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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的种子:颜渊 子路

时间:2024-05-04

↓陆春祥

颜渊

又回到以前的课堂上,孔门弟子要集中讨论“仁”的问题。

颜渊问孔老师什么是仁?

孔老师答: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继续问:老师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孔老师继续答: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颜渊听了,若有所悟:我虽不够聪明,也要努力去做到老师刚刚说的这一些。

孔老师的一答,关键句“克己复礼”。不过,理解起来,有两种解释针锋相对:

一种常见的主流派,将这个成语分成两个动宾结构:克+己,复+礼。约束我自己来践行礼。什么需要约束?自己的私欲。什么需要践行?内心原有的道德秩序。仁有了,孔老师假设:假如每一天都克己复礼,那天下与我都会进入一种仁的状态了。而要想很好地行仁,必须从自我做起,难道还要别人先做起吗?

另一种是傅佩荣先生的解释,他将“克己复礼”看成是一个完全的句子,他将“仁”看作是人生的正途,且重点在前面两字:自觉自愿,自主而自动,去实践礼的要求。孔老师这个假设,傅先生认为: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天下人都会肯定你是走在人生正途上。

不过,我看傅先生的解释,只是将主流派更进了一步:既然约束了自己,也是一种自觉自愿,那就依然可以回归到主流。

孔老师的二答,是四个关键的告诫,“非礼勿”后的填空:看、听、言、做。如果不合乎礼,那么,这四个方面,都不要去做。

看还是不看,听还是不听,说还是不说,做还不是不做,主动权皆在自我,只是,如果没有足够的学习,不清楚礼的规定与范围,心中无礼的辨别储备,那就会被动接受“非礼”的东西,或者说蒙在鼓里也不知道。

颜渊是孔老师最好的学生,他自己理解了仁,表示会尽最大努力克服那些邪恶的思想、偏差的观念,践礼达仁,使社会回到老师所称赞的有秩序的美好时代。

我读小学才知道孔子,正是批林批孔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评法批儒”是怎么回事,只听老师说孔子是古代大儒,是封建制度的维护者,他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才念念不忘去复辟他的礼,而要复辟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他们都想回到旧社会,袁世凯要复辟,张勋要复辟,都是十足的坏人,随后就有人喊口号:狠批“克己复礼”,打倒孔老二!

街上到处都是大字报,我表舅妈,地主成分,大字不识,批斗的时候,也被五花大绑押到台上,和孔老二(强迫老教师扮演孔子,戴着高帽子)一起批斗,一群红卫兵开始喊:不忘阶级苦,打倒地主婆,打倒孔老二!

彼时的《论语》课堂,已经彻底被打翻,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论语》。

仲弓问仁。

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仲弓听了老师的教诲后说:我虽然不聪明,也要努力去做到这一些。

这里,仁出现了意思的变化。孔老师的仁,分两个层面理解:

走出家门,像去接待贵宾那样使唤百姓,像承办重要祭祀大典那样。真有贵宾吗?还不是一般的贵宾,是王侯一样的大贵宾。真有祭祀吗?还不是一般的祭祀,是如国家大祭一样的重要祭祀。其实没有重要贵宾,也没有重要祭祀,孔老师是比方,是强调,与人交往要存敬畏守礼节,保持谨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强调恕道。工作与生活的两个“无怨”,则在劝人冷静与节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虽然自己做不到,但我们常常这样劝别人,而且还苦口婆心地劝,理直气壮地劝,要求对方无条件执行。家长们将孩子送往各种各样的培训班,有不少可以归入此类,不少孩子都不具备某种艺术的天赋,强逼着学,花了大量的学费,孩子在少年或者成年后完全放弃的太多太多。财枯,学生累,家长也疲,何苦来哉?

如果将其当作一条恕道,那么,则完全可以推而广之。整个政策的出台,整个国家的治理,皆应该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问题,而事实上,从历史看,大部分的王朝,皆以儒道为主来治理国家。水可载舟,水亦可覆舟,那水就是不能强施的民意,要顺应,要疏,而不能逆,更不能堵。

我甚至以为,这八个字,还可以将其看作是一条宽恕自己与他人的人生智慧,他人不愿意,何必强求呢?留一点遗憾与欠缺吧。这样一想,己不欲,就不会施于人了。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曾国藩晚年,将他的书斋命名为“求阙斋”,编有《求阙斋读书录》四卷。曾的意思相当明了,做人做事不能太圆满了。嗯,魏徵早就告诫:自满者,人损之;自谦者,人益之。

仁是个大问题,是孔老师教学一以贯之的核心思想,许多同学在问,司马牛也问了。

子曰:仁者,其言也讱。孔老师是说,行仁的人,说话都非常谨慎。

司马牛再问:其言也讱,就可以称得上是行仁了吗?

孔老师再答:这极难做到,一般人说话做不到非常谨慎的!

虽是答仁,但一看就知道,孔老师又在因材施教了。

司马耕,字子牛,这位同学有一个显著的毛病,就是多言而躁。孔老师这里从言语着手,其实也符合他说过的“刚毅木讷近仁”的主张。

慎言,不是开玩笑的。

唐李肇的《唐国史补》卷上,郗昂有三次口误,这还仅仅只是说错了话。

郗昂与韦陟(韦安石),是很要好的朋友。有一天,他们在议论国朝宰相的人品问题。

韦陟问:依你看,哪一个最没有德行呢?

郗昂答:韦安石啊。

话一说完,郗昂就知道说错了,不好意思,急忙跑掉。在大街上,郗昂碰到了好朋友吉温。

吉温问郗:您为什么走得如此急急忙忙啊?

郗昂答:刚刚在和韦尚书谈我朝宰相哪个最无德,我本想说吉顼的,却说成了韦安石。

说完这一句,郗昂朝吉温仔细看了看,哎,不对,又说错了,吉顼是吉温的大伯呢!郗昂鞭打快马,落荒而逃,到了好朋友房琯宰相的家里。

房宰相握着郗昂的手,热情地慰问:什么事将老兄搞得这么狼狈啊?

郗昂又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道:我本想说房融最无德的。

结果又说错了,房融是房宰相的父亲呢。

郗昂一天之内得罪了三个人,满朝惊叹。但只有韦安石和他绝交了。

司马牛问题多,因为关键处他总是不太明白,这一天,他又问孔老师什么是君子。

老师答:君子不忧不惧。

司马牛想听听下文,但老师说完这一句,就停下来,不再回答。

司马牛眼里充满了疑惑:不忧愁,不害怕,这样就可以称得上君子了吗?

孔老师笑笑:你如果做到不断反省自己而问心无愧,那又忧愁什么?害怕什么?

《子罕》中,孔老师对智者、仁者、勇者下过这样的定义: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智者、勇者,都好理解,唯有仁者,极其复杂,孔老师在不同的场合都有不同的回答,但孔老师认定,只有仁,才能让人走向正途,才能不忧。

孔老师答司马牛,依然是有前提的,朱熹讲是“向魋作乱,牛常忧惧,故夫子告之以此”。

向魋即桓魋,宋国的司马,实权派,而且是司马牛的亲哥哥,孔子离曹过宋,魋欲杀孔子,孔子只好微服离宋。向魋为什么要杀孔老师?因为宋景公喜欢孔子,如果孔子留在宋国,向魋怕失势,尽管是弟弟的老师,也要杀。司马牛是为了自己而忧,而孔子又因材施教鼓励他:你内心清朗了,就会不忧不惧。

尽管老师这样解释,司马牛还是忧,他接着问的第三个问题是:人皆有兄弟,我独亡(无)。

子夏同学当时应该也在场,因为这里只出现了子夏的回答,或许,子夏就是转述老师的话:“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司马牛的话让人深思。他明明有五兄弟,上有两个哥,下有两个弟。为什么还说没有兄弟呢?!

《左传》记载,桓魋兄弟五人:向巢、桓魋、子牛(司马牛)、子颀、子车。因宋桓公有个儿子叫肸,字向父,向父的后人有的就称向氏,桓魋的大哥向巢便是其一。桓魋原叫向魋,后改桓魋。司马牛兄弟五人,在宋国都相当不错。老大任宋国左师,军队统帅;老二为司马,握有兵马实权,国君极为宠信;老三身为贵族,是孔子的学生,有自己的封邑;老四、老五跟着老二做事,威名也显赫。

司马牛说自己没有兄弟,主要原因还是二哥的作乱不轨,其他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平时来往也不多,故而有此伤感之语。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每遇各种不测事件,现代人常常将这一句挂在嘴边,一般都是对事件中的主角表示同情与惋惜。命与天,皆为人各种遭遇的被动安排。

一家三口,气喘吁吁地赶到登机口,门刚刚关闭。他们看着飞机滑出跑道,飞上了蓝天,瞬间,又掉了下来。一家人目瞪口呆。此刻,他们在想什么?如果是中国人,他们一定会想到子夏说的这一句。如果是外国人,则会双手合十连喊我的上帝。

上世纪九十年代,敝乡第一批买XH 牌摩托车250 型的十九个人,先后都出了车祸,大部分重摔而亡,令人唏嘘不已。是车的质量?是路况(以前没有柏油水泥路)?是速度(含炫耀)?是突发碰撞?是车技?都是,也都不是。反正车毁人亡是事实。

子夏拍拍司马牛的肩膀,安慰他: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大前提,你是态度认真而言谈举止都合适的君子,你是对人谦恭而往来都合乎礼节的君子。结论:四海之内,都可以称兄道弟的,何必担心没有兄弟呢?

《山海经·海外东经》中有君子国:

在其(奢比尸)北,衣冠带剑,食兽,使二大虎在旁,其人好让不争。有薰华草,朝生夕死。

奢比尸的北边是君子国。君子国的人个个衣冠楚楚,人人都佩宝剑。他们都饲养野兽,身旁总有两只大老虎陪伴。君子国的人性格谦和,为人忍让不好争斗。君子国有一种植物叫薰华草,寿命极短,早晨生长,晚上便会枯死。

《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陶渊明借别人的眼记录下了典型的君子村。场景太熟悉,你自己想一下,我不展开了。

《镜花缘》四十五回中,林之洋一行到了君子国,此国中:

耕者让田畔,行者让路。士庶人等,无论富贵贫贱,举止言谈,莫不恭而有礼。

行路有人让行,所有人都彬彬有礼。更让人惊奇的是:市场交易中,卖主力争要付上等货,受低价;买主力争拿次等货,付高价。而且,这个国家风清气正,没有拍马送礼跑官要官等丑陋现象,国主严谕:臣民如将珠宝进献,除将本物烧毁,并问典刑。真是一个君子的国度啊,从上到下都是君子。

在君子国、君子村里,所见到的都是美好。而君子,最要具备的是胸襟,相同的追求,相同的审美,甚至相同的气场。

但你知道的,如此美好的君子国其实不存在,它只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只是现实反差映照产生的一种幻想。

大家都是君子,自然都可以称兄道弟了。

子夏再次宽慰眼前这位同学:司马牛啊,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苏东坡对苏辙玩笑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

苏东坡宽容豁达,他虽官场不顺,人生曲折,遭多少人落井下石,但他没有自怨自艾,统统一笑了之,他明白,看天下都是好人,天下看他自然也是好人。

著名的子贡问政来了。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程颐评价:孔门弟子善问,直穷到底,如此章者,非子贡不能问,非圣人不能答。

充足的粮食,充足的军备,百姓信赖政府,这样的政府,谁也不能打倒他。

朱熹评:仓廪实而武备修,然后教化行,而民信于我,不离叛也。

治理国家,道理就这么简单。

精彩处是子贡的假设,三者中必须减掉一个,减什么?必须再减掉一个,再减什么?这是逻辑追问,将人逼到墙角的追问。或许子贡心里早就有判断,但他想听听老师是怎么说的。或许,子贡心里根本就没底,模糊得很,他问老师,就是想彻底弄清楚。

军备是率先减掉的选项,在孔子心中,天下大统,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没有你争我斗,而军备,是两面锋利的刀刃,既是国家安全的保证,也是战争频发的源头。但不打仗,总是可以活下去的。

粮食与信赖之间,为什么信要重于食?民无食则死,自古皆有死;而民无信不立,无信则必涣散斗乱,与败亡没什么区别,活着也是受苦。如果有信,虽一时困苦,终究必会有食。为什么人们会说,宁死也不失信于人?

孔老师强调信的言外之意还有什么?信还是文明社会的标志之一。有信的政府,在教化与道德上,都具备了充分的责任能力,百姓希望生活在这样的国家中,也愿意与国家共生死存亡。

百姓吃饭问题不是不重要,而是政府的信用更重要,一个失信于民的政府,同样是自绝于百姓。

子贡还向孔老师问士,这个问也很著名:真正的士,要具备怎么样的条件?

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谓士矣。

自己有操守,还能出使外国,很好地完成君主交给的使命,这就可以称士了吗?子贡不相信,这么简单就可以称士了,他继续问老师:还有其他人可以称士吗?老师答: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孝顺父母,尊敬长辈,这是基本道德呀。老师,还有其他人可以称士吗?老师再答:言必信,行必果,像石头般坚毅的小人物,也可以称士。

子贡若有所悟,转而再问老师:现在从政的那些人如何呢?

孔老师叹了口气:唉,都是些斤斤计较的小人,那些人还提他们干什么!

不辱使命很难,前面已经说到过苏武。

按布衣的排法,言必信,行必果,这一类的士应该和不辱使命的士一样,都属于第一等,而孝顺与尊敬,则是士的必备条件。

其实,本章的精彩之处是孔老师的最后一答,用现实的政客与理想中的士对比,现实就清楚得很,这些人就是目前国家贫穷落后、连年战乱的重要根源。

子贡还有问题:老师,一个人,一乡的人都喜欢他,此人如何?

孔老师答:不怎么样。

子贡再问:那一乡的都讨厌他,此人又如何?

孔老师再答:也不怎么样。子贡啊,我以为比较可取的人应该如此:一乡的好人都喜欢他,一乡的坏人都讨厌他。

人不可能讨好每一个人,让一乡的人都喜欢,没必要,也做不到,好人喜欢,坏人讨厌,这已经极会做人。

八面玲珑的人,一定会用假话来表达某种不喜欢。

子贡问完,子张接着来问。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孔老师的两个观点很明确:你在职位上不要倦怠,你执行职务时态度要忠诚。

孔老师要求虽然简单,却是公务员必须具备的两个基本素质。

比如不倦怠。永远保持当初入职时抖擞的精神状态,极难。新鲜感逐渐减弱,麻烦事不断出现,应对能力捉襟见肘,差错越来越多,于是就常常心烦意乱了。身处官场,不倦怠地爱民,不是一般的要求。

子张知道,孔老师要他多爱民,做起来好难,努力吧。

子张接着再问:读书人怎么才能做到通达的境界?

孔老师追问:你所谓的通达是指什么?

子张答:在诸侯之国有名声,在卿大夫家中也很有名声。

孔老师答:你那是成名,不是通达。通达的人,一定正直而有信义,仔细观察别人的言行,总是考虑如何退让。如果这样做了,在国内,在卿大夫家中,都会受到敬重。好名的人,表里并不如一,自以为很成功,那也只是在国内、在卿大夫家中有点名气而已。

如何追求名?孔老师以“达”参照对之。这一记警钟,长鸣至今。

纵观历史,追求名利者,淡泊名利者,这两类人都是比较明显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前者抱定的宗旨。光宗耀祖,孜孜以求考功名,甚至“惟有饮者留其名”,也都是前者的各种延伸。

其实,追求名利没什么不妥,它是让人前进的强大动力,如同财物一样,只要追求方式得当,于己于国于天下,皆是好事。只是不择手段的人多了,人们才会那样反感,不过,人们肯定不是反感名利。孔老师也只是指出子张概念的混淆之处,要务实,不要去追求什么虚名!

以前网上看到两个段子,都是关于装的,挺有趣,录于此。

一个是童话大王郑渊洁的。说某次笔会上,郑大王被一个作家问道:你有没有看过俄罗斯某某作家的书?郑大王摇摇头,对方大惊:你连他的书都没读过,你怎么写作?轮到郑大王发言时,他说:我最近在看库斯卡娅的书,特别受启发,诸位都看过吗?在座大多数人都点头表示确定,郑大王笑笑说:这个名字是我瞎编的。郑大王说,从此,他再也没有参加过作家笔会。

某次,溥仪去故宫参观,看到墙上挂着的照片说:这不是光绪帝,这是醇亲王载沣。工作人员看看他说:我们是专门研究历史的,你懂还是我们懂?溥仪答:我是不懂历史,可我爹我还是认识的!

鲁哀公向孔子的学生有若请教:今年收成欠佳,钱不够用,怎么办?

有若答:为什么不抽十分之一的税呢?

哀公嘟哝着:十分之二还不够呢,怎么可能抽十分之一!

有若一针见血指出:如果百姓够用,您怎么会不够用呢?如果百姓不够用,您怎么可能够用呢?

有若的话,可以代表孔老师的观点:藏富于民。

但我们得查一下鲁哀公问计时的背景。《左传》记载,哀公十二年,鲁国连续几年因蝗虫闹饥荒,又与周边国家关系不好,多年用兵,还要备战,国家确实面临比较大的考验,哀公或许就是此时问的计。

有若从百姓的立场出发,他的推理,简单而明白,小河有水,大河怎么会没有水?小河没有水,大河怎么可能有水呢?

从历史进程看,统治者常借口各种原因临时加税,嘴里虽挂着民,他们也懂唇亡齿寒,但终究还是以他们自己为重,民不聊生乃常态。

元朝皇帝滥加赏赐,这是他们的传统,为的就是笼络权臣武将的人心,使他们死心塌地卖命。忽必烈在位期间,连年战争,耗去大量钱粮,他晚年时,国家财政近于崩溃边缘。至元二十九年(1292),中书右丞相完泽上奏:本年朝廷财政赤字已经高达六十六万零二百三十八锭(元钞),占全年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二以上。元武宗继位不到半年,赏赐和挥霍了四百二十万锭,而支持他上位的宗室求赏的一百万锭,竟然先打了欠条。元中期的三十九年时间里,居然有九个皇帝,平均四年多换一个,换了皇帝就要大肆赏赐。而且,元代盛行包税制,商人通过招投标对一个地区或一个税种进行承包,少收赔补,多收留成,看似节约征管费用,实际上,百姓吃够了苦头,那些贪得无厌的承包商会怎么收税呢?想一想就清楚了。

百姓活不下去了,揭竿而起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饿死是死,造反也是死。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是孔子对齐景公问政时的回答。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父要像个父,子要像个子。四个并列词组中,前一个为名词,后一个名词作动词,简单的主谓结构,一句话,君臣父子都要努力成为理想中的君臣父子。

此时,齐景公其实被大夫陈氏架空,身边又多奉承拍马之徒,他也不立太子,孔子的话显然是有所指。齐景公似乎有点听进去了:您讲得太好了,如果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就算粮食再多,我都没有办法吃到啊!

的确如此,万物并行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每个人各安其位,这个社会就有秩序了。

古人为此还特意造出一个“弑”字,臣杀君,子杀父母,都叫“弑”。

《论语》是个筐,什么东西都往里面装,且《论语》中的句子本来就有多重解释,董仲舒独尊儒术,将其演变成“三纲五常”,汉武帝开心坏了,君权,父权,夫权,皆应集于我皇权,皇帝为一国之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孔老师似乎有点冤,摇头叹息:我有讲过这样的意思吗?你们为什么总是曲解我的原意啊!

如何治理国家,如何管理人民,孔子经常被人问到这些问题,有学生,有各国大夫。有一天,季康子来问了,连问三个关于政治及具体办案的问题。

一问政,孔子答: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政的意思嘛,就是做人正直,行事正道,您带头这么做,还有谁敢不跟您这么做呢?孔子答完,正脸看着季康子,季康子连连点头,确实,上行就会下效。

季康子若有所思,再问: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

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季康子简单以为,杀掉为非作歹的人,亲近修德行善的人,就是走正道。对此,孔老师并不赞同:为什么要杀人?还是上行下效问题,您有心为善,百姓就会跟着为善了。我这么跟您打个比方吧,领导人的言行,性质有点像风,百姓的言行,性质有点像草。风吹在草上,草肯定跟着倒下。孔子的意思很明确,政治责任,在上不在下,下头出问题,根子在上头。

季康子总算有点听进去了,孔子是在劝说自己要起表率作用呢。此时,他又想到了鲁国国内近期盗贼猖獗的问题,立即又问孔子有什么对付的办法,孔子沉着地答道:如果您自己不贪求财物,即便奖励他们去偷,他们也不会去!季康子听了,呵地一声:还是要我从自己做起呀,节制私欲,影响百姓。

彼时鲁国,诸侯架空,三家大夫掌权,家臣也效尤背叛,《八佾》开头那场超标舞会,就是季康子的爷爷季平子搞的,他们季家位高权重,自己就不正,成堆的问题接踵而至,季康子来问孔子,孔子正好借机说事,针砭时局与朝政:我是这么认为的,怎么做是你们自己的事!

樊迟出场。迟嘛,有点迟钝,他属于那种经常需要老师与同学点拨的学生。

其实,樊迟已经在《雍也》中出现了,彼时,他知道自己的智商,于是就向孔老师问知,老师答: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专心服务好百姓,与鬼神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样就是明智了。显然,老师并没有认为樊迟愚笨。

同时在这个场合,樊迟第一次向孔老师问了“仁”,老师这样答他: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先努力做事,就会有成果收获,这样就是行仁。

哈,又是因材施教,孔老师知道,对于樊迟,他要有出息,还是需要比别的同学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

樊迟第二次问知。子曰:知人。

了解别人就是明智吗?樊同学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老师这一回的答案怎么与前次不一样呢?孔老师见樊迟不停挠头,只好再次开导: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问到这个份上,樊迟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再问了。

樊迟退出老师的房间,正巧碰到子夏同学,他连忙请教子夏:刚刚我见孔老师,向他请教如何明智,老师说,提拔正直的人,坚决撤换偏曲的人,老百姓就会顺服;如果提拔偏曲的人,放着正直的人不用,那么,那些人就会欺上瞒下,玩弄权术,百姓就不会驯服。这不是老师以前和鲁哀公说的嘛(见《为政》),干吗和我说?我实在不懂。

子夏答:老师这句话的含义实在太丰富了,舜治理天下时,在众人中将皋陶选拔出来,那些偏曲之徒就没有市场了;汤治理天下时,在众人中将伊尹选拔出来,那些偏曲之徒就没有市场了。

其实,樊迟这次问孔老师的前面一句是仁,孔老师只答他两个字:爱人。这和樊迟第一次问仁的意思也不一样,“爱护别人”,孔老师的意思也不难懂,孔门弟子,大多会出去做官,虽然官职有大小,但对官员的要求应该是一样的,除了勉励樊同学要努力以外,还要学会爱人,并正确选拔人才,知人善任。

樊同学第三次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态度庄重,做事认真,待人真诚。你如果做到了这三点,即便派你去偏远落后地区做官,这三条也不能少!

偏远落后地区,人少地薄,事情要少得多,即便如此,也要努力将这三条做好。宋代胡寅,《论语》研究专家,他写有《论语详说》,他研究出樊迟三次问仁的次序是这样的:这第三条为最先,《雍也》中的是第二次,仁者爱人是第三次。胡寅按境界高下分顺序,但事实上,谁也弄不清樊迟问仁的时间。

樊迟同学,智商不能与子贡他们比,但真诚,孔老师还是喜欢的。某次,他趁陪同老师在舞雩台下游览时,又问了老师三个问题:崇德,修慝,辨惑。孔老师立即表扬:问得好。第一个是问如何增进德行的,孔老师答:努力做事,然后再想报酬。第二个是问如何消除积怨的,孔老师答:反省自己的过失,不去攻击别人的过错。第三个是问如何辨别迷惑的,孔老师答:不要乱发脾气,时刻不忘自己与父母的安危。

孔老师赞赏樊迟三问,是基于他问了关键性的关于人的修养问题,这三答,虽未给所有人提供提高修养的路径,但至少对樊迟是有针对性的。

舞雩台,也叫舞雩坛,它在曲阜城南沂河之北,原为鲁国祭天求雨的祭坛。应该是一座高大的土台,孔子师生在台边言过志,也是他们常游赏的地方。

我去曲阜的舞雩台,那儿有一个大的广场,青石栏杆围着舞雩台的残基,看介绍,台基东西一百二十米,南北一百二十五米,残高七米,台四周柏树细枝高耸,台上还有不少桃杏杨柳等树。内有两块高高的石碑,一题“舞雩坛”,一题“圣贤乐趣”,有游人在碑旁嘻哈照相。看着那两块新碑,我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课声朗朗的《论语》课堂上,又见曾晳言志,又见樊迟问仁。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这应该是孔老师在课堂上常挂在嘴边的,但不是他的原话。这是句春秋格言,早就被人们所熟悉,《谷梁隐公元传》曰:《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许多花前月下的故事,最后圆满,都会有一个成人之美的人物出现,或者,几方利益发生冲突时,也会有一个成人之美的牺牲者出现。

如若不成人之美,弄不好就是小人行径。

要不是法海和尚一直盯着白娘子不放,那许仙与白娘子的幸福生活就会长久下去,可是,法海却一直在做恶人。

小人我们不喜欢,毛泽东也不喜欢。

李银桥回忆说,一九五八年,毛泽东在上海看《白蛇传》。看到“镇塔”一幕时,他老人家拍案而起:不革命行吗?不造反行吗?演出结束后,领袖照例要和演员们见面,他用两只手同“青蛇”握手,用一只手同“许仙”和“白娘子”握手,而对那个“法海”,他老人家看也不看。

不过,成人之美也有极大的风险,心是好心,但事情往往会办砸了。

子 路

子路已经出现多次,这次,他总算紧跟着《颜渊》,以专题形式出场。

依然是问政。子答:先之劳之。

子路再请:老师多说几句吧。子答:无倦。

孔老师回答了那么多人的问政,到了子路这里,只有四个字:带头做事,努力做事。就这么简单?老师再给些指点吧。孔老师答:不要倦怠。

领导人身体力行做表率,做一件事,做一天事,都简单,难的是长期保持。这依然是孔老师向季康子提请注意的上行下效问题。

吕元直作相,治堂吏绝严,一日有忤意者,遂批其颊。吏官品已高,惭于同列,乃叩头曰:“故事,堂吏有罪,当送大理寺准法行遣,今乃如苍头受辱。某不足言,望相公存朝廷事体。”吕大怒曰:“今天子巡幸海道,大臣皆著草履行泥泞中,此何等时,汝乃要存事体?待朝廷归东京了,还汝事体未迟在。”吏相顾称善而退。(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

吕宰相确实厉害。没有多少官员敢打下属巴掌,除非那些暴戾之徒。但吕宰相打得有理有据,也给别的官员一个相当响亮的教训。

这个挨巴掌的官员,平时一定官僚主义,做什么事都只动嘴不动手,不肯做表率,当太平官糊涂官。你看,连皇帝都亲自下到一线了,那些高级别的官员都不管身份,还保持勤劳的本色,他们都知道,如果江海河流不治理好,很容易出问题的。

反过来看,这个官员,还真是保持本色,平时怎么做现在也怎么做,皇帝来了,我这个品级的官员,只能后面打打酱油,瞎起劲干吗?

从政倦怠这个话题,孔老师前面对子张已经说过了,换现在,就是懒政,话题太大,不再展开。

子路继续问老师:假如卫国国君请您去主政的话,您准备先做什么?

孔老师答:如果一定要我做的话,先正名分吧!

子路显然不赞同老师的话:老师您真是迂腐呀,名分有什么好正的呢?

孔老师立即放下脸教训:子路,你真是粗野!君子对于自己不懂的事,先不要乱说。然后,孔老师一字一句说出他的观点: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子路确实鲁莽,孔老师其实每句都是有所指的,他先要卫国正名分,是因为国君卫辄在位多年,其父蒯聩原来就是世子,却久久不得继位,孔老师认为,他们父子的名分皆有待纠正。这个背景,我们在子路之死中已经说过。

孔老师的观点,从词句看,是修辞上的顶真,连环推理,一环扣一环,从名分不正的弊端开始,一直推理到刑罚无济于事,百姓就会惶惶然不知所措,这是大问题,因此,君子定名,一定要让它说得出口,不仅说得出口,还要做得到。孔老师还再三告诫,君子对自己的言论,一定要慎之又慎!

子路或许是急了,竟然跟老师顶了嘴,直率的性格溢于言表。孔门学堂中,和老师顶嘴过的学生极少,除了子路,还有那个大白天睡觉的宰予。

就卫国君位难题,王阳明设想了一个完整的情节链条,让事情圆满解决:

孔子的高尚品德,感动了卫辄,卫辄明白,不孝顺父亲就不能做一个真正的君子。他痛哭失声,将父亲接回来,蒯聩也被儿子的行为感动。蒯聩回国后,卫辄将国家大权交给父亲,并请求杀头谢罪。蒯聩已被儿子彻底感化,中间又有孔子真诚调停,他决定让儿子继续执政。卫辄于是公布自己的罪行,打报告给天子,并通告诸侯,一定要将国政还给父亲。蒯聩和大臣百姓都赞赏卫辄的悔改,也打报告给天子,并通告诸侯,一定要卫辄继续做他们的国君。卫辄万般无奈,率领众大臣和全国百姓尊父亲为太上皇,使其过好晚年生活,然后,自己重新做了国君。如此,国君,大臣,父亲,儿子,各守自己的本分,名正言顺,卫国大治。

孔老师说的名,其实是指为政的指导思想,是大方向问题。

后人常常不断引申。比如名分。

明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武宗皇帝朱厚照死了,他无子,遗诏以父皇孝宗帝的亲弟兴献王之子朱厚熜承袭皇位。十五岁的朱厚熜就成了明朝的第十一位皇帝——嘉靖帝。对小朱来说,这是一次大逆袭,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朝臣们就告知他,今后,他称其父亲兴献王只能称皇叔考,称母亲只能称皇叔母,而要尊故去的孝宗皇帝为皇考,尊当今太后为母后。嘉靖偏不信这个邪,父亲怎么可能成为皇叔!在著名的“闯宫哭谏”事件中,两百余位群臣来到左顺门外痛哭流涕,迫使嘉靖让步,但嘉靖下定决心抗争,他的应对方式相当简单粗暴,除年老体弱的,剩下的一百多位大臣全都廷杖,其中十六人当场毙命,群臣只得集体让步。一直到嘉靖二十四年,重修的太庙中,正式加入了嘉靖父亲兴献王的牌位,这场大礼仪之争才得以告终。名分之争,前后长达二十四年。嘉靖只是为父亲正名吗?其实不完全是,突然当了皇帝,在朝中毫无根基,他就是想通过为父正名,来巩固他的皇权。

再将此引申至名片之名。

明朝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有《私印嗤鄙》,写了各式各样招摇的名片,一些人为了这个名,想尽一切办法,为的就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

沈德符介绍名片,布衣我哈哈谐解。

英宗朝,桂廷珪,做某锦衣卫指挥老师,他印的名片是:锦衣西席。这就好比说我是韩信的老师一样。洗马江朝宗的女婿,甘崇,印的名片是:翰林东床。这就好比说我是秦桧的女婿一样。松江徐文贞长孙孙元春,做太常卿,他印的名片是:京朝三世肩舆。这是向人夸耀,我们家三代都有小轿车坐。吴江给事李周策的大儿子,他的名片上印着:礼科都谏长公子印。这也等于说,我是宣传部处级干部李某的大儿子!我(作者沈德符)家乡一秀才,他祖父曾经做过太守,他给我的名片是:二千石孙。呵呵,这也等于告诉别人,我爷爷是享受过太守俸禄的。某太学生,则更干脆,印的名片是:天子门生。难道我不是天子门生吗?你敢说我不是吗?!吴中一少年的名片上这样印着: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难道就唐伯虎可以印?

秦淮的妓女,也有名片,有一妓这样印她的名片:同平章风月事。同平章事,至少三品,正部级啊!不是吹的,凭我的姿色,凭我接待各位达官显贵的经历,我怎么也有这样的江湖地位吧!

也许只有皇帝不用名片,他就是天下第一,用不着印,如果国际交流,那也不用印,国玺一盖,就是名片。

现在,“正部级”妓女肯定没有了,她们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么笨,她们的身份,大多转换为,某某名校学生或者某某名模。她们知道,少数男人就是好这一口。

现代寺庙,和尚也有名片:某某寺方丈(享受副处待遇)。

现代小学生,也这样印着名片:某小学某班学习委员(享受正班级待遇)。

我相信,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各种名片还会一直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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