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四 四
一
我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也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随着时光的无情流逝,我们年轻时麋鹿般生动健硕的身体逐渐失却了光泽和激情,那些打动并燃烧过我们的爱意变得雾一般稀薄、迷蒙,最终会水滴般湮灭于无情的时间之海,而我们许下的“相亲相爱,共度一生”的誓言也被生活的巨石碾压得破碎不堪——我们从未真正认识过彼此——这是我们的懈怠和失职,或者,我们原本就是粗疏愚顽的,也是狭隘刻薄的。
此刻,上午十点三十分,小城西郊的三居室,我陷在一把陈旧的藤椅中,目光呆滞,思维凝固,任由脑袋里那片空白野蛮地蔓延开去……更早些,大约凌晨三点一刻,我被一个怪异的梦惊醒,惊魂未定之时,我努力回想那些恐怖的片段(我深信它们是现实的某种折射或回声):荒凉阴森的旷野上阴云凝滞,风急雨骤,一个青灰色的三门冰箱孤零零地戳在那儿,拉丝门敞开着,仿佛等待着我上前揭开隐藏其中的阴谋或秘密……好奇心促使我小跑着上前仔细观察,啊,天知道我看到了一幕多么骇人的场面!由于恐惧来得太突然,我几乎晕厥过去!冷冻区第一格抽屉里竟然放着一个头颅!只一眼,我便确信那是你的头颅。虽然,十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你已经深深地嵌入我的身体和记忆中。我并没有乱了分寸,只是静静地伫立在你黯然无神的目光里,剧烈的痛楚电击一般流到身体各处,我哭了,先是小声啜泣,进而放声大哭。虽然早就知道人终归要有一死,但面对你从天而降的死,我还是不能自控。我必须平静,就像我们还在一起生活时,在突袭而来的困境或灾难面前我所表现的那样,淡定自若,从容不迫……之后,我的内心生出一些悲伤、痛苦、怜悯的情绪。
醒来后,梦中的情景开始折磨我,像尖锐的利器一刻不停地刺剟我。我再也不能入睡。我以为,你,一个从我生活中退场的曾给予过我爱意和温情的男人,已经完全消失了。但,事实上,你一直在——真正的消失从来不存在。源于这个梦,我开始沿着时光隧道回溯不太遥远的过去,你,我,以及我们艰难困苦、悲喜交加的日子一时清晰如昨。然而,我们已经朝着相反的方向愈走愈远,甚至,彼此的相貌、音调、口头语、习惯性动作也变得昏昧黯淡。我经常毫无来由地怀疑我们一起消磨过的十年究竟是否存在过?究竟有没有意义?
凌晨五点半左右,我起床,遛狗,擦地,洗衣,吃饭,一直忙活到七点多钟。当我踱到阳台为绿植们浇水时,滨江路上的车流才密集起来。除了锦上珠、生石花、玉露等十几种多肉植物外,我还种了双色茉莉、木槿、赤蜜橘等木本植物。由于先前的一棵大菊花生了蜜虫,连带着木槿和赤蜜橘的叶片上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绿色或白色的小虫子,它们呈椭圆形,腹部硕大,长着翅膀。小虫子们日夜不停地分泌出黏稠的蜜露,使得叶片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湿润、暗淡。不知怎的,眼前患病的植物勾起我对你生活现状的担忧,就好像你也患了病,正一步步走向一个险象环生的不测之渊。而你茫然无知。或者,你一直清醒地知道,但囿于执念或能力、性格上的缺陷,你束手无策——落叶一般在湍急的河流中飘荡,无从知晓过去,也无从知晓未来。
一些禁不起噬啮而放弃抵抗的叶片已经萎落,另一些凭着残存的养分和毅力还在枝头进行着不屈的挣扎——像极了离别后的你!如果我对眼前陷入绝境的植物无动于衷,放任它们被侵害,那它们必然死于这个春天。我的心也会因了这份罪孽而不安,而自责,而愧悔。虽然,不久之后,这不安、自责、愧悔就会变得微茫又轻小,最终,像一粒微尘淹没于时间的长河。然而,这些可耻又恼人的虫子不也是生命吗?如果为了拯救另一种有价值的生命而伤害它们,难道我不会被相似的不安、自责、愧悔所纠缠吗?
而我,为了实现和拯救自我,逃离了我们共同创建的藩篱,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种叛逃,或者戕害呢?
我再一次想起你,想起你遭遇的情感欺骗,以及面临的巨大经济困境,而我,心有戚戚,别是一番滋味积压心头。
二
你曾经也那么年轻蓬勃,确如麋鹿般生动健硕,我认定你,源自你骨子里的野性、洒脱、诚挚、良善,及其他一些神秘不可道的原因。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当时急于摆脱失恋的迷惘和痛苦。所以,当你骑着崭新的大阳摩托车,以一副玩世不恭、潇洒俊逸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几乎不假思索便做了决定。你这个时尚明媚的年轻人有着一头蓬松油亮的浓密黑发,细长的眼睛流露出温柔、澄澈、轻狂的光芒,鼻梁高挺,嘴唇轮廓清晰硬朗……一直到现在,在我脑海里鲜活着的仍然是初识时你的形象,而不是不久前那个干瘦、忧伤、颓丧,在生活的泥淖中苦熬挣扎的人。
短短的三年时光把你折磨得近乎失去原有的相貌,我不能确切地知道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将你从所处的困境中解救出来。我最后一次见你是在我们共同购置的三居室里,这处位于市郊的大房子南北通透,采光好,东西各有一个大阳台,后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每到春天,桃花、杏花竞相开放,而麻雀、啄木鸟、杜鹃等鸟儿在树枝间愉快地跳跃,歌唱……我忘了你过来究竟是拿衣服,还是拿电车钥匙、修车工具、渔具,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只记得,你像一块僵硬的石头,或者,根本就是一块裹着冰的石头——从进门到离开,你既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与我寒暄关于孩子或我的任何生活日常。就好像陪伴你十余年的亲人,以及消逝在岁月中的那些欢乐或忧伤的往事统统与你无关。
也许是源自当前不太顺遂的境况,也许源自多年以来未能对儿子尽到抚养义务的自疚和羞愧,也许你是故意装出一副冷漠、不屑的态度,以掩盖内心的苦楚和创伤。不管何种原因,我们之间到底横亘了一条河,并且,这条湍急的河一直在加深,也一直在加宽——没有渡船——我们再也无法抵达彼此,再也不能一起面对生活赐予的欢喜或者悲伤!而这多么使人难过。
所谓爱情,难道果真只是一场并不存在的虚妄宴席?或者,弥散在它漂亮外壳内部的那些你情我愿、热烈美好、信任依赖的情愫本质上是短暂的,是孱弱的,是不可“循环反复无穷已”的?或者,源自对自我的关照和灵魂的觉醒,从而各自宁愿走向自己开辟的狭窄小径,即使孤单,即使彷徨,即使遍体鳞伤……或者,我们终归没能做到车尔尼雪夫斯基对爱情的定义——爱情的意义在于帮助对方提高,同时也提高自己……
三年前的春天,在我义正词严的要求下,你搬离了这所房子。其时,距离我们结束婚姻关系已经六年。之所以一直住在一起,并不是不能摆脱彼此和以往共同生活的惯性,也不是对复合还心存幻想,而仅仅是为了正在上中学的儿子。但我们精心制造的“虚假的爱的阁楼”未能瞒过儿子。本来有希望冲击211 大学的他,最终只考上了普通的二本院校。很显然,他早看破了我们的阴谋和伪装,而且内心也生出所有单亲家庭孩子共有的那些消极情绪,比如敏感、自卑、失落、易怒、烦躁……我们的儿子啊,在六年的漫长时光里,独自一个人在暗黑的深渊里挣扎,与内心的那团乱麻做着殊死搏斗,但深渊顶部的光芒始终引诱着他,他攀着遍布碎石和芒刺的渊壁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那时,你经常在深更半夜和我争执,试图挽回,或者证明什么,你歪斜着坐在卧室门口,深一句浅一句地重复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即使醉酒,你也不对我恶语相加,也不低三下四地恳求——你一直是个单纯实在、固执倔强、死要面子的老实人,一直以赤诚的情感善待着我的父母和我们共同的亲朋好友。我记得,即使在物质条件比较窘迫的那几年,我们曾热情接待过我的高中密友一家三口,我另一个朋友在天津买房时,你把卡上几乎所有的存款转了过去……你待人一向至诚,是那种纯粹的、忘我的、不求回报的至诚。
后来,在你搬离房子的第二年(也许早些时候便有了征兆,只是被你隐瞒得太过严实,我始终不曾察觉),你在困顿失意的不惑之年,陷入了一个涂着蜜汁的“杀猪盘”骗局。而你以为觅得了真爱,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奉献了炽烈的真情和全部的财富。然而,你毕竟是个寻常打工仔,当你没有更多财富可供榨取之后,她便以爱之名,蛊惑你(也许你是出于心甘情愿)去银行贷款,办理多张信用卡套现,甚至还瞄准了一些不靠谱的网络借款平台。你甘愿为爱情焚身的勇气像遇险的气囊一样迅速膨胀,而里面充斥着骗子的讪笑,以及你之后余生永无休止的懊悔和伤痛。并且,那些你怀着热切的希冀和轻微的战栗欠下的债务将变成带刺的鞭子,而你,不得不从事并不擅长又极耗体力的工作,奴隶一样匍匐着度日。一个又一个愁苦汹涌的日子里,你这倔强固执的男人独自承受着压力——无人知晓,无处可诉。
“杀”你的那个女人丝毫不念及你的真情,也不念及你窘迫的处境,更不念及你尚有正在求学的儿子需要抚养。
她以爱之名掳掠了你。
你以爱之名坠入深渊。
我以爱之名接受,并宽恕。
三
在这人世间,除她之外,我不曾憎恨过任何一个人。但我如此深切地憎恨着她。因为她毫不手软地“杀”了你,把你当猪一样摁在砧板上宰割。而你看着她的如花笑靥,不觉醒,不自知,不反抗,或许,你的内心曾翻涌起一些浓烈的温情和欢喜。毕竟,你把对于爱情的希冀和热望寄托在她身上。为了从你身上榨取得更多,她一定在你面前极尽柔情和魅惑,或者,她向你许下“甘苦与共,相守一生”的诺言。
她得逞了!而你欠下了累累债务。若不是我找你交涉儿子的抚养费问题,你至死都不会向我坦白自己深陷的困境。其实,我并不介意独自抚养儿子——出于自私,或者任性,我没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难道还不应该在余生以全部力量善待他吗?但是,如果儿子把父亲怠付抚养费的行为理解为你不爱他,从而遗弃了他,这于你们都是不公平的,也不是真相。你一直很爱儿子,虽然方式简单,行为粗鲁,但总归是不争的事实。你的懈怠一部分源自自己能力的有限和深陷的困境,另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出自对我的信任。儿子也爱你,但他在具备判断能力之后对逃避责任的父亲难免疑惑,甚至滋生出一些不解和怨恨。而我,作为调节你们关系的纽带,既不愿违心,也不愿偏颇,更不愿在你们之间制造高墙和藩篱。你万不得已才向我交代了自己被当作“猪”宰杀的事实。显然,我没料到你会沦落至此。
存在即合理——没有一种意外是真正的意外!你那么迫切地需要爱,那么迫切地想证明自己,以致完全失了理性。同一时期,许多闯荡多年、颇有头脑的男人尚且不能避免被“杀”的厄运,何况你这个多年与煤炭打交道的耿直又憨实的男人呢?
我带你到当地公安局报过案。我本以为像这样一个明显涉嫌诈骗并且数额巨大的案件,应该能够顺利立案。之后,刑侦部门介入调查,或许能够挽回你的一部分损失,不至于使你背负过于沉重的经济压力——你一向守信,会在余生拼了力气还清这笔带给你无尽屈辱和伤害的债务。为此,你还要背负不能抚养儿子的愧疚和罪责。这于你而言实在是不堪承受之重。但囿于证据不足,或是属于感情纠纷之类的原因,立案没有成功。
除了接受现实,你别无选择。
那一刻,你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但我还是能察觉到一些不自然,失落、漠然、愧悔……它们在你黝黑干瘪的皮肤下暗流涌动,好像随时要破皮而出,像愤怒的箭头四散开去。但你努力克制着,你不想在我面前落怂!要知道,我们是亲人哪!是“剪不断、理还乱”“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哪!我多想再次拥抱你,给你力量、信心、勇气,我们一起面对这场诡谲的变故。然而,我没有。时光毕竟在我们之间制造了鸿沟。鸿沟两岸,你,我,面临着各自的道路和归宿。
之后,你交给我一摞转账记录,足足三十来页,最小的数额是五百元,最大的数额是一万元,有一天竟然转出四笔钱!你对她有求必应,想必你是爱她的,对她倾注了深挚的情意。在你最窘迫无助之时,你把这一摞昭示着你的愚蠢和耻辱的纸张交给我,你信任我,或者,你仍然希冀我能够不计前嫌地帮助你。的确,除我之外,已经没有谁愿意帮你了。你素日交往的那些推杯换盏过的朋友,那些拜过把子的指天盟誓的兄弟,他们对你唯恐避之不及。当然,你也断然不会叨扰他们。你懂得“穷在闹市无人问”的道理。然而,我拼尽力气也没能把你从那暗黑的深渊里拉出来。
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长相和脾性,也不知道她是出于主动,还是源自胁迫才这么做。有一段时间,我动过寻找她的念头,天涯海角,掘地三尺,我都要找到她,拷打她,质问她,何以欺骗一个老实人,何以把那老实人逼迫到那种落魄绝望的境地!
我不止一次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在不在一起,我都是你永远的亲人,也是你永远的朋友。但你对此抱有疑虑,正像大多数人对此抱有疑虑一样。你逃避我,也逃避那些已经暗淡了的回忆。我从来不认为你故意逃避抚养我们的儿子,他长得那么像你,和你亲近,爱你,也体恤你。虽然,对你的所作所为,我也偶有抱怨,但从不离间儿子和你的关系。甚至,我在你们之间暗暗做着调和的工作,使他相信你也是爱他的,只不过你辞职后诸事不顺,暂时无暇顾及到他。我也督促他到你那里小住,陪伴你孤独难眠的长夜,与你畅谈理想和人生,而你或许能够从他身上获得一些慰藉和动力,从而更快地摆脱泥淖……
后来的某一天,你告诉我骗你的那个女人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带着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艰难度日,而她的确也给予过你温情。我刹那间明白了,也释然了。
年关迫近时,为了使你不至于太过苦恼——各软件平台都朝你张开了血盆大口,你已被逼到悬崖边缘!我转给你五千块钱应急,并且恳请姐姐们看着我的面子再借给你一些钱……
现在想来,我那近乎鲁莽的举动并非出自“可待成追忆”的旧情,也非出自“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的侠义,就好像,你真的是我落难的一母同胞的兄弟,而我自然而然地愿意伸出援手——如果我选择漠视,那么,我将陷入另一个黑洞,而那黑洞的四壁将渗出眼镜蛇或狮子鱼的毒液,而我也将被良心不安、自责懊悔所苦苦折磨。
四
往事勿追思,追思多悲怆。
我爱过你。或许,那不是爱,只是我逃避生活的一种苟且。但是,我毕竟与你共过患难,心甘情愿地把我的一切——那些我骨子里拥有的孱弱、犹疑、丑陋、固执以及刚强、果敢、美好、明达等性情袒露在你面前。结婚十余年来,我始终是你家里的客,我的热情良善完全不能融入你家弥漫的那种冷漠自私的氛围。你身上流淌着小生意人的那种“精明”,总是幻想通过更为轻松体面的途径练就维生之道,全然不顾自己学识、见识及能力上的不足。你深深地厌弃自己所从事的煤矿采煤工作,上班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即使在我们婚后深陷繁重的债务泥淖之时,你也不肯上满勤,每个月总会有八九天时间用来打麻将或钓鱼。虽然我对此不满,但由于年轻,对未来还没有更大的抱负,也便遂了你的愿,只求岁月静好。
你母亲除了深爱自己,谁都不爱。在我整个怀孕期间,她既没询问过我身体有无不适,也没着意买过滋补品。甚至,在年底的大扫除中,她还像个监工似的盯着我大扫除。我拖着孕期七个月的笨重身体,踩在一把并不稳当的椅子上,清洗家里所有窗户上的玻璃。
儿子降生的那一天距离预产期还有五天,我的身体没有产前的任何征兆,但在冥冥中被一股力量或善意催促着,我迫切想到医院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我步行着到的医院。的确,既没见红,羊水也没破,小腹也没有任何疼痛之感。然而医生检查完毕后骇然大惊,就好像她们眼前分明站着一个急症病人。妇产科医生一边抱怨来得晚,一边命令你赶紧办理住院手续。她说我的宫口已开五六指,幸亏来得及时,不然……当时,你也惊骇了!全然没有那种马上就能做上父亲的喜悦。你眼神恍惚,陷入短暂的迷茫之中。只有我知道你的恐慌来自何处——因为我们月月忙于还债,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八百块钱的住院押金。
如果我们的孩子能够耐心一点,他再在我肚子里坚持五六天,你就不会遭受那天上午的难堪和尴尬。事实上,你上个月破天荒地上了全勤,按照矿上惯例,在我预产期之前一定能够开支。但是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得过上天,你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儿子是个急脾气,非要在四月三号这天逃出束缚,开眼见天!
我示意你向你母亲借一点应急,毕竟家里要添丁进口,她应该乐意帮忙。事实上,你甫一张口,她便沉下脸连连摆手。即使你表示一发工资就即刻归还也未能说服她。你实在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朝一个我们还未来得及还钱的朋友再次开口,那个仗义的朋友没有丝毫犹豫……直到现在,我都不愿回想那一幕。我心疼你!真的。你在这人世间一直活得那么孤独,和我一样,六亲无靠,兄弟无依。
你的母亲患病后,在我们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她曾紧紧握住我的手,就好像要把生命交付给我一样。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放下了所有郁积在心底的怨气——生为双鱼座的我天性善良,见不得别人遭受苦难!何况,她是你母亲,是我们儿子的祖母。的确,我善待了她,除了一日三餐端到她面前,我还承担了为她洗澡、洗衣等清洁工作。
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一久,我放下的那些怨气又悄然无声地升腾起来。但出于责任,或者出于对你的安抚和尊重,也或者出于对我自己声誉的爱护,在外人看来,我待她一如既往。但我自己清楚,我给她的只是一个人维持生命必需的膳食营养。而除此之外,毋庸置疑,她还需要心灵上的呵护和关怀。我清楚地知道怎样安抚一个临终的老人,但始终没有朝着更为完美的做法迈进一步。
一想到任由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孤零零地躺在房间里,无论白天黑夜,她独自忍受着疾病的缠磨,以及饭不能自食、衣不能自穿、大小便不能自理的无奈和羞耻,还有对于死亡的恐惧——一想到那么多年,把她一个人丢在暗黑的深渊,而我像个旁观者,冷漠地看着她挣扎、对抗、枯萎……显然,我内心的愧疚随着她日渐衰弱而愈发深重,然而,我始终没能战胜自己,没能像爱我母亲一样爱她!显然,这是她的悲剧,也是我的悲剧——我们共同缔造的悲剧直到现在还魅影般闪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偶尔会想起她,想起她年轻时矮小肥胖的身体,溜圆晶亮的眼睛,尖利急促的语调,想起她年老时陷入的那种无冬无夏、无穷无尽、无声无息的寂寞和恐慌。像一截腐木,也像一个局外人,她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所有,包括生命。
我见证了她的死——我知道,她等着我前去见证,等着我的忏悔,也等着我接受她的忏悔。
当我从独居处赶到你家时,她已经陷入昏迷之中。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那张白色的大床上,脸色呈现出晦暗的铅灰色,双眼紧闭,鼻子斜歪,嘴巴微张,呼吸微弱……显然,她撑不了多久了。那一刻,我的眼眶溢满了泪水。就好像,她曾真真切切地爱过我,给予过我一些我曾渴望得到的信任和温暖。
第二天中午,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你和你的哥哥姐姐们在客厅吃饭),我试图用手把她嘴里储存着的食物掏出来,她已没有意识和力气咽下它们。我感觉到她轻轻咬了一下我的手指,然后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两条腿也在胡乱地踢踏……虽然从没见过人离世前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就要死了,她终于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一阵酸楚和疼痛从心间涌起,像浓密的雾。我把她的上半身抱在怀中,一边拍抚着她,一边祈祷天国的大门为她这个虔诚的信徒开启。没过一会,她在我怀中安静下来。
我随着灵车把你母亲送回老家,就像还是她的儿媳一样,披麻戴孝把她送进那人生最后的归处。
漫长而又短暂的十年里,我没有在你母亲活着时叫过她一声“娘”,这源自我的任性和狭隘,也源自她骨子里的冷漠以及对“农村人”的歧视。但是她在我怀里安静下来时,我喊了一声“娘”,虽然她终是听不到了,但我还是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脱口而出。我想这或许意味着你、我、她之间彻底的离散和释怀吧!
五
我时常想,迫使我离开你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我背负着深深的愧疚,毕竟,你在我困顿迷惘之时接纳了我,给予我一个躲避风雨的港湾。而我却在你前途渺茫之时离开了你,把无垠的黑暗和未知留给了你。但是,我并不懊悔。如果我一直以小船的姿态在你提供的那片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漂浮,我将终生看不到那浩瀚的、深沉的、壮美的大海,也领略不到那咆哮的、颤动的、翻腾的海浪的模样。
如果我安于平淡清贫的日子,安于对自我及灵魂的懈怠和漠视,或许,你,我,及我们的儿子还是一个看似完美的组合体,我们也能够像大多数家庭一样,在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的繁琐之中,相安无事、简单欢喜地度过此生。然而,我的那团沉寂多年的火焰突然燃烧起来,它照亮了我,使我看到我的孱弱和暗疾。我并不甘心一辈子狠心抹杀掉自己——我还有三四十年漫长不定的余生,哪怕我不能在这人世间,及我生活过的城市留下一丁点的倒影和回声,我也不能就此束手,起码,应该留下奋斗的痕迹。
现在想来,你我之间的结合似乎从一开始就滤去了爱情的因素,我们单纯地出于摆脱各自的困境,或者,单纯地迷恋青年时代的激情和幻想。从最初认识到最终的瓦解,你竟然从没对我说过一声“我爱你”,而我,也从没对你说过这涂满了魔幻色彩的三个字。当然,如果这只是庸俗的形式主义,那么,在之后十余年的柴米油盐中,我们又积累了什么?我们没有互相鼓舞,以唤醒彼此沉睡着的力量和潜藏着的才能;我们没有耐心细致地帮助对方提高认识和见解,以摆脱庸俗和偏见;我们也没有变得更加睿智、包容,以拯救本就晦暗薄弱的情感——显然,我们共同打碎了那面镜子,它不是陶器,也不是瓷器,玻璃碎片之间的距离远远大于分子间发生相互吸引的距离。所以,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通过修补得到弥合,并获得重生。
暮春时分的上午像过往的每一个上午那般安详,静谧。窗外的明亮无声地朝着更远处蔓延,而霍霍生长的绿意彰显着蓬勃、倔强的气势,花池里的石榴树长出了含苞待放的花朵,不久后就会有青圆的果实冒出来。
七年前,我们离别之时,你把十一岁的儿子、一岁的纯白色博美犬、歪斜着身子巴掌大的仙人球留给了我,托我看顾。其实,我们的协议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儿子归你抚养。并非我逃避责任,而是那个小小少年在经历一番深思熟虑和思想斗争之后的自主选择。三四年之后,我才知道,他并非贪图跟着你可以衣食无忧、生活安逸(当时,你并未辞职,每月有稳定的四五千元进项)——他单纯出于爱你,出于血缘或者每一个小灵魂对于父亲的崇拜;他也担心耿直内向的你被孤独伤害,被生活欺凌。是的,我们的孩子是个善良又精明的精灵,他宁肯舍弃最爱他的母亲,也要留在你身边。但你,出自一些可道不可道的原因把他们馈赠于我。于我,这实在是巨大的幸运。仍然记得,分开后第一个年关,大年三十,你来带他走。那时,你病入膏肓的母亲已时日无多,她定然焦急地殷切地期盼着他。我向来通情达理,更是觉得没理由不放他走。走前,我面带笑容,伪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轻松姿态。他走前忧虑地看了我一两分钟,好像在等待我阻止他。但我没有。我像山和树一样强大,能够忍受独自过年的悲凉——以后的悲凉何止孤独?防盗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不为独自苦,只为少年悲。一岁的纯白色博美犬是我和儿子的最爱,虽然它略微肥胖,吃食不知饥饱,对技能训练反应也不敏感,但它有着一双迷人的清澈的眼睛,湿润的小鼻子异常灵敏,直立着的机警的耳朵能够辨别出家人上楼的脚步及电动车遥控锁上锁的声音。歪斜着身子的仙人球长大了好多,仍然歪斜着,为了给予它更多空间和自由,我给它换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青花瓷盆。
你无私慷慨馈赠于我的不止他们——于你,他们或许是负担,可于我,他们实在是光芒闪耀的救星。一些隐形的、无比可贵的东西也源于他们的到来而馈赠于我之后的生活,我几乎没有时间和勇气沉湎于失落、懊丧、绝望等暗色调的情绪中,而是决绝又迅速地把自己投入到一个人和生活的对抗之中——我从文字中寻找到丢失多年的自己,在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上,和自己的灵魂久别重逢。工作之余,我把几乎全部的时间、精力、智慧、热情都用于阅读和写作。我坚信我是自己的发现者和开拓者,是自己的依靠和光芒。自然,我收获了微茫的名声,也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仿佛,我被自己照耀着,变成一个渺如逗点的光源,并且,那条荆棘丛生的小路也宽阔起来……
我们之间的裂隙变得愈加深阔,深不见底,阔不见边,最终,它变成南美洲南部的拉普拉塔河,而我们则变成河岸两边的山峦、石头、绿植……
我从那把陈旧的藤椅中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几近僵直麻木的双腿,脑袋里那片野蛮地蔓延开去的空白也渐渐有了色彩。
站在敞亮的拐角阳台南望,遥远的目之所及之处,有一片静默的楼宇,你,我,以及我们的儿子曾经在其中的一个樊笼里度过许多悲喜苦乐的时光。现在,你一个人驻守在那里,过着艰难枯燥的日子,而我们在别处,也过着艰难枯燥的日子。我仍然挂念你。有时候,微小如细雨;有时候,蓬勃似森林。自然,这是一种滤去了爱情成分的独属于小部分女人的情感,大部分女人会在离散之后对之前的男人反感,厌恶,憎恨,以致相逢不相识,老死不往来。但,我是小部分女人之中的小部分,毕竟,我们曾经肝胆相照、甜蜜恩爱;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同一张床上分享过身体的秘密,畅想过莫测的未来;我们以爱之名创造了一个孩子,动情又刻骨地爱他……而现在,你被命运扼住了喉咙,你并不屈服,而是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默默承担,默默抵抗。我经常催促儿子给你去电话表达想念和关怀,也从他口中打探你的消息。知道你一切如常,阳光向上,我的心顿时也敞亮温暖了许多。儿子对你这些年对他的懈怠有着自己的判断,显然,他颇有微词,毕竟,他有着一颗敏感细腻的心。而我不得不充当和事佬的角色,一次又一次,我和他像成年人一样谈论你,你的成长环境,你的性格,你遭遇的感情陷阱,我们也分析原因……儿子辨是非明事理的程度远超出我的意料,他在不该成熟的年纪过早地洞察了人情世故,自然,像我一样,他甘心情愿地选择了接受,并宽恕。
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在海滨城市秦皇岛的大学校园里挥洒着蜜汁般浪花般美妙的青春;博美犬已步入中老年,但它依然活泼、矫健、聪明、忠诚,它陪伴我,温暖我,驱散围裹着我的孤独和阴霾;仙人球在更大更漂亮的青花瓷盆里隐秘无声地生长,我等着它开出淡黄或深紫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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