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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的目光

时间:2024-05-04

乐 虹

清晨,柳宗元走出草堂。正是一年最好时,愚溪清澈,竹枝青翠。向西而行是西山,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次,溪边的每一尾竹、每一块石头他都熟悉,特别是溪水,走近时有种难得的平静,像被一只轻柔的手抚慰。

山下一个渔翁正在烧水,没干透的青竹在火中噼啪作响,烟雾缭绕中,西山和渔翁的身影一起隐没。柳宗元正欲寻找,忽听到水中欸乃一声橹响,阳光穿透烟雾,渔翁早已在江中,小舟轻快,划向天际。

这是公元八一五年,柳宗元来永州第十年的某一天。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翻着手里中华书局的《柳宗元集》,我反复读着《渔翁》最后两句。感谢诗人的勤勉,让我得借一篇篇文字穿越时空,触摸他的温度,听见他的呼吸。

渔人汲水燃竹,心无挂碍,独来独往,似从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中走来。这是柳宗元初来永州,笔下那个“独钓寒江雪”渔翁吗?

公元八〇七年,一场大雪来势汹汹,越过了五岭,覆盖了南越很多地方,永州也湮没在一片白茫茫中。

城内,柳宗元站在寄居的龙兴寺窗前,他刚接到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朝廷大赦天下,本北归有望,不料宫中第三次发出诏令,重申他再度不得宽赦,而且不得“量移”。这真是晴天霹雳!两年的痴盼和苦心筹谋付之东流,年近七旬的老母也因水土不服,怆然撒手人寰。少年峥嵘,壮年翱翔,不料时乖运蹇,无罪遭贬,屈身事人,杂病缠身,此时更是北归无望,亲朋尽丧。

往事夹带着雪花走马而来,利如刀,硬如铁。

永贞元年(805 年)正月,唐顺宗即位,一番壮志雄心,重用王叔文、柳宗元等八人进行改革。可惜顺宗即位时已得了中风不语症,只做了个不到半年的短命皇帝。一百四十六天后,宪宗即位,因得罪把持着军政大权的宦官和藩镇,革新派们纷纷被贬。

贬你们个反对藩镇,反对宦官专权!贬你们个指陈时弊,妄议朝政!贬你们个书生意气,太自负,太天真!

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途中又加贬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永州虽是中州,司马也是正六品上,和他时任的礼部员外郎是同一级别,但司马是闲职,既无公务也无官舍,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俟罪非真吏”,不是真正的官吏,更像囚徒。况《史记》中虽赞“零陵”为“一大都会也”,“零陵”就是永州,但弹丸大小的南蛮之地哪能与泱泱长安相提并论。 多年后,柳宗元为永州写下数百篇流金溢彩的诗文,但那是后话,要等到他的目光真正投向这片土地,他才会懂她,爱上她。

此时,柳宗元仰望长天。苍天无情,雪已如此寒彻透骨,竟然还要雪上加霜!

来永州两年,千万断肠事,他曾多少次付与山河,可山无声,水自流。天地沉默,视万物如刍狗,有力量的事物都是这样,丝毫不在意能改变什么,又会被什么改变。它们平静,甚至冷漠。好在万物肃杀,“千万孤独”中,还有渔人陪着他。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两首诗中的渔翁心境截然不同,会是同一人吗?如果是,这些年中是什么改变了他?

带着疑问,我将好奇的目光继续投向《柳宗元集》,寻找答案。

于文化的长廊一番巡礼后,我看见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中国文人身上最常见的是两种品性: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与之对应的,也有两种常见的目光:仰望,俯视。

高居庙堂时,踌躇满志的文人仰望龙颜,睥睨众生;而一旦失意,便抬眼浩叹天道无常,垂头感慨世事多艰。尤其是遭贬流放的文人们,目光总是紧盯自己狼狈踉跄的步履,停留于身上那道理想受挫的伤口,一遍遍舔舐,自怜自伤。他们很少留意,俯和仰这两种目光之间天地广阔,还可以和草木蚍蜉、黎庶苍生对视,凝神一望中将会有另一种风轻云淡,或万马齐喑。

翻开历代贬谪文人的诗文集,从厚厚的灰尘里抖搂出来的,几乎都是一个噩梦般的“忧”字。看看汨罗江畔那些斥问上天的幽愤目光吧,看看郴山前那些迷蒙的婆娑泪眼吧,哪怕山水有幸,迎来他们多情一望,都难以抚平他们心中创痛,真正潇洒起来。

柳宗元也不例外。“决溪泉为圃以给茹,其隟则浚沟池,艺树木,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适。”“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每个字都写得明白……游历和诗意的环境改造不过是强求宽解“蚤夜惶惶”的无奈手段。再醇香的醴酒、再精深的经卷、再旖旎的水光山色,都是光鲜艳丽的彩色玻璃,只能装饰,无法改变现实的灰暗。

山水从来都不能真正让人从苦难中解脱,目光中要看见什么,才能告别那些无处不在的悲伤?

从龙兴寺西窗望去,除了西山和潇水尽收眼底,还可以看见寻常巷陌,市声杂沓,乡风熏人。

一个初春下午,鸟儿在刚发芽的枝头叫得欢畅,农夫荷锄春耕归来。他突然想起,家乡余寒未尽,再过些时日,也该是这番景象了。有多久没回故乡了?田园将芜胡不归。他一阵冲动走出门去,将压抑不住的心事对着老农倾倒出来。尽管他知道,没有哪个农夫能真正明白他的鸿鹄之志,但生活在底层的人本性良善,决无官场里那些势利同僚的冰冷嘴脸。

他意外发现,当他蹲下身和这些山野村夫聊天,竟获得一种解脱的酣畅。很久没有如此了。“眷然抚耒耜,回首烟云横。”他将这次对视写进《首春逢耕者》。

原来,真正能拯救精神于水火的,只有人。

读到这首诗,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柳宗元的文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有温度,除了时间的抚慰和对环境的被动接纳外,他找到了一种看待生活的新视角,获得了一种新心境。

一次又一次和“俚儿伧父”“猎父渔老”对望后,就有了《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传》……我不想再重复这些太出名的故事,上过中学的中国人不止一次背诵过它们。我想说的是,一旦当他学会在俯仰之间和苍生土地对望,目光才会饱含悲悯,文字里才会有了力度,多了深情。

不要小看这变换的目光,它引发的化学连锁反应威力惊人!

先来看看《柳宗元集》里的六百七十八篇诗文吧,近五百篇写于永州。以《永州八记》为代表的山水文学,开创了中国游记散文的先河,将永州之美彰显于天下;《三戒》《哀溺文》等寓言小品,将当时不入流的文体发扬光大;“九赋”“十骚”被誉为辞赋中的奇葩……他还把自己的文字实践总结为“论文八书”。结果,唐代文化史上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且发人深省的现象——堪为一个时代文坛和思想领袖的,竟是个地位卑微、远处“南荒”的“流囚”。

更为传奇的是,因为目光的转换,他看见了一个久居繁华京城、出入乘着轿子的世家子弟和庙堂股肱难以想象的民生多艰,他的笔下涌现出一篇篇光照千古、充满人性光辉的文章,正是这些充满大地苦难的文字,让他化身最底层人民的代言人,百姓心目中的“菩萨”。

这不是我夸大其词。“斯文秀才”,这是德国地理学家、“丝绸之路”的命名者李希霍芬对中国学者的评价。他们出门离不开轿子,还要带着书童随时伺候,“自己走路就是降低身份”。这观点或许带有偏见,但中国人历来信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却是不争的事实。文人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逃离田野,登上庙堂。而现在,一个没有轿子,出门只能依仗双脚的“谪吏”,没有了轿帘和身份的双重阻隔,他的目光中从此多了一个新对象,一个新命题——“苍生”。

如果做不了朝堂上的济世之臣,还可以做山野中的“文章之士”。诗词文章,在过去不过是官宦人生的一纸通行证,而现在,他要将它变成“文以载道”的武器,就算是“穷”到最低,同样可以“济天下”!

自此,永州城里出现了一个以笔为苍生困苦鼓与呼的柳宗元;一个以人格和声望影响当地官员“以民为本”的柳宗元;一个“为文燧火,为文驱魑”,用文化力量驱赶迷信、开启民智的柳宗元;一个传道授业,“江岭间为进士者,不远数千里皆随宗元师法;凡经其门,必为名士”,拉开湖湘文化大幕的柳宗元……

目之所及,心之所念。当他的目光投向百姓,百姓的心里就装住了他。

永州百姓爱柳宗元,尊他为“柳子菩萨”,把他居住的街道改叫“柳子街”,还在街心修建“柳子庙”,让他跻身神佛歆享的庙宇,万世香火供奉。除了神圣双栖的孔子,这在文人中绝无仅有。即便伟大如屈原,也只是端坐屈子祠,以爱国诗人的身份被人膜拜。

大字不识的百姓不关心经世济国的朝堂纲领,不会为文章的创新和辞章的华彩顶礼膜拜,也不在意亭台楼阁的诗意改造,除了好看,它们还有什么用呢?茅屋能否让一家老小容身,一年的辛苦耕种,除去沉重的苛税能否填饱家人的肚皮,备受温饱困扰的他们,目光里只会看见两个字——生存,谁能许以安稳的现实和可期的未来,谁就是他们心中的神。

菩萨,意为“觉有情”,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柳子超越人间悲苦,领会世间烟火,将自己修炼成永州人心中的神。

北宋末年,宋徽宗追封柳宗元为“文惠侯”。历史像是故意在开玩笑,死后的他终于得到了生前曾梦寐以求的尊荣。

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百姓用“成神”这种朴素的形式,表达了对柳宗元的认可。他们自发在柳子街安家经商,每年清明和农历七月十三柳宗元的生日齐集庙内,以一半烟火一半香火的方式盛大祭奠,世代传承。朝堂上一纸旌表固然是文人一生追求,但百姓不绝的感念才是最堪欣慰的最高历史评价。

我忍不住假设,如果没有从朝堂到民间的悲剧跌落,柳宗元是否还能成为文化历史上的坐标,成为祭坛上歆享香火的神?

答案是:不会。

庙堂没有让文学蓬勃的土壤,那里雕龙画凤的案桌只放得下天下升平的黄钟大吕、华美却空无一物的歌功颂德和字斟句酌、不露声色地相互攻击指责。漫长的仕途路上,他仰望的目光里只会有金銮殿上的龙椅,在天子深不可测的城府里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交出士人风骨和文化人格。看看那些仕途风顺的著名文人吧,在一个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上,整天忙于永无止境的官场争斗和虚与委蛇的应酬,文章和人格都渐趋平庸,有的甚至猥琐。就算能坚持内心高洁,不屑官场潜规和陋习,仅日常行政事务也需大量时间精力才能应付。柳宗元后来在柳州的四年很能说明问题。刺史大权在握,虽没有重回朝堂,但也算圣恩垂顾,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政绩远比永州显赫,文章和思想却少有亮点,无法比肩。

如果不是那次动荡,他将继续做个安稳之臣,就算政治清明,功德圆满,也将被历史轻飘飘地带过。如果不是那次动荡,他会将那些少年得志的意气文字、修辞华美的诗篇和隔靴搔痒的呼喊结成集子,继续做个高高在上、风花雪月的诗人。

这也不错。但时间如河,大浪淘沙,冲刷掉流沙般的“不错”,只青睐巨石般的“杰出”。

巨大的变故让他脱离了压抑的政治气氛和逼仄的贵族圈子,从京城走向了山村水郭和人间烟火,他的目光将更自由,更犀利,更广阔,犹如阳光穿透乌云,投射到幽暗的底层。正如一颗种子,只有从高高的树枝上跌入泥土,才有机会长成大树。

历史挑剔的目光转向了他,就是为了让他的名字被时间宠幸,光耀千古。

当初被迫离开京城,他的目光不是凄凄苦苦吗?现在看来,那实在是他人生的幸运,永州的幸运,中国文化的幸运。

合上《柳宗元集》,我找到了答案:《江雪》和《渔翁》里的是同一个人——柳子,他自己。

这个人的目光从天子庙堂及自身转向山川乡野及民众的歌哭,在和土地苍生的深情对视中,完成了与一个地方关于漂泊、奋争、文章的灵魂对话,从“潇湘谪居客”变成“永州心安人”。

这种对视,是一个人和一座城的相视一笑,是文化和灵性的多情一望,是时间和历史惊鸿一瞥。

这对视,一眼万年。

溯愚溪而上,小石潭、钴鉧潭、西小丘……每一处都是柳子写就的传奇。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条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小溪,如果不是柳子,她可能现在还依然深藏闺中。是柳子的文字赋予了她生命的灵性,让怪石、竹林、小丘……一个个不起眼的存在成为一个个醒目的文化坐标,被无数好奇的脚步和目光共同搜寻。他悲悯注视苍生的目光,多情对望山水的眼波,千百年来被人们以同一种情感抬头仰望。

看着这些,我知道,我的每一次目光所及,都有柳子孤独徘徊的身影,都曾被他无数次凝望;我的每一步,都踏着后世文人们探访柳子络绎不绝的足印,走在被时光洗礼过的浩瀚如星辰的文字里。

柳子庙最醒目的位置,摆放着一尊汉白玉柳子塑像。这尊塑像和别处的不同,其他很多地方,柳子屹立高台,仰望长空。这里的柳子,在刻着“利民”两个大字的照壁下,斜坐石上,手握书册,注视前方。这目光,曾从龙兴寺的西窗里投出,从时代和文化的间隙投出,悲悯地落在永州大地。这目光,融进了潇水,融进了中华民族精神血脉的浩浩长河,如今,正平静地注视着我。

对视中,柳子目光如河水淌过。

他在对我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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