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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 风

时间:2024-05-04

夏 冰

老菩萨

当……当……当……

老菩萨睁眼的时候,听到老挂钟敲了三声响。钟声又热又轻。

她在床上晕了一会儿,才抓住床沿,用劲坐起身。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钟声还不足以敲醒晕乎的脑袋,她左手握拳,又在脑壳上敲了三下。

天光从一扇小窗里透进来,她环视了一下屋子,一切熟悉又陌生。老站橱还在,只是顶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盒。本该在客厅的八仙桌出现在床对面,桌腿被锯矮了一大截,与床齐高,上面搁着一台电风扇、一口搪瓷碗和一双筷子。床头柜上放着她的针线、顶针和一盒膏药。她踱到窗口,本以为会看到熟悉的农田、河塘,以及扁担河埂下的村子,可她的视线被陡然出现的一栋近在咫尺的高楼挡住。

老菩萨终于想起来,农村老家已经拆迁,搬到镇上来了。至于搬来多久,她晃晃脑袋,实在想不起来,好像搬家是临睡前刚发生似的。她看看手,又拍拍脸,眼前的自己变得立体起来。

当……正琢磨时,老挂钟又敲了个半点。

她猛然想起,老家的那口老挂钟在搬迁时已卖给了收荒的老头……她踱出卧室,亮堂堂的家里四面墙壁果然光秃秃。

她依着身体的惯性走出门,一手拄着老藤木拐杖,一手捏着挂在胸口的钥匙,腿脚有记忆似的将她带到单元楼下一张笨重的木头椅上。

这是一个尚未出伏、凝滞而闷热的午后,单元楼门口像是火塘口,炕气逼人。门口的绿化坛被铺成水泥地,留出一孔之地,种了一株葡萄,搭了葡萄架。葡萄藤的枝枝蔓蔓伸懒腰似的延伸开,一串串葡萄缀满葡萄架。不过,小区里土地贫瘠,少肥料,又无人剪枝,葡萄果小酸涩,无人摘食,权当作了一处景观,任它自行在藤蔓上缩水、干瘪,或坠地而裂,招来些苍蝇蚊虫嗡嗡打转。葡萄架近旁开了两小爿菜地,青青绿绿的小葱和青蒜叶在暴烈的日头下发蔫。停车棚背后的草地上有两株挺拔的枣树,细细的叶片泛着绿光,却没结出一颗枣。两株枣树间的栀子花还残留着一朵,萎蔫得发黄发黑。

一丝风也没有,地面蒸腾起的热浪夹带着一股草腥味和焦煳味,不远处几棵景观树上断断续续响起一片知了声。天地间的万物仿佛都在张着大口等待着什么。

“喔……吁。喔……吁。”老菩萨的嘴巴、舌头也有记忆似的,自作主张地发出两声怪叫——一声拉长音且中途陡然变调的“喔”,接一声短而轻的“吁”。

怪叫声引出隔壁单元楼门厢里几个花白头发探头来望。

“这老菩萨常年不开口,这会儿鬼叫什么呢,赶鸡一样?”

他们叫她老菩萨,一来她足够老,又一脸福态,二来她不论冬夏,常年萎在楼下木椅里,双手搭在膝盖上,双脚缩进破布围腰子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尊菩萨。当然,他们没把她当真菩萨,只当她是和葡萄架一样的一处景观。

“赶鸡?老菩萨唤风呢!”一个花白头发向其他人解释,原先他们村里就常有老人在热得人畜难挨时,开口唤风,“离了农村有十年了,这老菩萨怎么今天唤起风来了?”

另几个花白头发将信将疑听着,又将信将疑地探头望望正朝天“喔吁、喔吁”的老菩萨。

老菩萨拄着拐杖,脚步蹒跚,路过他们,走到路口,抬头望望。记忆里的工业园大烟囱仍然矗立在原地,烟囱口凝固着大块黄褐色的锈斑,只是没有像记忆里一样,冒出笔直向上、一团团滚进云里的烟。她知道大烟囱下面就是木桥镇的老木桥,她举家搬迁时就从老木桥经过。老家农村就在大烟囱的北边。

“咦?这老菩萨怎么今天还跑到路口来望望?”

“十年没见她走出过单元楼,这老菩萨今天是要显灵啊?”

花白头发们有说有笑,视线追着老菩萨。

老菩萨并没走远,又喔吁、喔吁着踱了回来,坐进木椅里。不久,起了一阵风,眼前的几片葡萄叶微微晃动,花白头发们的鬓角发丝也紧跟着拂动。

大葫芦

“奶奶好臭,奶奶好臭。”

从“小饭桌”出来的孙女刚跨上电瓶车,就拿小手在鼻子前面扇。

“鬼丫头,就你鼻子尖!”

夏二英在社区养老院泡得太久,已经闻不见身上的异味了。她知道她身上沾着老人味。初到养老院服侍老人时,她的鼻子出奇敏感,那味道有点像蔬菜沤烂的水腥气,又有点像腊肉腐败变质的咸腥气。但一个月五千块的工资足够让她忍受那味道,以及散发那味道的陌生老人的身体,也足够让她忍受门厢里、墙根下对她接受这份工作的闲言碎语。

五十多岁的她挣得可比在木桥镇工业园里的小年轻还多!

电瓶车转到路口,夏二英掸眼扫到儿子大亮的身影,身边跟着他那个短裤露到大腿根、肩膀上只有两根小吊带的姘头。夏二英的眼里像被吹进了沙子,别过头去,喉头像噎了一只死苍蝇,咕噜两声。她右手拧了一把车把,电瓶车吱吱嘎嘎从路口逃开。

电瓶车绕到安置房小区东边的一排高压线下,这里的空地被搬迁来的农民尽数开了荒,种了应时应节的蔬菜,其中就有夏二英抢着垦出来的一大块菜地。

“大葫芦,今天下班早啊?”一顶草帽招呼道。

夏二英生来矮小,一米五的个头站在哪里都矮人一截。老家乡邻说她头圆肚子圆,活像个大葫芦,还把她这个绰号从农村带到了安置房小区。

“哪啊,请人代班的!”

“你听没听讲,居委会不让开荒了,要把这里全部铲掉。断老农民活路。”

“日妈,这帮畜生,糟蹋蔬菜,糟蹋土地。敢铲我就再种!”在捍卫切身利益上,夏二英从不含糊,恩怨分明。而且,在种菜这件事上,她和居委会打游击,从绿化坛种到北门空地又种到东门高压线下,向来百折不挠。

“哎……不知道还能不能种点菜,糊糊口喔……”

草帽还在抱怨,孙女已经颠颠地跑到她的菜地,指着葫芦架子上的葫芦数:“一个奶奶,两个奶奶,三个奶奶……”

电瓶车篮里多了一个葫芦、几根茄子和大椒。顶着一路日头,在知了叫声和热浪里起起伏伏的电瓶车,拐进小区单元楼时,又迎面撞上老太太几声喔吁、喔吁的怪叫。夏二英锁着眉,心里犯嘀咕。

孙女摇摇她胳膊:“奶奶,老太喊什么?奶奶,老太喊什么?”

夏二英上楼前斜乜了老太太一眼:“喊空,别管她!”

隔壁单元楼门厢里的花白头发又探出头来,视线追着夏二英祖孙两个。

“这小丫头就跟着大葫芦啊,像个小尾巴。”

“不跟她跟谁?”

“大葫芦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歇……”

“谁让她摊上那么个儿子,忙死累死也是空。”

闲言碎语把夏二英的勤劳忙碌归结为一种宿命。有人说她命苦,摊上个败家儿,有人说是她自己屙出来、奶水喂养大的,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夏二英刚进家门还没及坐倒,孙女又捏着鼻子喊:“奶奶,好臭。奶奶,好臭。”

“又臭什么,奶奶马上换衣裳……”话音未落,夏二英转过身来才发现孙女正指着开了一道门缝的老太太房间。她推开门,一眼看到老太太房间角落里的痰盂口上和旁边的地板上拖着黄糊糊的屎。咽喉浅的人看到可能立马吐出来,但夏二英已经习惯了。

“老不死的!”夏二英猛地一声把门带上,“让你那个痨病鬼的儿子回来给你收拾吧!老不死的东西!”

孙女已经捏着鼻子,钻进屋里写作业了。夏二英忍着屋子里的隐隐屎臭,关紧厨房门忙活晚饭的时候,一连接到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儿子大亮打来的,说晚点回来拿钱,话说完就挂了。儿子现在不着家,工厂倒闭也没再找个正经工作,成天混在姘头的出租屋里,上个礼拜回来说要拿钱承包小区里的菜鸟驿站,开口就是二十万……

第二个电话是老乡邻打来的,说菩萨庙又要被强拆。夏二英二话没说,几个箭步冲出门,直奔南门口。

安置房小区南大门东侧空地上的菩萨庙是最初搬来的农民集资砌成的一方小庙,请来了开光的菩萨像,供离了田地的农民祭拜。前年冬天,居委会说这方庙是违建,要拆除。可开来的挖机被聚在庙前、沿路躺倒的包头巾们阻住了去路,其中就有夏二英。夏二英把太多愿望寄托在那里,还苦等着菩萨显灵,自然不能眼看它被拆掉。

那次,小庙幸免于难。可这次,等夏二英一路紧跑到南门,小菩萨庙已经成了一摊废墟。围在废墟前的老乡邻说,最初集资修庙的人得了政府的补偿,把菩萨像请走了。挖机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庙拍成了一堆碎石头。

同几个老乡邻一样,夏二英也捡了三块石头回家,在单元楼外墙的墙根处,以两块石头为壁,一块为顶,搭成了一方小菩萨庙。

大痨病鬼

“小时候没吃奶水,老了不得病才怪!”

秦小明坐在颠簸的公交车里,脑海里又蹦出女人的这番论断。他不信她,但这话成了嵌在他脑子里的一枚钟表,不时嘀嗒出声。五十来岁的他已经诸病缠身,关节炎、高血压、尿结石……这回他又因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在医院左查右查,结果被老白大褂断了个轻微抑郁症。

说是一种精神病,可他秦小明不痴不傻,知冷知暖,得的哪门子精神病?他满脑袋疑惑地问,老白大褂却不容置疑,配了一袋子药给他吃。

他在公交车站打了个电话给女人,说怕是赶不及接孙女了。女人回一句知道,没问半句他的病情就挂了电话。

公交车在地面蒸腾起的热浪里摇摇晃晃,晃得车里零星坐着的人直打哈欠,空调吹在身上凉丝丝的。秦小明周身困乏,但怎么也眯不着,一如很多个睁眼看天花板的晚上。

公交车从市区一路开到木桥镇,车窗外的水泥森林一路后退。城市的变化像电影一样放映在秦小明的眼睛里。他年轻时也曾作为一个木工参与过城市建设,但从小身子骨弱,吃不下苦,老家一拆迁,分了两套房,拆迁款也塞满腰包后,他便钻进了工业园的厂房里,好像一只脆弱的蜗牛,缩进了自己的躯壳里,躲避日晒雨淋,挣一份微薄工资。

可儿子秦大亮婚后没用几年就把家败了。本以为拆迁会是生活泥潭里的一块垫脚石,不想却成了一块绊脚石,秦小明一跤跌进去,陷得更深。现在,木桥镇工业园的工厂因为污染问题相继关停,秦小明所在的厂子也开始调休,上一天歇一天,工资只剩了原来的一半。他这只老蜗牛不得不再钻出壳来,试探着往前爬。

公交车转了个九十度大弯,驶进木桥镇终点站。秦小明骑上一早停在终点站的电瓶车,烦乱的心思又在重新找工作的念头上纠缠起来。

重新跟那帮老工友上工地找活干?怕是要受日晒、遭汗腌,手脚还不一定赶趟。去女人跟他提过的社区养老院给陌生老头擦屎擦尿洗身子?他一个大男人,做这活儿……而且,他们两夫妻都去侍候不相干的老人,怕是要遭人闲话。

思想间,电瓶车已经到了社区养老院大门口。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小孙女是不是被女人带到了这里,保安就冲他挥了挥手:“回去了,回去了。”

电瓶车拐进单元楼,老太太在不时地“喔吁”唤风。几个花白头发已经从门厢里挪出来,坐到了墙根下。秦小明知道他们的视线总是追着他,视线里有他看得明明白白的道德压力。

“热死人的天,你又跑下来干什么?”秦小明不理会他们,照往常一样,把车推进停车棚,弯腰屈膝蹲在了老太太的木椅前,“还唤风!唤得来风也是在小区里四处碰壁,鬼打墙。”

老太太惯性一般,张开双臂趴到秦小明背上,不忘拿住拐杖。

不远处的花白头发每每看到秦小明背着老菩萨上楼,总要把同一番话翻来覆去感叹好几遍——

“老菩萨真是命好。四十多岁抱个儿子,还就摊上个孝顺的!”

“哪家亲生儿子也比不上老菩萨这个抱养的儿子。”

“现在是个儿女都离老家伙们远远的,老菩萨家这个借来的种真不白养!”

秦小明刚把老太太背到家门口放下,大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掀开,砸在过道墙上,哐当一声响。女人劈头盖脸的骂紧随其后:“嗯!大孝子!你来看看你老娘干的好事!”女人三步并作两步,就势拧开老太太的房门,一把推开:“来看看!屙给你的,你收拾!不是孝顺嘛!以后我再不管她屎尿!墙根里不是说我对她咄咄厉害嘛,我索性就厉害给他们看!”女人斜了老太太几眼,骂一句“老不死的害人精”,重又钻进厨房闭上门。

秦小明没作声,回头看看老太太的衣服裤子,又看看她屋里,转身把一袋药搁在凉椅上,从阳台取了拖把进屋清理。

秦小明清理到最后,拖把带倒了床脚的一个糖浆瓶,骨碌碌滚到脚下。他拿起来看是不是过期药,凑近了却闻到一股呛嗓子眼的农药味。刚一拧开,刺鼻的味道直钻鼻孔。秦小明原地怔了半晌,把老太太拉进屋里问。不想老太太却摆摆手,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他又踱到阳台,看到塞满锄头、镰刀、铁锹、农药机的阳台角落搁了几瓶治虫的药水。他拿了它们,收进了厨房地柜里。

太阳低了,黄昏在湿热和烦闷中变得沉重,压在肩上叫人透不过气。远天飘过几团乌云,隐隐响起几声若有若无的雷声。秦小明提着拖把和痰盂,带着一把大扳手,下了楼。老太太一步一挪,跟在他后面,又坐进木椅里:“喔……吁。喔……吁。”

迎面一阵微风拂在秦小明脸上,他耸耸肩,朝小区北面常被撬开的消防栓走去。

小痨病鬼

“二英家的大亮简直和秦小明一个模子倒的。”

秦大亮吹着口哨刚拐进单元楼,迎面就撞上花白头发们的碎嘴。都说他和他老头长得像,大脑袋,凸眼珠,瘦削身子,左右两板排子骨活像搓衣板。见一面说一遍,一遍一遍地说,不厌其烦。

他秦大亮才不屑像他秦小明,一辈子窝窝囊囊,活不出个男人样。

秦大亮想把追着他的视线折断,眼睛硬生生盯了回去:“日妈,看什么看!一天到晚闲出屁来,一帮老不死的。”

花白头发们受了呛,翻着白眼、吹着胡子朝秦大亮后背指指点点,吐起唾沫星子。秦大亮不用听都知道,他们又会把他干过的事翻来覆去数落一遍。什么拿拆迁款放贷,结果炸了锅血本无归咯,什么赌输了一套房、一辆车咯,什么刚生完女儿就离婚咯……他根本不屑听这帮黄土已经埋到脖子、没眼光又没见识的老骨头在背后嚼舌根。他秦大亮不过是运气差了点,如果小额贷款的老板不跑路,他现在一年到头坐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能有十几万进账,如果他在赌桌上赢那么几回,现在起码多出来几套房、几辆车。至于离婚,哼,现在全木桥镇的年轻人一半以上离过婚,这帮老古董早过时了。

“日妈,一群老不死的。”秦大亮嘀咕一句,朝木椅上的老太太走过去。

老太太起先和往常一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尊石像。突然,一声“喔……吁”吓得秦大亮脖子一缩,往后一退。

“老奶,你发什么疯!”秦大亮骂一句。

老太太没回应,又成了石像。他伸手解下她脖子上挂着的家门钥匙,自顾上了楼。

伏天里,天总是变得很快,前一秒还晴朗朗,后一秒就阴沉沉。但这个傍晚的阴沉来得并不彻底,变天的黄昏拖泥带水,慢慢聚集的乌云像是一张破旧的、满是窟窿的桌布,遮在半空,又透出几眼白日的天光。

听到秦大亮的声音,女儿从卧室里一跃蹦出来,猛敲厨房门:“奶奶,爸爸回来了。奶奶,爸爸回来了!”

老娘把饭菜端出来,并不正眼看他,只冲他女儿说:“作业写完去收好,吃饭了。”

“我不在家吃。晚上有人请客,下馆子。”秦大亮悠着手里系着绳子的钥匙,悠悠地说。

“不在家吃就早点滚!”

“老娘唉,你吃了炮仗啊?”老娘的强硬在秦大亮的意料之内,但他话里话外倒是软软和和,“你们不是还有点钱嘛……小区里那个菜鸟驿站真是好生意。你想想,现在哪个年轻人不网购……我跟你讲,现在三四个买家盯着呢,绝对是块大蛋糕,有本钱马上就能吃进嘴……”

秦大亮的眉飞色舞被背着老太太进门的老头秦小明打断了。他一瞬间换了副表情,绷紧了脸皮。像两只斗鸡刚见面时绕着步子走,秦大亮往厨房门口靠了靠,老头把老太太搀进屋,放下痰盂和扳手。

“没钱,钱都被你败光了,上哪弄钱去?!”老娘依旧没好气。

“你又要钱干什么?”老头提着拖把往阳台走,语气并不十分恶。

“日妈,要钱挣钱,给你们养老啊……”秦大亮的声音不大,不似反驳,更像是一句抱怨。

话在老头耳廓里转了个圈,激起他的无名火来。老头直盯向秦大亮,拖把仍在他手里:“你跟谁日妈!你日谁妈!”

“少瞪我,小心眼珠瞪出来成瞎子!还要我养……”

两只斗鸡终于对上眼。秦大亮并不怕他老头,但他没想到,老头才说两句就倒举着拖把打下来。倒抓的拖把棍子使不上力,秦大亮一抬胳膊挡开了。老头索性两手抓牢,作势又打。老娘想过来护他,无奈手里正端着一盆葫芦汤刚迈出厨房口。她大叫一声,想要骂停两人。不想,秦大亮一把抓住挥来的拖把棍子,用劲一拉,拉得老头一个趔趄,又戳翻了老娘手里的那盆葫芦汤。

葫芦汤哗啦打翻在地,好似敲响一场父子斗的战鼓,刺激了两人。父子俩不约而同朝地上看一眼,又近身亮起拳脚。老娘刚跳着脚躲开葫芦汤,又赶忙来拉架。

老头和他的一场父子恶斗不是老娘拉停的,而是以他把老头摁在地上,又骑到老头身上告终。

“日妈,还打不打?!从小打到大,现在快活了吧!”秦大亮仿佛出了积压多年的恶气,把老头锁在身下骂。一旁的老娘坐倒在地上扯着嗓子嚎:“你个荒货,你个不孝子,你个小痨病鬼哎……”

“日妈,成天就知道嚎!”秦大亮又把唾沫星子吐向老娘。

女儿不知从何时开始,躲在门缝里看着。

半空中,从破布的窟窿眼里透出的已是几缕红光,路边的花草小菜尽耷拉着脑袋,像是走过一段坎坷长路,正埋头休息。唯独几株洗澡花张牙舞爪,开得繁盛。

秦大亮气鼓鼓地走出单元楼。他本也没想这次就能要到钱,可这一架后,钱怕是更难要了。墙根里的花白头发又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叽叽咕咕。脚边的洗澡花像一只只小喇叭似的张着嘴,秦大亮索性抬脚乱扫一通,打掉了无数张嘴。

小尾巴

当!当!当!

终于挨到三点了……小饭桌墙上挂钟里的那两根手指爬得比蜗牛还慢!

可是,爷爷还没来……爷爷说今天去医院看病,还说回来接我,给我买星球杯。如果等奶奶来,还要等挂钟里的那根长手指再爬两圈!天哪……

我还是去看看其他几个没走的小伙伴在阳台玩什么吧。

噢,原来是又捉了只蚂蚁烤。不忙不慌、挥动着触角的小蚂蚁还不知道它正被我们的眼睛和小胖手里的放大镜聚着焦。小胖说,放大镜能把天上的太阳拉近,就像拉扯风筝的线一样,把太阳像风筝一样拉近了,很快就能烤焦小蚂蚁。

果然,小蚂蚁很快意识到了灾难,两根触角上下打颤,脚步也慌乱起来。我想救它,可我上次已经被小胖掀了个屁墩。

哎,小蚂蚁,对不起,我也救不了你了。如果天上立马刮一阵大风,把太阳像风筝一样吹得又高又远就好了。可是,外面好像一点风也没有……

啊!外面有人叫我!是奶奶,奶奶来接我了!

奶奶又不怎么高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她臭。早知道就不那么夸张了。

电瓶车上,我故意问奶奶:“奶奶,为什么你和爷爷给我起名字叫小喜啊?”

“不是告诉过你了嘛?”奶奶的后脑勺答了我一句,显得很不耐烦。

奶奶,我就是知道才问你的啊!你说,喜就是高兴、开心,家里有一喜,一家人都高兴、开心。我是要提醒你高兴、开心啊,你怎么就不懂我的意思呢?

可是,我好像也没怎么见过一家人高兴、开心的样子。挺奇怪的。不过,我们家里,让我犯糊涂的事还不只这一件。

电瓶车转出路口,我远远看到街对面那个人好像是爸爸,他和一个女人走在一起。我知道那不是妈妈。我问过妈妈在哪。爸爸说我妈不要我了。奶奶说我妈死了。只有爷爷肯和我多说几句,他说,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回老家了。我问为什么离婚,他说,妈妈和爸爸不好了。我问,不好了就要离婚吗?爷爷答不出来。我问,那你和奶奶总吵架,怎么不离婚呢?爷爷说他和奶奶吵架是假的。我也问过爸爸为什么住在外头不肯回家。爸爸说,男子汉到处都是家。爷爷说,爸爸是犯错了不敢回家。奶奶说,小孩子不懂,长大就知道了。奶奶总这么敷衍我。

总之,爸爸妈妈的事很让我犯糊涂。

还有老太。我也问过老太是谁。爸爸坏笑说老太是老菩萨,爷爷说老太是他的妈妈,可奶奶又说,老太根本就不是爷爷的妈妈。

老太又坐在老地方望着路口发呆了。我觉得老太像课外阅读书里提到的猫头鹰,总是昏昏欲睡,一动不动。可老太今天的眼神好像不一样,水灵灵的,不像以前,是蒙着一层灰的窗玻璃。老太还在“喔吁、喔吁”地喊,老太从没这么喊过。奶奶说,老太是喊空。我打算等爷爷回来问问他。

糟了,奶奶刚开门我就闻到一股吵架的味道。果然,老太又把屎拉到痰盂外面了,奶奶和爷爷又要吵架了。

看吧,爷爷还没进门,奶奶就逮着他骂了。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做错了事,挨骂的总是爷爷。

今天奶奶好像特别生气。平常时候,奶奶脸上有条鱼,眼睛是鱼身子,眼角是鱼尾巴。生气时候,奶奶眉毛一拱,整张脸就会变成猫。吃鱼的猫。大多时候,爷爷好像是楼下那几只总能见着的流浪的小黑狗,瘦瘦长长,看上去凶巴巴的,躲着人走路。爷爷生气的时候就是小黑凸出眼珠,咬牙切齿,嘴角抽动低吼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爷爷没回嘴,只默不作声地看着、听着。

不知道爷爷搁在凉椅上的袋子里有没有星球杯。外面的气氛不太好,我还是晚点再出去看吧。

机会来了,爸爸回来了。我赶快跑出门喊了两声,顺道翻了一下爷爷的塑料袋,可是里面除了好几盒药,什么也没有。哎,爷爷又忘了。

就在我盯着窗台上蹦蹦跳跳的小麻雀轻轻巧巧抖动小尾巴挤出一泡屎时,屋外的爷爷和爸爸不知为什么纠缠在了一起。我看到他们就像两只在垃圾桶边抢食的小黑……低吼,扑咬,打滚,喘息……

不过,我知道他们会结束的,家里也会重归清净。就像一池水,任你怎么搅,丢多大石头,响几声,漾几圈波,它还是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这是我的经验,我只要等到那时候就好了。

你们知道吗?夏天的夜晚不是从天而降,也不是由地而升的,它是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星星点点晕染开的,就像滴进水杯的几滴墨水,会慢慢胀满整个天空。即便今天乌云游到小区头顶,云洞里泛出红光,我也知道夜晚还是会那样开始。爸爸刚走不久,那片乌云里便落下一阵雨。雨下得很敷衍,像奶奶每次敷衍我的回答一样。雨后,乌云散了。奶奶给我端进来一碗压着菜的饭。我一边扒饭,一边看着夜晚如我所料地膨胀着。

天黑了。爷爷坐倒在床上。我问他老太喊的“喔……吁”是什么,他不吭声,好像那只窝在草窝子里被打断腿的小黑。奶奶过来问他今天查的什么病,他也摇摇头,不吭声。奶奶说她早知道睡不着觉算不得病,到医院就是花钱乱做检查,买死贵的药,不值当。奶奶还转过头来教训我,说让我多吃她种的蔬菜,说那是土地的奶水,比什么都好,说要不然我老了也会像爷爷一样,浑身是病。爷爷还是不吭声。

我觉得奶奶胡说,很无聊,于是偷偷溜进老太屋里,问她喊的“喔……吁”是什么。

老太躺在床上,声音很低,气息像她床头柜上的线一样细,一样软,好像一扯就断:“唤风……”

说完她翻了翻眼珠,微张着嘴再不吭声。我从来没听过“唤风”,想再确认一下。可任我怎么晃,老太也不肯再开口,好像电视里演的死人一样。

我突然想到,如果风能唤得来,那就可以随时把太阳像风筝一样吹得高高的、远远的,这样,小蚂蚁就不会被放大镜烤死了。

我学窗台上那只小麻雀,开心地蹦出了老太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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