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袖舒
未必是年纪到了,旧日远事无缘由袭来,我突然记起经过我手那两只猫。
先说第一只猫。
细时候的事。应该是暑期,夏日清晨,母亲从菜市捉回来一只猫。当年这个难见。我西江镇,几乎看不到猫,或许有,哪个角落依稀有猫影晃过,转眼不见。当然我是认识猫的,有次在街头与只猫对了一眼,猫眼冰寒无物,静气煞人,看得我一哆嗦,仓皇逃窜。自此心里惧怕这货。
母亲带回来的这只猫,皮毛漆黑,油光水亮,大尾巴高高竖起,母亲说不像家猫。家猫,我第一次听说。
母亲把猫拴在天井里,就出门去我家杂货铺开张做生意去了。
我和弟妹们远远围观这黑猫,它眯起眼睛缩成一坨,感觉也不那么吓人。我在想,母亲说这猫花了两块钱,一斤多猪肉价,我妈她想干吗?那年头,猫狗还不是宠物,幼龄的我没想明白。
不久,奶奶从河边㪗衣回来,一见有猫,脱口大骂:“哪来的墨黑野物,还弄回屋里来!”
奶奶是猎户人家出身,她见过的野物可多了。只是奶奶从不食她娘家猎来的麂兔山货,她觉得四足野兽有邪性,不洁,不可近身。她坚决反对屋里畜养这“畜生”。奶奶一边骂一边挥起扫帚向猫扑去,黑猫即起一个猫弓爪(方言音四声),蹬壁一跃,轻落屋檐,气得奶奶转身进屋去拿篾刀。见状,我赶紧拆了拴猫的绳子,拖着它去门店找母亲。
我绳索一拉,黑猫配合听我驱遣。今日回想,犹记得,那细妹子牵猫过市耀武扬威模样,路过癫子家门口,没似往常一样撒腿,脚步笃定无惧。
母亲接过猫就拴在店门前大树下,说:“以后让它守店吧,晚上绹回店里来。”
那天中午,我去店里换母亲回家吃饭。守店之余,见一辆黑色轿车在门前徐徐刹住,一位干部样范壮男下了车,问我这猫卖吗?我答不卖。
他蹲下仔细观察黑猫,问:“小姑娘这猫叫什么?”
我答,不叫什么,就是猫。
“那卖吗?”“不卖呢。”
“既然不卖,怎么拴店门口?”
“奶奶不喜欢,和猫打架,奶奶打不赢,怕奶奶拿篾刀灭了它,可猫肉又不能吃……”这是我原话,当时的我是咋想就咋说。
“那卖给我吧。”我说很贵。“贵也要。”
这样,我人生中做的第一次买卖,就是卖掉一只猫。五十元成交,相当于我爸在印刷厂一个月工资。
记得,干部模样壮男到隔壁店买了碗,喂了猫生鸡蛋,又找饭店煎了几条小鱼,之后带猫到河边洗过澡。回来被毛巾裹在怀里,缩水一圈的猫样子,让我很是吃惊。黑猫就这样坐上轿车去了汉口。
我发誓我后来从没想过这只猫了。毕竟只有一昼之缘。反而家人不信我把猫卖了五十元,以为最多卖五元。这个记忆梗,比对猫印象深。
再来说第二只猫。
第二只猫,是我家小区楼下一夫妻超市家养的守店猫——我叫它“猫奴”。成天拴在店门口电线杆下,不管天晴落雨,它活动半径大约一米,通常这里停一辆三轮车,有时见它在车厢或车把上倒腾,有时蜷在车下。闭店后,牵它进店抓老鼠。
注意,这只猫不黑,厚厚一身黄毛。直到此刻,我才惊觉,管它四十年前黑猫十年前黄猫,只要脖颈上了索,悲喜难自渡。
这黄猫,本来叫什么,我没问过店老板。“猫奴”这个词,是我和朋友聚会倾情讲述长日绑在电线杆下黄猫越来越胖遭遇眼泛泪光时给它命名的,被迫为奴的猫。或许“奴”字动人,众人还在为猫奴唏嘘不已时,我导师——无流老师,他能在我任何无助无力迷茫纠结时刻,会有具体方法开示我,恩深不言谢,此处吾也暂不展开讲——给我一个剪的示意,说:“回去就给它松绑。”“哦哦,好好。”我点头。
其实这黄猫为奴已久,我后来才注意到的。
这个“后来”,是指我丈夫病逝后的日子。新寡的我,小女五岁,老狗十岁。
我手牵小女,唤上老狗,我们仨在小区里流连。手心里的小手太小,不够用力握,老狗忽前忽后,不离左右。我内心复杂,眼神坚定。这时,我才看清了为奴多日的黄猫。
平日里,我也常去夫妻店超市买东买西。老板两口子,从摆一个烟酒摊到经营一家小超市,给人过于勤勉也过于算细的相,我并不喜欢眼里只有活或者眼里只有钱的人。我知道他家有猫,但没关我事。
此前我甚至一度讨厌路边猫。
也不知道是奶奶影响到我,还是天生胆小,我怕猫怕狗还怕鹅,对家禽野物没半点悦赏之心。也怪那年头狗太恶,吠你一声,令人胆战。有一次在散学路上我还被只鹅追出好远,听说啄到会很疼。按理说,我是绝对不会养狗养猫之人,我家狗那是它找上门赶也赶不走的命中注定。
也是这命中注定,让我懂得人与人之外物种的生死相依,那是超越人与人的情感体验,这份情,才是纯粹。我至今最怀念我狗,常期盼与它入梦相逢。
我狗老年期,眼睛不好使腿脚不灵便,有次带它出门,路边遭两只野猫伏击。可怜我狗听到我尖叫,它出于保护我,就地一仰躺,这是任你宰割的江湖态势。好在我有把伞在手,不然我狗当场就被撕裂。
如今渐老,诚觉众生不易一切皆可原谅,尽管那么苍白与无力。打住,回到我和黄猫。
那天回家,我做好准备,去找黄猫。夜色里,远远看见它趴在三轮车下,胖滚滚的身子蜷成莫名的一堆,完全没个猫样,好歹也是一世猫。
趁着夜色,我从口袋里掏出剪刀,利索地给猫松了绑。奈何它见有人凑近也不警醒,喵了一声,在地上笨拙腾挪一下,继续趴原地不动。
远远观察一会,看它一动不动我急了,怕老板打烊后送它进屋。我只好走过去,踢它一脚,猫毕竟是猫,一弹起来,就到了三轮车上,随即它顺着店门口货柜踏几步就不见了。
几日后,超市门口又拴了一只小猫。瘦弱小猫在三轮车上不停扒拉。我只好再次带上工具去找小猫,到店门口,只见三轮车空空荡荡。老板说:“奇了怪,小猫昨晚关在店里咋逃掉的,门窗那么严丝合缝。”
现如今,我小区在地面见不着猫了,偶尔听到猫咪声,抬头见它们在楼房窗沿上,在户外空调外机上,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也不是无缘无故地想起猫来。因无流老师前几日来电说:“此后,我清退了微信朋友圈,老朋友们也好新朋友也一样,不必要团成圈常聚会,人注定是孤独的,各自安好就好。”接电话时,正在上班车程中。我靠边停车,有些发蒙,可找不到能回应的语言,我只是说,老师,您还记得那只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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