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被称之为“三燕古都”“东方佛国”的朝阳,在历史上曾经有“龙城”“营州”“柳城”“中兴府”之称。这些朝阳的曾用名,都是特定时代所赋予它的終结与新生的宿命,其中包含它多舛的命运、丰富的历史和永远也无法证实与证伪的民间传说。总之,“朝阳”每一个新名字的诞生都是历代朝阳人对它期盼与祝福的化身。的确,像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一样,朝阳也是一座有故事的古城。只是肉眼凡胎的我们还无法透过如此漫长且厚重的历史,去破译被遮蔽在城市名称下面的那些生动的故事。也正唯如此,去朝阳——成了我新的旅行方向。
记得初闻“朝阳”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这吉祥的城名凸显着温暖、幸福和希望。只是先前那些完全相反的信息曾让我对朝阳有过不同的解读,印象最深的是那位当地人的介绍:“咱朝阳这个地方少雨。虽说少雨并不意味着没雨,只是当下时不下,专门下那种‘掐脖子雨’。”在大地里的庄稼靠雨水灌浆的关键时刻(例如苞米,高粱,小米,等等),老天却偏偏不下雨了,万顷的庄稼地旱得不行。过了农作物灌浆的这个关键期,雨却下了起来,于是,高粱秆儿、玉米秆儿开始疯长,呈现出一望无际的“绿色谎言”,而果实却几近于无。若干年前,我曾经听朝阳藉的一位老作家说,“咱朝阳是个穷县,穷市,穷地方。”然后仰天长叹,说了一句古里古气的话:“天生我于朝阳,我又奈何?”这个朝阳老汉无疑是在喟叹自己命运的不好。
说起来,几年前我开车去海岛的途中也曾经过朝阳,但并没有停下来歇口气的想法,更无兴致去逛一逛那座朦胧于远处的朝阳城。没错,跑长途的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经验,就是“打尖”(吃饭)不去穷地方。我的这种对朝阳的偏见,像传染病一样也传染给了与我同行的人。我就是一个被传染者嘛。于是,朝阳成了一个外乡人远离的地方,即便几次与朝阳城擦肩而过,心中却不曾留下一丝的遗憾。呜呼,难道这就是朝阳的宿命吗?
此刻人在朝阳,逛在朝阳,住在朝阳,吃在朝阳,身临其境的零距离接触,现实版的朝阳完全颠覆了我过去粗鄙的偏见。适逢金秋,车子静静地行驶在秋色秋光中的朝阳城,这宁静而温馨的小城啊,真的很现代,很整洁,让人感到了一种怡人的舒展,如在花园里,如在圣堂中,心情陡然间也好了起来。尤其令我惊讶的是,车子所过之处,行走在街上的朝阳人衣着是那样时尚,神情是那样自若。这样的人文风景丝毫不输上海、广州和北京。一时间,那种不由自主地高于朝阳人的可怜自傲,顿然消失殆尽了。与其说这是一种打击,莫如说是真真切切的惭愧了。同行者中有人惊呼,“嚯,这朝阳敢情像一个大都市啊。”斯境斯情,我反倒暗自庆幸没有事先与同行者说“咱朝阳是个穷地方”那样跌份儿的话。辽宁省的作协主席跟我说,“阿成,在这儿买个房子吧,这么好的环境,这么好的绿化,这么好的经济,挨着大凌河畔的房子才三四千块钱一平方米。”这分明是领导的读心术啊。这现实版的朝阳不仅是朝阳人想要的生活,也是外乡人向往的地方呀。
在北塔,说北塔。
北塔是在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间,文成文明皇太后冯氏因思念故土,为其祖父北燕王冯弘祈寿冥福和弘扬佛法而修建的。这大约是没有错的。
翌日去参观北塔。进入北塔广场,看到北塔的迎面是一尊仪态万方的女菩萨造像。塔身的四面壁上则是佛国世界诸神形象的再现。一进入禅风甚浓的小院,便看见了那株茂盛的菩提树。是啊,此刻你已经步入佛的世界了。在北塔博物馆的前厅,迎面那尊释迦牟尼佛圆寂的造像不禁让我大吃一惊,已然被这组雕像所营造的悲凄而安详的气氛所震撼。释迦牟尼佛安详地侧卧在那里,而他身后的那些信徒们悲戚的样子又让人无不为之动容。难道这一古代悲情是佛家口口相传真实场面的再现吗?还有,我之所以被感染并且发出由衷的赞叹,是因为我在国内参观时极少见到这座群雕所营造的这一超凡拔俗的佛家情景,其技艺之高超,造像之自然,表情之生动,悲悲切切,催人泪下,普天之下绝无仅有。这无疑是当代佛家雕绘的又一杰作。我在朋友圈儿里说,到朝阳不参观北塔博物馆是天大的遗憾。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下到北塔地宫参观的时候,这一组雕像竟然是地宫里珍藏的那尊微型金棺棺画的复制品。这一组精妙绝伦的旷世杰作不知是何人所为,没有姓氏,没有署名,也没有相关的记载。然而这神似的杰作,不正是信徒们所遵循的德行与操守吗?
在地宫里我看到的那些精美绝伦的金银器,华彩多姿的玛瑙器,绚丽夺目的玻璃器,晶莹剔透的水晶器和巧夺天工的玉石器等佛教文物,都是罕见的稀世珍品。比如那尊做工极其复杂又精巧的“七宝舍利塔”,比如那个美轮美奂的佛家金轮,波斯玻璃瓶,银菩提树,以及千姿百态服饰佛造像,小巧,精致,飘逸,神态自若,气度不凡,尊尊似乎都呼之欲出,个个生动地展示着佛家的无限法力,充分地凸显了古代艺术家们对佛国的敬畏与虔诚。我甚至在想,当代的那些心中无佛的艺术家们恐怕就难以为继吧?由此看来,这些艺术家不仅要有超人的禀赋和艺术天才,同时还要有对佛的无限景仰才可以的罢。
在回程的路上,我在想,这么多造型精美的佛像,这么多今人难以复原建造的古寺古塔,一定不是几个艺术家所为,而是几十个,上百个,上千个华夏大地上的艺术家的集体创造。由此还衍想到,当年朝阳佛国的浓烈气氛和艺术氛围,想到当年的朝阳一定是能工巧匠云集之地,更是丹青高手、雕塑大师和建筑大师辈出的地方。由此可以推断,朝阳曾经是普天之下艺术家们向往的圣地,更是天下信徒到这里顶礼膜拜的圣地。如此看来,先前的朝阳非但不是一个穷地方,恰恰相反,这个大凌河相伴,翠峰环侍的所在,是一个建筑师、艺术家可以充分想象,自由发挥个人天赋和创造力的富庶之地。从这里的寺院、古塔和一处处的古建筑中就不难看出,当年朝阳的土木建筑工程可谓是全国一流。如若不然,何以呈现这样顶级的艺术创造呢?试想一下吧,街上手拿建筑工具的工匠,作坊里在图纸前绘制寺院庙堂的工程师,在一起集会讨论每一尊佛像设计的画家、雕刻家,由骆驼和马驮着各种货物的商人,南来北往的旅行家、作家、诗人、书法家和僧侣,热闹的集市,繁华的商埠,沸腾的建筑工地,这所有的一切,庶几可以描绘出当年朝阳地区的繁华盛景了。如果说《清明上河图》是古代生活的再现,那么朝阳比之《清明上河图》不知要繁荣多少倍,生动多少倍。所以说,我把朝阳比作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东方古罗马并非是过誉之词。先前,我一直认为以渔猎为主的东北先民,彪悍、粗犷、朴实、善良,但是,人在朝阳,让我对东北先民又有了新的认识。东北艺术家的艺术造诣,精巧而细腻的艺术个性,天才的艺术创造,出类拔萃的艺术构思,完全可以和华夏杰出艺术家的创造相媲美。
穿红山而过的牤牛河不舍昼夜,奔流不息,于今已经有几千年历史了。之所以称之为牤牛河,是因了这条河的水浪很大,簇簇拥拥,此起彼伏,前仆后继滚滚向前,野性而彪悍,如同一群牤牛奔腾而过,故而得名。还有文字介绍说,这条河也曾叫“白狼河”。其实,我更喜欢白狼河这个名字,它在我面前呈现了一幅上古的3D图景:一群白色的狼经常在这条河的河边饮水,嬉戏。故而称它为“白狼河”(这也是东北先民给地方起名字的常用方法)。我总觉得称它为白狼河更生动,更彪悍,更有野性的味道。想到这儿,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种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大片的白色狼群正在两边的山峦和原野上欢迎着我们的到来呢。是啊,幻觉也是一种激发,一种触动,一种力量,一时间,我身体中那种早已被凡尘俗世磨光了的原始野性瞬间醒了,居然产生了一种策马而出,与狼共舞的离奇欲望。
既然这条河被称之为白狼河,顺理成章,周边的山峦既被称之为“狼山”,而附近的那座城郭也被称为“狼城”。毫无疑问,历史上的狼城便是我们先祖休养生息的所在。噫吁兮,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番令人向往的情景呢?
进入牛河梁红山文化园之后,万不可再有幼稚的“判断”了,须知这里所营造的一切,呈现的一切,展出的一切,都是华夏五千年文明的再现,也是中华文明传承的薪火起点。这里是每一个中国人打扫干净灵魂上的尘土,庄容肃貌,顶礼膜拜的圣地。渐入其境,闯入我眼界的是中华大地出土的第一朵花的巨大雕塑。无论是仰视这花的雕塑,还是去瞻仰这花的真真切切不容置疑的古化石,必然会被这花的奇特形态,舒展的花蕾与枝叶所震撼,同时也为你有如此不可多得的眼福而感到庆幸。是啊,静态的观察而止于观察从来不是作家的个性。成语有云,一斑窥豹。若不是身临其境,亲眼所见,你无法想象这华夏大地出土的第一枝花是那样的美,呈现出醉人的万种风情。俯仰其间,你似乎闻到了那来自远古的浓郁花香。这一刻,你一定能想到当年这一带也曾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那绚烂,那妖冶,那只有在沉醉的梦之中才能窥其一斑的神奇景象,正在以无法言传的奇妙姿态,全息式地再现在你眼前了。这样别致而神奇的获得难道不是吾辈的大造化吗?
哦,这伟大而神圣的红山哟,真是一处令人瞠目结舌、惊愕不断的所在。在这里我还看到了被称之为“孔子鸟”的中华第一只鸟。据专家介绍,这只鸟要比我们先前所知道的始祖鸟还要早。我久久驻足于此,总觉得这鸟极像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凤凰。我们所说的百鸟朝凤,大概在上古时期是极为寻常的风景也未可知。你也能想象到当年栖息在这里的鸟们是何等之多,何等绚丽,翔翔落落,此起彼伏,织锦般漫至天际。
让我更加惊异的,是我看到的那片鱼化石,在这片稀世珍宝般的古化石上,不可思议地呈现出数十条“游动”的鱼,那鲜活姿态仿佛并不是凝固在石板上,而是正在万顷的泽国里嬉戏游弋,条条尾尾,活灵活现。令人愈加啧啧称奇的是这样丰富多姿的鱼化石,这样鲜活的“游动”,在整个大厅里、展柜里、墙壁上牵连不断,比比皆是,构成了一个偌大的古水世界,鱼的天堂。
我避开了同行者,独自一人久久地伫立在红山女神像的面前。我在想,这位伟大的女神破土而出,不仅仅是填补了我国女神之空白,也不单单是让我们找到了中华民族文明起源的新线索,从而证明在牛河梁红山文化时期,中国已进入古国阶段,并迸发出中华民族的文明初曙,让我们有资格与世界古文明比肩而立,并证明了中华民族的華夏子孙自古以来就对女性的敬仰与膜拜。正如《诗经》中所描述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诗经·小雅·蓼莪》),以及“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诗经·小雅·蓼莪》)。这样闪光的文字既是爱的源头,也是民族之文化的精粹所在。古诗人所描绘的这一切,所表达的这一情怀,牛河梁红山女神的出现便是这一精神的鲜活证明。让我们知道,母爱从来就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神一般深深地植根于每一个中华子孙的心间。众所周知,观世音菩萨本是一个男身,但是,观世音菩萨洞察人世间的一切,遂化为女身与世人同甘共苦,同舟共济。菩萨如此之变化难道不是应了国人对母性的崇拜、依赖和深沉的爱吗?这才是中华民族子孙最真实,最伟大,最感天动地,又生生不息的民族秉性所在。
在上古时代,女性从来都是一个地方的保护神,她们为我们延续子孙后代,哺育子孙后代,作出了不可替代的巨大贡献。这永世不移的母爱不仅是一个家庭,一个部落,一个族群,一个城镇,更是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的灵魂。崇拜她,供奉她,是因为她为我们这个民族,为华夏子孙的繁衍生息和不断的壮大作出了伟大而无私的贡献。吉人天相,在红山我看到了这位女神的尊容。仪态万方的女神,那泰然自若的神态,那充满着慈祥之爱和自信的眼神,一时间让我泪眼婆娑,感慨万千。是啊,我们的先人为她造像,为她建庙,供奉她,崇敬她,并把她奉为超凡的神,正是整个儿中华儿女对母性的大孝的有力证明。
踏上归程时,我想起了朝阳当地的那句民谚,“那一年,我们转山,转水,转北塔,只为今生,不为来世。而这一年,我们转山,转水,转北塔,既为今生,也为来世。”
衷心地祝福朝阳。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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