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任芙康
父亲宠我,全厂广为人知。厂子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巴山,唯一“省属”:四川省渠江矿冶公司。从铁矿、煤矿开采,到炼焦、炼铁、炼钢、轧钢,拳打脚踢,无所不能。鼎盛时期,员工超过两万。
厂内家长,尤其汉子,大多性格硬朗,鞭策儿女,流行直截了当,张嘴就骂,抬手就打。而这般家常便饭,叫人司空见惯。环顾前后左右,仅有父亲破例,家里家外,对孩儿的指导、指教、指派,从来包裹着一团和气。
于家中受到善待,居然在同学间收获羡慕与友好。即便男生里的顽劣之徒,亦不会欺我、侮我。个中缘由,至今费解。
父亲读完初小,跟着堂哥,赤脚四天,走完三百华里,当上宣汉县城茶馆学徒。不足一年,成为火炉、铜壶、盖碗、掺茶一应事项的行家。老板仁厚,每日打烊之后,便督促徒弟读书、写字。
一九四九年年末,茶客中一位长者,喜爱父亲聪慧、懂礼,引荐他进厂参工。父亲不负期冀,入党、提干,一路顺遂,连年荣获优秀党员、先进工作者。“光荣”鳞集,父亲回回推让不脱,便将印着荣誉名号的茶缸、毛巾之类,分赠同事:“事情是大家做的,本来就不该我独吞。”众人听罢,无不大欢。
发蒙之前,经父亲指点,大概识字上百。懵懵懂懂之中,父亲言传身教,又让我晓得一些事理。比方,身陷一场山火,差点丢命,明白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出门口渴,攀山寻水,记住了无论山有多高,水都痴情相随,这叫“山高水长”;除开冬日,穿行山路,应手中有棍,便于“打草惊蛇”;欲知当日气象,仰头望天,民谚入心,“有雨四角亮,无雨顶上光”。诸如此类,不让人烦,只觉有趣。
家里炊事,归我母亲管。但父亲只要在家,总是主动洗菜。人说叶子菜难弄,于他却是拿手好戏。淘菜之先必会择理清爽,然后大盆盛水,用力搅动。换水三遍以上,一篮青菜便洁净透亮。多年后,目睹洗衣机启动的滚滚漩涡,方知父亲淘菜的路数,早就深谙翻转之妙。
父亲对人和气,有口皆碑。但在我印象里,他发过一次大火,对象是他亲哥(即我的大爹)。我十岁前后,食物稀缺,煮饭炒菜的锅罐,亦成为俏货。当时厂里有少量生产,只作内部供应。忽一日,我大爹从乡里跑来,让老弟帮忙,说茅舍已无锅可揭。
谁知刚过十余天,大爹又上门,仍需锅罐。父亲一听,认定他哥在倒卖挣钱,脸色大变,断然回绝。转天早晨,父亲上班走后,大爹动身回家,我母亲将家里一口旧锅找出。大爹死活不要,直到见我母亲泪光闪闪,才肯放进背篓。这一去两断消息,直至一年后,大爹病重,父亲和母亲得信赶回,兄弟始得尽释前嫌。
曾与人言,我从五六岁起,持续数十载,对每年的陈谷子烂芝麻,总会记住几件(反倒是近年经历,成了一笔糊涂账)。一九六二年,便记住有个“八字方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这算是平生头回感到,国家大事能看到,听到,并就在身边。这政策具体到工厂,一是“放人”,一是退赔。
所谓放人,是将一九五八年进厂的工人,悉数下放回家。遣散工人一幕,至今宛若昨日。各工区、车间的“弃儿”,背着行李从方圆数十里外,赶来厂部,领取补偿资金。吃喝无着,默默排队等候,一般都得两天左右,钱才到手。
所谓退赔,是之前三四年,工厂对周边农村集体及个人的损害,旧账新算,予以赔偿。这一工作,关涉钱物,凡有牵扯的公社,先行发动,让农民自己申诉。厂里需要拿出真金白银,因此十分看重,抽调科室人员,两人一组,分赴乡下。
因人手紧张,父亲一人负责东岳公社。正值暑假,便带我同去。东岳场位于一面长长的坡顶,进得公社院子,领导都来握手,长桌上已摊开各大队上报的表格。稍事寒暄,父亲便逐一审看起来。午饭时,公社办起招待,但父亲婉言谢绝了“接风”。
翌日,由公社派出两人陪同,开始逐户走访、核实。其章法简便,几方认定后,赔款不经公社、大队转手,直接让社员落袋为安。此一过程甚为平顺,似无一户得寸进尺;反倒有几家,父亲觉得过于本分,索赔偏低,便酌情给予追加。评估中,父亲自会为厂里省钱,但更愿意替社员消气。由于财物、田土、道路、竹木受损,等于祸从天降,都是农家吃亏在先,又被推诿数年之久。赔付中,除了道歉,理应包涵补偿性关照,这会让农民看出工人大哥纠偏的诚意。后来听说,别的公社大都顺利,但也有厂方人员,尺度过严,责怪社员胃口太大,认为当年推行中心工作,霸道一点也是事出有因,现在主动赔偿,已属大人大量。
我们这个四人小组(实则三人,我属玩耍),天天走村串户,早出晚回。饿了,食自带的馒头、榨菜;渴了,饮主人现舀的井水。每天回到街上,小食店吃小面、米饭,炒豆腐、青菜,偶尔加盘肉丝、肉片,已是十分快活。傍晚时分,父亲会带我下到坡底坝子,一方堰塘,是当地大小男人的天然泳池。半月过去,大功告成,跟着父亲回厂。下到公路上,几次停步回头,便牢牢记住了东岳场那面长长的石坡。
一九六三年夏天,我小学毕业,考进城里第一中学。令人难以置信,接到录取书第二天,机缘巧合,父亲也获通知,调去城内行署机关。那时工作变动,讲究人走家搬。面对熟悉的房子,屋里屋外,看看这,摸摸那,少年的我,亦生不舍之感。
厂里宿舍紧张,鼓励个人建房。六年前,父亲寻得厂部礼堂后身,自盖两室一厨。当时购买砖瓦、石材、木料、洋灰,外加专业匠人的工钱,完事拢账,统共花费一百六十元。所有杂活,概由同事帮忙,职工食堂吃饭,只是花去几包烟钱。房龄区区数年,又住得比较爱惜,我家房子,一时为人瞩目。听父亲表示,房子不卖私人,有人便猜测这是“抬价”,遂纷纷添钱,远超成本数倍之多。父亲毫不松口,最终以建房的原价,卖给工厂总务科。几位我家老友,煞费苦心而未能如愿,气得望房兴叹:这老任虽未财迷心窍,但肯定鬼迷心窍了。
父亲从不求人办事,也不习惯办事便求人。写这篇文章,盘点往事,觉察出金无足赤,父亲为我,竟然是求过人的。我下乡插队的大春沟,家家晚上油灯闪烁,虽离公社不过两华里,却因无缘买到电线,电流传不过来。父亲下乡看我,听生产队长诉苦,这地方山清水秀,砖厂也挣钱,日子有缺憾,就是愁于无电。父亲听后,想了想,承诺试试。没过多久,我将入伍远行,赶紧回城催问。父亲说已求助专区农机站站长,眼下就可提货。我当天返队,第二天队长率领牛车三架进城;第三天请来五六个电工,指挥全队壮汉干活;第四天晚上,大春沟家家门窗大开,露出昔日高不可攀的光明。
父亲始终崇敬北京,先后到过三回。最后一次最为圆满,赶上天安门开放,这对他是一种意外的幸福。城楼上,父亲逐一细看,眼不够用。转完楼上允许参观的地方,又去俯看金水桥前的车水马龙。我拿着相机,“导演”父亲,让他对着广场挥手。我要为老人家留下一张模仿伟人的照片。他远远望定广场南端的纪念碑、纪念堂,然后转身,面露羞色,连连摆手:“不合适,不合适。”他侧身倚栏说:“就这样照吧。”我屏住呼吸,连拍数张。洗印出来,这是父亲不多的留影里,最为开心的照片。他的笑脸四周,满是天安门的雕梁画栋。
我始终固执地相信,父亲身上,带有某种少见的气韵。写到这里,冥思苦索,只想挑选一个妥帖的词语,挑选一个父亲兴许并不理解的词语,恭恭敬敬地献给他。终于,想到了,并确定父亲消受得起。
这就是“雍容”二字。
通常,有身份的人,有地位的人,有财富的人,家世显赫的人,学问无边的人,才可与该词相配、相符。父亲一生,布衣蔬食,心口如一,和气待人,踏实做事。他高尚,他纯粹,他脱离了低级趣味。雍容就是他身上的一束光,习惯自然地照向周边的男女老少,使他成为众多至爱亲朋景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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