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晚会

余旦钦

一

山上的大树，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满山的灌木杂草，被暴雨压倒在地。山洪像一群受惊的野马，咆哮着从山谷里奔来，裹挟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冲入翻腾汹涌的洪流，发出巨大的吼叫。瞬间，一个个村庄变成了一片片汪洋，天地间一片迷蒙。

穿着迷彩服的舞蹈演员，在伴有雷电暴雨尖叫般的音乐声中，以一种搏击洪峰的姿势，从两边缓慢地旋向舞台中央。然后弧度一致地弯着腰，双手相互挽在一起，像一块鼓了风一样的军绿色幕布，随着音乐旋律的起伏，呈波浪式涌动，恰似汹涌的洪水掀起的滔天浊浪。

音乐戛然而止，舞蹈结束，剧场一片寂静。“龙都市众志成城抗大灾赈灾晚会”的黑体字定格在电子屏幕上。此时，一位身穿“众志成城抗大灾”白色文化衫的主持人，健步走到舞台中央，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说道，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现场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这里是由龙都市委、龙都市人民政府主办，龙都市广播电视台承办的“众志成城抗大灾”赈灾晚会的直播现场。

满场的观众都被刚才的情景带入了洪灾现场，主持人的出场，才使他们清醒过来，原来是在剧院的演出现场观看一场赈灾晚会。

这时，舞台中央的大型电子屏幕上，开始播放电视专题片。在强烈的雷暴声中，《洪灾肆虐龙都市》的片名，如《西游记》里五指山下蹦出来的孙悟空，从远处奔突而来，稳稳地立在屏幕中央。随即，一个缓慢而冷峻的声音响起来：五月十二日，龙都市遭受了一场特大暴雨袭击，全市三十六个乡镇普遍受灾，六小时内，平均降雨量达到一百九十毫米。太平镇和龙洞乡，六小时降雨量达三百六十毫米，是龙都市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洪灾。全市倒塌房屋三万多间，全倒户达二千多戶，两万多人无家可归。洪水冲毁集镇商铺一千六百多间，有一百八十五家工厂停产，百分之五十的村庄断水、断电、断信号。这次洪灾，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七亿多元。

赈灾晚会的开场效果震撼，揪心，观众看得全身一颤一颤的。

市委刚刚退出领导岗位的老领导说，张台长，开场舞和专题片都不错，很震撼，效果很好，唯一不足的就是市委庞书记的镜头太少，我只看到他一个侧影。

拍他的镜头真是太难了。张韬平给老领导讲了这次记者拍灾情的经历。

那天晚上，张韬平在家看电视。作为广播电视台台长，看电视，特别是看本台的新闻节目，是他每天的必修课。《龙都新闻》过后是天气预报。可那天播报天气预报的不是本台播音员，也不是气象局的气象预报员，而是市气象局号称气象专家的一名副局长，只见他哭丧着脸，声音低沉、嘶哑、缓慢：今天晚间至明天晚上，二十四小时之内，赣南地区，特别是本市范围内，将出现中到大雨甚至特大暴雨的降雨过程，龙都以北的局部地区一小时降雨量将达九十至一百八十毫米。望各地加强对危房、病险水库、山塘、堤坝的巡查，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天啦，一小时降雨一百八十毫米，那不是下雨，那是天河在开闸门，老天爷想要水洗人间。盯着副局长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宣传部新闻干事出身的张韬平，敏锐地意识到，在大灾发生时，媒体应当干什么。他迅速掏出手机给新闻部主任打电话，要他马上通知全体记者，立即赶到台里集合。

不一会，十多名新闻工作者，像消防战士接到火警一样，闻风而动，及时赶到了会议室。张韬平看着坐在面前的记者们说，好样的，像新闻战士。他讲了天气预报的情况，讲了今晚下去采访的必要性、紧迫性、艰巨性之后说，原则上，每两个乡镇下去一组记者，根据天气预报，有可能是重灾乡镇的，每个乡镇去两组记者。市委庞德政书记和政府王市长挂点联系的乡镇，有可能是两个重灾乡镇。

正开会时，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刺眼的闪电劈开天幕，随即，豆大的雨点从空中砸下来，像成千上万支利箭飞速射向大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啪啪作响，疾风肆虐，不一会，楼下的街道上便水流成河，发出巨大的流水声。张韬平跑到窗户边，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回头叮嘱大伙说，雨很大，大家慢点开车，一定要确保自身安全，我和三组的记者去白茅镇，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这时，派往市委书记庞德政所在村的记者说，张台长，我下午在市委三楼会议室拍会议新闻时，听他们讲，庞书记的老爸重病，在省城的医院里抢救，他散会后赶到省城的医院去了，我是不是等他回来，一起下乡，以便跟踪采访。

张韬平看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他走过去拍着小李的肩膀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洪水滔天，还要等领导呀，你的新闻敏感性哪里去了？赶快下去吧，现在重要的是，要拍到基层干部和人民群众是如何抗洪救灾的素材。

是。小李不好意思地车转身子，钻进采访车内，随即融入大雨如注的夜色中。

高坪是庞德政书记的联系村，地处龙都市西南角，距市区六十五公里。小李一脚油便将车子踩到了高坪村边界。前面是一片低洼稻田，是去高坪的必经之地。此时堵了十多辆车子，他便扛着摄像机下车，前去看个究竟，一看傻眼了，那片稻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在路灯下泛着黄光的滔滔洪水。

这时，微弱的路灯下，小李看见一台挖掘机矗立在岸边，高高昂起的铲斗里站着两个人，正准备蹚过那片洪水。他来到铲斗前，仰面向铲斗里的人喊话，暴风雨的吼叫，掩盖了他的声音，他举着记者证朝他们晃了晃。铲斗里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看到他的举动，又瞧了瞧他肩膀上帆布捂着的包袱，断定是个扛摄像机的记者，就示意司机把铲斗放低，然后伸手将他拉到铲斗里。

铲斗里一片漆黑，几个人挤挤挨挨地站在内面，摇晃着蹚过了那段低洼路。到了对岸，司机将铲斗放下，小李第一个跳下来，借助微弱的路灯，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市委庞书记和乡里的党委书记，居然是和自己站在一个铲斗里过来的，他立即把摄像机对准庞书记和铲斗，准备拍摄一组独特的镜头。

庞书记看见小李拿着摄像机的举动，迅速从铲斗里跳下来，用手拨开喇叭口一样的摄像头，然后大步流星地朝村部方向走去。

转过一个弯，只见村部灯光辉煌，人头攒动，一片吵闹声。市委办驻村干部小姜，看见庞书记来了，小步跑了过来。庞书记本来是到省城看望父亲的，刚到医院门口就接到市防汛指挥部汇报灾情的电话。他快步跑到病房里，跟父亲说，我不能在医院多陪您，您要配合医生的治疗，等几天我来接您出院。然后跟陪护的妹妹交代了几句，匆匆忙忙就走出了病房，刚到走廊上，怕自己不能及时赶到，电话通知秘书小姜先赶到村里。

小姜边走边向庞书记汇报说，接你电话就立即赶过来了，与村干部一道，将水库下面的二十多户村民、六十多人，转移到了村部。水库的库坝上，有六名党员和两名入党积极分子在巡查，溢洪道已经开始泄洪。另外，老虎洞被洪水冲毁了三栋土坯房，由于我们及时将群众转移到了村部，没有人员伤亡。垅里的几亩水田，由于山上的洪水来得太快，被水冲沙压。

听了小姜的情况汇报，庞德政只说了一个字，走。于是大家跟着他朝大雨中走去。刚走到屋墈边上，他回转过头来说，你们不要都跟着我，各人去忙各人的。

小李扛着摄像机不知往哪去，小姜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跟庞书记走。

小李跟着庞书记来到了老虎洞，一到现场，准备拍摄几个庞书记帮助群众转移的镜头，正好碰上一危房户的户主撤离老屋，东西拿不下，庞书记看着小李，用手指了指，示意他去帮助群众搬东西。小李跟着庞书记忙乎了一整夜，没有拍到他一个镜头。

制作抗洪救灾专题片的时候，主管文艺的副台长刘钱，把视频带子倒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庞书记的身影。他把小李喊到制作室骂道，你是干、干什么吃的，怎么没、没有一个庞书记的镜头？

是庞书记不让拍的。小李瓮声瓮气地回答。

书记不让拍，你就不晓得想想办法呀，简、简直是猪脑子。刘钱气愤地骂道。

找一个其他镜头代替一下吧。小李小心地说道。

洪水都过去了，怎么代替？你、你是故意害我在书记面前抬不起头，说不定庞书记还要怀疑我是故、故意不用他的镜头嘞。你让我怎么向庞书记交代？刘钱越气说话就越结巴。

当晚，在老虎洞内面转移群众的时候，小李隐隐约约地记得有一名群众用手机拍摄了庞书记的镜头。他来到市委办联点干部小姜的办公室，请他帮忙找到这名群众，他愿意出钱买手机里的镜头。小姜很快找到了这名群众，要了他手机里的素材，才有了庞书记帮助群众搬东西的模糊影像。只是夜里光线不好，加之手机像素偏低，画面的清晰度不高。

这个刘钱也真是的，老领导说，喜欢搞一些讨好卖乖的事，这是书记不让拍的，怎么能怪记者。大家都知道庞书记是个实干家，平时就不喜欢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二

这次洪灾，庞书记压力大哟。坐在老领导旁边的市委常委、市委办主任回头对张台长说，大灾发生的当天晚上，庞书记第一时间向省民政厅厅长汇报了灾情，无非是想多争取一点救灾资金，好为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尽快把房子建起来。得到的回复是，今年国家给省里的救灾款指标比往年少了一半，剩下的那点资金，主要考虑湖区，你们山区就不要寄予很大希望。这次全市有二千多户全倒户，每户安排一万，就要二千多万，所以，市委、市政府才同意你们搞这个赈灾晚会，向社会募集赈灾资金。

听办公室主任这么一说，张韬平心想，难怪庞书记这么痛快答应他办赈灾晚会哩。前天下午六点多钟，张韬平在审看完灾情汇报专题片后，心情非常沉重，感觉这次洪灾造成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他当即产生了为灾民做点什么的想法。抽了几根烟，冥思苦想了好一阵，终于想到了举办赈灾晚会的主意。可办赈灾晚会，是一项牵涉面广、影响面大的复杂事情，得市领导点头批准。他没有迟疑，随即拿起手机给市委书记庞德政打电话，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庞书记没有半点犹豫就同意了，并就赈灾晚会的举办时间、参加赈灾晚会人员，特别是邀请的寓外乡友、赈灾资金怎么接收等具体工作提出了要求。

有市委的支持，保证两天把赈灾晚会办好。张韬平结束与庞书记的通话，随即给管文艺的副台长刘钱打电话说，市委要求我们两天内筹办一台赈灾晚会，你赶快搞一个简单的方案出来，八点半钟拿到党组扩大会议上讨论。

这么快要、要搞出一个晚会方案，恐怕、怕搞不出来。刘副台卖弄地说道。

这是市委书记、市抗洪抢险指挥部政委庞德政亲自下达的命令，搞不出来也得搞。张韬平提高嗓音说道。

我、我，好、好、好，刘副结巴得更厉害。

接着，张韬平又给台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说，通知全体党组成员、宣传口各部门主任，八点半到三楼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研究筹办赈灾晚会。

打完几个电话，六点半了。张韬平的家离单位较远，八点半开会，回家吃饭肯定是来不及了。会议怎么开，赈灾晚会怎么搞，不能完全依赖刘钱的方案，会前还得挤时间作点准备。于是，他跑步来到楼下，在街边的面馆里吃了一碗米粉，然后匆匆忙忙跑回办公室，准备党组扩大会的发言提纲。两天内要搞一台晚会，时间紧，任务重，首先要传达市委书记庞德政的指示，接着应该讲赈灾晚会的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重点是要讲赈灾晚会的基本构思，怎么突出主题，怎么安排节目，怎么接收捐款。有了思路，才好布置工作。先得搭建班子，导演组、捐款接收组、节目统筹组、音乐组、舞美组、后勤保障组、宣传推广组等等。接下来的具体工作包括台本、灯光、音响、舞台、电子屏、主持词、分导演、VCR、演员、音乐、舞蹈、直播、自创节目的创作、道具、服装等，根据以往的经验，有三百多项具体工作要落实到部门到人。今晚要搞好分工，根据这些工作，人员需要跨部门调配，职责需要跨部门协作，这样，才能调动全台的力量，立即行动起来，打一场筹备赈灾晚会的硬仗。

八点半，党组扩大会如期召开，刘钱拿出赈灾晚会的方案，开始逐个节目进行讲解。刘钱说，开场舞的演员是六十名，演员来自两家民间舞蹈培训机构，这个舞蹈的预算经费是十万元。

张韬平问，整个赈灾晚会，预算是多少？

三百万。刘副说，如果少了，再、再加几十万进去。反正是、是市委书记发话要我们搞的晚会，财政肯定会乖乖拨钱的。

财政要是有这么多钱来搞赈灾晚会，何必要通过办赈灾晚会向全社会发起募捐？这次赈灾晚会，我们电视台自己掏钱，不要財政一分钱拨款，我相信，一些演出机构和演职人员，也不会找我们要一分钱。张韬平说。

本地的节目不要财政的钱，请省城、京都一线明星的钱，总不会也是我们电视台出吧，我这方案里，请明星这一项就、就有一百八十万的预算，省城准备请、请赵某、王某那两个活宝，他们演的相声、小品，能把人笑死。京都准备请、请阿生、阿娇、阿丙等几个情歌高手。如果把省城和京都的几个活宝像鸭子一样往台上一赶，赈灾晚会肯定吸引眼球，会把龙都市闹翻，产生轰动效应，我们电视台又会火、火一把。刘副说。

恐怕电视台还没火，领导和群众就先发火了。张韬平说，有钱请明星，还不如拿着这一百八十万给灾民建房子，好让他们快点搬出又热又闷、蚊子咬死人的帐篷。

那我这个方案就不用念了，干脆你、你再搞过一个方案。刘钱以为，张韬平一时半会搞不出赈灾晚会策划方案来的，想捏一把他的痛脚。

好吧。张韬平说，我们大家来重新端过一个盘子，我提个头。张韬平名为提头，实则抖出了自己刚才在办公室思考的初步方案。

张韬平的赈灾晚会方案，一色的本地节目，有山歌、灯戏、地花鼓、龙船调等，更多的是根据灾情策划的自创节目。大家一听，都说张台长的方案切合实际，有警示、启迪、教育作用，这才是官方媒体搞赈灾晚会应有的样子。

这么短的时间，还、还搞这么多自创节目。刘钱不无讥讽地说道，我们又不是文化局，文化局有创作团队，我看是脱掉裤子跑也赶不出来。

春节联欢晚会，你不也说电视台搞不出来吗？管机关的吴副台长插话说，我们不但搞出来了，还搞得很好，我们没要财政一分钱，台里还赚了一百多万。

以往市里办任何晚会，都是文化局牵头的。文化局需要借助电视媒体，电视台要派人参与。刘钱分管这一块，自然是他主动“挂帅”了。他们办晚会，每次都要到省里甚至京都请明星，唱一支歌要几十万元的那种明星，一场晚会办下来，财政拨款少则几十万，多的时候几百万。可是，晚会仍然会拉赞助和收冠名费。而这些商家不要发票，所收经费都不入账，全部进了个人腰包，几个牵头的人，每人都能分到十几甚至几十万元。

刘钱也知道，电视台承办的这次赈灾晚会，是市委庞书记交代的任务，自己在这里怎么说都是废话。他接着吴副台长的话说，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怕时间太紧，大家太、太辛苦，更怕赶、赶不出来塌了市委的场。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吃里扒外的人。吴副台长愤愤地说。

三

宣传部管文艺的姜副部长，曾与张韬平是宣传部的同事，此时与台长并排坐在一起。姜副部长侧过脸来轻轻地说，张台，要是没有几个月前你坚持要办的春节联欢晚会，庞书记这次恐怕就不会同意电视台办赈灾晚会了，说明书记心里对电视台办的春节联欢晚会还是蛮认可的。

姜副部长这么一说，张韬平的脑海里浮现筹办春节联欢晚会时经历的一幕幕……

去年国庆长假结束的那天晚上，龙都市广播电视台在自办的四个频道中，同时播出一个仅有一分钟时长的宣传片，内容是龙都市广播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正式启航，向社会招募演员和赞助商。

宣传片播出二十多分钟后，老领导就口气生硬地给张韬平打电话说，张台，听说电视台要办春节联欢晚会，我建议不要搞，往年都是财政出钱，市文化局办的，你是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过去电视台当台长的，你是知道这个规矩的，不要搞得大家对你有意见。

张韬平去电视台当台长，纯属机缘。中组部选择龙都这个县级市，进行规范一把手提名试点。市里拿出两个市直单位一把手岗位，配合中组部的试点工作。一把手提名有三种方式，自荐、单位推荐、市级领导担保推荐。条件是具有三年实质性副科以上岗位工作经历，大专以上文化，年龄在四十周岁以下，没有违纪违法记录，近三年年度考核为优秀。张韬平是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且多次被评为省、市先进工作者，完全符合条件，但他没有自荐，是宣传部部长担保推荐加单位集体推荐的。

报名竞选台长的有十三人，按照中组部的试点规定，第一轮，将这十三个候选人交给全市党政干部大会集体投票表决，淘汰八人，留下五人参加后面的竞选。然后再一轮一轮地淘汰，直至最后一人。在整个推选过程中，中纪委、省纪委、市纪委全程参与监督。张韬平，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电视台当一把手的。像他这种只做事、不张扬、不钻营的性格，要不是碰上中组部试点，恐怕一辈子也当不上一把手。

想到这里，张韬平理直气壮地说道，老领导，中央文化部、中国文联办春节联欢晚会的同时，中央电视台每年也办春节联欢晚会的，我们怎么就不能办？何况，电视台办春晚，可以搞现场直播，让更多老百姓看到。更重要的是，我们电视台不要财政拨款，找商家赞助，走市场办春节联欢晚会的路子。我们也不请明星，我们搞本地的传统节目，适当搞几个自创节目。再说了，我们是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四百多名职工，都找台里要饭吃。你是知道的，财政每年只给电视台一百六十万元工作经费，而我们发工资就要一千四百万。仅靠财政这点钱，做胡椒不辣，做豆豉不香。

我主管过意识形态工作，我当然知道，但过去电视台没搞春节联欢晚会，职工不也照样发工资照样吃饭吗？你不要跟我抬杠，我是为你好，你看着办吧。老领导说着，把电话撂了！

张韬平心里明白，老领导之所以如此反对电视台办春节联欢晚会，除了方方面面的牵绊以外，更深的原因，是断了文化局的财路。过去文化局搞春晚，财政每年都要拨款几十上百万元，除了政府拨款以外，他们还找企业拉赞助。事实上，他们搞春晚，自己有很多文艺资源可以利用，除了请京都和省里几个三流明星需要的开支外，其他就不要花什么钱了。多余的资金，单位截留一部分用于为干部职工发年终奖金，几个为头的人私分一部分。文化局长，过去是老领导的秘书，这次电视台搞春晚，肯定是他在老领导面前打了小报告，老领导才出面干预的。

老领导虽然刚刚退出了领导岗位，但市委庞书记留用他一段时间，让他协助市委管一块工作。张韬平过去也在老领导手下干过两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按理，老领导的话，他应该言听计从。但他也清楚，老领导虽然工作认真，原则性强，但观念有些固化，干起事来，有点不顾实际。记得几年前，老领导主抓市里一个革命事件大型纪念活动。那次，上面拨了不少钱，加上本级财政拨款，仅用于办晚会的钱就达一千六百万元。那次晚会，请了几十個一线明星。全市四百多名公安民警，调了两百多名用来保卫明星们的安全，明星们住的宾馆门前，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龙都，绝对算是一级保卫。明星走出酒店，都有民警贴身保护。在演出现场，有好几个年轻歌星，唱歌的时候喜欢与观众互动，甚至跳下台来，与这个握手，与那个拥抱，还时不时向观众抛个飞吻，嗨翻了整个露天剧场。明星们过瘾了，苦了警察叔叔。一个明星走下台来，至少七八个民警跟着，有时，民警们用身体当墙，围成一个圈，把明星围在中间，像老母鸡保护刚出壳的鸡仔一样将他们圈在中间。

也是那次纪念晚会，张韬平作为宣传部管新闻宣传的副部长，老领导安排他一项特殊工作，要他去找明星签名。老领导决定，拿出两百万元，在革命事迹展览馆门口，立一块明星签名纪念墙。要张韬平去找明星签名，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所以，他有点消极怠工。可老领导安排的事，又不能不做。这次明星请得多，要请他们逐个签名，谈何容易。他就找小明星随便签了几个。老领导见只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签名，質问他怎么搞的，他说，大明星牛逼得很，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小地方，不肯签名。

老领导无奈，这事就只好不了了之。

老领导刚和张韬平通完电话，电视台的副台长刘钱，从市委会议室散会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老领导抬头一见刘钱，就嘟哝道，你们张台，真是糊涂，办什么春节联欢晚会，就不怕得罪人吗？了解他的人，说他没有行政经验，不了解他的人，说他狂妄，我看他是要吃亏栽跟斗的。

刘钱一听，觉得机会来了，转身把门关上，添油加醋地说道，老领导，你可能不知道，外、外面传得有、有多难听，说你一个退岗干部，多管闲事。我看这话就是张台放出去的。

是吗？老领导一听这凿他心窝子的话，气得满脸通红，随手把正在看的一本书重重地摔在桌上。

刘钱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奸笑，什么退岗干部爱管闲事，是他自己编的谎话。

其实，老领导的心里并不相信张韬平会说这种话，只是这话击中了他内心的软处。他太了解刘钱了，这家伙生了一个男人身，长了一张女人嘴，喜欢搬弄是非，经常搞一些挑拨离间的事。

老领导正在思考刘钱的话，这时，老领导曾经的两个下属走了进来，几乎是异口同声说，我们刚才在市委三楼参加“全力谋发展，喜迎十八大”工作推进会，散会后，好几个人在议论，说张韬平在外面散布说，你一个退岗干部，爱管闲事，干扰电视台办晚会。

胡说八道。老领导嘴里这么说，心里完全相信了刚才刘钱的话。他哪里知道，这两位干部的话，也是刚才在市委三楼会议室开会时，刘钱给他俩悄悄说的。他们不明真相，便信以为真了。

老领导心里堵得慌，气冲冲跑到市委庞书记办公室，门都没敲就冲了进去。庞书记正在低头看文件，摘下眼镜，抬起头来说，老领导，有什么指示吗？

电视台这个张韬平，真是不像话。老领导脸红脖子粗地说，我不就是劝了他一句，叫他不要办春节联欢晚会吗，他在外面放话，说我离岗干部，爱管闲事。我才退下来几天，就这样过河拆桥。何况我只是离岗而没有退休，你还安排我继续协助市委管一块工作。当初选他去当台长，我就说过，业务干部去当一把手，行政经验不足，恐怕难把一个单位搞好。你看，现在结果怎么样？

听完老领导倒的苦水，庞书记笑眯眯地说，这个张韬平也太不像话，怎么能这样说你嘞。不过，你也不要听，依我对小张的了解，应该不会这么说你，等会我把他叫来，问他是不是这么说了，如果真说了，让他向你作检讨。庞书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起先，我也是不赞成一个市同时办两台春节联欢晚会的，但过细一想，上面没明文规定哪家能办哪家不能办呀。中央之所以搞文化体制改革，把广播电视局改为广播电视台，就是要把媒体从行政体制内剥离出来，便于电视台搞活经营。真要强令电视台不准搞春节联欢晚会吧，没有什么根据呀。

老领导接过庞书记的话说，一个小小的县级市，文化局与电视台，两家争着办春节联欢晚会，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确实不像话。反正我还是建议你不要支持电视台办春节联欢晚会，这么多年文化局办得好好的，他张韬平是谁呀，一到电视台，就要破坏原来的规矩，打破现状，很多人反对嘛。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的。庞书记和稀泥似的说，起身把老领导送到门口。

老领导走后，庞书记把张韬平叫到了办公室。张韬平一进门，庞书记就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说，张韬平，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平时听人家叫你张大胆，现在看来你还真是胆大，办春节联欢晚会这么大的事，你不向我汇报也就罢了，你居然说老领导是退岗干部，爱管闲事。他可是德高望重的老资格，平时我都敬他三分，他刚刚退下来，还没习惯，情绪不高，你这样说他，岂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吗？

张韬平笑呵呵地回答道，庞书记，真是冤枉，他过去关心过我，我怎么会这么说他嘞，肯定是有人故意制造矛盾，挑拨离间。至于办春节联欢晚会的事没向你汇报，是我考虑不周，我向你检讨。起先我认为，搞个春节联欢晚会，就是电视台一项普通的业务工作，如果这样一项小小的业务，也来向你汇报，是考虑怕打扰你。

庞书记横了他一眼说，你倒说得轻巧，内部业务，还小小的，可人家觉得是大事。往年都是财政拨款，文化局办春节联欢晚会的，今年电视台也要办，多办一场，不是造成浪费吗？

电视台办春节联欢晚会，不要财政一分钱，找商家赞助，走市场办晚会的路子。要说浪费，财政每年出几十万元办春节联欢晚会，那才是真正的浪费。

那你说说，你们的春节联欢晚会，怎么一个办法？庞书记的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于是，张韬平把春节联欢晚会的构思、直播、商家冠名等情况，向他作了汇报。听完张韬平说的，他皱了皱眉头说，你先搞着看看吧，不过，我得警告你，搞砸了的话，我是要处分你的。

龙都广播电视台的首届春节联欢晚会，名为“百姓春晚”，没要财政拨一分钱，没请一个明星，群众参与度高，有近两千名群众演员上台表演。整台晚会都是本地的民俗节目，很接地气，加上现场直播，全市的老百姓都看得到，人们都说办得活、办得好，希望电视台今后多办这样的晚会。

四

正在演出的这个舞蹈节目中，有几个演员，入戏很深，边跳边流眼泪，台下的观众也受到感染，跟着一起擦眼睛。

这个舞蹈的效果，是张韬平给逼出来的。

那晚的党组扩大会上，张韬平拍板决定职业中学负责整个晚会的舞蹈节目后，他安慰式地对刘钱说，参加这次赈灾晚会的演出，姜校长表态，职中不但愿意参加义演，而且服装、道具、伙食费都由他们自己负责，社会上的培训机构就做不到这一点吧。

也是，至少他们的服装是要、要台里负责的。刘钱说，张台，其他节目的伴舞，还是让那些民间培训学校来参与吧，给他们一条活、活路。

张韬平知道，刘钱一再坚持让社会上的培训机构参与进来，目的很明确。以往，那些民办学校参加文化局办的晚会，目的就是想通过参加晚会打个招生广告，孩子们一旦上了春节联欢晚会，学校招生就容易得多。刘钱正是抓住了民办学校老板的这一心思，不僅克扣了财政拨给每个节目的一切补助，而且瞒着团队，每一个演员单独收取两千元不等的参演费，就这一项，他个人一次就要捞十多万元。

张韬平回答道，这事就不要争论了，我刚才跟职业中学的姜校长电话沟通过了，他们学校已经排练出来的各种类型的舞蹈就有二十多种，群舞、独舞、少数民族舞蹈都有，完全能够胜任此次演出。更重要的是，姜校长说，他想借此机会，让学生接受一次爱心教育。这样一来，这台赈灾晚会，不仅仅是募集赈灾资金这么简单了，更是一种爱心风尚的倡导，站在电视台的角度讲，这是一次特殊的赈灾，它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募集资金本身所具有的价值。

按下葫芦浮起瓢。刘钱想通过演员挣钱的通道被张韬平堵死了，又心生一计说，这、这次的赈灾晚会规格和阵容，都、都要比春节联欢晚会高大很多，机会难得，为给台里多、多挣点经费，我来负责招商，虽然商家难、难缠，但再难也得有人去、去做呀。

张韬平盯着刘钱说，你的耳朵有点聋吧，刚才我就说过了，这次赈灾晚会，不搞冠名，不拉赞助，不打广告，不搞协办，所有商家，只向灾区捐款。赈灾晚会的所有开销，由电视台负责，就算我们电视台为灾区人民献爱心。

刘钱很恼火，张韬平把他所有能捞钱的路都给堵死了，这是不给活路呀。他想在这次会议上，挑起班子成员和部门主任对张韬平发难，于是对着尚未离开会议室的一些主任们高声说道，我们电视台员工的收入都、都很低，除了那点工资，没、没有任何油水，连加班费也没钱发，与其他单位的人比、比，差距是越、越来越大了。张台，这次赈灾晚会，是不是要、要为大伙考虑一下补助问题？

管财务的吴副台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霍地站起来说，刘副，我不赞成你的说法，电视台是党媒，我们不仅要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还要做正确人生观的倡导者。再说，过去这么多年，你一百多万元承包全台的广告，员工的收入比现在还低，连基本工资都没有发满，如今起码基本工资是按标准发到了员工手里了。老吴话音未落，大伙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刘钱没有想到，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大家反而把矛头指向了自己，他一激动，脸红脖子粗地结巴道，等、等于我没说，等、等于我放、放屁，行了吧。

张韬平最清楚，老吴谈到的广告承包，等于拿刀子在扎刘钱的心。

文化体制改革之前，电视台只是广播电视局下面的一个部门。原先局里的广告，以很低的承包价，给了刘钱经营。员工们私下里都说，明面上是刘钱个人承包的，暗内里是与个别领导合伙承包的。广告部员工反映，每年的广告收入有六百多万元，而刘钱交给台里的承包款却只有一百六十万元。承包广告业务的赚钱了，而员工的工资却不能按标准足额发放，并且还经常不能按时发工资。

那年，文化体制改革，广播电视局改为广播电视台，张韬平是首任台长。他接任台长的时候，很多员工向他提建议，收回广告承包权。刘钱也知道员工们对他承包广告有意见，要继续搞下去，就得把张韬平摆平，他相信，没有不吃腥的猫，没有不爱钱的人。

那天傍晚时分，张韬平正提着公文包准备下班。这时，刘钱推门进来说，我就知道，你、你是一个工作狂，这个时候肯定还在办、办公室。

张韬平盯着他问道，有事吗？

没什么事，人家送了我两条“软中华”，我平时不、不抽这种烟的，怕接火不上，只有你们当领导的才抽得起，就给你拿来了。刘钱说着，把一个纸袋子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张韬平反感他的这种说法。但想了想，毕竟自己刚到电视台不久，还没站稳脚跟，两条烟都不收的话，就显得有点生分，不利于班子团结，他打算暂时收下，作台里接待客户用烟，以后再通过其他方式还情。他把纸袋子提了起来，准备放到办公桌后面的书架上去。可提起来掂了掂，感觉重量不对，打开一看，除了烟，还有十万元现金。他立即朝还在走廊上的刘钱大声喊道，刘钱，你回来。

刘钱知道，张韬平发现了纸袋子里的秘密，就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两脚生风往前跑。张韬平提起那个纸袋子，加紧步伐在后面追，好不容易在二楼的转角处追上了刘钱。他把袋子递过去说，刘钱，你这不是钱，是一副手铐，是把我往牢里送呀，我们以往没仇吧，怎么能这样害我？说着，把袋子往他怀里一塞。

张台，一点余地也、也没有吗？刘钱也不拐弯抹角了。

云里雾里的，什么一点余地也没有？张韬平装糊涂说。

刘钱直奔主题道，台里的广告，我承包几年了，有了一定的经验，我想继续包下去，你、你放心，我是一个知、知恩图报的人，我给你二十个点。

是这事呀，那可不是我个人说了算的，周一开党组扩大会决定吧。张韬平看着他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大家都反对把广告承包出去，也不是针对你个人。文化体制改革，广播电视局改为广播电视台了，“局”字和“台”字，虽然是一字之差，内涵却是大不一样的，没有了行政职能，找市场要饭吃，大家都有压力、有包袱，你也要理解大家。

想到这里，看到刘钱的这种情绪，张韬平对几个舞蹈节目，有点不放心，因为是自己坚持让职业中学承担全部舞蹈节目的，万一没搞好，就给刘钱留了话柄。第二天下午，他来到职业中学的排练现场，要亲自看看舞蹈的排练效果。看完排练，他提出有三个地方需要改进，一是舞蹈的人数没有达到要求，策划方案是一百二十个演员，而现在看到的，只有八十个，少了演员，气势就上不来。二是演员的服装要更换，全部穿迷彩服，要像抗洪抢险的解放军战士那样威武有力。三是音乐要改，开始就是电闪雷鸣、振聋发聩那种很激越的音乐，不能那么软绵绵的。可能服装困难一点，现在就去省城租，万一没得租，就买新的，不惜代价。

导演频频点头，全部按他的要求落实到位，才有了这么好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

五

这是电子屏幕上播放的一段视频，一位中年男人，跪在垮塌的太平桥岸边，面对着滔天洪水，捶胸顿足，呼天喊地，苍天呀，你为什么不长眼睛，我寸长脚板带到二十岁的儿子，瞬间被你夺去生命，你叫我怎么活呀？

太平桥垮塌的当天，这位中年男子和他二十岁的儿子，响应村党支部的号召，一道来到太平河的河堤上，参加护堤抢险。中途，由于河堤上用于抢险的沙袋不够，他儿子主动请缨，骑着摩托车到河对岸的村部去拖沙袋。摩托车吐着烟雾飞到了桥中间，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大桥中间的两个桥墩被一条掏沙船撞断，两块桥板断裂，小伙子连人带车，跌入浊浪翻滚的太平河，瞬间不见了踪影。与小伙子一同掉入河里的还有路过大桥的五位村民。

原来，上游太平镇集镇的河道截弯改道，一片几百亩面积的蓄水湿地，被扩大为集镇面积。这次罕见的大灾来临，洪水没有了缓冲之地，直奔太平河，把太平桥上方不远处的一条掏沙船冲了下来。由于水流湍急，掏沙船撞向大桥中间的两个桥墩，桥墩倒塌，致使两块平面桥板瞬间掉进河里。

市防洪抢险指挥部指挥长得知这一消息，迅速带领一百多名消防、武警和镇村干部以及专业潜水人员，第一时间赶到大桥垮塌现场，排兵布阵，现场指挥，全力搜救落水群众。

视频播放完以后，低沉、凄婉的音乐响起，电视台一名主持人走上台来，如泣如诉地朗诵《生死不离》：

生死不离

我数着分秒等待你的消息

相信生命不息

我看不到你

你却牵挂在我心里

无论你在哪里

我都要找到你

血脉能创造奇迹……

这个节目，是前天晚上，张韬平看了一个通宵的视频资料，策划的一个自创节目。从记者拍摄的视频资料中发现，太平镇中心集镇被淹，水深达两米多，三百多家商铺被洪水浸泡，损失五千多万元。

视频显示，洪水退去的街道上，所有店铺的卷闸门被冲毁，整条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猫，孤独地蹲在一只倒翻的垃圾桶上，目光呆滞地盯着远方。街面上一片狼藉，街道两边的墙上，被洪水浸泡的痕迹格外刺眼。十多台被淤泥覆盖的轿车，只能从形状上辨识它们的本来面目。街边的桂花树上，洪水退去以后留下的塑料袋子在随风飘扬。冰柜、洗衣机、垃圾桶横七竖八地躺在街道中央，诉说着这个集镇刚刚经历的灾难。

有一段遮挡了采访对象面容的同期声，引起了张韬平的注意：集镇被淹，完全是新修的河堤决口造成的。提到这个河堤，我们这里的传言可多了。镇上想通过改造河流，扩大集镇面积。经过多方争取，相关部门派人现场勘察、设计、论证，一年多时间后，终于立项，项目资金是三千三百万元。项目建设启动以后，市里掌管该项目的一个部门负责人，采取围标的违法行为，让自己的弟弟中标。其弟弟又不是做水利工程的，将项目转包给了一个亲戚，亲戚又转包给了朋友，转来转去，转到最后一层，工程款仅剩一千六百多万元了。这种层层转包、层层获利的操弄，工程质量又如何得到保障？从施工队遗弃在现场的水泥袋子上看，他们用的全部是“325标号”的水泥，而这样的防洪大堤，应该用硅酸盐“62.5标号”水泥。一个水利工程，全部用价格低廉、抗压弱的水泥，肯定是一个豆腐渣工程，这么大的暴雨，这堤不垮才怪嘞。

不管群众反映的问题是不是事实，防洪堤确实是被洪水冲毁了，一个集镇的三百多家商铺被洪水浸泡，损失几千万元。更为严重的是，太平河下游五公里处的一座大桥被洪水冲毁，大桥冲垮的时间与河堤决口的时间，只延后十多分钟，正好是洪峰到达大桥的时间。大桥的损失七百多万元不说，当时走在大桥上的六名群众，正碰上大桥垮塌，掉进河里，被无情的洪水卷走，四十八小时过去，仍然没有找到其下落。细分析起来，这也是太平镇防洪堤决口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想到这一层，张韬平感到有必要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用文艺节目的形式反映出来。

怎么设计这个节目？关于工程质量，毕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是一个豆腐渣工程，不宜用纪实的方式设计节目。张韬平沉思了一会，突然灵光一闪，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表现角度。那就是不直接说大堤的工程质量问题，这太敏感，也没有拍到直接证据。采用朗诵词加歌舞的节目形式，从情感的角度，引起大家的共鸣。大桥垮塌时，有六名群众被洪水卷走，朗誦词围绕亲人、市领导和群众如何搜救他们这一视点，抒发感情。通过这一视角，把事情的真相透露出去。

张韬平把朗诵词和策划书写好以后，交给刘钱，让他安排节目组马上组织排练。

刘钱看着策划书说，张台，太平镇的魏书记在工业园当、当常务副主任时，给我们电视台搞、搞了很多广告业务，还是换个乡镇宰吧。

宰哪个乡镇？张韬平一脸严肃地说，你想歪了吧，这不是宰，是伸张正义。你是想挑一个没给过广告业务的乡镇报复一顿吧？

不、不是，不是。刘钱结巴道，我想电视台今后还、还是要人支持吧。

不用说了。张韬平说，我们不能因为广告业务，丢了媒体的道义和应持的底线。

张韬平进到演播室不到十分钟，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按下了接听键，对方自称姓吴，是太平镇常务副镇长。这吴副镇长，不直接说事，而是对张韬平一顿猛夸，什么电视台搞得好啦，风生水起啦，影响很大啦，很崇拜啦，早就想来登门请教啦，虚头巴脑一堆恭维话。张韬平哪有时间扯这个，直接问道，吴镇长，有什么事吗？

听说您搞了个节目，是反映我们太平镇河堤决口情况的，我想拜托您高抬贵手，不要把决堤的事报道出去。

是这事呀。张韬平说，我们没打算做报道呀，我们只是制作了一个短视频，做一个文艺节目的背景资料，只在赈灾晚会的现场用一下。

您这赈灾晚会更厉害，那是要进行直播的，还有很多上级领导都要到场的，千万不能这样搞呀。如果把这事捅出去，对全市都有负面影响。另外，跟您说实话吧，市里正在考察我，准备让我接任镇长，这个关键时刻，您要是这样一弄，那我的政治前途就完蛋了。求你了，台长。吴副镇长打着哭腔说道。

节目中没有说河堤决口与镇上有关系呀。张韬平说道。

这事敏感呀，张台长。吴副镇长说，你们这节目一演，就是傻子也能看出问题来。

如果真有质量问题的话，是不是应该给太平桥垮塌时的六条人命有个交代呀，你说对吗？张韬平的声音严厉起来。

这防洪堤的质量，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呀。吴副镇长狡辩说，我只是负责这一块工作，我并没有参与到工程招标、施工中去。

那你就不要怕，不是你的责任，有什么可怕的。张韬平说着，就挂了电话。

刚接完吴副镇长的电话，老领导又打来电话，大意是，太平镇的领导和市里相关部门的领导，都发疯一样地找他，说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说话管用，我知道你嫌我管闲事，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听不听由你，反正我是为你着想。你们电视台做的那个防洪堤决口的文艺节目，我觉得还是不做的好，因为这次有很多寓外乡友都回来参加赈灾晚会，会给龙都市的形象造成负面影响，市领导恐怕也不赞成搞这样一个节目，还是撤了吧，换一个其他节目。

你老领导的话，我当然得听，只是换节目怕是来不及了。张韬平说，节目的录制和合成已经搞完了，同时，这个节目是市主要领导交代做的，并且一再叮嘱要做扎实，恐怕撤不了啦。

老领导听说是市主要领导交代的，就不声不响地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站在旁边的节目分导演笑着问道，张台，什么时候领导交代你做这个节目了？

张韬平回答说，但愿老领导不要去问庞书记，不然，这事就穿帮了。唉，管不了那么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他接着问道，这个节目刚刚开始排练，是谁把节目的内容透露给吴副镇长的呢？

导演笑了笑说，还能有谁？肯定是刘副啦，只有他干得出这种事。

这时，台办公室主任进来告诉他，说吴副镇长和市水利局的张副局长，在台长办公室等，说是有急事找你。

不是刚打过电话吗，没完没了。张韬平边说边往外走。

回到办公室，张韬平握着两位的手说，我不是说过，这事我们不报道吗？

张副局长说，你做成节目更不得了，我们是有错，但这事很复杂。还要请张台长通融、关照。说着，张副局长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没有其他人在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纸包，起身塞到张韬平的办公桌抽屉里。

这是干什么。张韬平说着，把纸包塞回给张副局长。这事，我还真帮不上忙，跟你们说实话吧，节目是市领导交代做的，刚才领导还打电话再三叮嘱，要把这个节目做扎实、做好。领导盯着的事，我敢不做吗。你们好好想想，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没有，比如主动去找领导把事情说清楚。这事太大，涉及几条人命，我是爱莫能助。

听他一说，两位领导大惊失色，一阵哆嗦以后，悻悻地离去了。

节目表演完毕，观众仍然沉浸在节目的氛围里。张韬平回头看了看后排的几位市领导，他们每个人都是一脸的严肃表情，特别是庞德政书记，牙齿咬着嘴唇，一脸愤怒的样子。张韬平知道，这个赈灾节目的威力，可能不亚于央视的《焦点访谈》，那些转包工程的人，估计要倒霉了。

这时，一位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悄悄来到了张韬平的身旁，弯腰与他耳语了几句。张韬平起身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摇晃了几下，然后带他来到舞台旁边。主持人听完张韬平的吩咐，快步走向舞台中央说，观众朋友们，我市著名企业家、慈善家张伟东先生，今晚也来到了赈灾晚会的现场，他看了刚才的VCR以后，在原先已经认捐一百万元的基础，决定再捐资六百万元，重修太平桥。主持人说着，把话筒递到张伟东面前，张总，请你给大家分享一下此时的感想吧。

张伟东接过话筒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希望我的这个举动，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把我们的传统美德发扬光大。

剧场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六

让我们再次把热烈的掌声送给张总，主持人说，感谢他为重建太平桥的慷慨解囊。今晚的龙都，激荡着众志成城抗大灾的豪情；今晚的龙都，流淌着血浓于水的同胞真情。下面这个节目，再现的是赣江两岸一批党员干部，舍生忘死营救一位老大爷的故事，先看一段VCR。

这个节目，是刘钱费尽心机才换成现在这样的。江湾小區坐落在赣江边上。十多栋电梯房围绕江湾而建，像一个弯弯的月亮，十分漂亮，是龙都市一个高端小区。可开发商为了省钱，小区的排水系统没有按设计方案完善，在这次洪灾中，地下停车库全部被洪水浸泡，一百多台业主的车子被毁。业主找老板理论，开发商不但不予理睬，还动手打伤了一名业主。张韬平把自己的策划思路告诉了刘钱，要他把这个事故做成一个节目，为业主争取一点利益。

刘钱曾经在主管电视台广告业务的时候，找这个开发商要过一套房子，通过打飞字、拍摄宣传片、大型活动植入广告等形式，为其大做销售宣传，抵销五十万元的房款。接到张韬平交代的任务，他的第一想法就是绝对不能把这个事故做成节目，不然，不好向开发商交代，一旦开发商生气，收受房子的事就会大白于天下。可怎么说服张台长嘞？他拿着张台长的晚会节目策划单，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想到脑袋疼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终于想到了一个偷梁换柱的办法。

他把做好的节目交给张韬平。张台长一看，问他为什么换成了现在的内容？

刘钱结巴着说了好一阵，张韬平才听明白他讲的两个意思。第一，在龙都的这次洪灾当中，许多党员干部没有忘记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紧要关头，他们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保护老百姓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社会需要这样的正能量。第二，赈灾晚会的节目中，有了一个太平镇少数干部转包工程的题材，如果再上这个节目，有点雷同。现在需要一个展示党员干部形象的节目。

我知道你换这个题材的原因。张韬平说，不过，你说的有些道理，我同意。但江湾小区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晚会以后，我们要做一个新闻专题，不仅我们龙都电视台要报道，还要送到上级电视台去曝光，一定要把盖子揭开。

节目换成了，刘钱的脸上，并没有出现高兴的表情，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太了解张韬平，他说不能就这么算了，就一定会死死地抓住不放的。

VCR显示，这次洪水来得快，来得凶猛。市郊的赣江边上，一位七十多岁的环卫工人贺大爷，正在岸边的沙滩上捡拾垃圾，洪水突然毫无征兆地奔上岸来，把他围困在沙滩上。眼看水势越来越凶猛，瞬间没过了膝盖，他就慌慌张张地爬到了近旁的一棵树上。水流湍急，树就开始摇晃。情急之中，他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摸出老人机，给家人打了个电话。不料，电话还没打完，一个巨浪，把这棵长在沙滩上的大树连根拔起，大树轰然倒塌。老人死死抱着树干随水漂流。等家人赶到时，只见老人抱着那棵树，漂到了一个转弯处，眨眼就不见了。家人急得哭了起来，一边哭泣一边给街道居委会打求救电话。

一道道指令，从市防汛指挥部飞向沿江两岸机关单位。不一会，三十多公里的赣江两岸，一千多名党员、干部、群众，打着手电、火把，拿着施救工具，筑起了一条营救长城。此时，筋疲力尽的老汉，抱着树干在洪水中漂了三十多公里，时间达两个多小时，情绪到达崩溃的边缘。突然看到两岸的人群和救援的亮光，求生的欲望催生出无穷的力量。尽管手脚麻木了，行动迟缓了，但生命的意志却坚如磐石。

此时，盘石镇党委书记带着几十名机关党员干部，正站在盘石洲河段转弯的地方，眼睛死死盯着洪水湍急的河面。突然，他们借着强光手电的光亮，看见不远处的江面上，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朝江湾这边漂过来，眼看这个黑色的影子只差二十多米的距离，就要卷入江湾里一个巨大的漩涡，如果转入漩涡，后果不堪设想，情况十万火急。站在岸边的盘石镇党委副书记方大明和另一名党委委员，来不及多想，迎着滔天洪水，一个猛扎，跳进浊浪翻滚的江里。

眼看方大明快游近老人，一个浪头打来，把他们卷到了漩涡的边缘。他俩奋力蹬着双脚，顺着流水方向，拼命挣脱漩涡的巨大吸力，几个翻滚，拱到了老人身边，牢牢抓住了那棵漂流的树干。他们趴在树干上，一寸一寸地朝老人身边挪动。那名委员抓住老人的身子，正准备将老人托起来。刹那，又一个巨浪打来，又将他们推向了漩涡边缘。后面的方大明，在生命攸关的危急时刻，双手松开树干，身子往后一仰，双脚用力一蹬，顺流将树干推开漩涡。树干缓慢地朝岸边漂去，岸上的人把绳子甩过去，那名委员右手接住绳子，左手紧紧搂着老人，慢慢靠近江岸，老人和那名委员得救了。然而，推动他们上岸的党委副书记方大明，由于双手松开了树干，失去了依托，被湍急的洪水卷入了巨大的漩涡，献出了年仅三十六岁的生命。

VCR将方大明卷入漩涡时，睁着惊恐双眼的正面头像，定格在电子屏幕上。此时，在凄婉的画面和低沉的音乐声中，两名一脸庄重的演员，带着泪眼，用哭腔演唱歌曲《英雄》：

都说英雄他随波逐流

怎知他也不堪风雨骤

想走的时候不能走

想留的时候不能留

啊、呀、来，啊、呀、来

常叩首，鞠躬为人民……

歌舞节目表演结束，主持人扶着被救的老人，缓缓地来到了赈灾晚会的舞台上。老人头发花白，身材瘦小，上穿一件晴纶背心，下穿一条打了补丁的灰色短裤，脚蹬一双塑料凉鞋。主持人把话筒伸到他的面前说，贺大爷，你有什么话要对大伙说吗？

贺大爷从没面对这么多人说过话，紧张得嘴巴一颤一颤的。就在刚才贺大爷被扶上舞台的时候，张台长的手机收到一个文件，他打开一看，是打捞方大明遗体时的一段视频。此时，张韬平拿着手机来到导播车上，把视频连接到剧院的电子屏幕上。视频中，十几个人，把方大明的遗体缓缓地托举到岸边，轻轻地放在草地上。现场的人，哭泣着站成一线，集体向遗体告别。然后，他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遗体往车上抬。此时，贺大爷跌跌撞撞地一路哭喊着朝车子跑过来，死死抱住方大民的双脚往下拽，大家只好把遗体放下，让贺大爷与救命恩人作最后的诀别。他们把方大民的遗体重新放回草地，贺大爷晕眩般将身子扑在遗体上，双手轻轻地抚摸着方大明的脸庞，摸着摸着，人就晕倒在遗体上。

人们开始为贺大爷按压胸脯，做人工呼吸，一阵忙乱，终于把贺大爷弄醒了。大家怕他再出问题，决定把方大明的遗体尽快运往市区的殡仪馆。当车子启动的时候，贺大爷撑着虚弱的身子，费力地站了起来，面向缓缓开走的车子，双膝重重地跪了下去，双手深深地插进泥土里，脑袋砸着草地，发出一声声闷响，惊天动地地号啕起来。

贺大爷看了自己的这段视频，再次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他哽咽着，抹着眼泪，缓慢地说道，想起方书记，我这心里像刀割一样痛啊，我七十多岁了，方书记还只有三十多岁，他用年轻的生命换、换了我这条老命，太不划算、太不值得啊，共产党的干部怎么就这样傻嘞，方、书、记……老人站在舞台中央，仰头一声长喊，双膝又跪了下去，用头重重地砸着舞台的台板，发出咚咚作响的回音。

观众看到这里，无不泪流满面地哭泣起来，正时，整个剧院只听到一片呜呜的哭泣声。主持人将贺大爷扶了起来，准备送他回座位。泣不成声的老人，甩开主持人，颤抖着双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内三层、外三层包着的纸包，哽咽着说，我是一个农民，在街上扫地，工钱不高，只存了一万块钱，钱不多，表达一点心意，我把它捐给受灾的兄弟们，也有我给方书记留一个念想的意思。

七

張韬平正聚精会神盯着舞台看节目，刘钱猫腰跑过来说，张台，你坚持在广场上设置电子屏，这一招真是厉害，外面的广场上，现在是人山人海，来，我们出去看一下吧。

“江湾小区的事，不能就那么算了。”张韬平当面说了那句话以后，刘钱内心开始惧怕。他知道，张台长是个眼睛里进不得沙子的人，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得想应对的办法。一方面，他花钱请了一个社会流氓，从那天晚上起，开车跟踪张韬平。那流氓蹲在张台长居住的小区，在车内架起摄像机，张台到哪，他尾随到哪，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员给他送钱送物，或者有没有与情人幽会什么的，一经发现，录像存档，用以对付面临的危机。另一方面，装孙子，加紧修复关系，有机会，就与张韬平套近乎。

剧院外面是一个大广场，张韬平当时考虑剧院容纳人数有限，就在广场中央的正对面，安装了一块面积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型电子屏，将剧院内的演出实况，连接到了电子屏幕上。

张韬平与刘钱来到广场上，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个能容纳五万名观众的广场，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广场上的人，虽然黑压压一大片，秩序却出奇的好，大家都安静地盯着电子屏幕。

张韬平挤进人群，一起观看演出。此时，电子屏幕上，正在播放头天晚上龙都电视台《龙都新闻》播过的新闻特写《爱哭的小桂南》。视频中，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上身赤膊，下身穿一条小短裤，打着赤脚，坐在一栋倒塌房子的废墟上，汪汪地哭喊道，我要读书，我要读书。新闻特写介绍说，五月十二日晚七点钟，太平镇党委、政府接到市防汛指挥部指令，要求各乡镇组织干部立即下村，对病险山塘、水库和老百姓的危房进行排查，发现险情，立即转移群众，一定要确保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接到指令，党政领导不敢怠慢，将联村干部迅速派往各自的联点村，发动广大党员和村干部，深入村组农户进行大排查。

凌晨三点，镇村干部巡查到了小桂南家，发现他家那栋建在山脚下的土坯房，被山上倾泻下来的洪水浸泡，洪水已经漫进屋内。而此时，小桂南一家正在睡梦中。镇村干部把大门捶得啪啪响，将一家六口从睡梦中叫醒，帮助他们抱起还在睡梦中的小桂南，迅速将一家老小安置到村上的学校里。他们刚撤离不到三分钟，房子就轰隆一声倒塌了。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小桂南的父亲回头看到这一幕，吓得说话都结巴了，谢、谢、谢领导，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我们一家就没、没命了。

屏幕上，七岁的小桂南一直在大声地哭。记者走上前去问他，小宝贝，你为什么哭呀？

小桂南只顾哭，不晓得怎么回答。他九岁的姐姐替他回答说，他想读书。

这时，现场采访的记者手持话筒，站在废墟上介绍说，小桂南家的房子倒塌以后，他爸爸就对姐弟俩说，家里本来就很困难，现在房子又倒了，要攒钱做屋，不能送你们两个去读书了。小桂南听到这话以后，几天来，一直哭个不停。记者指着堆放在旁边一块木板上的书说，这几本书，是小桂南这几天边哭边从废墟里找出来的，他将这些书洗得干干净净，并且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

摄像师将镜头再次对准小桂南，电子屏幕上的同期声，传来小桂南呼天抢地的哭声。

此时，有一位观众来到张韬平的面前说，张台长，你还认识我吗？

张韬平望了他好一会说，认得，认得，你是李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从《龙都新闻》里看到，电视台今晚将在这里举行赈灾晚会，我是特地赶来的，我想向灾区捐点钱，还想上台说几句话，可以吗？

张韬平眨巴了几下眼睛，犹豫起来。也难怪，所有的节目都是策划好了的，临时来那么一段，方方面面都没准备，弄不好，会乱套的。

张台，刘钱站出来巴结说，过去是你关心李鑫治病，今天的李鑫是、是你关心他的结果，你就关心到底，让、让、让他上台说几句，我现在去舞台上安排。

李鑫看着张韬平迟疑的表情，马上补充说，我只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在我生病的日子里，是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帮助我渡过了难关。

好。张韬平见他提到了爱心人士，正合他的心意，你跟刘副台长去吧。

刘副台长拉着李鑫的手走进剧院。两人来到舞台侧面正好赶上《爱哭的小桂南》这个新闻特写播放结束，主持人迈开双脚欲往舞台中央走。刘副台长拉住主持人，向他们转达了张台长的意思。

两位主持人都认识李鑫，走到舞台中央说，在今晚赈灾晚会的现场，来了一位特殊的嘉宾，他来自本市江南乡白洞村江背组，有请李鑫到舞台上来。

各位领导，各位观众朋友，大家晚上好。我叫李鑫，今年二十八岁，是一位尿毒症患者。去年上半年，电视台的张台长来我们村搞采访，偶然得知我患了尿毒症，家庭又很困难，并因此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张台长了解到这些以后，带着来村里采访的记者，临时来到我的家里，给我做了一个详细的采访，然后将采访我的新闻，在《龙都新闻》进行了报道。新闻播出以后，张台长又组织电视台的干部职工给我捐款。

说到这里，李鑫激动得说不出话了。主持人接过他的话茬说，李鑫得了尿毒症以后，在家庭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八年时间，仍以顽强的毅力坚持治疗。《龙都新闻》报道了他的情况以后，在全市引发了一场爱心行动。很多爱心人士纷纷跑到电视台来为李鑫捐款，仅三天时间，捐款数额就达到了换肾和后续治疗所需的六十万元。

主持人哽咽着继续说，王市长得知李鑫的情况以后，一直把李鑫换肾的事放在心上，联系他的大学同学在全国各地寻找肾源。功夫不负有心人，前不久，他在沈阳一家大型医院工作的同学打电话告诉他，与李鑫匹配的肾源找到了，要他通知患者到省人民医院准备做换肾手术。半个月前，李鑫在省人民医院成功做了换肾手术。医生说，李鑫的手术非常成功，没有任何排异反应，现在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很好。

说到这里，全场观众热烈地鼓起掌来。这时，主持人见李鑫的情绪恢复了平静，又将话筒伸到他的面前，还是你自己说吧。李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天冒昧到赈灾晚会的舞台上来，一是来说一句感谢的话，谢谢广大爱心人士，谢谢王市长，感谢张台长，感谢电视台，在我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是你们给了我帮助和关心，是你们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决心。在這以前，我做了两面锦旗，想送给王市长和电视台张台长的，被他们拒绝了，两位领导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所以，我来说一句感谢的话。二是来向小桂南捐点钱，钱不多，以表达我回报社会的一点心意，我将做手术节余的两万块钱，捐给小桂南，希望他继续上学读书。谢谢大家。说完，他将用报纸包着的两万元钱，交到了工作人员的手里。

李鑫的话音刚落，全场观众无不自觉地拍起巴掌，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观众还沉浸在李鑫的故事当中，这时，台口的捐款箱旁边，来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人。只见他从肩膀上取下一个背包，拉开拉链，倒置过来，用手拉开袋口，把包里所有的钱，竹筒倒豆子一样地倒进了捐款箱里，然后提着一个空袋子转身就走。

主持人见到这个场面，迅速走上前去，堵在他的面前问道，请问大哥，你这背包里有不少钱吧？

十七八万吧，是老婆让我去南昌进服装的货款。

你把货款捐了，回去怎么向老婆交差？就不怕罚跪搓衣板呀？

你看看我这形象，像个怕老婆的人吗？说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大哥怎么称呼？

就叫我光头哥吧，大家都这么叫我。

主持人这才注意到，还真是一个光头。此时，只见他双肩扛着自己的脑袋走进了人群，留下一个亮闪闪的光斑。

八

晚会进入了尾声，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走到舞台中央。男主持像肚子疼似的，板着一张苍蝇都不敢近前的脸，双手微微抖动。观众一眼就看出来了，剧场内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主持人的脸色不会那么难看。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只见主持人转动着脑袋，用目光逡巡了全场一眼，然后声音冷峻而又激昂地说道，各位观众，导演组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十分钟前，就在赈灾晚会的后台，市纪委带走了太平镇吴副镇长和市水利局张副局长，还有电视台的刘副台长。这次灾情发生后，市纪委根据群众举报，立即派出两个调查组，对太平镇防洪堤垮塌、江湾小区地下车库进水事故，进行了调查，发现上述三人在这些工程建设当中，存在严重违纪违法行为，市纪委报请市委批准，决定对上述三人立案调查，采取“双规”措施。主持人接着说，谁要是损害群众利益，谁就是人民的敌人，就会受到党纪国法的制裁。观众朋友们，教訓深刻啊。

主持人的话，犹如谁往剧场里丢了一颗炸弹，把观众给炸蒙了，整个剧院似乎沉陷在寂静的深谷里。观众们慢慢回想起刚才演的一个节目，一切又似乎那么顺理成章，合乎逻辑。待他们回过神来，剧院内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女主持接过话茬，用轻松的口吻说，有纪委的保驾护航，我们的社会一定会风清气正，抗洪救灾也会更加保障有力，我们更有理由相信，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全市人民一定会更加团结，克服一切困难，战胜这场自然灾害，早日重建家园。今晚的赈灾晚会就要和大家说再见了，在今晚的赈灾晚会上，我们的广大观众，为灾区献了爱心，但我们也收获了很多很多。它使我们深切地感受到，爱的暖阳一定会普照龙都大地，爱的幼苗一定会在各个角落蓬勃生长。

这时，全体演职人员逐渐从两边走向舞台中央，挥舞着双手，集体演唱《爱的奉献》。

这是心的呼唤

这是爱的奉献

再没有心的沙漠

再没有爱的荒原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那首耳熟能详的歌曲，此时此刻听起来，如泣如诉。那具有穿透力的旋律，在剧院内环绕，那血浓于水、情重如山的意境，仿佛就是殷红的液体，在灾区的废墟上、在人们的心头徐徐流淌……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