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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佛与隐士

时间:2024-05-04

赵 焰

很久不见赵焰了,多是字里相逢,好在字里相逢如面谈。年岁渐长,多少友人像纷飞的蒲公英,不知道飘在哪个角落,不妨用一杯酒让我们尽情欢乐吧。突然懂了李叔同先生词里的意思: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当真是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曾经的同行者,天各一方或者各自饱暖。以前有幸和赵焰先生共处,那时候我们还年轻,吃饭,喝茶,饮酒。我酒量不好,却不怕醉,甚至有种酒醉又何妨之感。人生难得几回醉。赵焰酒量好,总希望我多喝一杯。那是告诉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诗里还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文章留名本是空,饮而留名,更是空。

学识、见解无需多言,赵焰文章的好,好在偶见空相,空即是色。木心的话吧,他说司马迁若不以儒家精神,而以老子论照,《史记》会无可估量地伟大。以儒镜照史,是迂腐的。《史记》里写写忘记儒家精神的篇章就出彩,如“鸿门宴”。友人里赵焰是最得道家气的,难得头面齐整端庄,偶有野气,旁逸斜出,那是报人的视野也是学人的挑剔。

赵焰是有历史癖的,一来是兴趣,二则对此岸的漠然。以古照今,以古通今,终于下笔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大道,其中还有津津乐道。津津乎有味其言之,好兴致乃至好风致。

都说文人相轻,认识赵焰十来年,彼此相亲。相轻冰冷,相亲温暖,跳动的炉火都是热情。祝赵焰文章光焰万丈。

——胡竹峰题记

世事世情世理世人总有相通,如日月旋转,如四季轮回,如冬日天空漫卷的雪花,以及四荒八极的风——每当我想起大唐时代的诸多诗人,自然而然有音乐荡气回肠:既有贝多芬的雄浑与深厚、肖邦的激越和浪漫、勃拉姆斯的沉郁和忧伤,也有拉赫玛尼诺夫的迷幻和悲怆,还有莫扎特的金贵和清亮。音乐、诗歌和文学,从来就是相通的,虽然将音乐和文学一一对应是不准确的,也是矫情的,可是以我有限的感发,我觉得就杜甫诗的宽广度和人文性来说,有点像贝多芬的交响曲,只是没有达到后者的神圣和宽广。当然,这当中更多的是时代的局限。至于李白,气挟风雷,一泻千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洋溢着宏大的浪漫主义情怀,如莫扎特,也如肖邦。王维呢,就其精神的纯粹性来说,其诗歌散发的郁郁光辉,表面上有点像海顿,也有点像维瓦尔第,可是其精神实质,又有点像马勒。至于其个人外在和内在的经历和路程,跟罗曼·罗兰笔下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黑塞笔下的德米安、悉达多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一个人如何借助于艺术的呼唤,借助于艺术散发出的光芒,在不断精进和蜕变中,豁然觉醒,从而兀立于世,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超人”。至于王维的《辋川集》部分,细致、广远、博大、宁静,更像是巴赫的钢琴曲,有着星空般浩瀚和静寂的意义。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王维留存的诗画作品,尤其是王维购买了辋川别业,“晚年惟好静”之后的诗可以看出,这个人在孤独中享受宁静的时光,文字的吉光片羽,充满着灵智的意趣和禅机,神圣而静谧,让人觉察到须臾的美好,明白生命有着无常与永恒的双重意义,两者都有最高贵最深邃的伤感和悲凉,所以他被世人称为诗佛。读王维的诗与画,仿佛悠扬的旋律自灵魂深处响起,启悟的光明境界慢慢打开,忧伤和美好无界,天、地、人在一刹那间融合在一起。

即使是在盛唐时代,一个纯粹的诗人也是罕见的。我们现在所津津乐道的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张九龄、高适等,在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以纯粹的诗人身份存在,而是有各自的职业,有各自的生活,也有着各自的追求。在他们当中,有的人甚至地位显赫,诗歌也好,艺术也好,只是他有意无意的闲暇爱好。表面上来看,诗人的身份是无差别的,外人很难发现他们的不同,真正的差别来自于内部——一个人只有在无功名杂念,孜孜于艺术道路的追求,将一切置之度外的时候,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纯粹的诗人,或者纯粹的艺术家,才可能掌握到艺术的真谛。关于这一点,关键是追溯一个人的内心,明白他的三观,明白他对于生命意义的真实看法。若是这个人将整个内心都用来拥抱艺术和诗歌的话,那么,他就会自然开启一条潜在的内心通道,与世界的本质相连,继而获取一种神秘的、无穷无尽的力量。

王维是“才子中的才子”,这是指他成名较早,在盛唐时期声望领先李白、杜甫半个身位,之后又在中国诗歌史上与李白、杜甫鼎足而立。王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工书、善画、能诗、能文,又懂得音乐,会弹奏古琴和琵琶。在绘画上,王维被后来的董其昌誉为中国山水画“南宗”之祖,在绘画宽广的世界里,开辟了世界绘画史上独一无二的“文人画”乐园。在音乐上,王维不仅能亲自操琴(琵琶),还能作曲,有琵琶独奏曲《郁轮袍》(今名《霸王卸甲》)传世。诸多由音乐生发的极为幽眇的通感,让他在其他艺术上也带有一层薄雾,高蹈、华美、静谧、空灵,创造和追寻虚空,也吸引诸多幽灵来填补这虚空。无论在诗歌上还是绘画上,王维所具有的空灵意象和禅意风格,独树一帜,会当凌绝顶,非得是境界极高、修为极高,又有着天生般若之人,才能拥有的。

与李杜相比,王维值得推崇的,还有境界。如果文学、绘画和人生还有境界一说的话,那么,“境界”可以定义为建立在理性认知之上的行为、准则以及处事态度。并且,这一个行为和认知本身,还有邈远的“三观”背景、宽广而幽微的文化认知。如此方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局外人是很难看透参透的。虽然它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不过我们却能从王维一直以来平静而妥帖的生活姿态,具有山林气息的审美追求中,感受到这种智慧,感受到精神给他带来的启悟和尊严,感觉到他的诗句像春天的植物一样生长,并且一直试图与永恒产生某种连接、关联和融入。当然,在任何时候,我们都能看到他的从容和淡定,以平和而智慧的微笑给人以真切的指引。

王维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跟王维相比,诸多诗人、文学家、学问家就是一个俗人,在表面的温文尔雅背后,其实有难以逃离的平庸之骨。而王维不一样,王维是一个先天带有月光属性的人,带有某种温暖或者清寒,可以直接感受和抵达到生命的本质意义。他的经历如此简单和呆板,几乎没有传奇和故事,枯燥得就像缩减版的编年史,或者是夹杂零散诗文的绘本。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仿佛就是验证某种预言,完成某种使命,传导一些心动,启迪某种感受的。与诸多诗人艺术家只是将艺术作为功名之辅的态度不一样,王维更关注内心和终极,故而以全部身心拥抱艺术,沉浸于艺术的魅力之中,并且努力地将艺术和修行结合起来,以自己的全部生命拥抱它,和它融为一体。不要小看了这一种行为,在现实极其乏味和严酷的背景下,修行本身,就是一种思考和探索,也是一场极其震撼的冒险。

纵观王维的一生,显而易见的是,尽管这一个人一直声名在外,有很多朋友,去过许多地方,可他一直是内向的、孤独的、忧郁的,他的精神特质是如此自省而自知,几乎没有将生命的意义置放于外部世界,而是以游离其间的习惯和天性,始终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保持某种警觉,不自觉地进行自我防护,以免自己过于全身心地投入,或者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从表面上看,这个人一直安静儒雅,彬彬有礼,温柔怜悯;觉知而节制,明白自己的遵循,应该做的,必须保持深情和刻意的。王维应是中国传统作家中,最具有宗教意识、情感和情怀,又对宗教有着切身感悟,理解至深,且亲身实践的一个人。一种深度思维不自觉地深入到了他的骨子里,影响他的三观,培植着他的人格,左右着他的行动,以至于他在日常生活和交往中,只喜欢跟同道同好在一起,很少跟那些看起来德高望重、身份显赫的人为伍,更谈不上攫取他们身上的光辉和荣耀。如此做法,使得王维屡遭挫折和冷遇,有时候不由自主地陷入某种孤独和忧伤之中。这很正常,人世是江湖而不是道场,王维天生的卓越才华,相关的敏锐和敏感,以及后来修炼出的由内到外的智慧通透,使得他可以在很多时候一眼看清诸多真相;而他的柔和从容,又与周围的钩心斗角、蝇营狗苟格格不入。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方式敷衍,不能表达,又难以表达,这让他似乎跟周围很难相融,更谈不上袒露心扉,只能在大多数时间里保持沉默,以自甘寂寥和逃避的方式来躲避他人,给人以悻然而落寞的印象。与此同时,王维诗歌中忽隐忽现的那种觉醒和启示,会让人们情不自禁地对己发问,疑问自己是谁,在生命中处于什么境地,促使自己对于心灵有冷酷而无形的撕扯——这样的结局,会让人心生恐惧,心生忌惮,直至让有些人惶惶不可终日。也因此,虽然王维在很多时候刻意表现出善意,小心谨慎地对待周围的关系,或者轻松自然呈现幽默而亲近的微笑,可是他的才华、睿智和敏锐,仍旧给他制造了一种强大的,由内到外散发着的难以接近的气场,若月明星稀的清虚和明澈,若雪后天霁的清旷和凛冽。

王维给人的感觉,还在于良好的教育和修养。他从不自以为是,激昂慷慨,强硬地说服或劝告别人;不喜欢在公共场合下讲话,更喜欢屏声静气地倾听,或者轻声细语地阐述。他说话应是轻微、低沉而缓慢的,大多言简意赅,以至于人们在短时间内觉察不到他的声音是那么优美和高贵。有时候他实在拗不过,会借着酒劲,轻声而笨拙地朗读一两首自己的诗,或者将自己的绘画近作展示给人们看。人们在倾听和观看中可以发现,虽然他似乎一直缺乏激情和大胆,显得过于冷静和谦逊,不过在他的诗歌和绘画中,一直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还有一种别于他人的节奏和韵律,一如那些艺术作品隐藏的灵魂。正因为如此,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注意力的中心,成了人们目光的聚焦点,可是他似乎很害怕这样的注目,有时候甚至会略带羞涩地抽身而退,像一个未嫁的少女,或者像一头害羞的小鹿一样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之中。

可以想象,凡是有他在的场合,一定都会有一种高贵而轻松的氛围,没有人大声喧哗、口吐脏字和粗话。人们愿意跟他在一起,像众星拱月般围绕,从他身上感受到季春的舒适,就像栖身于萋萋的芳草地上一样。那是一种真正“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感觉,甚至不需要故作姿态地谈论文学、诗歌、绘画和音乐。他总是专注而恬静地看着别人,嘴角边的微笑如静谧水潭之中落入的一片辛夷花瓣。因为花瓣的落入,沉静的水潭会荡漾一波诗意的纹理,慢慢地扩散开来,更像一首美好的诗了。在任何环境中,他都喜欢安静,需要某种洁净和纯粹,以此汲取某种神秘的力量,慢慢生长出灵感、诗句、声音和画面。这种方式使得环绕他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和谐,粗鲁受到遏止,丑恶消解在某种安宁之中。不消说,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和谐的力量是令人惊奇的,也是源源不断的。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有时候让人感觉就像一株植物,在静静地开着花。

虽然他一直渴望爱情、亲情和友谊,可是能给予他的,或者说他能够得到的,并不太多。他对世间的一切温情都感到害怕,害怕伤害,更害怕失去,唯恐因为挂念,让自己受到伤害,从而失去心无旁骛的纯粹。所以,他宁愿自己跟自己在一起,遁逃入诗歌、绘画和音乐中,每天用那简单又怯懦的艺术方式,将日子平静而温柔地打发过去。尽管他的作品,包括他的日子是如此柔软、细腻、宁静和敏感,可是对于他自己来说,时间就像一个房子,或者如坚硬的贝壳一般,他宁愿安全地待在里面,一意孤行,离群索居,自我封闭,保持距离,旁若无人,将一副高傲、冷峻的面具留在外面。

在很多人看来,这个人神秘而游离,难以捉摸清晰:一生信佛,却没有出家为僧;一生为仕,却没有学会专权弄权;一生写诗,却很少描述现实;一生绘画,却从未为自己留过自画像;一生重情,却表现为决绝;一生优雅,却表现出忧伤缠绵;一生都在避世,却屡隐而屡出;一生智慧,却毫无心机;一生恪守规范,却有着睥睨道德的嫌疑;一生温顺,却在道路的选择上表现出叛逆;一生平和冷静,却难免优柔寡断,不温不火,难察性情……他的诗与画是如此地独特,仿佛空谷幽兰,雪泥鸿爪,像世界的烙印,却不属于这个世界,像回眸一笑,能捕捉却无法留住。他的诗画中有喜乐,却没有狂喜;有温暖,却没有炽热;有忧伤,却没有愤怒;有空寂,却没有死寂……他不仅在艺术上独树一帜、思想上别具一格,还在行为上、追求上特立独行,远离世俗,如此方式,似乎跟数千年的文化传统间隔有很大距离,以至于我们一直看不清楚这个人,只是感觉到这个人就像一个影子般孤独,像一个影子般神秘,也像一个影子般飘过。

只有极少的人才能深深地理解王维,之所以这样,是他们拥有跟王维一样的内向性特质,拥有与生俱来的善意、敏感和柔软,拥有相似的心灵追寻,以及对于幸福的不满足,对安宁的恐慌,对未知世界的孜孜困惑、疑问和探求。这很正常,能够感觉到世界具有某种不确定性的人,都是异常敏锐而聪明的。他们就像一朵朵花,或者像稚嫩的含羞草和蒲公英一样敏感。谁又能比一朵花更能理解另外一朵花呢?明白自己,明白自己的初衷,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中去,是理解和明白别人的最好路径。在很多时候,渴望和希冀是非常薄细的绒毛,表现为纤如毫发的表层,可是它的丝丝缕缕,又是与心灵最深层次的东西连接的,一阵风吹来,它们就会由表及里,直至连根部也一同颤动。人们可以通过它,去感觉到人类本性的温暖,感觉到世界最本质、也最为本真的一面。这是一种自由,是一种良善,更是一种“乡愁”——人从哪里来,必定会想着回哪里去。如此回归“快乐老家”的愿望,恰如艺术的目的和本质。它一直带有某种月光的属性,看起来清冷,其实最为慈祥;看起来捉摸不透,其实最为真挚;看起来十分普通,却是一个充满诗意的世界。

对于我来说,每一次阅读王维的诗文,都会怦然心动,都有一种涟漪荡漾的感觉,觉得似曾相识,觉得他就像迷雾中的导师,对我有冥冥的触摸、关怀和指引,让人不由自主觉察到生命深处那个难以企及的东西。好的艺术,应当让人感觉到心灵的细腻与敏锐,感觉到雅弭的、简洁的、玄妙的神性,就像面对一朵曼陀罗花,你越是深入地观察和了解,越是能发现它的博大和神秘,感觉它的至深处就像银河一般璀璨、博大,也跟天宇一般具有魅力和神秘。在我看来,王维的诗画就是如此,虽然它清冷而轻盈,洁净如空山上薄薄的积雪,纯粹得像清晨池塘荷叶上的露珠,可是在此中,又密布着诡秘、幽玄的暗道,直通灵魂深处。就像佛像前的油灯,以黄豆粒般大小的光明寓意某种虔诚。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似乎是宇宙的悖论,又似乎是无解的咒语。从哲学上说,世界诸多相悖的属性,在更高的层次上却是和谐。这一点,似乎在王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维的故事,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心灵的故事。人在自我行进探索的过程中,意识到无形的力量,意识到外部的虚假,意识到心灵的广大,意识到肉身的短暂,也意识到某种潜在的指引,从而引发内省性,主动地深入自己,从心灵之中汲取到广远的智慧,触及到美玉般的良知,甚至以心灵为铜镜,反射世界的波光潋滟……直至魂魄摇曳生辉,放射出炫目的光芒。如此妙境,现于因缘,现于有清净心。也许对于王维来说,世间只一个倒影,心灵才是正向的。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简单、沉静、清晰、悲悯、理性、洁净、温柔地凝望着自己的心灵,欣赏和感悟其中所显,由此得到真谛,别无其他。

也因此,对于王维的理解和表达,其实宛若倾听一场宁静的室内弦乐音乐会。我所该做的,就是保持宁静和平和,持有虔诚之心,尽力地内敛自己,调动全部的心灵力量来感知,直至从中汲取无形的力量来达到拯救和圆满。也像他一样,努力使得周边的一切变得安静、柔软、善意、松弛、和谐;不断地启迪自己,真诚地探究心灵的变化和起伏,感受自己青烟般溢出的情感,以一种艺术的方式表达,或者与山川河流、清风明月、云起云落联系起来。如此方式,牵涉到生活态度、艺术背后的力量,牵涉到艺术的本质,还牵涉到人与艺术、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关系。好的艺术与世界的关系在于:它根本不是按图索骥,不是以蹩脚强制,而是以阳光雨露清风明月的方式,自然而然地进入我们的生活。

不得不说的是,王维之所以让人感到陌生,是因为人们在习以为常的方式和感知中,将注意力集中在作品和成就上,没有全然地了解一个人,了解这个人有别于他人的纯粹性。对于古往今来的很多人来说,人们都是谈论王维,认识王维,熟悉他的诗文、绘画和音乐,而不是感受王维,深入王维,甚至与之融为一体。没有其他原因,是因为人们远远没有达到他那样的高度、深度、宽广度,在心灵中,还不具备,或者说还不会调动洁净和静谧的力量,因而缺乏对等的同理心同情心,错失诸多机缘和通孔,错误而局限地放过了他,甚至武断、狭隘地意会和领略他。如此结果是,在这一个人消失的同时,与之有关的某种见地、感知和表现方式,也同样逝去了。人们不仅仅是缺失了一个人,同时也是缺失了一条道路,一条开满鲜花布满阳光的道路。这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就像一直幽禁我们的屋子,突然间失去了一扇窗户,一扇可以观察到美丽风景的窗户。一扇窗户被堵上是悲惨的,它不仅失去了窗外风景,失去了蓝天和白云,失去了微风和阳光,还失去了对于灵魂的启迪方式。只是人们不为所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在按照自己一厢情愿的方式,按部就班地盲人摸象,蹩脚地将一只天鹅阐述成鸭子,将一个本可以心通的人,一厢情愿地塑造成高高在上的雕像,随后顶礼膜拜,有意无意地制造人与人之间的鸿沟……难以觉醒的人们不明白,这一种方式和道路的失去,会让世界遗憾,也让我们更难堪。我们失去的不只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还在失去自己明亮的眼睛。

也许,作为现代社会的读者,只有在提升了诸多认知和境界,又排除了诸多杂念和干扰后,才能清晰地明白鲜明高蹈的古代精神,才会清晰地看清飘曳在眼前的影子:这个人性格也许不强烈,个性却极为鲜明;才华也许不是横空出世,却是广袤旷远、幽深沉静。虽然他是一个古人,可是他要比当世的任何一个诗人都具有智慧,可以一直透过色相看到空寂。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才子、一个官员、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一个诗人,还是一个哲学家、一个清醒的自知者、一个觉悟者、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无染的纯粹者、一个坚定的叛逆者、一个善意对待外部世界的人、一个清教徒、一个带有人文观念的人……他的智识如此澄明,目光所及,已不是眼前的世界;他的目光穿越远古,努力追寻源泉和归宿,又对人间抱有深情回眸……这个少有烟火气,却才华横溢、不骄不奢、宁静致远之人,在我们数千年的文明史上,是那样地稀少。以至于当我们正心诚意看待他时,会发现这一个人,以及他具备的思想,包括他的一切,是如此地珍贵,珍贵如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和氏璧一样,不似黄金那样炙手可热,不似钻石那样璀璨夺目,也不似白银那样俗不可耐。

黑塞在《悉达多》一书中写道:“大部分人在这世界上,如落叶一般,在空中翻滚、飘摇,最后踉跄着尘归尘,土归土,只有极少数人,如同天际之星,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行,没有风能撼动他。他的内心自有律法和轨道。”

王维,应是如此吧。

陶渊明是东晋时了不起的人物,诗好,文好。他的文字很干净,不故弄玄虚,有情怀也有境界。而且这个人也好,很实在,不狂狷,不自傲,有修养。陶渊明的文学价值,当时并没有被承认:《世说新语》中没有陶渊明,是因为陶渊明当时不出名,尚不能登大雅之堂;《晋史》《南史》皆将陶渊明列入“隐逸传”,并非“文苑传”,对他的定位是隐士而非作家诗人;陶渊明生前的密友、当时的大作家颜延之,在陶渊明死后作《陶征士诔》,盛赞其人品高洁,只字未提他的文学成就。最初发现陶渊明诗歌艺术并予以肯定的,是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萧统“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亲自编定《陶渊明集》并作序,且撰写了《陶渊明传》。可是在此之后的六百年间,陶渊明还是没有被真正认可。初唐盛唐之时,虽然有一些诗人,比如王维等,虽然喜欢陶渊明,不过主要是暗地里,在表面上,对于陶并不是太推崇,有时候还略有贬损。这很正常,唐朝总体上是大时代,洪钟大吕,元气十足,对于陶渊明这个小人物,以及他作品中散发的归隐退步的气息,引不起共鸣。一直到了宋代,人心相对沉静,颇能觉察三昧,才慢慢意识到陶渊明的不同凡响。苏东坡读到陶渊明,以为大好,开始大力推崇。苏东坡《与苏辙书》中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说这些人的诗都不如陶渊明,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了。

苏东坡为什么如此推崇陶渊明?除了经历相似惺惺相惜之外,陶渊明是儒释道俗四位一体,苏东坡也是儒释道俗四位一体。气味合不合,从作品中一嗅就明白了。

陶渊明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半耕半读(作)”。当官从政,是读书人的追求。辞官,并不是不想干,也不是能力差,而是世事太乱了,官场太变态了,不仅性命难保,做人无底线,诸多要求也违背良知,正常之人根本达不到。可是辞官回归园,生存又成了问题——乱世之中,耕种根本养活不了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陶渊明的选择是,一方面以耕种维持基本的生存,另一方面,甘于清贫,不舍读书。从渊明二十九岁弃官,至他五十一岁死,二十余年中,他都在家乡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对于读书,陶渊明说得很多:“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乐琴书以消忧”;“委怀在琴书”等等。陶渊明,一辈子都是一个读书人,以读书为追求,以读书为习惯,以读书为归宿。这一点很不容易,绝大多数人读书,是为了做官,读书的选择,思考的方式,都是以之为中心。等到目的达到了,就不读书了。陶渊明不一样,读书很纯粹,一路走来,研学相伴,毫无功利,就是生活一种。如此无功利读书,是读书的最高境界,只有如此态度,才能把书读懂读好读透。

因为无功利,读书也轻松,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读儒家书,读道家书,也读佛家书。从他这里援引的字句或典故看,他摩挲最熟的是《诗经》《楚辞》《庄子》《列子》《史记》《汉书》六部书;也读过皇甫谧的《高士传》和刘向的《列仙传》那一类;最景仰的人物是伯夷、叔齐、荆轲、四皓、二疏、杨伦、邵平、袁安、荣启期、张仲蔚等,所谓“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者指此。都以为陶渊明的思想是受道教影响,真实的情况是,陶渊明并不以为生死是问题,道家只是呼醒了他内心中自由的这一块,至于成仙得道长生不老,陶渊明似乎并不执着,兴趣好像也不大。陶渊明做事做人的风格更像儒家,乐天知命,中庸平和。他一点也不想成仙成佛,他就想做一个衣食无虞、有骨气不求人的普通人。

人的内心,本来就有良知的力量,也有智慧的功能,它其实一直在那里,等待着某个机缘时刻的召唤而已。曾子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就是这个意思。这一个思想,是对孔孟之学的深入,也是对“仁学”的补充。以理学的解释,人内心本来就有“明德”,就是“天理”,人所要做的,就是觉知它,拭擦它,使之重新明亮起来。佛家对此的看法也一样,以为人有般若,“明德”也好,“天理”也好,就是佛教的“般若”,就是人具有的天生智慧。

明德,还是后来王阳明所说的“良知”——思想和认识,在很多时候是相同的,只是表述不一样,系统也不一样罢了。人,完全可以具有多面性,就像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儒释道俗;或者,你完全可以把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看作一个人。

不知我这样讲,有没有人明白过来?

陶渊明诗,是否带有佛家的思想?陈寅恪先生说他绝对没有。我觉得应该是有的——陶渊明对佛学有一定兴趣,跟名僧慧远虽然交情不是很深,却跟慧远的两个居士弟子周续之和刘遗民关系还不错,三人曾并称“浔阳三隐”。陶诗,有高妙的空灵感,不拘于理,也不拘于事,这是属于佛家的,比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含有心为物宰的至理,有着浓郁的“别意”。尤其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跟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异曲同工的暗妙和禅意。如此诗句,不一定是有意为之,不过作品中散发的意趣和别意,却是与佛家相通的。

儒家说“浩然之气”,佛家说“澄圆妙明清净心”,与前者相比,后者的语言涵义要丰富一些。“浩然之气”有些笼统,有些大而化之,相比之下,“澄圆妙明清净心”更细致幽微,更有方向性,更有虚玄味道。不过二者也有相同点,真谛在于力求天、地、人之间的默契,力求息息相通。若境界高远,写出来的诗,肯定具有一种幽幽之光,有通灵宝玉的感觉。

晋书《隐逸传》说陶渊明不懂音乐,却备有一张琴,琴没有弦,每逢朋友在一起,就抚琴和着琴音说:“只要懂得琴中的真意所在,何必非要在琴上奏出美妙的音乐呢?”这事并不是指陶渊明自以为是或附庸风雅,而是明白人说明白话,胸中自有无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迹象,于琴如此,在其他事物还是如此。陶渊明此举,有慧能境界,“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也是如此之理。

陶诗中,还有一种独特的“冲淡”味,既有人情,也有“禅意”。这一种味道,其实是饱经忧患之后的平静,如经辛酸苦闷发酵而成的酒。后来的大画家李公麟等人,曾以着葛巾道袍端坐于松树下,悠然对着无弦琴的姿态描绘陶渊明,可真实中的陶渊明,哪有如此悠闲自得呢?辞去彭泽令后,陶渊明在乡野里的生活一直很苦,既穷又困,还经常生病。有一阶段,父母去世,原配夫人也死了,丢下好几个小孩要吃要喝。此等困苦生活,让他“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如此状态下的“冲淡”,是强作欢颜,也是“化实为虚”。

最能说明陶渊明生活状态的,是他五十岁时写的《杂诗》: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不无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陶渊明好酒成癖,曾专门有《饮酒二十首》诗,其他一些诗中,也经常提到酒。这一点,与后来的李白相似。酒于陶渊明而言,是离不开的东西,是人伦日用,是耕种劳作后的休息,也是不屈服于命运的武器。与很多魏晋人一样,由于恋酒成癖,陶渊明对酒欲罢不能,成为晚年的沉痼,到死还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陶渊明对酒的依赖和沉湎,在酒面前表现出的软弱无力,正说明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读书人。在这个人的身上,难有轻盈直上的仙气,也难有无情无俗的佛气,他还是一个老实人,是一个接地气的人,至多,也就是一个“半仙”——一个热爱文学、热爱生活的性情中人。

陶渊明饮酒,跟李白饮酒,是不一样的。陶渊明好酒,更多是借酒消愁,是缓解劳作之乏,忘却贫穷和烦恼,所以才有“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的咏怀。不像李白,是借酒乘风,呼啦啦激起无限元气,气挟风雷,可以如鲲鹏般扶摇而上九万里。

陶渊明“儒道释俗”集于一身,可是骨子里仍是这样一个“回到原点”的儒家,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真”,一切情感和行为,都简练高妙,不虚玄,不狂狷,不做作,不自矜,不逞巧智,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对社会和家庭怀有满腔的责任和热情。他不像道家一样求长生不老,自欺欺人;也不接受佛家那样不负责任,逃离人伦。他就像日常状态下的孔子,平凡而诗意,实在而智慧。在很多时候,儒家的孤独不是一种脾性,也不是一种主张,而是一种无奈,陶渊明就是如此。陶渊明的生命过程,集中体现了儒家“中庸之道”的追求——以善为原点,以真为目标,以美为手段,最终到达意志的自由。

陶渊明的精神追求,其实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对田园生活的热爱和浅斟低唱。陶渊明四十二岁辞官归田,写了著名的《归去来兮辞》,后来的欧阳修评价说:“两晋无文章,幸独有《归去来兮辞》一篇耳,然其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其尤怨切蹙之病。”欧阳修的意思是说此文虽然采用了楚辞的体式,可作者自出机杼,不受楚辞中怨愤、悲伤情调的影响,表现出淡远潇洒的风格。欧阳修的感觉是对的,陶渊明辞官后,对于田园生活充满向往。陶渊明还有一首诗《归园田居》,诗中有句“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意思是狗在深巷中叫,鸡在桑树上打鸣。那时候的鸡,是可以飞翔的,可以飞到桑树上去吃桑葚。养鸡就在树上搭鸡棚,让鸡住在树上。陶渊明笔下的鸡,也比别处自由,像飞翔的大鸟一样。

田园生活,是陶渊明精神追求的第一阶段。紧接着,陶渊明感到了生活的艰难,笔下已变得不再浪漫了。都知道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孰不知陶渊明还有一首“种豆南山下”,真实反映了他另一面的生活:“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陶渊明的“愿”是什么?就是希望自己的辛勤有一个交代,豆子可以长出来,可以填饱肚子。

由于田园生活并没有让自己感觉到美好,陶渊明开始对生命进行了形而上思考,这可以看作陶渊明精神追求的第二阶段。慧远曾作《形尽神不灭论》和《万佛影铭》,说人死了,身体不存而精神不灭。陶渊明不同意,写了一组诗,第一首是身体劝影子,叫《形赠影》,身体说,人为众灵之长,却难逃一死,比起天地、山川、草木,哪样都不如,羽化成仙不可得,死后全是一场空,还是有酒就喝,千万不要推辞。第二首,是影子回答身体,叫《影答形》。影子说,我和你总是相伴相随,悲喜与共,阴凉地里暂分手,太阳底下不分离,可惜的是,人终不免一死,形灭则影消,与其借酒消愁,不如积德行善,留名后世。第三首是由灵魂来总结,回答身体和影子。灵魂说,人之为人,全在灵魂。我们你们都不同,但只要活在世上,就要依托身体,只要依托身体,就会留下影子,无论是谁都无法留住生命,喝酒只能暂时忘忧,非但不能延命,反而促其早死。行善也很徒劳,乃是身后之事,谁来夸你,你已不知道。最好还是顺其自然,该死就死,何必操心?

影,其实是灵魂。陶渊明之前,庄子就尝试跟影子对话了。身与影,反复纠缠,反复对话,说明什么?说明陶渊明很矛盾,灵与肉的意识开始觉醒。

陶渊明是儒家,坚持“神灭”,坚持“影”必定消亡,可是在内心中,他还是苦闷的。陶渊明消解苦闷的办法是什么呢?一是饮酒,宣泄自己的苦闷;二是“悠游”,将自己融入于山水田园中。前者,是生理上的抵抗,带有消极意味;后者,是精神上的排遣,带有积极意义。这样的方式,仍是儒家的方式。《论语·先进》中,孔子和几个学生谈情怀。当曾点说自己的理想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也长叹一声说:“我赞同曾皙的想法呀!”这一段对话,也可以看出孔子的主张。不要以为儒家一直是那种面孔拉得老长的假正经,其实儒家也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只不过在更多时候,强烈的理想主义和生命的责任感压抑了生命追求罢了。

陶渊明还有一篇《闲情赋》,以苏东坡的观点,这一篇比他的《归去来兮辞》更好。《闲情赋》的好,在于不端架子,不像《归去来兮辞》,有文人的故作姿态和洒脱。在文章中,陶渊明描写了一个女子的美丽,炽热地表现了自己的爱慕……如此壮怀激越,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实是以美女为寄,慰藉无聊的生活和岁月。可是到了最后,终归于思念的平静。这一种态度,终究还是中庸之道为上——“发乎情,止乎礼”,重归儒家的节制和理智。

《闲情赋》,有酒醉的迷乱和癫狂,也有酒醒之后的深情和自嘲。以儒家的观点,人的行为,“情”是起点,“礼”是终点,中国文化,不谈爱情,崇尚的是“思”。以儒家正统来看,爱,没有精神性,不合乎礼,需要压制;思,有精神性,合乎礼,值得弘扬。王维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古诗十九首》,为什么篇篇都遭推崇,因为写的都是“思”,“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以传统文化的观点,“思”是男女中,最美好的东西,为什么?因为比较纯粹干净,属于精神范畴。再进一步,就是肉体关系了,这是儒家所不屑的。

至于“爱”,旧写作“愛”,与“憂”很有点相像。字表面相似,精神暗地里相通——孰不知爱与忧,一直是同源同根,有爱,必定有忧,若有忧伤,其中一定藏有深深的爱意。

形而上的思考,是陶渊明精神提升的第二阶段。第三阶段呢,是陶渊明思想境界的快速提升。代表作,是著名的《桃花源记》。“桃花源”,不是佛学缥缈的西方极乐世界,也不是道家的琼楼玉宇,而是儒家学说导入的一个最美好的“乌托邦”——“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流,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如此状态,根基仍是农业社会,是实实在在的儒家境地。

田园,是陶渊明的现实理想;《闲情赋》,是陶渊明的情欲理想;桃花源,则是陶渊明纯朴的彼岸理想。儒家其实也是有彼岸的——儒家实在,彼岸理想也是这样实实在在。

桃花源,也可以视为陶渊明对于孔孟之说的超越——在孔孟手上,儒家只是一种学说,没有宗教色彩,可是“桃花源”呢,已具有宗教的神秘性,也具有宗教的内省性——它已然成为一个“乌托邦”,可以作为人们的向往。在这一点上,“桃花源”可以视为对儒家学说的推进和发展,也是为儒者注入了新的精神。不管是什么人,如果尚存“桃花源”的理想,便可知他没有彻底工具化,尚存有一丝善良和情致。桃花源是中国文人的梦境,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是个人的良知和理想,也是中国主流文化质朴的人文情怀。

“桃花源”还暗合中国文化的一些特色,它不具体,带有很大模糊性,有点不明就里;也缺乏到达路径——文中刘子骥是最后一个去找桃花源的人,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去了。“桃花源”再也找不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理想跟现实之间,缺乏路径,很难到达。

陶渊明精神提升的三个阶段说明了什么?说明一个人集“儒释道俗”于一身,是可以茁壮成长的——他如传统儒家一样崇尚礼乐,却没有儒家的刻板和假正经;有点靠近道家,又不追求长生不老;吸取了佛教的慈悲和看破,又不陷入轮回迷信;有着世俗生活的温暖,却坚持追求真善美……在当时社会的一片杀戮和凶险之中,在宗教非理性的狂热和喧哗之中,陶渊明深谙“中庸之道”的精髓:人追求幸福、自由和解脱,是没有问题的;可人不能舍弃自己的全部肉体,忽视幸福和生命,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灵魂。以陶渊明朴素的世界观看来,所有的偏执都是不对的,只有将肉体的安稳和精神的安宁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才能称得上生命的至善。

魏晋隐逸,有道家风格的,有佛家风格的,也有儒家风格的。道家风格之隐逸,主要以长生不老为目的;佛家风格的,主要是修行悟道为目的;儒家风格的,是以自由自在为主要目的。孙登,是道家之隐,不沾人间烟火,不涉道德约束,是大隐;慧远,是佛家之隐,隐时修道,现时布施,忽隐忽现,也可说是中隐;陶渊明呢,是儒家之隐,甚至是世俗的隐,隐身埋名,迫不得已,是为生存,故谓是小隐。大隐有主义,有坚守,不苟且,孤独而沉郁;中隐求大道,有变通,懂取舍;小隐不走极端,不唱高调,不谈理想和主义,而是近人情,努力追求浅尝辄止的小快乐,如白居易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大隐有大隐的坚守,也有大隐的孤愤;中隐有中隐的变通,也有中隐的无奈;小隐有小隐的快乐,也有小隐的烦恼。“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快乐和轻松;“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呢,却是痛苦和沉重了。毕竟,隐逸乡野,自食其力,是很辛苦的。

若是将陶渊明跟后来的谢灵运、谢眺,以及更后一点的王维相比,更可以看清楚彼此的风格,“大谢小谢”的山水诗,是道家思维,总体是外观,是努力把自己的心灵寄于山水。至于王维,陶渊明与之的区别也很大,甚至南辕北辙:陶诗视角向外,看的是外部的风景;王维视角向内,看的是内心之镜反射出的风景。这就完全不一样了。王维的隐,更多的是求道和修行成分,可又与寺院出家不一样,更有闲云野鹤的自由。王维的隐,相比于出家,更纯粹,更无目的,也更智慧:中正平和,能进能退,不走极端,衣食无虞,就如他的偶像维摩诘一般。这跟陶渊明完全不一样。至于陶渊明呢,不是旁观,是亲历亲为,是自己动手的躬耕诗人,主业是躬耕,副业才是写诗。南山脚下,陶渊明“隐”于东篱,是真正地居于乡村,就是回到田间地头,做一个彻底的农夫。

陶渊明虽然身逢乱世,也受了很多苦,可是从陶渊明的诗中,读不到乱世的杀戮、政治的黑暗。他不写当今社会正在发生的大事,写的,都是身边的人伦之情、生活之事。他的快乐,是生活的快乐,踏踏实实的快乐,与读书、喝酒、农事、交友分不开。也有智识的快乐,比如对生死和魂灵的思考和解读……现实过于污浊,退一步方能洁身自好,进一步反而身陷泥淖。由陶渊明的行为可以看出,到了东晋之时,相较孔孟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济世态度,儒家的济世思想,已经退隐,高蹈的精神,已学会隐匿和忍让。儒者的高蹈已转化为“悠游”——已不再刻意追求卓尔不凡,而是安于现状,保有自由,以跟现实的握手言欢,消解一腔怨怼。理想与抱负,化解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中。

不可否认的是,陶渊明的身上,有道家的成分,有佛家的成分,也有俗世的成分,不过他归根结底,还是儒家的。他曾经的入世,是儒家的;他隐于世的方式,仍是儒家的。他一直没有摆脱对土地的依赖和钟情,也不离世俗人间,在很多时候,他像农夫一样生活,像隐士一样生存,像修行者一样度日,可他终究还是傲然于世,不改高贵的读书人性格。当然,这一个精神贵族最终是依据他自己的方式,皈依了一种纯粹的自然生活方式:因循自然,欣赏自然,服从自然,投身自然。在自然中净化自我,不舍理想,进而领悟生命的本质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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