在酒柜旁,他们饮酒、喘息、等待。房间门被推开了,北野武操控摄影机站到了床上。一队狐狸装扮的人走了过去。“我们要不要喝点什么?”我问,我感到自己在床上翻了个身。罐头打开流出菜汤,瓢虫从上面飞开,我无措地低头窃窃私语,想起了什么,我尽力张开嘴:“我们要不要喝点什么?”

满屋子狐狸装扮的人走过去又走回来,我连忙认出这一堆人——扮演僵尸的演员们——他们模仿人形狐狸的样子排队站在我的屋里门外,北野武的电影继续开拍了——北野武——嘿,他妈的北野武站在我的床上,我正在做梦,我梦到了罐头、瓢虫,我记得太清楚了,我正在做梦,北野武站在我的床上,镜头犹如火箭炮对准我,北野武的半边脸在笑,我在笑,我看到了镜头中的自己,我站在酒柜旁,我在饮酒、喘息,我穿着一身绛红色套装走入屋内,我与诗人、北野武、嘎嘎大郎、凛、墨猴、小凛,我们几个坐在一起,我们几个坐在床上,仰天大笑,我们走出屋门。

摆落悠悠谈

“今夜我们骑小马,奔入湛蓝梦空,贝壳咬浪花,星星挂天涯,溪水流淌笑脸,东风吹残樱花,永生的人了无牵挂……遥远的梦,边缘一只小青蛙,蹦蹦跳跳叫不醒沉睡的人啊……”

歌声轻柔,似春柳拂头。

一团漆黑,漆黑的尽头,仿佛若有光。

光扩大,光来无影踪,光推迁四移。

天地爽朗,青云浮山,晓星渐隐。

芳草溪流,野花鲜美,娇莺远啼。

一列半人高的小火车,停在我眼前。火车没有顶棚,车厢宽阔,两排相对的木椅自成一节。木椅子上坐满了真实形状的玩偶——人形狐狸的演员,诗人,嘎嘎大郎,凛,墨猴,小凛,还有一些,认不出,看不明。我和北野武相对而坐,第一节车厢,中间一张木桌,我们在喝酒,他戴上了墨镜,依旧宝石蓝。我正在构思一段往事,即将发生的事,我一无所知,眼前事即刻为往事,我想,我总想。

“老兄,”我端起酒杯,指着北野武,“就是那个样子,最后的样子。”我说,“世外桃源的样子,你懂吗,世外,没有一个外人,我们,我们几个,守着天地自然,我们,我们天人合一,我们永永——永永远远地在这片梦里——美啊——”我眼含泪花,将杯中的酒倒在车厢外,“我敬,我敬。”

一只钟表盘大小的龟,走在火车头前,走得一本正经,头颅高昂。“这是地下铁里那只龟。”我指出,表示记得。“你还记得什么?”北野武问,他身旁的摄影机没有停过。“不要问,千万不要问,你应该知道,”我倒上酒,随手从车厢外折来一枝花,“你一问,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你记得梦的最后。”北野武与我碰杯,掏出枪,装上了一颗子弹。

我悄然苏醒。一团漆黑。

嘎嘎大郎将烟头碾灭在墓碑上,他跳下来,掏出刀子,在墓碑上刻了几个字。我问他,没有任何情绪,你刻的什么字?

嘎嘎大郎走远。

我吹起钟声。

他告诉我的那几个字是——

不足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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