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左马右各
老七在狱中度过最难熬的三个月后,就安静下来。他想通了。所谓想通,就是他认下了命。他一直相信但又在不断戏谑他折磨他也成就他安慰他的命。
命是所有季节的雨水。
老七相信了命,也就等于说服了自己。这很艰难。他做到了。监狱是他做梦都没想过要来的地方,但他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地方,而且他还不止一次到过这个地方。只是,每次来他都是来看别人。现在,乾坤倒转,他成了要在这里歇脚的“客人”。入住这家“旅店”,歇息人生,可不是件好事,总体感觉就是日子难熬。那是骨头内沸腾着的无名热息和旋流,它将肉体搅动得痛楚不安。它还咬噬灵魂。
在老七看来,自己一脚踏空,失身,沦落监狱,这事想起来,就特滑稽,荒唐,可笑。但人的命运就这么离谱。它让瞬间的发生改变一切。之后,便是人生大撒把,生活被颠覆。
起初在道上混,老七也没什么目标。即便是有也很简单,就是挣钱,挣很多的钱,过有钱人的日子。他忘记了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人有三倍于生活的愿望等待金钱来实现。这句话给了他一种醍醐灌顶般的启示。让他心中瞬间有了灯的光亮。但等他真挣到钱了,钱不再是目标了,老七的心思也就跟着复杂了、迷茫了。生活变了,他也要变,才能跟上节奏,来适应有钱的日子。他有了新的愿望:出道。他要出道。
社会染黑一个人容易,但若想把被染色的人再漂白了,就有点难。老七想出道,面临的最为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漂白自己。老七有韧劲,凡是他认准的事,定要认真去做。他很快就做出了成效。没多久,他就越界那样出道了。那盏灯的光芒再次照亮了他。当然,社会也给了他足够的理解和信心。他原以为洗白自己很难,但做起来,却简单得多。他只要谦卑一点,识趣一点,多参加点公益活动,捐点款,赞助点文化事业,其他事情就一路绿灯。生活是现实的,向前的。根本没人在意他的过去。他只要做好了现在,他的过去没人搭理,好像连影子也没存在过。没几年,他便跻身矿区优秀民营企业家的行列,还当选矿区政协委员。这让老七意外了。意外之后,便在心中滋生自己是个好人的舒畅感觉。看来是他想多了,也把问题想复杂了。社会是宽容的。他很感激社会,也心安理得地过起了好人的生活。他很有信心把好人的生活过得更好。但恰恰就在这时候,他出事了。这事还出得蹊跷,不清不楚他就沦为了杀人犯。
这是陷害。谁都知道这是陷害,但却没人出来证明他清白。他更无法自证清白。这让老七想不通。案子便悬在那里了。等悬过去一阵子,他的杀人嫌疑就像他稀里糊涂被抓一样,稀里糊涂地没了。老七那颗在悬吊中日益胆寒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杀人的罪名太恐怖了。他天真地想,社会错了。社会冤枉了他。他想,社会很快会还他一个清白。在他被收押期间,警察也没闲着,他们四处走访搜集证据,想尽快还老七一个清白。但结果适得其反。老七做过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自己也已不记得的事,竟然被一件件倒腾出来。他有事。这结果出人意料。他的那些烂事,折合起来就变成实在的八年刑期。这种人生像坐过山车似的跌宕翻转,让老七难受,仿佛被人打了闷棍。他做事精于算计,结果却被人算计,这应了一句老话:人算赶不上天算。妈的,老七思前想后,最终把这一切归咎在两个字上:报应。
既然想通了,就得放下。老七是个做事果决的人。他不再去想自己为何会坐牢、是谁陷害了他这让他糟心费神的事了。之前,老七是拗着劲要把这些想明白,想出个一二,心里拧巴得像螺纹钢。有句广告词这么说,“不通则痛,通则不痛”。挪过来,就可看出这通与不通在老七身上的差別。之前,他总感觉这日子像憋屎憋尿般灌满烦躁和沉重。而现在,一切云淡风轻,全虚无了。其实,老七也没啥诀窍,他只不过是略施手段把自己搞糊涂了。这糊涂,是老七内心经过反复斗争的结果。他能使人超然。难得啊。那就糊涂吧。他暗下决心,此后八年的牢狱生涯,要像老僧入定一般过成糊涂境界。
人内心轻松,就容易回忆过去。老七也是这样,他觉得自己越往前走,越接近过去,像时光倒转。
老七记得,八岁那年娘搂着他说,要按兄弟姐妹排行,他该叫老幺子。娘一揽住他,老七就习惯地去掀娘的衣襟,把头往里拱。娘笑了,说,孩儿,你都多大了?娘在老七后脑勺上轻拍了一巴掌,从怀中把他拽出。但老七还是贪恋地把手伸进了娘的怀里。他没摸到曾经挤满脑子的饱满。再一用力,他的手,竟直接摸到了娘胸前松软的皮下有点硬的胸骨。他失望了。为啥叫老幺子,娘没给他解释。娘告诉他,要是生他之前不死去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他该排行老十。娘的话,让长大后的老七,对爹瘦小的身躯所蕴含的创生力充满想象。那个每天佝偻着腰,满脸倦容,脑门子上刻满刀条子一样皱纹的人,在老七眼中是那么小,小到可以忽略。但就是他,让娘十次怀孕,十次生产。在十七年中,像下蛋一样生下他们十个兄弟姐妹。
老七经常在回忆中,对他的哥哥姐姐们进行扫描式的检阅。他格外喜欢检阅这个词。这个词给他一种在虚无中挥动手臂的伟大感。每检阅一次,他就觉得好玩一回。现在,在监狱里,他更是有大把闲散的时间来检阅他们了。老七检阅来,检阅去,慢慢就对他的这些哥哥姐姐失去了兴趣。他们实在是太平凡了,平凡得像鸡肋,没什么值得反复咀嚼的东西。但这好赖是个乐趣,能接渡时间,让老七释放内心如被毒虫咬噬的虚空和寂寥。
大哥像个闷葫芦,老七对他还没记忆,这个革命青年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了。大姐喜欢老七,手闲了,不是抱,就是背,带着老七走街串门玩。被大姐抱着,老七就感觉姐的胸脯和娘的胸脯一样柔软温暖,他好奇地也是习惯地伸手去抓大姐的奶。但大姐没有娘那样慷慨无私,她狠狠地在老七屁股上拧了一把。老七恼怒万分,瞪大眼睛看着大姐涨红的脸,不知所措。然后,他便号啕大哭起来。又过一年,大姐也像只鸽子,飞到农村的广阔天地去了。二哥二姐似乎都不怎么喜欢老七,他们都不愿带着他玩,觉得老七是个累赘。娘逼得他们没办法了,才拉着脸把老七带出去玩。走出家门,来到街上,他们就忘记娘的话,把老七扔一边儿,自顾自玩他们的。老七想加入到游戏的圈子内,但每次都被训斥着退回到墙角,委屈地坐在石墩上发愣。有一次,老七跟二哥二姐出去,看他们玩得高兴,就想让他们带着他玩。他缠磨了二哥,二哥没理他;他又过来缠磨二姐,二姐玩得正欢,不仅没理他,还训斥他。老七没意思了,自己就在街道里乱走,不知不觉便来到西山公园。公园里有假山,有亭子,还有嘴里喷水的石鱼,老七一会儿爬到假山上,一会儿跑到亭子里,一会儿又围着喷水的鱼看。他自己玩得很高兴。天黑了,老七也玩累了,他就睡在西山公园的长椅上。等二哥二姐想起老七时,哪里都找不到他。找不到老七,他俩吓得没敢回家,直接跑到舅舅家。舅舅一听老七丢了,赶紧跑到姐姐家去报信,等他慌里慌张推开姐姐家的门,老七已被邻居给送了回来。
老七检阅过无数遍他的哥哥姐姐后,便想,要不是还有三哥,这个家庭别看人丁兴旺,却没什么趣味。要真那样,老七会感到不幸。
在他们家,三哥曾让老七着实惊讶过,敬佩过。他的童年生活和记忆,也因三哥才变得生动多姿和好玩很多。三哥,在他们家排行老五。老五是他爹他娘的喊法,三哥是老七和他三姐的叫法。在他们家,哥哥姐姐交叉排序出生,也让老七对爹制造他们兄弟姐妹超级精准的把控能力充满遐想和敬意。爹像在树坑里栽树苗一样,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拉开间隔,在娘像迷宫似的肚子里播种。而娘的肚子,坚决不二地执行爹的意愿。大哥第一个爬出娘的肚子,当然排行老大;大姐隔过一年也溜到人间,排行老二;随后二哥出生,排行老三;二姐出生,排行老四;三哥出生,排行老五。老五出生之后,这个已有三男二女人丁兴旺的家,忽然接二连三出现意外变故。老七的三姐老六,生下不到两个月死了。四哥老七,活过半年后死了。四姐老八,没出满月就死了。五姐老九一出生,娘说,她那心就穿在一根马尾上,被提了起來,胆也悬空吊着。
老天爷保佑。老九没让娘提着的心和吊着的胆再掉到地上摔碎,她健康地活了下来。这样,老七就又多了个三姐,排行老六。他三姐活下来后,娘才从连续死去三个孩子的悲伤与恐惧中缓过劲来。
老七本来该是老十,三个哥姐的意外夭亡,让他跳跃进位,排序老七。生下他那年,娘不到四十岁。但自那以后,娘这肚子就没再膨胀过,像是爹也没力气再把它吹大了。老七长到六岁才断奶。要说起来,在老七四岁半时,娘的奶里就已没多少汁水,只是老七恋舍不下那里的温暖和柔软。要不是爹坚决反对,老七还有可能在娘怀里再干嘬吧一阵子。由于爹的干扰,娘就把奶头从老七嘴里拽出来,一把推远了他。娘这一把还推出另一个结果:没有老七一张小嘴的嘬吧,她胸前那一对鼓包包的奶,很快就开始皮松肉减,干瘪下去。
老七记事,就是从断奶开始。在这之前,老七只关心娘的奶,娘的奶就是天堂。娘的奶之外,家中的风云变幻跟他毛关系没有。断奶后,他从天堂掉落地下,才被身外世界的新奇陌生吸引,开始关注家和家以外的生活。在年幼的老七心中,娘的奶不再召唤他,是一件最让他失望和伤心的事。没有娘的奶,他觉得啥都无聊。这时,三哥就成为他生活的焦点。在他们家,爹张嘴闭嘴整天骂的人,经常动手打的人,就是三哥。文家老五在父亲眼里几乎就是一个混蛋、孽障。他骂急眼了,就从黄牙缝里恶狠狠地呲出一句,狗日的老五,你他娘是谁造的种?
这句话最让娘伤心。每次爹这样骂完,娘都会表现出适当的愤怒和无奈。娘愤怒的原因是,这一辈子,她就干干净净守着爹这一个男人。再有就是,她怎么能叫狗日呢?况且,她不但没被狗日过,更没私自用肚皮接下过别人的种。一粒少吧,一粒也没有。她不能接受另一个男人无端爬到她肚皮上的事实,况且在爹的话里,这个莫须有的男人还在她的体内制造出一个罪恶的事实:老五。按爹的说法,老五不但不是他们的儿子,还是她做下丑事的证据。这让娘委屈到羞辱。可老五一次又一次给这个家庭制造的事端,惹下的麻烦,又无法不让她一次次接受被狗日过、又存过别人的种这样的话语羞辱。老五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在不停给她头上扣屎盆子。提起老五,她满肚子委屈和无奈。看见老五又招惹是非,她就不停地在家院里转圈,使劲拍打自己的大腿、膝盖,揉搓着红肿的眼睛流泪。她作为女人,只会这样做,她不会也没有其他方式来表示自己的气愤、悲伤和愁怨。这个善良的女人,在管教孩子上,一直是仰仗丈夫。她的责任,是生,还有养。丈夫勤恳地播在她肚里的种,就是一份责任,她耐心又有热情地把它养足月份,然后,像下蛋一样生下来,给他们奶水吃,让他们一个个从她怀里磨蹭着下地,又一步一步摇晃着走离长大。
孩子要怎么长,长成什么样,她真的没想过。她睁开眼,日子就开始旋转。她也像只陀螺,围着家转。家里永远有洗不完、缝补不完的衣服,有一群长着像狼崽子似的喂不饱的嘴的孩子。到夜里,还要伺候那个不断给她制造麻烦的男人。这些都在占有和榨取着她的生命。时间对她来说永远不够用。至于孩子的成长,她也没时间想,就是想,也想不过来。老五之前,四个孩子在她稀里糊涂的忙乱中,都安分地成长,她都没觉着怎么管,就一个个像冬瓜秧上的瓜蛋子,慢慢长成了瓜。有了老五,特别是老五长大后,她才觉得当娘是一件受罪的事。而且还是受活罪。这个老五,怀在肚子里,也没闹过动静,就是生他,也像屙下泡屎一样没费多大力气。可这孩子越长却越让人不省心,像个克星,凿碰得一家人不得安宁。她像所有没有能力管教调皮孩子的母亲一样,面对老五惹是生非,不断给家里制造麻烦,只能干着急,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复这样一句话:等你爹回来再说。
爹解决这样问题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打。他下得去手,也下手狠。家里凡是他能抓到手的东西,无一不曾落在老五的背上、腰上、屁股上、腿上。但有一样,他从不打孩子的脸。他固执地认为,男孩子,要有脸面。但要是哪个女儿不听话,惹他生气,这个下了一辈子煤窑的低矮男人,甩手就给脸上一巴掌。他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的女儿,女孩子该更要脸。虽然老五常常把一家人弄得没有脸面,但爹还是奇怪地维持着自己心中的观念,荒诞、固执地认为,男人要有脸面,而这个脸面是不能打的。虽然它就是一层包着骨头、长在外边,年轻时想看、喜欢看,老了,让人一看就厌恶嫌弃的布满斑点的皴皮。
老七从记事起,就在看着老五挨打的记忆中成长。那情景,跟黑白画一样,漂移到一本小人书上,他伸手便能翻到。而那小人书上的画面总是固定的:他嘬着娘的奶头,娘扭着脸流泪,爹把老五摁在板凳上,褪下裤子,一只脚踩住后背,然后,挥起笤帚“啪啪”地打。直到打得三哥屁股肿胀,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但老七记忆中最生动最有趣的,是三哥长大后和爹斗法的事。那时,三哥嘴唇上已长出一层黑魆魆的让他有点羡慕的细密茸毛。嘴唇上生出茸毛的三哥,惹祸后,已不再被动挨打,他开始与爹周旋,而且每次都能在周旋一阵后成功逃脱。
这天,全家人正在院里围着饭桌吃午饭。饭还没吃到一半,就听门外街上传来一阵嘈杂的话语声。那声音有问有答,还很激愤。这个点,街巷里都是端着碗在门外吃饭的人。渐渐地,这声音就汇集起来,也流动起来。它越来越近,慢慢就流淌到他家门口。爹第一个放下筷子,脸也阴黑下来。娘嘴里含着半截面条,扭头,眼睛惊慌地盯着门口。老七看完爹娘,眼睛就横过来去找三哥。三哥头也不抬,脸几乎趴在碗里,呼噜呼噜地带着响声快速吞吃一碗面条。三姐的眼,也盯着三哥看。
人群的嘈杂声终于停歇在他家门口,虚掩的院门被一把推开。娘赶紧离桌向进门而来的人迎去。这时,爹站起身,直接奔向三哥。三哥像早有准备,仰脖喝下碗里最后一点汤汁,撂下饭碗,蹿身一跳,躲到了一边。他这一躲,就更激怒了爹。他气急败坏地在院子里追着儿子打。三哥辗转腾挪,利用各种方式轻巧躲过爹笨拙的拳脚、扑过来的身体。这一老一少,在院子里追来撵去,一打一闪,就有点演马戏的意思。院子中的人,饭桌上的人,个个被这场面吸引;那找上家门来的人,也顾不上说事,全跟着迷似的瞪着眼,目光追着他们看。三哥躲来躲去,来到墙根下,大家都以为他无路可逃了。爹拎着板凳腿,眼红红地逼过来,他抬手,抡起板凳腿就打。娘吓得闭上了眼。老七浑身激灵了一下。
可就在此时,奇迹发生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三哥闪身一纵,像生出翅膀一样蹿上了两米来高的院墙。失手抡空的爹,也瞬间呆住。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像被吓着似的愣在原地。站在院墙上的三哥,那一刻在老七眼里,形象就跟宣传画上的大人物一样。他仰着脸看了半天,都忘记把嘴边一根吞了半截的面条咽下去。等爹醒过神,挥起凳子腿奔到墙边时,三哥嘴角咧开,轻轻一笑,转身像个侠客似的跃身而去。这又让老七看得目瞪口呆。站在墙下的爹,一而再地跳起脚来大骂。三哥跳下墙头,走了。
红砖墙上落下一只麻雀,它这边蹦蹦,那边跳跳,不知高低深浅地聒噪着叫个不停。不知它是在为三哥喝彩,还是在嘲笑爹。爹的失败,让老七暗自高兴。
文家老五在谢庄还有一个绰号,叫“狼”。住在二街上的人,提起文家老五,那个后脑把子大,眼球不瞪也往外鼓,敦实得跟辆坦克似的小子,都有点咬牙切齿,既恨又怕。文老五倒也不是多坏,就是好打架,他几乎打遍这条街上所有人家的孩子。他打人,下手又快又黑又狠。他是个解决问题靠拳头的家伙,像是他的脑子没长在脑壳内,全长在了拳头上。他那脑子也从不用来思考问题,而只是指挥拳头。只要话不投機,或是说得拧巴,不到三句,他就开始不耐烦。也不见征兆,眼皮眨巴眨巴,嘴一嘬,咬下嘴唇,他就使出像蛇信子一般快捷的拳脚。拳头像影子一闪,打在对面人的头脸上。脚飞出去,不是踢在裤裆上,就是踹在肚子上。
文老五打人下手狠,他被别人揍了,也能忍。不是所有打人的人都能忍。文老五能,而且忍得下,忍得住。他从不会把自己挨揍的事告诉家人。他自己能解决。他解决挨揍的方式,简单,直接,就是用更狠的手段,把揍他的人再揍一顿。即便是为此,他一而再地挨揍。但最后,总是他多揍对方一次。他必须多揍对方一次。这种人,在民间俗称滚刀肉,也被人叫作缠磨头。谁也拿滚刀肉没办法,谁也不愿意被缠磨。这样的人,不能沾,沾上了,不仅甩不掉,还黏缠麻烦倒霉。解决滚刀肉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像滚刀肉的人弄死;但谁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去弄死人。慢慢地,在谢庄就没人敢招惹文老五了。谢庄八道街的坊内,也有了文老五像只狼的凶狠流传。那是像烟一样的东西,在街面上弥漫、洇染、扩散。慢慢地,他的名号就在矿区地面上辐射开来。
文老五曾一次掰断别人三根手指头,当然,这家伙不是二街的。老五也讲究兔子不吃窝边草,对待二街、就是谢庄八道街上的人,言语不和,他只动拳脚,却从不下死手。但当他带领二街的男孩,和其他街区或是外来的人过手时,文老五下手就黑得狠。被文老五掰断三根手指头的人,是个住在八道街之外、外号叫跑子的家伙。他有名的腿快。虽说猛一听跑子这外号不咋地,人却长得像唐国强年轻时那么帅气。只不过他这帅气多出点流里流气的油腻味。跑子不知深浅地抢走了文老五的“货”。
什么是“货”?就是女人。那些在街面上有点疯癫、有点浪气的女孩子,那会儿都被叫作“货”。人们也奇怪,那时,怎么街头上就会有这样心思简单而疯癫的女孩。不看钱,也不看利,就愿意自由快活,张嘴咬住一个抛过来的眼神,就追随自己的喜欢舍身而去了。男孩泡这样的妞,便被戏称为挂货。女孩像是也不介意被称为“货”,挂来挂去。男孩身边有个戴蛤蟆镜、留披肩发、穿牛仔裤、踩高跟鞋的“货”,走在大街上,常常会有港台片上老大的感觉。那年头,这曾是街面上的潮流。这个“货”,外号叫黑丫,是个胸大、翘臀、肤色有点黑的俏美人。别人说给文老五,窑匠街有这么个货,黑里俏,特别有味。他就杀过去,从窑匠街的一个混混手里把黑丫抢到手。文老五只想跟她玩一个星期。一星期后,谁再挂走就是谁的。但跑子在第五天撬行挂走了黑丫,换种说法就是黑丫甩了他。这让文老五很没面子。跑子还张狂地放出话来,文老五要是有本事,就再赢回这女人。
这天,跑子正在街边饭店里和朋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嘲笑文老五,说他人长得矮,估计那裤裆里的家伙,也不会大,顶多像个豆虫。他话音刚落,坐在他身边的黑丫斜他一眼,努嘴喷出一句说,他的不小。
跑子甩手就给黑丫一个嘴巴。挨过一巴掌的黑丫急眼了,她噌地站起来,瞪圆了一对杏仁眼,指着跑子骂道,妈逼,跑子,你敢打老娘。他妈的,跟你实说了吧,文老五的家伙,比你他妈的大多了。
黑丫这一嚷嚷,饭店内的人全笑了。
跑子的脸挂不住了,他站起身,就想狠狠教训一下黑丫。他刚站稳,抬眼看见撞进饭店来的文老五。跑子知道,他的麻烦来了。一阵昏天黑地的打斗过后,跑子不仅没跑掉,还被文老五打趴在地动弹不得。
文老五脚踩住跑子的胸脯问,服不服?
跑子闭着眼不说话。文老五弯腰抓起跑子的手,摊开,用脚踩在凳子上,他只是用力一推,跑子的食指就断了。黑丫哇地惊叫一声,哭起来。老五眼一瞪,她缩缩身子,止住哭声。
文老五又问跑子,服不服?
跑子还是没吭声。文老五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向黑丫努努嘴。黑丫战战栗栗地走过来,划了几次火柴,才给他点着。文老五抽过几口,手掌猛地向下一坠,跑子的中指又断了。跑子惨叫一声,身子不停地抖动起来。
这时,文老五吐一口烟,又问,服不服?
跑子绷住嘴,没吱声。文老五又掰断了他的无名指。
跑子忍不住了。五哥,我服了。他求饶道。
文老五抬起脚,跑子的手从凳子上软塌塌地滑落下去。他吐掉嘴里的烟头,轻蔑地说,软骨头。
然后,他跨过跑子倒在地上的身体,拂然而去。黑丫摇着两只大奶追着文老五跟了出去。骨头折断的声音,旁人都听得像是心里划过带冰的刀子,而文老五一脸凉漠,像是在轻松掰断一根酥脆的胡萝卜。
在一个周末的黄昏,文老五遭到了暗算。在西街口的僻静处,他被一伙打扮得像佐罗的人截住,围了起来。这一伙是多少,有人说是十一个,也有人说是十三个。文老五也没记清,他只记得身边一片黑斗篷,全是戴黑长檐帽和黑眼罩的人。他们都不是谢庄人。文老五知道自己这些年结下的梁子太多了。文老五不怕,摆开架势,和这一伙人发生了矿区历史上最有名的恶战。恶战过后,他被捅十七刀,断了八根肋骨,昏死在街上。血,染透了文老五的海军衫和绿军裤。他的回力牌白球鞋内,有半鞋底子的血。
文老五在医院里像死一样睡足八天后,醒过来了。醒过来的文老五记起,在渐渐浓起来的暮色中,他倒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哥们,够狠的!
他还记起另一句话,一个黑衣人说的,弄死他!
在打斗开始时,对手虽然人多,却极少有人能近身打到他。倒是文老五神出鬼没的拳打腿击,让人防不胜防。那时,他完全能够打开一个缺口跑掉。自信和骄横害了他。他太相信自己的拳脚和跟着师傅学到手的功夫。他摆开陈真的架势,嘴里发出像李小龙一样的怪叫,在跳跳闪闪中躲避敌手的打击,还不失时机地进行有效还击。他那张嘴,叫唤也就罢了,还不断冒出阴损人的怪话,戏耍嘲讽对手。那帮人很有耐心,像在等待某个时机。暮色降临了,文老五想,他该和这伙人说再见了。街道里像烟一样飘来饭香。这香味告诉他,该回家吃饭了。但,他想晚了,已经没有机会。在昏蒙中,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弄死他!
这话音刚落,唰的一下,有五个人亮出了刀,两个人从腰中解下三节鞭,其他人在外场也亮出家伙,做出防止他逃跑的机动包围。三节鞭抽到了他的后背上,那是粘在身上的灼辣痛感。疼痛的刺激让老五反应更快。他一把抓住鞭头,拧身,用力向怀中一带,同时飞起右脚,对面那个家伙就嗷叫一声摔出很远。但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第一刀就捅到他的后胯上。他趔趄一下,站稳,甩手就往后掄出一鞭子。他又听到一声惨叫。这时,第二刀从左侧捅到他的肋下,接着在他的肩上背上落下了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一根三节鞭带着风声甩过来,重重抡到他的耳廓上。嗡的一下,他眼前有点黑,身子也跟着晃了起来。有一把刀扎在他小腹上,又是一刀。他倒下了。倒下后,他还觉得小腹、大腿像似有皮球一样的东西在上下弹越。在整个过程中,没人听到他因为受伤或疼痛哼哼过,喊叫过,刀子捅在他身上,像是扎进面袋子里。
像血葫芦一样的文老五被送进了医院,大家都以为没救了,但他愣是被抢救过来了。说是被抢救过来,不如说是他自己挺过鬼门关,从阎王爷脚边咬着牙又爬回了人间。这简直是奇迹。他清醒后,包括整个后期治疗过程中,没人听见他喊过一声疼,叫过一声痛。他对疼痛的麻木和忍受力,让抢救他和为他治疗的医生护士都说,他们真的是救过来一只“狼”。文老五被捅十七刀不死,至今仍是冀南矿区混混史上的一个记录,既没有人打破,也没人敢尝试打破。当他从医院出来,回到二街仍然闹腾得风生水起时,老七打心底里对三哥充满崇拜敬仰之情。他心中暗想,三哥才是钢铁炼成的。
转过年,文老五结束待业青年的辉煌生涯,上班了。他成为了一个有职业的人。在谢庄煤矿,他干上电话修理工的行当。这时,他鬼使神差地开始恋爱,迷恋上一个电话员姚瑞。就是这个女人,只摸过文老五身上的刀疤一下,就把文老五的心摸得五迷又三道、乱七又八糟、稀里又哗啦地溃不成军了。这一摸,也把文老五的心摸软,人给摸迷茫了。恋爱就有种让人如坠深渊的魔性。
这天,文老五在电话总机室例行检查维护机台,姚瑞值班。他们愉快地闲聊过一阵子,文老五到机台后干活。他侧身弓腰,露出腰肋上的刀疤。看到文老五身上的刀疤,姚瑞差点惊叫出来。那刀疤一拃多长,有叶筋一样的脉络,像似一片芭蕉叶的文身,有着一种神秘的让人产生惊惧的抽象美感。姚瑞好奇,她伸出一根食指,触电似的摸了一下。就这一下,便彻底改变了文老五的命运。
老七问三哥,以前他身边有那么多女孩子,为啥不是恋爱。三哥神秘地对他说,你长大就知道了。恋爱后的文老五,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当姚瑞在一张床上,露出身体的密丛和幽邃,召唤他时,不知为何,文老五竟变得战战兢兢。但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他就着道了。由此,他就彻底迷失在姚瑞制造的情欲丛林里。
他们闪电般结婚,闪电般有了一个儿子。这时,在文老五身上,像他闪电般结婚、闪电般有了儿子一样,变化也在闪电般发生。他像迷恋姚瑞一般迷恋上了酒。最初,他觉得姚瑞就是一杯酒。这杯酒,他喝得香醇、迷人。等他沉迷入酒精的世界中,姚瑞就不是酒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滋味:醉生梦死。他试着戒过,但酒这货,是个比他还难缠的家伙,它更滚刀肉,更缠磨头。那个老七熟悉的三哥,就此在人间蒸发。他眼前的文老五,再也不是他记忆中曾经熟悉的三哥。他问自己,二街大名鼎鼎的文家老五外号、叫“狼”的那个人,哪里去了?
这时,老七恍惚记起他曾经对爹产生过的怀疑,那个瘦小的男人,怎么会有创造出十个孩子的能力?不是他有力量,是娘的肉体,给爹的非凡创造能力提供施展和成就奇迹的空间。没有女人肉体这片沃壤,男人再优质的种子,也只是一时冲动过后,从身体内部流出的会变酸、变臭,像过期牛奶一样的液体。是女人的肉体,在奇异地改变着男人。老七想,每个生命深处,都有那么一种僭越理性、充满鬼魅神秘的情欲暗流。
一年接着一年,文老五像是衰老了一样,在慢慢退出老七对他的记忆。而他的一次失常表现,更严重阻断了老七继续记忆他的热情。老七清楚记得,有一次他们哥俩喝酒。这是三哥发生彻底转变后,他们兄弟之间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单独聚在一起喝酒。酒喝多后,三哥哭了。曾经是“狼”的三哥,嘤嘤呀呀地像个娘们一样地哭。而哭过的三哥,说出一件让老七都感到难堪和羞耻的事:姚瑞在做一件出彩的事——给三哥戴绿帽子。姚瑞还主动挑明这事,有恃无恐地对他说,她就是在红杏出墙。不是一次,也不是和一个男人上床。她的彩头很多,满园春色,花团锦簇。而曾经是“狼”的文老五,对此,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既没有力气反驳姚瑞,或是离婚,也没勇气找到那些把一顶顶有鲜艳颜色的帽子戴在他头上的男人,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甚至都没力气责怪姚瑞。他能做的,就是喝酒,一个人喝闷酒,把自己喝醉。在酒精彻底麻醉意识之前,胡思乱想,瞪着比家里天花板还空的眼睛胡思乱想。他要想,他要在想象中一次次杀死姚瑞,一次次带着性虐的快感折磨姚瑞。他还要在想象中,把那些给他戴绿帽子的男人一个个枪毙掉。不,不是枪毙,那太便宜他们,要一个个阉割后,再像猪一样宰了。他什么都想。一遍一遍地想,彻彻底底地想。等他想完了,把脑子想空了,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想,也不知自己都想了什么。这时,他感到自己想累了。想得太累。想累的他,不是身子歪在沙发上,就是横在客厅的单人床上昏昏睡去。
他没想到会有机会单独和七弟坐在一起,喝酒,闲聊。开始他还克制自己,把控着。但等到藏身酒精内的魔鬼爬了出来,他就失去自控能力,也忘记内心深处还有一根不能触动弹拨的弦。魔鬼附身的焦灼,使他忘乎所以。这根寂寞已久的弦,纷乱弹响文老五的一腔羞辱,满腹辛酸,最后弹出像个娘们一样没有尊严的哭声。老七愤怒了。他站起身,摔碎自己的酒杯,就要去找那个贱女人算账,找敢公开羞辱哥哥的男人拼命。这时,三哥又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竟然跪下来,死死抱住老七的腿,说,兄弟,哥求你了。这事你知道就算了。就当哥没说,即便是说了,也像个屁,忘了。
听到这话,老七一脸震惊。他怒火中烧,一脚蹬开把自己说成是个屁的三哥,抓起他的酒杯,摔了。摔完酒杯,他还想再摔点什么,就又抓起酒瓶,摔了。酒瓶碎了,老七还觉得这声音不够刺激。他伸手抓起一个盘子,摔了。然后,他踢翻桌子,在一阵瓷器破碎的刺响中,走了。
文老五,你这个王八蛋,我恨你!老七在心中怒骂着。他正在心中暗暗杀死三哥。那个曾经是“狼”的文老五,和“狼”留给他的记忆,也一块儿死了。从三哥家出来,老七像风一样冲入居民区外的一片荒地。此刻,他就像一头狼,一头被疯狂折磨的狼。老七在荒地中一边来回疾走,一边低吼般号叫。天渐渐泛亮,黑夜熄灭,他心中的怒火也在曙色中平息。他搓一把脸,迈动像是灌铅的双腿,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然后,他倒在床上,像死一样睡了一整天。
等他醒来,就已在形式上彻底忘记了三哥文老五。只是,他再看到姚瑞,这个有几分姿色,但又并不多么出众的女人时,眼睛中会射出狼一样的冷光。老七带毒的眼光,看得这个女人像兔子一样战栗。他甚至邪恶地想,自己应该强奸这个女人一百次,算是对她给三哥戴绿帽子的惩罚。
面对日益强悍的老七,姚瑞起初感到害怕。但等她从老七眼中看出那股暗火一般的邪念时,她又心中坦然。等下次老七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便大胆地咬住老七的目光,并向这目光敞开自己,似乎很愿意满足老七那隐秘的欲望,甚至还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姚瑞那有点铜黄色的眼仁中,闪跳着放荡的火苗。那是充满挑衅意味的火焰。这火焰里还有声音,像呼唤:来啊!快,过来。
这反而让老七感到害怕。他想,姚瑞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三哥不再是狼,已经是一只羊,一只温顺的任人驱使宰割的羊。一只长着公羊器官却充满母羊心态的羊。老七弄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让一只狼变成一只羊。但狼有时就奇怪地会变成了一只羊。多少年后,老七听到《狼爱上羊》这首歌时,一点都没感到可笑荒唐怪诞。狼能变成羊,为什么不能爱上羊呢?他觉得爱上羊的那只狼,是那么可爱,让人羡慕。
三哥文老五彻底毁在酒和女人手里后,老七也有了自己的女人。他有两个女人,两个固定的女人。一个女人是他的老婆,乔燕。另一个女人是他的情人,郑佳。乔燕给他生下一个儿子。郑佳给他生下一个女儿。老七是一个爱女人的男人。他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他如此爱怜女人的热忱。他的热忱,是宽广博施的,不仅给自己的老婆和情人,还用来给老婆和情人之外的女人。他称自己是一个博给(爱)主义者。他把一间专门用来给女人送热忱的屋子,称为“博给(爱)俱乐部”。虽然,以他的学识和受教育程度,他并不熟悉博爱(给)这个词语的蕴涵,以及这个词语能够继续延展的意义。但这并不影响他频繁地使用这个词语,赋予这个词他所能理解的新意,那种自足,能让他虚无地感受世界。
老七长大了。长大的老七,在经历过一阵犹如三哥那样的江湖岁月后,也像三哥,被招安到煤矿上班。在煤矿出生的孩子,命运最终都要回到煤矿这棵树上。但来到煤矿这棵树上的老七,却怎么也不像这棵树上结出的果子。他有一个单位,就像一片叶子要挂在一根树枝上,老七也挂在单位的树杈上。老七虽在单位挂着,却不去上班。那个单位,他就只在报到那天,去过记忆模糊的一次。再去,就是每月开支,他要到单位填一下开支本,盖一个手戳。其余时间,他都飘摇在单位的院墙之外。老七是单位这棵树上一片自由地悬挂在墙外的树叶。老七有这个能耐,人在单位之外,仍能分享单位的好处和果实。老七有自己独特的对身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他越是深入理解这个世界,就越感到内心的自由度愈发宽广。他心中澎湃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盲目激情。
老七干事讲究智慧。他很少用拳头解决问题,也不是不用。老七使用别人的拳头去解决问题。他来指挥拳头。没几年,他身边就聚起一群可以用拳头去解决许多棘手问题的人。而这些人在表面上都很忠于他。这些人的拳头,比起当年的文老五一点不差,要是比起狠来,文老五像还差点。文老五只不过是自己动手掰断对手几根手指,而他的人,下手时能弄残别人的胳膊和腿。再狠点的活,偶尔也做,但都做得严谨缜密。老七有能量让手下这些有工具能量的人,一个个变成具有服从意志的人。他自认为是社会这座熔炉锻炼出来的一块钨铁。这时,老七就会想,他能够有今天,应该感谢他那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爹——文有财,给他取了个好名字——文家谋。而不像他的三哥文老五,有个听上去就不智慧的名字——文家勇。其实,老七的名字也不是他爹起的。老七出生后,他舅舅来看望姐姐,老七他娘就让当小学教师的弟弟给孩子起名。他舅舅装模作样、很是认真地想过一阵,就给还是婴儿的老七取下名字:文家谋。可老七愿意把名字的功劳算在他爹身上。文家谋,这名字,和文家勇比起来,就智慧。老七对智慧这个词情有独钟,甚至偏爱。他有着自己对智慧的理解。他常和手下人讲,我们都是做事的人。做事的人,一定得学会看透事是什么。事是什么?他的目光扫一遍手下的人,问道。等他确认他们都回答不出来了,喷出一口烟说,事,是一只找窝下蛋的鸡。他手下的人一听都乐了。他接着说,我们做事,就是做好窝,把想下蛋的鸡吸引到窝里来。鸡把蛋下到窝里,这样事就变成了蛋。蛋才是我们做事的结果。但想要得到这个结果,就需要智慧。事变成了蛋,就是智慧。
老七觉得三哥文老五是个没智慧的人。三哥的沉沦也让人感到羞辱。但老七是个念及兄弟情分的人,他时常会在心中想念三哥。文老五也像一张旧照片,盘踞在他的记忆角落里。这种念头来得快,去得也疾,一般只在老七身上停留三秒钟。这种念头轰然来了,他告诉自己说,我要想念文老五。他在老板椅上坐直了身子,整一下衬衣领口,然后,他双手交握,很诚恳地盯着他恍若看见的三哥的形象说,三哥,我想你了。但我只能想你三秒鐘。他就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一,二,三。数罢,他拳头一攥,仰起脸,很具仪式感地对着屋子内的空气说,三哥,兄弟想过你了。随即,在他眼前短暂浮现过的三哥的形象也像水印般消失了。
这样想过三哥之后,老七便觉得自己获得了数倍于兄弟情义的安慰。他的内心也在这被念诵过的三秒钟内柔软下来。这一天,老七就对自己很满意。
是啊,文老五带给老七太多不能抹去的美好记忆,让他不得不在自己充满成就感的时光中,用带有仪式感的方式想念三哥三秒钟。他上小学的时候,一听说他是“狼”的弟弟,那些男孩子,老实的见着他溜边走,不老实的都巴结着、谄媚着跟他玩。放学时,不跟他同路的孩子,都要绕上一段路来陪着他走。谁有好吃的,谁手里突然有了零花钱,他都有分享的愉悦。上初中时,谢庄二街“狼”的弟弟老七,更感觉到被人围着捧着簇拥着的荣耀,有些女孩子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钉子和钩子。这带钉子、带钩的目光,不断地甩过来、抛过去,让老七心中产生一种犹如泡在水里的虚晃感。他便眼神柔软地回应着也是找寻着目标。老七认为自己在理解女孩子方面早慧。他十五岁那年,就和一个女孩子初次发生了那种既紧张又有些可笑的相互关怀活动。过后,老七把这经历给跟着他的一个死党男孩说,男孩说他吹牛。但老七的样子已让很多男生在羡慕嫉妒。老七记得,有一天,那个男孩又问,除去热之外,还有啥感觉?老七仍习惯地挠挠头说,就像坐着二踢脚(两响炮)上天。然后,他表情夸张地两手一分,嘴里发出“嘭”,等过了一大会儿,再两手向上一挥,又吐出一声,“嗙!”这声“嗙”喊出来,他就呆住一般仰脸看天,仿佛他被这响声带到天上去了。
男孩的目光也跟着这虚无的爆炸响声飞到了天上。
老七是个善于发现财富的人。他爹叫文有财,一辈子也没挣到几个钱,空担一个名号。老七不像他爹,在煤矿黑咕隆咚的井下,死受一辈子,末了,除身体落下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慢性病外,啥也没有。他从报到的第一天,就立志决不能像他爹那样过活,更不能在煤矿下一辈子煤窑。别说一辈子,老七一天都没下过。
到矿上报到的第一天,老七就意外发现一扇隐蔽的财富之门在向他悄然敞开。他看到矿上制修车间、各单位的料场、仓库,到处堆满废铜废铁废物料,它们像是被遗忘一般,灰头土脸堆满众多的犄角旮旯。而这些看似没人要的东西,又像是满怀希望,在角落中虚怀着热情等人来拿。虽然报到后,他没去单位上过一天班,可老七也没闲着。他是个热心人。老七既然看到矿上有很多废旧物品,像闲置的财富在等人来拿,他就不能视而不见。他想,得找个人来解决这一问题。他把这一发现上升到了问题的高度。这事,得有人干。这问题还是个事。老七想来想去,认为他来干最合适。这想法刚像火苗般从心中升起,老七就感觉自己被点燃了。他的生命,陡然就像被唤醒似的充满了激情。这事,自己不但要干,还要像干事业一般去干。他又把事上升到了事业的云端。老七被鼓舞着,人也像变了个样子。他起早贪黑,开始频繁出入厂区。他要让公家的东西颗粒归仓。这是多么高尚的想法。它高尚得让老七为自己感动,也觉得生活充满希望。再说了,这么多好东西被随便丢弃,无端遭受风吹日晒雨淋,然后像垃圾一样被清理掉,老七看着心疼。心疼,让老七的心变得柔软。
他就开始拿。这里去拿,那里去拿,拿那些等着人来拿的东西。老七是它们的亲人。他要收留它们。他开始是背个工具兜,这边串串,那边走走,一点点地拿,拿小的东西。后来就用摩托车的前踏板和后备箱拿,再后来就动用拖拉机来拿了。当然,拖拉机是拖垃圾的拖拉机,车斗上冒尖的部分都是垃圾。老七很自然地把自己当作一个垃圾清运工,合格敬业称职的垃圾清运工。这是事业需要。他有义务把垃圾换成钱。而钱是一种有光芒的东西,它能照亮生活中的很多事物。老七坚持认为,拿东西得讲究,也需要智慧。智慧可以让人拿起东西来心安理得,有成就感,即便拿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他信奉的哲学是:辛苦我一个,快乐一干人。他自己拿约等于众人拿。他簡单归结为,好处不能一个人都占了。所以他拿东西拿得毫无阻碍,顺风顺水。
等他拿得差不多了,有人眼红了,也学着他来拿。这拿的人一多,情况开始变得复杂,也有点乱。不是人人都会拿。拿着拿着,这不会拿的人,就被捉住。这被捉住的人,他的拿的行为,就成为了偷盗、偷窃,要被保卫科拘留几天,还要罚款。老七很生气,说怎么这些人都这样,一点脑子都没有,更不懂规矩,把一件可以心安理得拿东西的事,变成了偷,或是盗,还有窃。对拿东西这事,老七很赞同孔乙己对于书的看法。他从心里瞧不上那些拿东西拿出事的家伙。在老七的处世逻辑中,国家的、集体的、公家的东西,只能拿,不能偷,不能盗,更不能窃。偷、盗、窃,这是多么难听的字眼。这些字怎么能和他老七的事业联系起来?他就觉得那些人很蠢。蠢得瘫痪,脑子长到脚后跟上了。
有一个家伙,在上身缠满八条电溜子铁链,骑摩托过门岗时,不知怎么搞的,摔倒了。谁还不摔跟头啊。要是平常,摔倒了,自己爬起来,再跨上摩托也就走了。但这次不行,他身上背着八条铁链,一条铁链十五斤,八条铁链一百二十斤。这一百多斤的重量,又全铆在上半身,这让他倒下后,原地仰脸,滑稽地挥动手臂,就是爬不起来。他像只脊背着地的乌龟在门岗前的斑马线上笨拙地扭摆舞动。看门岗的俩门卫,起初有点愣,等发现他身上的秘密,看出机巧,便笑得前仰后合。随后,他俩客客气气地像是对待自家老人一样,把他扶起来,搀坐到一把椅子上。他们一边安慰他,一边就把电话打到保卫科值班室。
自从拿东西这事变成偷、盗、窃之后,老七就不再干了。他坚决不二地跟过去决裂了。再说,矿上能拿的东西,也实在已是少得可怜。最为关键的是,老七认为他是干事业的人。这事已被一群没脑子的家伙搞得变味了。他再干下去,丢人,失范。他毅然放弃了拿东西这既来钱、省力又体面的事业。
老七不无遗憾地终结了他拿东西的事业。但他总得干点什么。作为男人不干点事,是不对的。老七就是个干事的人。他认准的事,不仅要干,还得会干,必须干出点名堂来。他想来想去,想起来一样东西:煤。这种远看黑乎乎的一堆、近看有点闪光的小颗粒,吸引着他。偶然的机会,老七还在一粒闪光的煤块上,看出了美感。这让老七自认是一种了不起的发现。善于发现,才有美嘛!此后,他就打心眼里喜欢上这黑晶晶的东西了。他盯上了煤。他要在煤这种乌黑发亮的物质上,倒腾出名堂来。
老七觉得他生在煤矿,不倒腾煤是不对的。特别是像他这样根上红的煤矿子弟,更应该和煤产生深厚的像男人和女人一样的感情,而不是关系。他特别强调和煤要建立感情,而不是发生关系。和女人可以不要感情,只搞关系。和煤不行,和煤必须得建立感情。老祖宗传下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七生下来就落在煤堆的影子里,他的父辈们天天靠着煤堆生活,他不吃煤吃什么?在这一点上,老七认为自己醒悟得有点晚。好在,他终于醒来。他就怀着像对待亲人一样的纯洁感情,开始倒腾煤。等他倒腾一阵子,上道了,就发现这倒腾中,好处妙处多多。原来这黑乎乎的颗粒,还真是传说中的乌金。有时,老七走到煤堆旁,会忍不住抓起一把来,凑到鼻子下闻闻:是有金子的味道。在做出这个简短的判断后,老七像是有了第七感。打那之后,他经常在一把煤中嗅到银行柜台的钞票味道,嗅到饭店酒桌上的饭菜味道,嗅到他的博给(爱)屋内,床上的混合液体味道。老七越来越觉得老祖宗的话说的是真理。他听老祖宗的话,听对了。靠啥吃啥,不吃是傻子。老七对他的发现,从骨头缝里向外透着骄傲。
老七开始倒腾煤的时候,对煤几乎一无所知。他简单地认为,煤就是一种可以用来倒腾的物质。这倒腾就是做事。做事的结果,是把事变成蛋。蛋,约等于钱。他在心里清晰地勾画出一条等式链:煤=事=蛋=钱。这条等式链像闪着彩虹光芒的桥,吸引了他的脚步。老七满怀热情地踏上去。
他从未想过这事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老七认为,只有想变成了行动,才有意义。其实,煤这黑黑的太阳一照就发亮的物质,也蛮复杂的。归结到一点,它也是一种有身份的东西。只不过它的身份特征,是和一堆杂七杂八让人记起来费劲头疼的指标数字黏糊在一起,什么水分啦、灰分啦、热量啦、含硫量啦、胶质层啦、黏结指数啦,等等,等等。这些指标重要吗?对于不接触煤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个屁,甚至连个屁都不是。可对于老七来说就不同了。他指望煤来烧旺自己的生活,把日子搞得热腾腾的、火辣辣的,这些指标数字就很重要。这些指标中的每一项都有数字的增减变化,而这增减变化,直接带来的结果就是影响到煤的价钱。价钱的高低,直接影响人民币这种有蝴蝶效应的东西跑进口袋的速度和厚度。那是钱啊。钱是什么?是这一顿本该吃红烧肉,却没吃成,只吃到一碟老咸菜。钱还能是什么?是欲望。一沓票子在手中一捻,就有很多眼睛发红、发亮、发热,心跳的节奏像是装在别人的胸腔内。
老七懂得钱的魔力。想搞钱就不能懈怠,要时刻瞪大眼珠子盯紧了,盯紧什么?盯紧那些黑黑亮亮散着诱惑光芒的煤。那表面看着一个模样的黑色颗粒,内在质地却千差万别,名目繁多。就像人似的。猛一看,人人都有一个脑袋,两只胳臂,两条腿。但再细看,由这脑袋、胳臂、腿脚等物件组合起来的人,又不一样。也不可能一样。人不仅分出来黑白美丑的直观区别,还内在地显示出三六九等的身份差异。煤,虽说是种死物,但比较起来跟人的德行差不多。其实,这些都是老七后来才想出悟到弄懂的道理。等老七明白了这些,他已经不用亲自去做事了。这时,老七只需坐在老板桌后,听别人恭恭敬敬地向他汇报就是了。
老七刚倒腾煤的时候,就认为煤和那些等着他去拿、他又拿习惯的东西一样,他也会拿顺手,拿得天经地义,心安理得。但煤和那些可以立马变现的废铁废铜废物料不一样,这东西从井下来到地面,再进入市场,然后变成钱,几乎就是一个庞大的、看不清楚还带着神秘意味悄然运转的系统工程。说它复杂也复杂,说它简单也简单。老七像刚学游泳的人,见到水就会产生抑制不住的兴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兴冲冲地一头扎下去后,结果是变成一条自由自在的鱼,还是呛水或溺水后完蛋。但老七善于从最简单的地方入手,让自己快速着道。这是天才才具有的稟赋。他善于发现机会。而他发现的机会,大都是别人也能看见,但又从眼皮子底下放过去的事物。一般来说,老七看见的机会都和胆魄有关。这时,他过人的胆识就显得尤为宝贵。他是个敢吃螃蟹的人。
老七对一条从矿井出来的道路,和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运煤卡车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开始动用自己的智慧研究它们。他不是对所有的车辆都有兴趣,而只对那些和公家沾边的卡车有兴趣。比如每天都有无数辆卡车从矿上的煤场驶出,他们要到达的目的地,是矿属的焦厂、锅炉房、洗煤厂。就在这些车辆的来来往往中,老七看到让黑亮的煤块变成钱的机会。这和变魔术差不多,魔术师手里明明是拿着一个鸡蛋,但用块红布遮住,再掀开,红布下的鸡蛋就变成了鸽子。他手再一抖,鸽子就绕着舞台飞起来了。在路边,老七看到了卡车在飞,在漫天飞,它们都长着钱的翅膀,像一群五彩斑斓的蝴蝶,引诱着他去更斑斓地想象它们。
这天,老七还像往常一样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来到路边,不一会儿工夫身边就蹿过去五六辆拉煤的卡车,在汽车发动机躁动的喘息声中,老七听出一点动静:人被钱和欲望折磨得不能忍受的呼吸和喊叫。这声音也埋在他的心底。他摆摆手,拦下一辆车,也可以说这辆车就是冲着他停下来的。那是一辆柿黄色的东风翻斗自卸卡车。开车的人老七认识,是他三哥的朋友柱子。老七递上一支烟,亲热地喊一声,柱子哥!柱子摘下灰乎乎的手套,伸手接住,老七凑前给他点上。柱子说,七弟,怎么着,要坐车?
老七摆摆手。
柱子又问:有事?
他近前一步,跨上卡车门下的踏板,半个脑袋探进司机篓内,悄声说,柱哥,有个朋友想用一车煤。
柱子吐一口烟,说,就这事?
老七点点头。
七弟,你就说卸哪里吧!这车煤,哥给你了。柱子用手拍一把方向盘,等着老七说话。
听完柱子这句话,老七吓一跳。操!这么简单。他妈的!老七心中暗骂一句。就想,这事他琢磨得也有些日子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会这么简单。简单到就一句话的事。这让老七有点蒙。但很快他就转过脑筋来,顺着柱子的话随便胡扯了个地方。车到那地,柱子停稳车,一按按钮,翻斗翘起,一车黑金似的煤哗哗地流淌到地上。老七随即从腰里摸出一条烟,扔进司机篓。柱子的脸,跟开花一样笑了。他向老七摆摆手,摁一声喇叭,一脚油门,车一溜烟走远不见了。
老七在汽车过后扬起又落下的一阵尘埃里,愣怔了许久。然后他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发现了隐在人世深处的秘密。他触摸到了某个边界,还听到了从边界那边传来的诱惑他跨越过去的呼唤。那声音像小鼓一般响彻在血液和心跳中。他懊悔了,恨自己醒悟得有点晚。但那懊悔和恨意,也只在心头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就被他庆幸自己终于醒来的喜悦冲散和代替了。老七再回到那条公路上,看什么都觉得顺眼,遂意,他用力跺跺脚,听到的也不再是干巴巴的回声,那感觉,像眼前的整个世界在向他释放善意。这感觉太美妙了。在这条公路边的一片小树林后,有一座废弃的砖厂,老七相中了它的荒凉和空阔,就把它包租下来。从这个地方开始,老七依靠着他的智慧和胆魄,开始他和煤像是谈情说爱一般的事业。
老七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在老七看来,搞女人和恋爱成家基本上是一回事,是一件既可以混淆又可以模糊的事情。在这种事上不可太认真,老七认为,像他这样的人不能恋爱。他也不会恋爱。在老七看来,恋爱很麻烦,麻烦到没有意义,成家才对他有意义。虽然他可以不依恋这个家,但他必须有一个家,哪怕是名义上的家,只要有就行。
这时,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叫乔燕。乔燕说不上是一个长得好看或是长得俊俏的女孩子。她就是个一般的女孩,有张长相一般的脸蛋,有比一般稍好点的身材、皮肤,有个一般的家庭,还有两个比一般还普通的父母。见过几次面,出去玩过几次,对乔燕,老七说不出喜欢,也说不出不喜欢。老七还在犹豫,是不是要了这个女孩子?老七身边没有断过女人,但真要是找一个和他成家过日子的女人,老七也不得不认真。在乔燕身上,老七看到平实人家女孩子的小女人样,腼腆、规矩、单纯。他也起过玩玩就算的念头,几次动念,竟然没下了狠心。他不是没这样干过,也不止干过一次。但遇到乔燕,他忽然就变得优柔寡断,婆婆妈妈,也不那么无耻了。老七想,难道他真要和这个叫乔燕的女孩发生点事?这天,他决定领着乔燕去算一卦。老七相信命。他想让命来决定乔燕是不是他的女人。老七需要一个放在家中让他安身立命的女人。这事,没人能给他出主意。就是有人出了主意,他也不一定会听。他剑走偏锋,来一卦定乾坤。
紧靠鹿鸣山的羊营子村,有一个独眼、绰号杨半瞎子的人,看相算卦特准,在矿区一带被传为神算子。老七就拉着乔燕来到他家。杨半瞎子用一只眼,把他俩仔细看过一阵子,问清生辰八字,就闭起眼,像个真瞎子似的半天没说话。但他并没闲着,大拇指不停地在指关节上戳点捣腾,长在一个大鼻子下的嘴,也嘟哝着发出一些奇怪含混的声音。等他睁开眼,就斜着那只独眼盯住老七看。老七觉得,杨半瞎子这只独眼,还真有点毒。那眼神里漏过来的毒光,跟他这屋明堂上悬挂的一幅画里正挥剑驱鬼的钟馗的眼神差不多。等他把老七看毛了,也看够了,就起身叫老七跟他进里屋说话。
进到里屋,杨半瞎子也没转身,冷冷地甩给老七一个后背,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人就是一个混蛋。
杨半瞎子的话,既阴狠,又损。可老七不仅没急,还在听后噗嗤一声笑了。心里说,这个半瞎子看得真准。老七笑声刚落,杨半瞎子就已扭过脸来,他说出了第二句话:你小子命里有两个女人。
他这样一说,老七就又笑了。心里骂,这半瞎子一点不瞎。
这两个女人,杨半瞎子继续说,正室会给你生个儿子,偏房会给你生个女儿。
老七这回不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信,还是该不信。他这里还疑惑着,杨半瞎子又说,除去这两个女人,你这一辈子还会有很多女人。接着,半瞎子说出一句不大文明的话,你狗日的,就是个花花肠子命。
没人知道什么是花花肠子命,但这话说得明白,直击要害,点明了说老七好色。这回,老七挨了骂,不但没生气,还又笑了。
门外这个女人,杨半瞎子说,老七知道他是在说乔燕,便提起精神听。门外这个女人有旺夫命,丢不得。杨半瞎子这话音还未落净,老七就从裤兜内摸出钱夹,抽出两张红票子,塞给他,扭身出门,拉着乔燕就走了。
杨半瞎子追到门前,大声嚷嚷道,我还没说完呢。
老七人已出门,踩着他话语的尾音走远了。
当夜,老七就给乔燕破了身。乔燕像他想象的一样,是个处女。他已经记不起乔燕是第几个在他身子下流过血的女孩。老七喜欢亲眼看见一个女孩子那里流出血来。这喜欢是怪癖,是瘾。也像是病。他也想看到乔燕的血。只要乔燕见红,老七这辈子就要定她了。他没怎么费劲就把乔燕扒光。被扒光的乔燕,不知在床上该拽过来点什么遮住自己,她在床上什么也没找到。找不到东西可以遮盖,乔燕就闭上了眼睛。她眼前一黑,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倏然盖住了。她听到老七在脱衣服。她感觉老七走到床边。走到床边的老七在有点急促地喘息。她听到老七在喊她。
他喊了一声,燕!
很輕的一声。这一声就把乔燕喊昏了。然后,老七把她从床中间的位置拖到床边。老七又喊了一声,燕!这时乔燕什么也听不见了,恍惚中她感到一股锥心的疼痛撕裂了她。老七看见了那里洇出的血,有点暗红色的血。没出三个月,老七就娶了她。一年后,乔燕给他生下一个儿子。这时,老七又想起半瞎子的话。这半瞎子,他妈的真不瞎。
老七的情人郑佳,两年前就给他生下一个女儿。但他不能和她结婚。郑佳也没有提起过要和他结婚。她给老七生下女儿时,还是别人的老婆。她的男人去韩国打工,一去就是三年。等他从韩国回来,就不再要郑佳,而郑佳也不想再跟着他了。两个孩子,男人带走儿子,郑佳留下女儿。这时,老七就把郑佳养了起来。他喜欢郑佳,说不上有爱,就是喜欢。他觉得郑佳像他怀里的一只鸟。他也是郑佳怀里的一只鸟。而男人这只鸟,都愿意把窝做在喜欢的女人身上。而所谓的喜欢,又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和身上说不清啥时候会痒一样。不过,喜欢这种痒一来,太折腾人。它非把人折腾够,才算。那也是个渐进入魔的过程。起初只是感到,痒来了。这痒一来,心中便莫名地酥软,痒得酥软;等痒劲愈发大了,兴致起来,人就想着痒得痛快,痒个够。而这痒够,却又没个量值来确定,它得全凭感觉来判断。啥时候感觉足了,这喜欢,这痒,才会慢慢退潮歇落。老七想起郑佳来,就觉得小腹内,又热,又痒。这热,这痒,慢慢又传导至心里,变成折磨。
老七在外边有女人。这事乔燕知道。老七不仅外边有女人,他还乱搞女人。这事乔燕也知道。她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老七外面有女人和乱搞女人这事。面对郑佳,面对老七乌七八糟的博给(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想不出办法来。她有点恨老七。可要真恨,又恨不起来。她也不清楚自己该恨他什么。自己决定嫁的男人,又要恨他,这对乔燕来说有些困难。她是那种既单纯又保守的女人。她的婚姻目标简单实际:嫁个男人,守着他安稳过一辈子。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事。更不知道遇到这种事后,她该如何办。老七是她的男人,又不是她一个人的男人。她想让这个男人属于她自己。但她又找不到办法。这时,她就恨自己思想的蠢笨,还有她那可怜的也是无用的善良。乔燕犯难了。她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办法——躲,她得躲出去。
这天,乔燕对老七说,矿上有好多家搬到矿区和市里去了,咱也在市里买一套房吧。孩子在市里上学,将来比在矿上出息。
乔燕虽然想到了躲,但躲多远,还没想好。这会儿,她想清了,要躲得远一点。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距谢庄五十多公里的冀市,就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避难距离了。
听乔燕这样说,老七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还夸乔燕有远见。
老七夸完乔燕,就领着乔燕在市里选地段,看房子。乔燕选来选去,在靠近市小最近的地段看好一处单元房。房子选在二层,一百二十多平,三室两厅。老七说买个再大点的,可以把乔燕父母接来住。乔燕说不用,这样就好。乔燕说,房子太大了,会空。听她这样说,老七不再言语。
买下房子,登记房子户主时,乔燕问,写谁?
写谁?你是我老婆,当然写你了。老七说。
乔燕小声说,那就写我了。
三个月后,乔燕来到房产交易大厅,工作人员办妥手续,把紫皮烫金字的房产证递给了站在柜台外的她。乔燕平静一下心情,伸手接过,打开,边看边向门外走。她在房屋所有权人这一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样的两个字,亲切,又陌生;孤单着,也在彼此寻找依靠。那该是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有价可循地以印刷体的方式被固定在纸页上。她这样想着来到了室外。阳光粗暴地倾泻在她的身上,手中的证书上,还有她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上。乔燕就有点恍惚。恍惚觉得这光影中的一切,都在褪去原形,变着,变得像无根的浮萍漂在水中。她就是众多浮萍中的一叶。水下是一波一波的暗涌,这暗涌,在轻轻推着她晃动。就在这晃动中,她感到身体的下陷和湮没。而她却无力抵抗,只能无助地看着自己毫无挣扎地沦陷。她越陷越深,慢慢就感觉到了虚无,像自己从未存在过的虚无。很快,她就在充满光影的水里消失了。大滴大滴的泪,从乔燕的眼角涌出,顺着脸颊滚落,又无声地跌入湮没在市声的喧哗中。
市里有了房子,乔燕也就一个人带着儿子搬到市里去住。老七想起乔燕或是儿子来,就去看看。有时,老七心里烦了,脑子乱了,也去乔燕那里住几天。老七来了,乔燕安安静静的,像也没多少话和他说。但这样的安静,却让老七觉着舒服、熨帖。那时,他就想乔燕是个好女人。
乔燕确实是个好女人。老七来,她就在伺候完孩子后,伺候老七。老七走了,她就一个人在宽大的阳台上伺候十字绣。开始她绣小幅,闹着玩似的,打发总也过不完的时间。慢慢地,她就开始锈大幅,而且绣得越来越好。渐渐地,她的十字绣在市里就开始小有名气。不仅有名气,乔燕的十字绣还能换钱,而且还换来她想象不到的数额。这天,乔燕耗时三年半的一幅十字绣《金陵十二钗》完活了。乔燕把绣品铺展在地上,围着它细细看,越看越喜欢。她给绣友打去电话,告诉她说绣品完活。她的绣友领来一个客户,客户看过绣品后,张嘴就开出十六万的价钱。这让乔燕惊讶不已。这个价钱不仅让乔燕手抖,心也抖了。她看着自己银行卡上一下子多出来的一排数字,哭了。起初是默默流泪,后来是小声哭泣,再接下来就变成大放悲声了。她哭得伤心欲绝,又荡气回肠。哭完之后,乔燕像是绣眼开了,再下针时,她觉得自己手指边不是蜜蜂在飞,就是蝴蝶在飞,要不就是蜻蜓在飞。这时,再看她手下绣出的那些花啊,草啊,小动物啊,都有了灵魂。它们带着她的影子在飞。
这之后,乔燕的绣品,还没开始绣,就已经被人订下。当然老七不知道这些。老七只知道她绣十字绣。老七再来,乔燕也不耽误绣十字绣。
这天,老七又来了。乔燕看一眼缓慢走过来的老七,没说话,也没停手。老七也不说话,搬个小凳,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绣。看过一会儿,老七站起来,走近乔燕。他抱起乔燕,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绣。乔燕起初有些忸怩,但一会儿就习惯了,也就自顾自地认真穿针引线,绣一朵花的粉色镶边;老七双手揽着乔燕,边看边轻轻地抚摸她。不一会儿,老七就从乔燕的心跳中感到点什么,他觉得乔燕的心跳声慢慢传导到他的心里。这时,老七站起身,把乔燕紧紧箍住,从阳台抱到卧室的床上。老七抱起乔燕的一瞬,乔燕觉得自己像绣案上那幅绣品中的一只蜜蜂,身子轻得像是扇一下翅膀就能飞走。
沒事时,老七最喜欢不出声地看乔燕绣十字绣,呆呆的,眼珠一动不动,有时,一看就是半晌。乔燕偶尔抬头也看看老七,在老七发呆的眼神里,乔燕看出了点东西,她觉得老七挺孤单的。他那眼神是空的,眼珠子虽然也填满眼眶,但里边什么都没有。她知道眼神空的人,都心里孤单。乔燕的眼睛,啥时候看都是饱满的,黑亮黑亮的,纯净得能照进人心里。老七的眼一直是浑浊的,空的。这时,乔燕就在心里可怜起这个她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的男人。
在乔燕那里安静够了,老七就开始想郑佳。和乔燕比起来,郑佳永远都给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只要不出门,郑佳懒着梳头,懒着打扮自己,懒着穿衣,懒着吃饭。人穿着睡裙窝在沙发里,没完没了地嗑瓜子,看电视剧。老七来了,她就躺在老七的怀里,没完没了地给老七讲那些让她感动让她无聊的电视剧情和各种让人伤心或让人哭泣的爱恨故事。有时她还会泪流满面地问老七,爱不爱她?老七说爱,她就搂着老七没完没了地亲。要是老七不说话,她也没完没了地亲老七,直到老七说爱。老七说过爱,郑佳就扒光老七,也扒光自己,然后,两人就扭缠在一起。和老七做那事,郑佳从来都不闭眼睛,她总是满眼放光地看着老七在她身上瘫软下去。一想到郑佳那疯狂又迷离的眼神,老七的心就痒,就酥,就醉。老七觉得郑佳看他的眼神里有猜想不完的内容,每一次都在变,而所有变的结果,都是更紧地把他拴在身上。那目光像绳子,软软地,一圈又一圈地箍紧了老七。而老七也像甘愿在这样的目光中塌陷,沉醉。
郑佳和乔燕不一样,但真要老七说出个不一样的一二三来,他也不知该如何来说。反正,老七在乔燕那里待几天,就想郑佳。想郑佳是一方面,还有这边的生意,这是最重要的一方面。他垄断着四五个矿地下销售网络,还有三个选厂砟煤、混煤、尾煤业务,手下百十号人,老七不敢懈怠。他清楚,再可靠的人,也有不可靠的时候。他在,就不会乱。在道上混,跟老七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阴险、诡诈。但他对待自己的弟兄很讲义气,也知人善用。可这并不等于平安无事。在道上混久了,最讲究的还是手段和心术。知人者智。老七就善于知人。手下人谁有点小想法,或是想搞点小名堂,老七看见了,知道了,从不点明了说。他采取的办法是,把这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内,一边闲聊、扯淡,剩下地就是盯着这人,笑呵呵地看;他看人,可以十几分钟不错一下眼珠。这比打骂还难受。很多看着棘手难弄的事,就这样被他消解于无形。他能让别人心里的想法,在他眼中像灯一样灭掉。他称这叫读心有术。对付个别想篡位或有野心的家伙,老七也从不客气,只有俩字:滚蛋。他深知江湖险恶。也就更用心经营自己的江湖。他的“尚义”煤炭运销公司,已是矿区民营企业中的明星企业,他个人也被授予明星企业家的荣誉称号。偶尔,老七也会盯着那些金色的牌匾发呆,像一切都不是真的。
老七还是有名的热心肠。在谢庄地面上,谁遇到点难事、麻烦事,找到他,他是有求必应。谁的车被扣、驾驶本被扣、谁家孩子打架斗殴进了派出所、拘留所,只要找到老七,他立马出面摆平。他的大奔车,只需一个电话,就披红挂彩出现在娶亲的车队中。他兴致来了,还会像个大人物一样,出现在普通人家的喜宴上。
在谢庄,人们最爱拿老七和老五比。比来比去,就比出个不太能拿上台面的结果,人们私下里说,这哥俩,不像一个模子造的。
老七的日子,就在由煤、钱和女人汇成的河流里一天天淌向远方。老七有时觉得,这远方,真他妈的远啊!远到没有一个尽头,像空。就像他盯着天上的一朵云看,那云开始是白的,飘着飘着,就变成了蓝的。白的云朵变成蓝的,就等于天上没有了云。没有云的天,就是空的。那天空,空得湛蓝、深邃,又像满得没有一点缝隙。
日出日落之间,老七的儿子小冉十岁了,女儿小玢十二岁了。这时,老七的事业也发展到顶点。暗下里,他几乎垄断冀南矿区南半部的地下交易市场。明面上,他的“尚义”公司经营规模也在不断扩张。老七是个有事业心的人,他觉得他的事业还应该再做大一点,他就和弟兄们商量,是不是该北上。
老七琢磨着如何从“死脸”朱四的地面上挖一块肉。“死脸”朱四占据着冀南矿區中部五个矿的市场,势力也不可小看。朱四也是个人物,他的半个脸在一次打斗中,被酒瓶深度接触,伤断神经,手术又不怎么成功,结果弄得半个脸废了,僵住,没表情,久而久之,人们就送他一个外号“死脸”。街面上有很多关于“死脸”的传说。传说也罢,事实也好,一个人有半张“死脸”,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死脸”朱四让很多人感到害怕。老七不怕。就因朱四无端死掉半张脸,老七还有点瞧不起他。老七认为一个没有智慧的人,一个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才会拿自己的脸去冒风险。他爹说过,男人要有脸面。老七觉得他爹说得对,男人的脸面是大事。拿脸面去冒险,这太不值。就凭这一点,老七坚决地也是无端地认为“死脸”朱四没智慧。但他还会经常和朱四碰面,这叫交情。道上的弟兄们都讲交情,交情是什么,就是今天闹掰,翻脸,明天饭桌上一坐,酒杯一碰,这一页就掀过去,完篇儿。酒杯碰过,话说过,看似已相安无事。但这仅是表面。他们自然心里门清,各自心怀鬼胎。挑明了说,表面看相安无事,一切太平,但私底下谁也没闲着,眼睛像贼一样,都在盯着对方碗里的肉。但道上的规矩又告诉他们,不能贸然行事,要忍,要等。只要有耐心,机会便可能出现。
机会意外地来了。“死脸”朱四又进了局子。这次出事,还是一会儿半会儿摆不平的事:他酒后开车撞死了人。他不但撞死人,还肇事逃逸。最倒霉的是,朱四撞到的人是刑警大队长高凡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他的车像犁地一样,把在马路上遛弯的老头和老太太一边一个给翻了出去。男人命大,没撞死;女人脆弱,当场身亡。第二天,酒醒过来的朱四,一听说自己撞死的是刑警大队长高凡的丈母娘,二话没说,就拎着五十万去见高凡。从高凡家出来,他就直接去了公安局自首。朱四又折腾进去五六十万后,高凡的老丈人终于松口,他费劲地说了仨字,算了吧。
这事,哪能算了?天下就没这样的便宜事。朱四因交通肇事致人死亡被判了五年。
老七在动手之前,专门去局子里看过朱四,还给他带去两条极品云烟。栅栏里边是朱四,栅栏外边是老七。他们一里一外相互看着,手里拿着听筒,谁也不说话。但他们谁心里都明白。该说的话都藏在眼神里了。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一脸安然和沉默。时间到了,他们几乎是同时挂上了对讲电话。朱四被狱警带走。老七看着朱四在一扇门后消失,连影子也从门框上滑落后,才转身离开。
老七顺利地代管了朱四的地盘。这是双方经过艰苦谈判的结果。在老七看来,这也是智慧的结果。他不赞成用武力,也很少用武力解决问题。老七不厌其烦地给朱四的兄弟们讲道理,别人基本都已讲通,就朱四的兄弟焦勇不松口。老七就安排人把他弄到医院的病床上。在病房里,老七还是跟焦勇讲道理。老七在病房中讲道理,很有说服力,朱四的兄弟焦勇迷迷糊糊听了半天,终于点头答应了。这时,老七用力往焦勇的伤腿上拍了一巴掌说,真是我的好兄弟。
事业蒸蒸日上的老七,愈发觉得自己内心越活越柔软。他喜欢自己的这种柔软。这时,他还喜欢上另外一件事:听佛经。他最倾心王菲念诵的佛经录音。用痴迷来形容都不为过。佛经让他的心的软度又增高不少。有了不一样的人生体会的老七,便经常和弟兄们说,现在,他看到电视剧里的血腥场面,就会无由地心痛。他不无夸张地说,都是人,都是生命,怎么能挥着刀子,举着棍子,相互残害呢?这怎么能下得去手?说过这话,老七便掌心对着掌心轻轻搓自己的手。他的手,从来都是洗得白白净净,手指又很修长,像一双生来是该弹钢琴的手。他总是用这双漂亮的手,接待客户,结交朋友,指挥手下。当然,他也用这双漂亮的手,潇洒地向外甩出去百元的票子,抚摸漂亮女人的脸蛋、乳房或屁股。他的手,从来都不打人。如果有人想打他,他就乖乖地伸着脖子等着,还笑眯眯地看着想动手的人。
老七代管朱四的地盘三个月后,举行了一场庆祝活动。兄弟们都很辛苦,他也该犒劳一下。这是道上不能少的仪式。老七懂得谦虚,他满脸挂着笑对祝贺他地盘扩大的朋友说,不敢当,自己只是暂时帮朱四兄弟“代管”一段时间。老七把代管两个字说得很重很清楚。他在冀南矿区最豪华的“祥云阁”大酒店,包下一个宴会厅,摆下十二桌酒席,招待朱四的人和他的弟兄们。现在,他们都是他的人,是自己人。老七高兴啊,高兴了,老七这酒就喝得痛快。这酒喝得痛快,就越喝越高兴。最后老七高兴得生生把自己喝迷糊了。喝迷糊了,他也高兴。他在彻底迷糊之前,记得自己和弟兄们一起唱“咱老百姓,今儿真高兴……”
那会儿,老七就想,這歌写得真他妈好,都写到他心里去了。
老七喝断片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饭店的。后半夜,他被尿憋醒了。醒了的他,发现自己趴在地上。这有点意外。他不想抬头,起身。他很困乏。感觉头像灌了铅,昏沉沉的,身子也格外酸疼,滞重。他认为自己还该再睡会儿。但膀胱里膨胀的尿液迫使他勉强睁开了眼。他恍惚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横着一道,很白。他想闭上眼,不看。他需要攒足劲爬起来。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看清了,是伸过来的一只脚。他还看见脚趾甲盖上染着玫瑰色的指甲油。他顺着这只脚,再往上看,就把自己彻底看醒了。彻底清醒的老七,觉得自己右手中攥着东西,把手蜷回来,他看见一把刀,还有刀刃上已经凝固的血。他撑着胳膊抬起头,这时,老七全看清了。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文老七,他,文家谋,被人算计了。老七不愧是老七,他一点都没有慌乱,用手里的刀,一下子扎在床头上,借力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老七,感到腿软,虚脱,身子也在不由自主地晃,还晃得要倒,他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床上。这时,他看清了全部现场,在他的博给(爱)屋里,地板上躺着一具上半身全是血污的女人裸尸。他大脑里出现一阵短路般的空白。也就在此时,他感到下体一阵湿热。这湿热慢慢变得灼烫起来。它还意外地带来一种瞬间像被电流击穿的奇妙快欲。他感觉自己在漂浮、流淌,仿佛沉沦于一条无始无终的河流上。
八年后,老七从冀北第四监狱出来时,看到等在门外的乔燕。她站在一棵树下。那是一棵泡桐树,树上开满紫云一般的泡桐花。老七慢慢向乔燕走去。乔燕一动不动等在那里。走到跟前,老七身子向前一扑,抱住乔燕。然后,他的双膝像失去力量一般,再也支不住他的身子。那是比时间还慢的下滑,老七像受挫一般,一点点地矮了下去。他跪在了地上。膝盖着地的老七,搂着乔燕的腿,像个女人一样哭了。
太阳很暖,风很轻,泡桐花一朵一朵旋转着轻轻飘落。有一朵落在老七头上,乔燕拈起它,拿在手里。花朵与花蒂脱开的蕊管上,闪闪地,挂着晶莹的像泪一样的东西。凑到鼻子下,乔燕嗅到了它还未散尽败落的香馥味道。
老七的情人郑佳,在老七进监狱的第二年,就带着女儿移民去了日本。老七正式服刑后,乔燕保持着每隔两个月去探视一次的频率。每去探视一次,乔燕内心的恨就减损一分。乔燕记得,当老七的兄弟把老七被抓的消息告诉她时,她一点都没感到意外。这是迟早要来的一天。她想。她一点都不悲伤,还略微感到了些许欣慰。等她第一次获准探视(那是一次隔离会见),在监狱见到老七时,她看见了她想象中的老七的样子:人瘦了。失去一头浓密黑发的映衬,那张脸上过分地涂抹出早衰的迹象。原本就有的额头纹像被深耕过,一双曾经精力过剩也精明有余的眼睛,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隔着玻璃,或是别的什么因素,竟看不清楚,洇染在一片暗影中。那偶尔亮起来的眼神,也一闪一躲,如在水里浮动似的。以前这双眼可不这样。它谜一样让乔燕猜不透,也稍稍感到畏惧,温柔起来,还能把乔燕的心魂叮咬得像风中的蝴蝶,情不自已。他老了,像个老头。乔燕奇怪地想。她克服掉内心的障碍,拿起话机听筒。老七在那端没有说话。但看过来的眼神比刚才安定许多。乔燕这边也静默着。
时间像静止一般在他们之间虚无经过。
许久,乔燕终于鼓起勇气,盯死老七的眼睛说话了。她把那句在心里默诵多遍的话说了出来:好好改造吧,我会经常来看你。
然后,她挂掉话筒,起身离开。这一动作,果敢,坚决,像似再多待一会儿,她就会晕倒,死掉。来到接见室外,乔燕仰头看一眼虚缈的天空,恨恨地想,这回,这个男人终于只属于她自己了。
她咬紧嘴唇,没让眼泪流下来。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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