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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神笔(外一篇)

时间:2024-05-04

苏炜

“绮色佳——Ithaca,是荷马史诗里尤利西斯的故乡。”Y兄告诉我,“‘绮色佳’的中文译名出自胡适,从他早年在此地留学一直沿用至今。”你想想,带着这么两种绮丽的想象踏入秋光明艳的康乃尔校园,会招引出什么样的浪漫期待?可是,这一回的远程秋游,却是Y兄盛邀而临时起意的——“带着术后的夫人,好好出来散散心吧!”妻罹患上某种早期恶疾,虽然术后康复良好,却一直为是否要步入闻说中如同炼狱一般的放、化疗而纠结不已。我俩,又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踏入绮色佳这场秋光的盛宴?

时辰似乎不好。周五下午,上完课就携妻匆匆上路,晴好的天色却很快变成了夜路漫漫,辜负了好一路的秋色画廊。翌日却预报有雨,为“择席症”失眠的妻因为晨早补觉又耽搁了半天时间,待得出门,头顶已经是阴云密布了。

重阴逼压下的绮色佳,自有一种沉雄瀚静的气度。车子穿越层林,一如穿越沉凝的色块,嫩黄,绛紫,焦褐,赤红……一方方,一叠叠,噼里啪啦撞击着车窗。几次举起相机叫停,跳下车来却又失措无着——满眼都是颜色,天地间只见明丽娇艳交错,却因乌云压顶而显得一片凛然冷傲。该如何聚焦,如何落镜,才能捕捉此时秋光的神韵?及至行抵此行中的第一座瀑布——从古旧水磨坊的楼亭步出,转过山崖,整个人都惊住了:奔雷走电的色彩巨流自长天泼下,化作脚下这一匹飘丝卷缕的飞瀑白练。一道日光从沉云隙间挤出,如同天地舞台投下的一柱追光灯,眼前,枫林欲滴,溪山欲染,秋色欲流,只有无语飘冉的白练,在倾诉,在独舞。震耳的水声就成了秋光的代言,磅礴澎湃,充天盈地,反而一下子,把四山的各种人声林涛虫鸣兽吼,全都慑住了,敛静了,尘世的喧嘩被沉到了岁月深处,神思,魂魄,心智,也就被秋色揉抚着,洗涤着,变得澄明起来。

我们一行人都住了声,只是默默听着自己的足音和喘气声,在燃烧着又轰鸣着的色彩画廊里向高处攀爬。好像是为着在这个天地大色盘面前“输人不输阵”,妻今天换上一身火红的毛衣,步子走得飞快,那一枚红点,便在山色霞彩间跳跃。果真下雨了。或密集或稀疏的雨点,并没有浇灭我们惜秋赏秋的热情,反而一若放烟走雾的舞台效果妙手,雨气提升了色温,千林万树,更是红的愈红——红叶似血;而黑的愈黑——黑干如铁。淅沥雨线中,这大红大黑的对比,好似飞扬着的红裙黑靴,竟是很有点西班牙“斗牛士舞”的色彩韵致了。

细数下来,那个雨气滃濛的下午,我们竟然走览了绮色佳的四座瀑布——每一山每一瀑,都是那样声色夺人,一如浓缩了三四个国家公园的景观分量!及至第二天的行程——到北纽约州一片仿若遗世独立的山林里探访两位在那里隐居写作的老友,在倒映着斑斓七彩的湖塘边,品着红酒茶茗,绿草坪,红屋子,议国是,谈诗律,再漫步到藏在老林中的山寺里去撞响一口巨钟。那一刻,峰鸣谷应,满目的沉红醉紫,一时间仿若被这阵訇訇然四山回荡的钟声震醒了,点化了,变成了天地间一片跃动着的色彩交响;那色块、色朵、色流,便随着那交响,在眼前翩翩舞蹈起来……

欧阳修《秋声赋》云:“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斑斓秋色中,我举着相机,在取景框里收入远处妻子顽强攀援的背影,忽有一悟:古人悲秋,是感其霜红若花之后的木落凋零;其实,木落凋零背后,却孕育着天地间一场浴火重生的涅槃——霜红似火,落叶萧萧;繁华落尽,必会再萌新芽新蕊;落红化春泥,春泥养护来年的春草,春树,春花……

秋光,正是一次复旦轮回的重生之旅!不期然地,那片郁结心头的雾霾,似乎也被绮色佳这支秋光神笔,一点点化开了,点化了……

那天,几十年前的哈佛好友久别聚首,老友见面就取笑我:当年,也是秋天这个时候认识的你,一起到波士顿郊外秋游,就看见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对着满眼的秋色抹眼泪。真的吗?我惊笑不已:真有这样“酸的馒头”(Sentimental——滥情、感伤)的事儿发生过吗?噢,想起来了,那是我这个从小到大没挪过窝的“岭南崽”,第一次置身四季分明的北方风物时带来的心灵震撼。没想到,早过了“酸馒头”之龄,已经在两洋两岸的北方风霜里历练多年,身上心头早被锤打得粗粝无比,可就在今早,刚才,美东新英格兰的公交巴士上,耶鲁校园的步道上,我竟然又一次被眼前的秋光秋景,激出了眼泪。

时令已是深秋,按节气早过了立冬,此地时钟,也早已改了冬令时间。一大早上班赶巴士,初阳乍现,急步穿过园林,头顶枝头的秋叶都已落尽,所以撞面的阳光,有点刺眼。晨风凛冽,空气清冷,踩着满地沙沙作响的残叶上得车来,车道半边尚沉在晨早的阴霾暗影里。车行中枝条光秃的夹路树影,便显得落寞萧瑟。新冠疫情未过,公车上的人寥寥无几,我戴着口罩,正半卧半眯着打盹,视线余光里忽然瞅见:侧畔车座上的一位灰衣男子,蓦地举起手机,使劲对着窗外拍摄。转头一看,整个人傻了——噢呀!那是什么巨手在那里抛金洒银?!被路边沉沉的阴影托举着,朝阳打在远山近岭的丛林之上,竟浮凸起一丛丛一簇簇的血红金黄、紫亮赤光,不由分说、拳打脚踢地撞向你的眼帘!红,确是带血的红;黄,更是金子样的黄,乳状的白雾横在其间,衬得红黄激荡,金光耀眼,气焰逼人。车行如箭,夹峙的山岭一时便似卷着色彩的巨潮向你潮涌而来,席卷而去。托着视线下半入冬的晦暗,视野上方的璀璨辉煌,来得如此泼辣恣肆而又惊心动魄——那是大自然生老明灭的两股力量之间最后的较量,那是残秋向寒冬的挺身一击,是她拼力的呐喊与抗争啊。不舍,不甘,不忍。这么想着,我再也坐不住了。离终点还有几站距离,我跳下了车子。

感谢高科技带来的手机摄影便利,可以随时随地记录时光也雕刻时光。适才车上的色潮撞击,是明灭相争的“宏大叙事”;此时在冷暖色温间迈步穿行,则就是细节丰盈的“个人叙事”了。个人,不错,眼前的冬林秋树,“一棵棵”成了“一个个”,都是有话要说、有情要展、有故事要对你抢着说的个体。阳光真是色彩的孕母,晨早的斜阳一打,穿过叶缝的成了穿刺金叶的光箭,从树顶贯通而下的则成了红流光瀑,而侧身斜照的则变成光之暖掌酥手,把她们一个个“人儿”推向你、举向你、捧向你了!

这棵合抱粗的老橡树,挺向天际的老树冠已被高天寒流销尽了落叶,只剩下峥嵘的枝干向上虬张;可树身中部的蓬勃枝叶却不甘不舍,依旧拥着一身庞隆的厚润叶片,凝着一层层叠加的焦红硬色,倔倔然守护在那里。是焦红。满眼焦渴的褐紫叶片,黑镶红脉,带棱带角,其硬朗之色透着朝阳之光,可不就是一位鬓发已秃仍挺立着吟诗作对,不服老、不服输的红脸老诗人、老将军!

这一行黄灿灿的银杏林,则就是几位抖擞着黄金年华,在逼临的寒冬面前不慌不忙显派本钱的青壮年了。一把把金黄小扇簇满枝头,眼巴巴地瞅着你,光灿灿地扇着你,金光淹成一片。这真是成熟杏子一样的纯黄哪,逆着光,仿若明晃晃的澄澈眼神,能映照你的心事,看透你的心思。踩在脚下的金黄叶片,更就俨如特意为你筑梦铺设的黄地毯了!

——都说:音乐,乃源自灵魂深处的香味。那么色彩呢?尤其是残秋的色彩,那该是来自生命血脉的涌泉吧?那是代表着宇宙精神色块的交响吧?

终于来到耶鲁商学院侧畔这棵惦记多时的六瓣细叶枫前。这是真正促使我跳下车来的、每年深秋的最后一个深刻记忆点——每年此时,我知道总是她,以最后也最凄美的一树殷红,为秋光谢幕,为这场色彩的交响画上句号。尽管已若老熟人(我每年秋尽时必来看她一回的),我还是为她如此地洁身自好、又如此地直见性命而震动——与别的秋树不同,这里没有满地缤纷的落叶,庞大树冠掩映下的地面,除了依旧茵茵的绿草,基本上是洁净干爽的,带着一种沉静的安稳,似在等待那么一个庄严而独特的时刻;而向四方伸张的虬曲枝干,却丝丝缕缕地创痕斑驳却又黝黑如铁,直愣愣地托举着满树的——逆光下,那是深浅透明的胭脂红、鹤顶红、血橙红、焦糖红、嫣笑红……诸红众艳叠加在一起,累积出庞大的体积分量,从头顶透出的朗晴天际,向你逼视过来、压迫过来、劈头盖脸地袭将过来!她们红得那么声色俱全,那么井然有序并且有滋有味——绝不仅仅是“霜叶红于二月花”,此刻的她,简直就是怒放的红梅、牡丹、山茶、大丽、夏莲、秋菊诸美的总和,这是花神的祭坛致敬,这是花界的群体示威啊!可是我也知道,眼前的树下洁净而树上隆盛只是暂时的,也许就在今晚,或就在弹指之间、转瞬之间,她们就像忽然接到慷慨奔赴牺牲的指令一样,纷繁的殷红朱赤,会齐刷刷地一起落下,毫不迟疑、绝不拖泥带水地向晚秋利索告别。我记得以往,每年某个霜风凛冽的早晨,我会为昨晌还满树嫣红,而今朝就只剩枝条铁黑的庞大树冠发呆;脚下踩的,竟已是厚厚的一重红毯般的血红落叶。这是一场树的涅槃,秋的涅槃,浴火凤凰的涅槃;既是嵇康“广陵散从今绝矣”的涅槃,更是龚自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生命歌哭的涅槃啊。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随着嵇康和龔自珍而来的,竟是老杜的千古名句。眼前忽然闪过这一幕场景——那满树的红血,忽然像红玫瑰一样纷纷如雨般落下。我啃了一口“酸的馒头”,泪目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实习编辑:文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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