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桂龙
你见过老校工吗?毛坪中学的老校工。
他姓华,左脚有点跛,老师们管他叫华公,也许是华工。他是个外地人,具体是哪里,校长都不太清楚。说他是长沙望城县的,他点点头;说他是江西铁树观的,他也颔颔首。口音上也无法考据出其籍贯。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师生们来来往往,校长都换了好几届,但华公还在这儿敲钟,像寺庙里的老和尚。他满头梨花,无一丝杂色,但胡子却是褐色的。他不退休,也不要报酬,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搞终身制。
这地方山多平地少,因此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都叫坪,有点缺什么补什么的意思。长坪、大坪,以形状与面积命名;竹坪、杉坪,以生长植物命名;赵坪、汪坪,以居民姓氏命名。毛坪则是这群山之间难得的一块小盆地,因此形成了一个历史悠久的小集镇。东头尚有一条乾隆年间的青石街,古色古香。小镇上的人来源较杂,三教九流的都有。女人爱起来不顾生死,男人耍起横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毛坪先前叫茅坪,大概是因地多茅草之故。这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十分顽强,种子随风一扬,见土就活。其实,它应该叫“荻”,叶子狭长,形似芦苇。清代吴其濬所著的《植物名实图考校释》中云:“强脆而心实者为荻,柔纤而中虚者为苇。”解放以后,一位到茅坪来考察的地委书记,觉得这茅字很不争气,便大笔一挥,把“茅”字改成毛字,叫毛坪,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毛坪中学便在小镇西边的山脚下,是由一片老坟地垦出来的。拣出来的骨头,挑了十几箩筐。山里人迷信,死人睡过了的地方是没人觊觎的,种不了地,做不得屋,但做学校可以,孔圣人比一切鬼魂都大。再说,学生娃是八九点钟的太阳,那么多太阳一照,阴气便消散了,所以,这里的学校用地大都是平坟而来,也无人非议。
这所农村初级中学有六个班,有时七个。十几个教员。校园的房子,除了一栋宿舍是两层的木楼以外,其他均是砖瓦平房,简朴,清雅。布局呈“曰”字形,前面是教学区,后面是食宿区,前庭后院。两个晒井的边框都栽着细叶女桢,修剪成高约两尺的绿墙。两院之间,植有一排高大的广玉兰。玉兰花开,清香满院。
后院的东面有一个小厅,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公告学校里的重要事项。小厅的一面无墙,向晒井敞开,另一面则通过月洞进入操场。月洞的门安装在墙外,向里一关,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晒黄豆用的旧盘箕。这样的营建,据说也是有缘由的。毛坪有一句俗语:“盘箕晒谷,教崽读书。”意思是穷到只能用很小的盘箕晒谷,也要让子女们识文断字。
关闭这个旧盘箕,厅子就成了一个小礼堂。开学典礼,考试总结,表彰入团等活动,学生就端着凳子坐在晒井里,横七排,竖八排。小厅靠前摆一溜长桌,铺上一床花被单,搁两瓶颜色很艳的塑料花,放几只加盖的搪瓷把缸。校长便坐两只花瓶的中间,教导主任在花左,后勤主任在花右。老校工也被邀請坐在一侧,给孩子们授奖。他也只在这个时候,才出席师生们的集体活动。
老校工就住在小厅左边的房间里。门朝着晒井,窗对着操场。乡下的操场,凸凸凹凹,杂草丛生,只有出操的那块地方较为平整,裸露出了泥巴的肤色。操场上没什么体育设施,仅有半副篮球架子锈迹斑斑地站在体育老师带操的位置。它就像一个身材高大、犯了错误的老头子,双脚并拢,立在那儿勾头谢罪一般。
老校工所做的事儿,大约如下:
一是修剪花木。他有一把两尺多长的大剪刀,类似《天龙八部》中南海鳄神岳老三的武器。修剪花草时,要两手配合,一开,一合,咔嚓,咔嚓,细枝末叶,纷纷坠地。春夏之交,草木乱长,老校工隔三岔五就操剪一回。他像个乡村的理发匠,殷勤地给草木理发。女桢理的是板寸头,冬青剪的是学生头,红继木留的是盘头髻。
玉兰花开的时候,他就端着一把竹椅在树荫下打盹,防止调皮的娃娃来作采花大盗。如果阳光从树隙里漏了下来,他便拿顶草帽盖在一把锈胡子上,继续打盹。其实,上课的时候,根本没有孩子来搞破坏,他是习惯了这种闲在与休憩。
二是巡夜。人老了,没瞌睡。再说,他一点瞌睡也大都在花树之下困过头了。可惜如今不时兴打更,否则的话,他定是个尽责的老更夫。学校失窃过好几回,有时是坐在猪圈边的两个粪桶失踪了,有时是厨房里的一对热水瓶私奔了。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但夜幕降临,魑魅魍魉就会现身。偌大的校园,有个人来巡看是必不可少的。校长把这意思一说,老校工就走马上任了。
他有一个能装三节电池的长手电筒,不定期地四处转转。先是前庭,再是后院,再是通过盘箕门到操场上看看。操场十分空旷,边角上植了一圈杨柳。柳枝披头散发,影影绰绰,月光淡淡,倩女离魂。
操场后面是一个山坡,当地人叫葵花岭。有数不清的旧鬼与新鬼居住在那里。到了夜间,流萤点点,磷火飘忽。当地人说,这是鬼们在抽烟,串门,找乐子,载歌载舞,鬼声鼎沸。但白天一看,又风平浪静,只有层层叠叠的丝茅草在挤挤挨挨。除了老校工,很少有人涉足那里。老校工不怕鬼,甚至还有点喜欢。人老了,鬼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谁晓得还能在阳世上待多久?将来还要靠鬼们接洽呢。
三是司令,也就是敲钟。钟吊在一棵广玉兰的树枝上,是用一个旧炮筒子改装的,音色悠扬,尤其是学生起床的晨钟,在黎明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很远。钟一响,肉食站的陈四海就一脚踢醒还在打猪婆鼾的老婆:“学堂里的钟都醒了,还不快起来烧滚水,今天要杀四个猪呢。”老校工的晨钟,让毛坪的公鸡们都歇了业。
他敲钟的节奏,大致如下。
上课,当,当当……下课,当当,当当……出操,当当当,当当当……
上午第二节课后是课间操。操很老套,就是按体育老师喊的口令伸伸手,弯弯腰,蹦跳蹦跳几下,千篇一律。老校工看看天气尚好,非雨非雪,便急切地敲将起来:当当当,当当当……钟声延续的时间也特别长,差不多要等最后一名学生跨过了盘箕门才宣告谢幕。
这天,是做操的好天气。下课后,学生们等候着那激越的钟声波涛汹涌。然而,却只听到了一下,就是一个“当”字,然后就成了绝响。这是前所未有过的。钟声就是命令,命令含混不清,师生们都不好轻举妄动。
但校长有权去查看究竟。校长是个斯斯文文的人,三十来岁,近视,走路像老中医给病人切脉一般。他当校长,兼教语文。他最喜欢的一篇课文是叶圣陶先生的《苏州园林》。他把课文中的文眼——“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然后微笑着,歪着脖子看。左看,右看,退一步看,进一步看。再然后,他就陶醉了。
每回快要上到这篇课文时,教研组就会在小厅的公告栏里出个通知:“周三上午语文公开课——《苏州园林》,请勿缺席。”老师们就知道了,就像过节日一般。因为通知下面,肯定还有一行红粉笔写的小字:中午食堂会餐。
听《苏州园林》,还有肉吃,哪个不来捧场?校长这一天照例很快乐,范读课文时抑扬顿挫。镶着一粒小黑痣的嘴巴角上,始终荡着神秘的微笑。他姓陈,但真名基本派不上用场,客套的叫他陈校长,玩笑的叫他陈苏州,或者陈园林。
陈园林斯斯文文地去看个究竟。老校工白花花的脑袋像个葫芦似的歪在树杈中。他似乎睡着了,举着小铁锤的右手别在一根小枝上,姿态十分惬意。
“华公,华公。”见老校工没有反应,他便摘了眼镜重新戴上。左看,右看,退一步看,进一步看。再然后,他三步两脚就冲进了办公室:“快,快来!华,华公死了!”
毛坪中学虽说是由一片坟地开辟出来的,但尚未经历过死人的事件。学校里的老师们来来往往,走马换灯,谁也没想到会有人死在学校里。他们忽略了老校工,忽略了他的年纪,也没关注过他的来历。
他是一个崇尚孤独的老人,默默地做着分派的事,从不多言半句。他敲钟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三五秒。他有一块老怀表,黄铜链子,翡翠表栓。表栓别在钮扣孔里。他修剪的花枝线条流畅,构图完美,有着很高的美术修养。他简约地过着几乎静止的日子,连他屋里的空气都似画出来的。他穿着简朴,似乎只有一个式样,一个色调,天天一身深蓝色、四个口袋的中山装。他好像住在一件旧中山装里。
他唯一的奢侈大概是饮酒,因为这要花一笔较大的开支。那时节,酒可是一种管控的商品。饭都吃不太饱,哪有闲粮酿酒?私人是不许酿酒的,只有供销社才有少量供应,而且主要是给牛喝,叫牛酒。牛是农民的宝贝,生产靠它出力,所以农忙时节牛要喝酒,而且还要打几个蛋花给它下酒。一般的人,大概只能偷偷地喝点牛剩下的酒,或者托名牛要喝,结果自己喝了,沾点牛兄弟的光。老校工却很阔绰,每周都上供销社去打一回酒。他有一个精美的酒葫芦,葫芦上绘着《聊斋》中的“花神”故事,刚好能装一斤八两酒。
供销社在小镇北面的一个土墈上,旁边是收购站,收购山里来的杉木、楠竹、松子与油茶等土货。酒装在一口酱色大瓦缸里,口子用一块破棉布堵着,沽酒的时候,用一个竹吊筒舀起來。吊筒的容积是定了秤的,有一两、二两、半斤、一斤,像人民币的面额一样。这主要是为了方便一些送货的山里汉子。他们下了力气,流了白汗,像牛兄弟一样要喝点酒补补精神。于是,依据各自的酒量,沽二两、三两或者半斤,再买一两个法饼,坐到门外的长板凳上去“米西米西”。
站在柜台后沽酒的是个年轻姑娘,供销社主任老王的女儿。老校工把葫芦递过去,她就依次取下挂在货柜上的一排吊筒,纤纤擢素手,咕咕沽白酒,一轮下来,刚好一斤八两。
刚才说了,老校工的生活十分节俭。他不吃晚饭的,晚上就只喝一盅酒,不要下酒菜,也不和别人喝,一个人喝。
毛坪老校工,遗世而独立。灯下一盅酒,对影成三人。
他屋里的陈设也十分简陋:一桌、一椅、一炉、一床。床底下塞着一口旧皮箱。墙角里有一扇形小柜,刚好与墙角吻合,上方挂着一个铜制高脚放大镜,镜面上有经纬刻度。老校工的全部家当,大概就陈列在这里了。
平时,同事之间大多是工作上的联系,但老校工的工种与老师们没什么交集,加之他的脾气又古怪,所以,连校长都没搞清他的来路。
前任校长是这么给陈园林交代的:“这是个可敬的古怪老人,有些来头,工资是在省里拿的呢。他到这里做点杂事,不但不要学校里的钱,而且还把大半工资捐给了学校,用来奖励和帮助一些孩子。他不说缘由,也不许我跟别人讲,只说校长知道就行了。要遵守他的约定。”因此,尽管陈园林是个颇有好奇之心的人,对他的情况也了解甚微,有些还是传说。
老校工的档案名字叫华远山,曾在省文化厅工作。省城长沙,离毛坪有三百多里路。二十多年前吧,他和一个大领导来到了毛坪,并逗留了好些日子。
大领导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想到学堂里做点杂事,就到这里落根。
“那你图个什么,难道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么?”
“是命。还命。”
“决定了?”
“吃秤砣了。”
于是,大领导向县教委打了个招呼,后来竟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这样,毛坪中学多了一个永不退休的老校工,一直在这里过着机械、节俭与孤独的生活。
老师们也未曾想到华公会死,好像他长生不老似的。现在,他突然去世了,又什么都未交代。陈园林有点束手无策。幸亏后勤主任赵本山是个有经验的人,迅即采办衣、棺,清洁老人遗体。按照地方习俗,人一落气,就要替死者香汤沐浴,穿戴齐整。人生的两个端点是要洗澡的,意义非凡。出生是赤裸裸地来的,要清洗从母体中带来的血污。去世也要洗干净,洗净一生的悲欢离合后才好上路,了无牵挂。
老校工已香汤沐浴,穿戴齐整,整装待发。可是,发往哪里去呢?魂魄是通过量子形态发往了另一个世界,可遗体呢?如按常规办事,通往亲属的那条路已没指望了。他终生未娶,也没有了什么亲人,只有一个远房侄女在南京高级人民法院工作,几无往来,也无法联系。
陈园林看了看老人的遗体,寿冠、寿衣和靴子均是黑色的,线条刚挺,褶皱分明。这是一次性的服装道具。老校工已像用一块硬纸板剪出来似的摆在那里。下一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召集老师们开了个会。
赵本山掏出花手帕擦了擦顶门,说:“真没想到,华公早就把学校当作自己的家了,当作唯一的家了。我们就是他的亲、亲人。”
他是赵坪人,身材有点胖,脑门心上的头发凤毛麟角。他一激动,就情不自禁地抽出一块花手帕朝那地方擦,结果越擦越亮,灯泡一样。
教导主任袁小靓还是个年轻姑娘,未脱书卷气。她说:“刚才听校长一讲,华公还真是个老雷锋。我觉得要热热闹闹地开个追悼会,全体师生都参加……”
老校工猝然去世的消息跑到了小镇上,香烛铺的七爷最先来“问老”。他提了一刀烧纸,一打蜡烛,一只竹骨纸糊的仙鹤。“问老”是毛坪的一种旧俗。老人一落气,邻居左右便要来看一看,问一问,帮衬帮衬。
接着,陈四海也提着一副油闪闪的猪大肠来了,主动帮着埋锅造饭。供销社的老王是个驼背,驼来了一大壶白酒。他们平时与老校工有一些交情。
还有当地一些说得上话的人物,知道学校里的一群书呆子没见过这种阵势,均来帮着张罗。生老病死在乡下不断地循环,人们便积累了一套约定俗成的处置经验。
陈园林这才松了一口气,慌忙接待来宾。老校工没有亲属,他就临时做了东。七爷为顾问,因为他精通礼俗。他蓄着一挂雪白的山羊胡子,仙风道骨。五大三粗的陈四海为总管,安排劳力,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很快,治丧班子就搭建起来了,基本议程也定了下来。
学校是个文教单位,自然不能请和尚道士们来吹吹打打,诵经拜忏,搞迷信活动;但也要顾及地方习俗,像模像样。于是,决定开一个追悼会,唱一晚夜歌,新旧结合,然后入土为安。时间安排为两天。
商议快要结束时,陈园林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把华公安葬到哪里?这乡下可不比城里,有火葬场,有公墓山。虽说华公曾做过文化厅的干部,但也没安排他死后的位置。
这个问题确实把众人问住了。因为在毛坪,哪家的老人去世了,这个问题不是问题。人活着,住在地上;不活了,住在地下。这是个常识问题,是要早早安备的。
这一带,人上了四十岁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千年屋”。竹坪的陈大豪,财大气粗,把才满三岁的孙子陈宝珊的百年之所都预备好了哩。
“华公生前没透下口风吗?”有人问。
“谁晓得呢?他那个古怪性子,又走得突然。”
“他以为他是张果老,彭祖也只有八百岁。”
众人不免有抱怨之词,因为这确实有点悖于常规。一个外地人,来了这么多年,竟然连身后之地都未安顿好,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好啦,好啦!我看这样,”陈四海大手一挥,说,“我们毛坪这么大,还怕出不起一棺土!这学堂后面的葵花岭,有一半是我们生产队里的,我说了算。”
葵花岭确实是个适于长眠不醒的好地方,挤挤挨挨的丝茅草年年黄一回,绿一回,春来秋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新魂与旧鬼。
“四海这么一讲,我倒也想起来了。前年我上葵花岭挂清明,就遇撞了他。他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入了神,喊都喊不应,可把我骇了一跳哩。那里又没困他的半个亲人。”七爷摸着白胡子,若有所悟:“难道,难道他是在相、相地?”
听七爷这么一说,陈园林也想起来了。华公常在饭后寂寞地走,在操场里走一圈,两圈,然后就到后面的山上去散步了。城里人是到公园里散步,他却是到一片坟地里去散步。
最后一个难题就这么解决了。陈四海立马安排劳力,带着柴刀、锄头、箢箕上山行动。
外事安排妥当之后,一些内事也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老校工的灵柩移到了小厅堂里。陈园林把教导主任袁小靓与政治教员付梦章叫了过来,共同清理老校工的遗物。按照规矩,死人的东西是不能留下来的,要一样一样地清理之后火化給他。
老校工虽说孑然一身,却是个爱整洁的老头,房里的物件放置得很有规矩,甚至可以用得上构图完美。不一会儿,他的鞋子、帽子、衣服、被单等,已装入一个大麻袋里,准备拿到操场边上火化。那个画着聊斋故事的酒葫芦与高脚放大镜,早已放进了他的棺材里。这应该是他的心爱之物。现在,只剩床底下的一口旧皮箱尚未打开、——这原本是要原封不动地移交给死者家属的。
付梦章趴在地上把箱子挪了出来。箱子很轻,搁在一张方桌上并无多少分量。箱子古铜色,估计是牛皮。四角的合金包边锈迹斑斑。锁扣也是坏的,换了一把小弹子锁锁着。如果说老校工还有什么贵重东西的话,就应该放在这口皮箱里。这是他的保险柜。
陈园林与袁小靓都有些紧张。这是老校工的私密之地。打开它,说不定就打开了老校工古怪的一生。付梦章看看陈园林,拿眼睛请示。他心里忐忑不安,因为他要负责开锁,仿佛是一个窃贼。盗窃一个死者的财富与秘密,是很不道德的。
“打开吧,小靓做好登记。”陈园林说。
袁小靓紧握着一个小本子,笔头颤抖着。
付梦章小心翼翼地撬开了箱子。里面散发着一股闷久了不见天日的气味。有两本旧书:一本《毛泽东选集》,一本《介子园画谱》。有一个旧布包,包着老人的积蓄。付梦章一张一张地数着,共计有一千三百一十四元。在当时,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可支付办理后事之资。还有一个檀木盒子,盒面上刻着回字纹。付梦章慎重地把它递给了陈园林。
陈园林迟疑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锁扣。里面是一些证件,一支钢笔,一截炭条,一份盖了××法院印章的文书,一沓写了字的稿子,和一个类似日记本之类的自己装订的厚本子。他略微翻了一下,便按原样放好。现在还不是研读的时候。
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清理完了,付梦章准备收工。袁小靓的本子上也记了满满一页。这份单子也是要烧给华公过目的。
陈园林看了看,发现箱底铺着一层灯芯绒,这可是一种很富贵的面料。他伸出手指按了按,感觉有些异样,一揭开,其下还有几张四尺三裁的画纸。纸面泛黄,出土文物一般。
他取了出来。第一张,素纸,什么也没有。第二张,大家就呆住了:是一张裸体画。
画中的女子约十七八岁,粗壮的麻花辫,洁净的瓜子脸,左鬓斜插着一把小木梳。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眼睛里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情。她应该是迎面而来的,到一定距离时戛然而止——这可以从坠地衣裙的形状及皱褶上来推断。她的左手盖在微微隆起的小肚子上,手腕上戴一个银镯子。右手顺势下垂,捏着身后滑落在地上的衣裙一角。大腿的线条行云流水。处子的乳房微微上翘,似乎还在跳动着,闪烁着圆月的光辉……
这是一张炭像画。这种画曾经十分流行,主要用作老人的遗像,一般是画半身,像这种全身裸体画极为罕见。它不是西方传过来的素描,而是纯中国画的画法。碳元素在化学里很稳定,炭像能保存上百年而不褪色。画中的裸体少女,虽经半个多世纪的流光淘洗,依然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袁小靓还是个未婚姑娘,顿时脸颊烧起一片绯红。她赶紧别过头去,但那画中的女子却像刻在她的大脑屏幕上了,以至好多年后,还能准确地记起她的模样。
陈园林有点失神了。他端详着画中的少女,脑海里翻腾着老校工的身影与故事。他把画纸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行楷:“此情只可成追忆,谁料当时便殒香。”
翌日,老校工的丧事按照规程进行。学生都放了假。
学校后院的小厅,布置成一个开追悼会的小会场。檐下横拉着一根长绳,挂着斗大的墨字:“沉痛哀悼华远山同志千古。”抱柱上的挽联是陈园林亲自撰写的,字是颜体字,写得凝重,一粒粒的。这个晚上,陈园林几乎没睡什么。他把老校工藏在檀木盒子里的遗物细细地研读了好几遍,心潮澎湃。他不得不擦了好几回眼镜片上的水雾。
老校工的棺椁用被单蒙着,停置在小厅中央。七爷带来的那只白鹤,在棺脊上“金鸡独立”。棺后就是进入操场的盘箕门,像一只硕大的眼睛望着晒井。两旁也贴了一副挽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晒井里摆着学生坐的凳子,横七排,竖八排,与平时开大会差不多。院里的玉兰花,白灿灿地开。虽然老校工没有子女们来披麻戴孝,但树开白花,草木有情。
正式的追悼会只开了半个小时,但一整天都似在开追悼会。陈园林与全体教员的左胸上,都佩了一朵纸折的小白花。来来往往的人到小厅里看看,然后到晒井里坐坐,倒也不显得冷清。
袁小靓带着两个女老师泡茶水。茶是椒子茶。茶叶里放花椒,是这地方的特色。陈园林交代袁小靓:“华公没儿没女,我们学校的老师就给他做两天儿女吧。”
男教员由陈四海领着,扛锄的扛锄,拿铲的拿铲,去新挖墓穴。还要把上山的道路修整一番,方便送葬。如此这般,一天工夫须安排得铁紧。
老校工的葬地就定在学校后面的葵花岭,顺着他生前坐过的那块青石板往下挖掘。七爷用罗盘量了量,说是子午兼癸丁,山向与朝对都有蛮好。教新书的先生自然不懂旧套,一切由他老人家说了算。至于这是不是老校工生前的夙愿,七爷是问过了他的。人活着,用嘴问。人死了,用卦问。七爷会问卦。
七爷的香烛铺在毛坪经营了三十余年,主要供应神鬼祭品,问卦自然是应通晓的。这好比一个开中药铺的,大多会看脉象一样。卦是由一个未出土的小竹蔸削成的,削成一个顿号的模样,再一剖两开,打磨光滑。两只竹卦,一仆一仰,两者皆仆,或两者皆仰,三个符号就打通了阴阳两界的交流障碍。
七爷拿着一把开山斧在老校工的棺脊上轻轻地敲了三下,说:“老华呀,你也走得太性急了点,连个困长觉的地方都没定好。你来毛坪几十年了,就安心地困到这块山上吧。就是上次我碰到你的那块地方,如果要得,你就在卦上说一说。”说罢,他从荷包里摸出卦来,向空中作了一个揖,随手向身后抛去。
“七爷,阳卦。”旁边的人恭敬地捡了起来,双手递到七爷手中。阳卦就是两块小竹卦一齐仰着,剖面朝上。一齊仆着的叫阴卦。
“好!阳卦在前,端的如此,再来一个阴卦。”旗开得胜,七爷乘胜追击。随手一抛,果然是阴卦。
“那真是个好地方咧,朝阳晒热的,莫非你早就打定了主意吧。再来一个巽卦,三卦为满就不再烦吵你了。”巽卦就是一仆一仰。
要什么卦就来什么卦,毫厘不差,七爷得意地捋了捋山羊胡子。老校工的阴宅坐标就这么定位了。
白天就这么过去了,夜幕降临,开始唱夜歌。
在毛坪,人死了都要唱夜歌的。这不是迷信活动,而是一种民间文化。据说宋仁宗时就开始唱夜歌了。《夜歌子·比古赞谢类》中说:“唱歌原是仁宗起,仁宗孝义真无比。仁宗皇帝死了娘,通国挂榜请歌郎。”
老校工去世了,又没有亲人,学校请歌师来唱一夜歌,算是一种告慰。
请来的歌师有六位,为首的叫汪贤良。他是汪坪人,四十来岁,嘴巴大,气势足,唱起来响彻云霄。他没念过什么书,但看到什么就能唱什么,又快又好,像刘三姐唱山歌一样。
夜歌是伴棺而唱的,基本上是清唱,间歇之时以大鼓、唢呐及铜锣合奏曲子作过渡,增添气氛。大鼓领导着节奏,唢呐渲染哀情,锣是鼓的配角。这歌要唱一夜天光,然后用歌声送死者入土。夜歌所唱的内容很庞杂,有唱“二十四孝”,有唱“薛仁贵征东”,有唱“桃园三结义”。但有一样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唱死者的人生。简直就是一首叙事诗。
老校工的棺前燃着一盏七星灯,灯光摇曳,有些诡异。汪贤良便唱了起来:
他是一个年轻的画匠,
那一年,来到了毛坪这个地方。
陈园林静静地听着,时光退回到了那个白色恐怖的年代。
老校工,不,是华远山,来到了毛坪。他从长沙来,到了县城,然后到了毛坪。毛坪的山那边,便是湘鄂赣苏维埃。
他二十来岁,背着一个画囊。里面的工具也很简单:一刀铅画纸,一盒炭精粉,一个有经纬度的放大镜,一排粗细不等的小毛笔,还有炭条、酒精和橡皮。他是一个跑江湖的炭像画师。
“画像咧——画像噢——”
他行走在毛坪、竹坪、赵坪、汪坪……这里的人们,都很喜欢这个年轻的画师。
那时,照相术还没有来到这里。到县城里照出来的相片也只有寸把高。人死如灯灭,若能留个画像,就是留下了念想。稍微像样一点的人家,都会提前给家里的老人画个像,百年之后供在堂屋里的神龛上,以便“音容宛在”。但有的却是到老人去世时,才想起父母的千般好处,才在入棺之前慌忙请人画像。
这时的像可不大好画。死人是僵卧着的,得先把他(她)扶起来相面,记住每一个关键部位的特征,用有经纬度的放大镜算好比例。华远山要盯着一张死人的脸看半天方才动笔。先用炭条轻轻地勾出轮廓,再用毛笔蘸取炭精粉描绘明暗、肌理与神采。死人是失去了神采的,他得用想象来补充。慢慢地,这张脸便在画纸上复活了……
他的名声传遍了四乡,
人们都在悄悄地说着他的画像。
一个歌师唱了起来,另一个歌师又接了过去:
他住在山边的一所茅房,
月光都愿意披在他的身上……
晒井里的人们,摒住了呼吸,听着歌师们的叙述。陈园林没想到这些民间的歌师,能把他讲述的故事即兴编排得那么押韵,那么流畅。
三十年代初的毛坪,并不平静,地下涌动着暗流。华远山的身边险象环生,早就被人盯上。他给人画像,有时候到人户家里去,有时就在那间租来的茅屋里接待来人,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有个姑娘应该是爱上了他,不,的确是爱上了他。但他不知道,他有着更重要的任务,对她的爱浑然不觉。虽说碰过多次面,她看他画像时的神情十分欢喜。
一天晚上,月亮来了,她也来了。她像月亮一样美丽,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土布衣裙。这个乡下的姑娘有着朴素和热烈的爱。她没什么文化,但青春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就像田野里的一只蛾子。
她立在茅屋的门口,突兀地说:“你带我走吧。我喜欢你。”这个表白直截了当,没有任何铺垫与掩饰。
他看着她。他是个画师,画师的眼睛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精准,高清。
他没有回答。她便急了:“我不想嫁给他,他是个杀人的屠夫,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恶人。”
她说的恶人,就是“铲共义勇队”的队长王松涛。王松涛是毛坪一带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大军阀何键的部下当过兵。他把一個从山那边过来的人,绑在一条杀猪的屠凳上用刑。那人什么也不说,王松涛便用钳子把他的牙齿一个一个地拔掉,再把脑袋卸下来,用石灰浸透了,挑在一根长竹竿上挂着。竹梢很细,弹性也好,山里有风,那颗头颅就在毛坪的空气里浮沉、旋转与摇曳……
他当然知道王松涛,还给王的母亲画过像。也去过他家,在青石街中段的一个天井大院里。院子里有一副练功的石锁,足足一百二十斤重。还有一棵水桶粗的血杉树,树上有一道尺把深的刀痕。
“你带我跑掉吧,随便哪里都行。我不答应他,我爹也会打死我的。”她继续说道,只是平静了一些。
年轻的画师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其实,他机敏得像一头豹子。
她的嘴唇哆嗦着。她说的什么,他没有听到。但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如闻炸雷:“那就你赶快走吧!趁他们还在喝酒。”
他惊骇地看着她。
“我只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向她走过去。
她用眼睛迎接着他。“你会记得我吗?我会等,等你。”她终于哭了起来,“那你看看我吧。”
月光下,她身上的衣裙訇然而落。
原来,毛坪这地方尚有古俗:一个女孩子,主动把身子让男人看了,就是私托终身,九死不悔。
他画过无数的鼻子、眼睛、嘴巴和脖子,可还从未见过女人的身体,这么美,美得惊心动魄,如一尊汉白玉雕像。
一只狗在外面吠了起来,萤火虫飞进了窗子,通往茅屋的小路上响起了猎人般的脚步声。
“快!快走!”她清醒过来,梦寐一般。她没料到危险来得这么快。
“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份,说你是山那边来的……”
他仓皇地走了,逃出了毛坪。两年后才知道,她就在那个晚上死了。
……
陈园林沉浸在华远山的故事里。有些细节,他没有告诉汪贤良。当然,他也无法说清楚,很多东西是他用想象修改的。他把老校工的那幅裸体画偷偷地看了许多遍。左看,右看,退一步看,进一步看。再然后,他潸然泪下。
逃出了毛坪的华远山,还是逃脱不了命运的摆布。他坐了旧中国的监牢,也进过新中国的号子,那条有点跛的左腿便是在狱中留下的纪念。当他的历史问题彻底清楚之后,便在省文化厅做一点闲事。历经沧桑人世,他已心如止水。唯有那惊心动魄的一瞥,伴随着他那死水微澜的一生。
他终身未娶。他画完那从未见过的美丽瞬间之后,便再也未摸过炭条。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在漫长的囚禁中,他深深地爱上了她。那团青春的白影,驱散了他所有的黑暗与孤独。
夜很深了,人们陆续离去,只有歌师在围着老校工的棺椁吟唱。陈园林默默地坐在一旁,只见汪贤良高声唱道:
他遇到过一个美丽的姑娘,
便终生不再他想……
天亮了,老校工准备入土。
意想不到的是,竟来了很多给老校工送葬的人。这天不上课,却来了黑压压的一群孩子。袁小靓给每个孩子发了一朵小白花。她还把树上的广玉兰都摘了下来,准备在老校工入土时撒在他的棺椁上。尽管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吃惊,但她觉得华公肯定很喜欢。遗憾的是,当她重新认识这位老人时,竟是盖棺之后。
早饭过后,小厅里的盘箕门打开了。陈四海领着一群强壮的劳力,抬着老校工的灵柩向山上走去。后面的队伍排了半里路长,还在不断地有人汇入。
到了目的地,七爷却长叹了一声,说:“四海,四海,你们是怎么搞的呀?”
陈四海也傻眼了。他交代得清清楚楚:八尺长,五尺宽,九尺深。哪晓得这帮男教员们,只晓得耍嘴巴子功夫,老校工的墓穴不但长宽高未达标,而且挖成了个倒梯形。
陈四海摸了把锄头跳进坑里。老校工的入土仪式按了个暂停键。
挖呀,挖呀,坑穴在向地下延伸。新挖出来的泥土异常干燥,与先前的相比分成两色。陈四海十分奇怪,手里的锄头变慢了,小心翼翼起来,生怕碰坏了什么宝贝似的。
“是要慢一点,那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呢。”在一旁用箢箕起土的付梦章也发现了蹊跷。
众人都围到了墓穴的边沿,朝里面看。好几个人跳到了里面,开始“考古”。整个节奏都慢了下来,仿佛在放电影中的慢镜头。奇迹正在徐徐地打开。
挖下去一丈二尺左右,露出了一口棺木,保存得几乎完好无损!
墓地上顿时沸腾起来,这是毛坪人从未看到过的景象。大家开始议论纷纷。七爷权威地踱来踱去,下结论说:“知道啵?这只怕是一块养尸地。养尸地知道吗?就是人葬到这地里,千年不烂。秦始皇困的就是养尸地,现在都不敢挖掘,国家都不敢挖呢。”
“想不到我们毛坪还有这样的好地!”一人说。
“该是好人应有好报吧。”另一人道。
那棺木里的墓主究竟是谁呢?但谁也不敢造次,怕那鬼魂日后找他的麻烦。不过,集体的好奇心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他们一致请七爷拿主意,表示开棺看一下后,即刻合上,决不过多冒犯。
七爷犹豫了一下,说:“拿捆神钱纸来,先烧三斤三两。”
七爷又说:“把我的卦拿来,等我问问再说。”
七爷在那口棺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朗声道:“天开黄道日,地葬有缘人。施主重见天日,想必不吝开棺一现。端的如是,请赐阴阳宝卦。”
第一卦,二者皆仆。第二卦,二者皆仰。七爷收了卦,对着棺木作了个长揖,威严地叫道:“开棺——”
棺盖轻轻地移开了,里面睡着的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面如秋月,容颜未改,宛若生前。连身上的蓝布衣裙都没有褪色。仿佛她只是睡着了,或者是冬眠而已。
袁小靓只瞅了一眼,便惊得捂住了嘴巴,眼泪夺眶而出。难道,她还在等他?可是,老校工早已白发苍苍……
棺木被迅速盖上,重新覆上了土。再然后,老校工的棺椁也填进了墓穴中。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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