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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声漫卷

时间:2024-05-04

加拉巫沙

我自记事起,人们已唤他“蹉勿”,汉语义为“疯子”。这名字跟了他一辈子,真名反倒被湮没了,就像不存在一样。按彝式叫法,我们这些孩子在其称谓前添加尊称“阿普”,即爷爷。每当我们叫他阿普蹉勿,他总是眯眯笑的,答应得响亮。

他为什么被人唤作“蹉勿”呢?这就要从雉鸡说起。

彝谚云:呼鸡唤雉,不吉利。雉生于灌木,心系荒野,岂能像家鸡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雉鸡艳丽的貌相,最容易沾惹上孤魂野鬼、狐仙狼魑之类的妖魔,会给家里带来灾难。但不管古话怎么说,村寨里代代都涌现捕鸟的怪才,阿普蹉勿便是其中之一。我妈告诫我,别去蹉勿家,他煮那些并不吉利的雉鸡肉给小孩吃。我妈进一步解释她的隐忧:蹉勿干的事太邪乎了,每日清早都神神道道。她担心鬼怪附于雉鸡的身体,“吱儿”一声叼走我的魂灵。但我妈并不知道,真正让我把她的话当耳旁风隔三岔五往蹉勿阿普家跑的,正是那香喷喷的雉鸡肉。

关于阿普蹉勿捕鸟,有种说法更玄幻,说他的号令一响,雉鸡就腾云驾雾,落进院内,最后留一只下来,其余的又扑棱棱飞回野地。但就连我这样的三岁小孩都知道,这是鬼话。

那时,我们去走亲戚,与外村的孩童戏耍时,备受追捧。理由竟然是他们以为我们受阿普蹉勿的影响,也身怀对鸟儿隔空喊话的本领,想在我们这儿求得一招半式。孩子懂孩子,我的方法是把阿普蹉勿的本领吹得天花乱坠,最后以“天机不可泄露”收尾。

那时,我们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只雏雉。但这并不容易。一是大人们反对,二来阿普蹉勿那里的鸟儿并不是白得的。大约在我七八岁的光景,经过我无数次软磨硬泡,家人终于用五枚鸡蛋从阿普蹉勿的家里请来了一只毛茸茸的雏雉,正因为它是毕恭毕敬请来的,我家里才专门孵出一窝鸡子,陪它成长。我到远村上学时,雏雉就由花鸡婆照着。它混入叽叽喳喳的鸡群里,模样儿难以分辨,分不清哪是雉,哪是鸡。为了识别,雏雉的双腿分别绑块碎红布,奔跑起来恰似我们穿着红短裤锻炼的贺老师。

某天的课堂上,有同学摸出雏雉,在桌底下玩,“咻”的声音一起,很多娃的书包里也跟着“咻咻咻”,满堂无可收拾。贺老师气得边敲课桌边破口大骂,怒问哪些同学带了鸟,举手的差不多占了一半。“搞啥子名堂,简直是玩物丧志!”

我们并不害怕,挤眉弄眼,嘻嘻地笑,盼望早点放学,去挖那亮晶晶、软乎乎的蚂蚁卵。

村东的下午,是我们一天最快乐的时候。呼啦啦的队伍中,有持木棍的,有拿镰刀的,有扛小锄的,情急的样儿像即将喂奶的母亲,再不喂,奶水漫溢,湿了衣裳。我们脏兮兮的手里捏着雏雉,力道却柔软,撬开尖尖细细的喙,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蚂蚁蛋,一粒粒乳白的蛋被喂进了雏雉的肚里。有些机灵的,往地上一放,主动跑起来,吃净整窝蚁卵。那些个下午,野地上能掀的石头、可挖的孔穴,都被我们一遍遍地拨弄,害得蝼蚁无家可归,四处流浪。

天刚擦黑,母亲们从家里走出来,聚到村东,追着我们谩骂,若不跑快一点,就有挨棍棒的危险。那时,谁没挨过棍棒以致鬼哭狼嚎呢?追逐、谩骂和哭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不知哪位母亲提到了阿普蹉勿,谩骂陡然升级,变成了诅咒。母亲们骂他不如猪狗,甚至不如茅厕里恶心的蛆。罪该万死、断子绝孙、老无所养……恶毒的咒语满天飞。我不止一次看见,在即将黑尽的天幕下,有个人影站在村庄的高处,风和咒语迎向他,不绝于耳。

那个黑乎乎的人是蹉勿。那时站在高地的阿普蹉勿可能如鲠在喉,无语凝噎。而当他在山野里,却不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他和那些雉鸡一样,属于山野。他和雉鸡是敌是友,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那些年,阿普蹉勿专给生产队放牧。羊群进沟后,他择山冈而卧,摁一锅烟,吧嗒吧嗒,吞云吐雾,耳朵却搜索各种鸟鸣。鹰、隼、鹞和乌鸦最易识别,听声如见其形。道不出名字的鸟太多,叫声千奇百怪,层层叠叠,或尖锐或圆润,或绵长或急促。阿普蹉勿闭目含笑,哪条山梁、哪片灌木、哪沟草丛间,将要打响什么样的战斗,他已经了如指掌。

野杏含花苞,粪堆冒热气,那时正是大好春光。阿普蹉勿钻沟爬山,去辨认雉鸡路。鸟路藏于密林,细如线,深似宫。觅食路线、逃生线路迷魂阵一般,只有幼年师从其爷爷和父亲的阿普蹉勿,才能破解雄雉的生存密码。

受阿普蹉勿影响,我也曾在故乡的林子里找寻鸟路。树下的腐殖质极为厚实,落在最上面的叶片无穷铺排,好似软软的斑斓的地毯。我要探寻的雉鸡爪印在哪里呢?我理不出头绪来。所谓的探路和寻道,在我看来只能靠想象。阿普蹉勿是怎么做到的,估计只有他和那些雉鸡知道了。不,也许连雉鸡都不知道,不然它们便不会上他的当了。

该驯化的间谍出场了。

黎明时分,阿普蹉勿挑出一只斗雉,随手也抓了与其厮混的小鸡婆,放进竹编的牛眼背筐里,上面盖着用纯羊毛擀制的披毡。当人、鸟和鸡翻过多重山梁来到战地时,刚露脸的太阳像稀软的蛋黄。阿普蹉勿用一根绳索套住斗雉的脚,另一头拴在固定的木桩上,外围布置了用马尾毛搓捻的两排锁环,忽地抱走了小鸡婆。喂大的斗雉哪受过此等孤寂和落寞,歇斯底里的鸣叫声顿时响彻山野。“哚——哚咯嗬”,它呼喊青梅竹马的小鸡婆。接着,大自然的王者发出了怒号,“哚——哚——哚咯嗬”。不久,野生的闪电般包抄过来,驯养的也不甘示弱。咆哮的鸟语,阿普蹉勿听得懂:

唑啊唑咯,你呀摇尾乞怜。

唑啊唑咯,你呀风餐露宿。

唑啊唑咯,你呀成天蹲监牢。

唑啊唑咯,你呀昼夜藏草丛。

……

野生的疾驰而至,双翅打开,怒发冲冠,冲着豢养的扑去,结果,小脑袋或细爪爪被锁环套牢,意气高昂地成了盘中餐。

让豢养的和野生的敌对,最终使后者肝脑涂地,是捕鸟者的阴谋。我不知道,阿普蹉勿的心头有无深重的罪孽感。某天,阿普蹉勿用口技套住了一只野雉。瞧它的模样,身体瘦弱,大部分皮肉裸露,像老鼠没啃噬完的食物。再细看,它右眼肿胀,脓流不止,胸脯有五六条撕裂的爪痕,丑不堪言。若非它的尾部拖着几根尾翎,实在难以看出是一只雄雉。按惯例,彝刀要开颅的,但比画半天下不去手,最终抖抖索索地插回了刀鞘。阿普蹉勿不知它经历了怎样的可怖袭击,是与同类争抢领地而厮杀,还是与鹰、鵟、鹞、隼等猛禽肉搏?在九死一生的格斗中,它是如何脱逃的?夺回性命的它,按理应藏匿于某角落,或疗伤,或慢慢死去。可阿普蹉勿虚拟的声音一遍遍地激荡时,它居然拖着残疾之身来迎战,誓死戍守其领地。一只连性命都不顾的雄雉,他决定帮它一把。他使劲儿地搓揉蓝花烟,并吐上唾沫,待黏黏糊糊时,捣烂些蒿草,将两者反复搅和,最后涂在了雉鸡的伤口上。费劲的是医治雄雉的眼睛。他干脆挤出它的脓血,将烟竿里的烟油抹上去。

“可是啊,可是……”阿普蹉勿浊泪翻滚,“人啊,真的不如一只雉。”

那时我是个孩子,但已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阿普蹉勿的说法。他因为捕捉雉鸡,无儿无女。我想,他的眼泪里有对一只雉鸡的尊敬和对自己命运的感叹。

那时,阿普蹉勿家里养着五只斗雉。一日两餐,虽没和人在一口锅里舀饭,但养活它们不容易。人间饭食,野外虫豸,搭配着喂。阿普蹉勿的女人成天乐呵呵的,权当在操持七口之家的生活。

“养着,心头不空。”

刚孵化出来的雏雉,拇指般大小,黄澄澄的。同窝的小鸡见风长,满院子碎跑,雏雉则趴在窝里嘶嘶哀鸣。鸡婆的母爱再泛滥,也顾不上雏雉了。阿普蹉勿两口子挖来蚂蚁卵,一口口地饲喂。小巧玲珑的竹篓早编好了,里面垫着柔软的鸡毛和羊绒,只待雏雉入住。夜晚,他或她拥着装有雏雉的竹篓入睡,像呵护襁褓中的婴儿。雏雉太孱弱,两月后,方可喂苞谷饭和洋芋泥,再过一个月,雉鸡开始靓丽起来,脖颈处蓝莹莹的,比天空还蔚蓝,背部生出斑点状的褐红色、黑色和白色。此时要是见到生人,即使那人的狐臭冲天,也熏不死它了。

老两口养的斗雉,长幼悬殊,大的十余岁,小的八九个月。主人布置好了狭窄的新房,让小的和一只出壳还不足半月的雏鸡挤住在一起,雏鸡把它当作了母亲,它则把雏鸡视为童养媳,倍加呵护恩宠。待它英姿勃发时,雏鸡刚好出落得袅袅婷婷了。而年长的那只斗雉已步入老迈,其寿衣是一块红灿灿的布,不时被老媪拿到阳光下翻晒。有一次,我在她家的院落里见过,红布被晾晒在柴火之上,旁边还晒着两件黑披毡——这是彝人归天时的必披之件。人和鸟的老衣展露无遗,像张开的鸟翅。我感觉到死亡就躲在柴火的下面,躲在阳光鞭长莫及的阴影里,戾气扑面而来。我还感受到仪式的展演,一种面向死亡时的敬畏之心和仰望之状,对生命的陨落,必须要用盛装去抬举死亡的意义。两位老人和一只老雉的寿衣,究竟谁先用得着呢?

无后为大的堵点、痛点和悲点,点点敏感,点点刺激,老人的生活早已与村人发生了断裂,自我封闭在人鸟混淆的时空里。

某天,犹如得到神灵的帮助,阿普蹉勿邂逅了早前放生的那只雄雉,它在几米远的草坪上立定、蹦跳。跳起来的刹那,用双翅扑打毛羽稀疏的胸部,还从喉管里发出未曾听过的“哆吁哆吁”声。阿普蹉勿跟着拟音,约莫吃一支烟的工夫,双向达成了共识。当他慢慢朝它走去时,它偏着脑袋上上下下地打望他,仿佛这一探,洞穿了人的良善。阿普蹉勿的解释煞有介事,鸟发出的喉音是“帮我帮我”,他重复这短促的音节时,能明显听出鸟的嘲讽和愤怒,可当他把音节略作调整,变成“我帮我帮”的语音时,鸟的小脑袋不住地点头。因为疼痛,雉鸡在原地转圈,临走前,丢下一根尾翎。

那天的收获是个象征,一根尾翎。归家的路上,燃烧的晚霞映照着阿普蹉勿,他将翎插在黑色的头帕上,想象自己是一个部落的酋长。夏风吹拂,长长的翎羽随着酋长的步履颤动,在空中勾画出美丽的弧形。

霞光匆忙,天地即将进入黄昏和黑夜。匆匆的光阴恰似人生啊,从少年到迟暮,从生产队放牧到家庭单干,从希望养育儿女到无子嗣的绝望,阿普蹉勿走过了人生明明暗暗的旅程。

秋阳灿灿的某个上午,阿普蹉勿正在编一张竹篾席,收完边口,他高声唤煮饭的女人烧两枚石头,准备用烫石、苦蒿和泉水净洁篾席、尾翎、土房和人。

第一枚石头滋滋冒着青烟,“哐当”一声被扔出了院外。凡是恶浊、污秽、龌龊和肮脏都滚出去吧!禳祭过的房屋和院落多么圣洁,现在要邀约雄雉之灵,以请尾翎的方式站到篾席上去。他举止虔诚,念念有词,生怕做不到位。接着,他和女人整理一羽羽的尾翎,安插上去。数了数,九百九十八根翎。

待用第二枚烧红的石头祛禳时,已到晌午,她犹犹豫豫地问:“咱俩不会真疯了吧?”男人听得懂,回:“早疯了,早疯了。”

阿普蹉勿倒了一杯酒,祭天,祭地,祭尾翎。倚墙而立的竹篾席上,羽旗瑟瑟,若无支撑的下部露出了竹编的状貌,还以为土墙装妖作怪,长出了翎的羽林。他用拇指和中指蘸了酒,对着羽旗一下下地弹,先是局部的尾翎朝左摇晃,再是整片地曼舞。“来咯!来咯!”言毕,阿普蹉勿的嘴唇往前拱,噘成圆形,开始拟音。

“哚——哚咯嗬。”

“哚——哚——咯嗬。”

穿透力极强的鸣号,令他酣畅淋漓。他吹奏的是出征的军令,万千雄雉从林缘、溪涧、沟谷、灌木和草丛里腾跃而起,扑向厮杀的疆场。雉相互配合着齐齐地啼啭,啼声犹如雷鸣般滚过,漫天卷地。

竹篾席哗啦啦响,险些倒下去。阿普蹉勿断定,雉魂已接受通达灵界的祭酒。

她重复一句话:你疯了!你疯了!

自此,两口子将这固化下来,成为每日必做的一门功课。在阿普蹉勿自定的规矩中,彝历鸡日尤为特殊,当天要比平常多拟音,早一回,晚一回,参照雉鸡的鸣叫规律来进行。鸡和雉同宗同源,鸡日多做一道程序,更能体现他的坦荡和赤诚。那些闪着光芒的尾翎,映得他俩彻底觉悟,人生仿若鸿蒙初辟,豁然洞开。原来,真正能治愈心灵的,不是光阴、焦虑、苦恼和自暴自弃,而是安安静静的明白。

在鸡日的黄昏里,阿普蹉勿的召唤在村庄回荡,与牛哞、马嘶、羊叫、犬吠和虫鸣声混杂,便是人间烟火的交响。在这交响里,阿普蹉勿的拟音接通了村庄和原野、人间和自然。你听,长长短短的鸟语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冰释前嫌,虚位以待,请雄雉的亡灵接受奉上的琼浆;二是请活着的雉鸡千万莫选草丛,务必要择高木栖息,以免遭到狐狸、狸猫和黄鼠狼的攻击。

有人曾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假如起雾,蹉勿家的屋顶上尽是扑腾的雉鸡。我小时候就听过这话,如今再次耳闻,更进一步证明人们真的从未把他当正常之人。

我问阿普蹉勿,真有这等奇事?他说,你是读书人,自己去想。

没有答案的事情,我没必要挖空心思地去想。相反,我倒是从另一个角度认真地想过时间的问题。要知道,不是每个村人都知道彝式日历的。然而,在这混沌的日子里,阿普蹉勿的鸣号像晨钟暮鼓,一天天地将时间概念嵌入到了人们的观念里。时间既是过去,也是今天,还是未来。一个人对未来可期与否,是他和她的事。但是,当日历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的排序介入生活时,日子的层次和段位会从混沌中剥离开来。我甚至不敢想象,缺了阿普蹉勿的鸣号,村人会不会坠入没有时间的深渊。

阿普蹉勿似乎进入了一种惯性状态,自放生受伤的雄雉后,他不再诱鸟、捕鸟和吃鸟,可山野的魅力使他欲罢不能,三五天若不进一次山,整个人会情绪低沉,精神颓废。

到了秋冬季节,野雉的世界空前和谐,无领地之争,无风骚之战,无鸟蛋可毁,无子嗣可杀,统统过上了群居性生活。它们脚力强健,善于奔跑,在灌木和草丛中窜走,多则二十来只,少则五六只。每遇危险,振翅飞起,但不能持久,落地前滑翔,又急速将身子藏匿好,不再轻易起飞。

其实,我利用假期去拜访他,我妈是十万个不同意的。但她拗不过我,每次去,还叫我捎上二两酒。妈说,看在酒的分上,蹉勿不会祸害你。我说,阿普蹉勿正常得很,不是疯子。

这礼仪之酒,叩开了阿普蹉勿的心灵大门,让我比任何人或朦胧或清楚地看见了他。

我读大四的那年,阿普蹉勿的女人死了。以下是我道听途说的事:绝大多数村民以为,蹉勿的女人像一只不下蛋的母鸡,未曾生过孩子,若将她葬于火葬场,势必会玷污子孙不绝的逝者世界,往后谁家没儿没女了,蹉勿负责吗?他负得起责吗?一连串质问逼得阿普蹉勿节节败退。据说,他的声音早嘶哑了,此前他求过情,大意是谁不想养儿育女、传宗接代啊,可他两口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由不得自己。他只希望她死后不再卑贱。

火葬场建在村庄背后的台地上,高密度的杂木多为长年不落叶的树,四季翠青,鸟语花香。数代人除开跳河、坠崖、上吊、吃毒、车祸等非正常死亡者外,都抬至这里火化,烧尸的柴火现场砍伐,最后简单围些石块,以区分某家某人的葬地。平日里禁忌太多,吃了豹子胆的人也不敢到此伤一棵草木、毁一窝鸟巢、拾一根枯枝,更别说来此猎鸟了。在生者看来,将逝者火化于此,相当于将他们送入了天堂。

熬夜守灵的人们起初立场坚定,见怎么也说服不了阿普蹉勿后,有人和稀泥,觉得双方都对,但偏偏找不出一条新的路数来。凌晨,争论不赢的阿普蹉勿肩扛一柄斧头呼啸而出,人群顿时乱作一团,“疯了、疯了”的声音此起彼伏。胆大者尾随其后,想一探究竟。

阿普蹉勿朝着村背后的火葬场跑去,约半个时辰的样子,伐树的声音一下下尖锐地传来,好像要把黎明的天空刺破,要把尘世的耳膜洞穿。还能怎么办呢?掌事者对阿普蹉勿再次攻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各自退让半步,应许将其女人葬于火化场西边的边地。此外,村里每家多凑一斤苞谷酒的份子钱,葬礼上没喝完的,悉数归他,用以祭雉。

此后,五只斗雉和对应的母鸡整日叽叽嘎嘎,好似哀吊。每日清早,阿普蹉勿祭完尾翎后,“咕嘟嘟”喝光白酒。老人不胜酒力,晕晕乎乎的了。他撮来苞谷和荞麦,撒进竹笼里,看雉和鸡一下下地啄食。看着看着,人由先前的站着变成蹲着,再由蹲着变成躺着,最后进入了梦境。正是盛夏,万物蓬勃,竞相妖娆,翠绿的斜坡上,红色和白色的草莓完全熟透,成千上万的雉鸡埋头啄食。家养的五只斗雉也着了魔,幻化成英俊小伙帮着老两口维持正义和秩序。有十多岁鸟龄的老大挥手号令,顷刻间,万千只雉鸡摆出两个阵营,驮着他和他的女人平地飞翔。金色的阳光从云层里漏出来,包裹着,照耀着,使他俩的身体熠熠生辉。

梦醒后,阿普蹉勿进入了苦想:与其囚禁,不如放生。

放生的地方选在他女人火化地的不远处,脚下的沙土不长树木,尽是荒乱的杂草,恍如他内心的荒芜。他面朝山林,即兴编唱:

归去雉归去,莫恋人间食

林莽乃天地,灌丛是粮仓

汝归大自然,身归魂亦归

紧跟亡灵去,魂魄逍遥游

……

末了,他捉住一只斗雉,往空中高抛,见雉鸡腾腾飞去,他“噢嚯——噢嚯”地追着喊。待放生后面的四只时,跑来围观的孩子们齐整整地起哄,“噢嚯,噢嚯——”鸟笨拙地飞抛物线,落下来,深情张望,像远行的游子一步三回头。

且看他浑浊的眼睛,且听他嘶哑的嗓音,分明住着形形色色的异物。孩子们毛骨悚然,紧张地看向火葬场的方向。那里云飘雾绕,树影婆娑,疑是有人影儿正挥舞手帕,呼喊斗雉,呼唤他们。

孩子们作鸟兽散。西边纵横的沟壑和馒头似的山冈上毫无生机,唯有孤独的老人,在那里思念和凭吊。

寒假,我像候鸟一样飞回故土,但备好的苞谷酒无法送达了。半月前,阿普蹉勿将生命托付给了悬垂着的一根绳索,椭圆的绳环恰似他捕鸟的锁环,头一伸,脚一蹬,毕生从此终结。在我想来,绳环不是上吊当日挂上去的,应该挂了多日,地上坐着即将要使用绳索的主人。他一边欣赏绳环,一边回忆过往。野外的锁环于人而言是一次次套鸟的乐趣,于雉而言,则是一场场诱捕的陷阱。现在,绳环该轮到屋内的人了。

非正常死亡的治丧简单得多。砍下吊绳的当日,几个人将他火化在了村西的沟壑里,旁边溪流潺潺,焚烧毕,引水冲毁,以示逐邪。合并烧掉的还有插着雉翎的竹篾席、大小不等的鸟笼、木制的祭台和祭祀用的酒杯。

火化师说,烟雾里雉鸡飞来旋去。旁证者说得更详细,起先青烟打着旋儿慢慢升空,过会儿,天空灰暗下来,乌云密布,整条沟壑云遮雾绕,掩饰了天上地下。先是一两声雄雉的呜咽,然后是雌雉的啜泣,再是雌雄悲怆的哀哭,中间还杂有喜鹊、乌鸦、雀鹛等飞鸟……他们的叙述令自己心有余悸,也令村人胆寒发竖。

疑神疑鬼,嚼舌纷纷。我成长的环境是这样子的。

人们担心疯子阴魂不散。有老人问我,溪水冲刷火葬地后,流进则拉河,再入尼日河,这河后面跑哪去了?

我回答说,河流嘛,继续流啊流,后来叫大渡河,再后来叫岷江,到四川盆地西南部的宜宾后,与金沙江一道注入长江,归宿是东海。

在座的人两眼发光。还是刚才的老者问,东海是海吗?

是海,大海,汪洋大海。

老人释然——阿普蹉勿奔流入海,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逆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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