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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乐之野

时间:2024-05-04

丁威

朱皋村埋人的地方主要在西山洼,另一塊埋人的地方在南稻场,虽远不及西山洼的坟地那样热闹,可周边远远近近,还是有好多座坟,东南角一座,西南角两座,北面有两座,其中一座顶大的是我老太爷的,东面再远一点,过了村道那边,还有两座,一座大,一座小。

大的后来被他们家的亲人立了石碑,又用水泥把坟头和周边砌了起来,平平展展一座水泥坟,四周又平平整整泥出一整块四方形的平台来,除了西店子的稻场上有一座光溜溜的水泥坟,在我们朱西,这是唯一的一座。我们哪里见过这样平整的地面?我们所见的,不是雨天的烂泥,就是晴天的坑洼,想要一块镜子一样的平地,除了稻场,简直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即便是稻场,雨天过后,晴天晒干,也是一瓣瓣牛蹄印,一瓣瓣猪蹄印,一瓣瓣羊蹄印,点缀上错落的鸡鸭脚印,有时还碾压上长长几道车辙,更不要说遍布各处的人的破鞋脚印了。我们小孩子瞧着了,总要在心里嘴上骂上好几回,把好好一块稻草糟蹋得不成样子,至于一块水泥地,我们却是连做梦都不曾想过的。虽说西店子有一座水泥坟,又大又远又光油,但那是属于西店子的,没人玩的时候,我们朱西的孩子还能蹭上去玩几趟,西店子的孩子一来,我们就不舍不情愿,但是没了法子的,必须下来了,想要靠拳头去争取多玩一会儿的,少之又少,都是家户近邻,谁都认识谁,哪怕打赢了,也怕对方的父母找上门来,也少不了更狠的一顿打,所以西店子的水泥坟十足地值得我们羡慕。好在,我们朱西也有一座水泥坟了,虽然没有西店子泥得光油,也没有西店子的大,但好在是一座新泥就的坟,看起来干净多了,况且还有一座石碑,这是西店子的坟比不了的,有了这座坟,我们到南稻场玩,就多了一个去处,多了一个玩耍的地方。由于水泥坟都砌得很陡,又很光油,像我们小孩子这样的小身板和浑身的小劲气,想要爬上去是很不容易的。人少时,我们最常玩的,就是从坟底往坟头上跑,要直起腰杆,不能弯腰驼背,更不能用手攀爬,看谁先到了坟头上,到了坟头上,再看谁勇敢,能从坟头上直接蹦下来,都能蹦下来的,再看谁落下得稳当,双脚落地不挪移,或者膝盖不弯曲,站一个直溜溜的,那就会在人群中赢得一片叫好和掌声。我有一回就跳了一个这样的,真真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可以跳过大江大河,可以如武侠剧中,任何高墙深院,都不在话下,我可以蜻蜓点水那样轻捷地振翅而过,这样的感觉,因为一次赢得掌声的蹦跳,在我身上延存了好几天,那几天,我时时地,自觉身上有一股轻盈的劲气,整个人像啤酒泡沫那样轻快,直想跑想奔,想纵身越过任何事物,但几天后,那种感觉就消失了,我就再次落入凡间,大地重又攥紧了我,我又成了芸芸众生之一人了。人多时,我们就是另一样玩法,两个人,顶多三个人站在坟头上,坟底座四边上,围着一圈人,下面的人往坟头上冲,上面的人努力着不让人抢上坟头,等于是坟头上的人守擂,坟边上的人打擂。打擂的像赛跑,把马步扎稳,脚底板上攒着劲,瞅准了坟头上的一个人,不消说,瞅准的是三人里面最瘦小没劲的,一个猛冲,就上了大半截坟,剩下那小半截要撑起一股劲,再来一次冲刺,坟头上的人早已把胳膊甩开了,把冲刺的人往下推,时机瞅得准,多半是打擂的还没攒下第二股劲,就已被守擂的人一把推了下来,就掐腰歇会,再次攒劲冲上去,又一次败下阵来,头上已经腾腾一片热气缭绕了,就把外套抹去了,撸起袖子大吼一声,在周围的喧嚷声中,这一声也并不能提振多少气势,就一路“呀呀”地吼着,再次冲了上去,眼瞧着把两手也攥住了守擂的人,正要把他拽下来,但地形的优势还是显现出来了,打擂的再次在守擂的手里落下了坟包,这次是在守擂的拽着的状态下,滚落下去的,拽着是怕他一路猛滚下去摔坏脑袋摔坏身子,再勇猛的守擂者,也要顾及着不能摔伤了人。玩这个游戏第一点要记住的,就是不管守擂还是打擂,都不能伤着人,这是一座水泥坟地,可不像我们平常打闹的南稻场,地上是泥地,有一份柔软,磕碰着了,顶多也就是擦破点皮,水泥是个硬块头,磕碰着了,那就不是一点皮外伤的事了,弄不好要把骨头也折损了。守擂的人拽着松着,一路把打擂的放下坟包,像慢镜头一样,打擂的一路滚落回了坟边,脱了的外套撸起的袖子,还有冲上坟包时的那一声声大吼,都没给他使上劲,他挣扎着,依旧败下阵来,但却并不哀恼,竟直溜溜地躺在水泥地上,喘着粗气,咧嘴笑着,胸口一起一伏,他是在躺着攒劲呢。守擂的人呢,别看此刻胜利了,也同样在喘着粗气笑着,那笑里的劲气消耗一点也不比打擂的人少,再加上守擂的只两三人,打擂的却往往五六人,多到近十人,打擂的可以就势躺到地上稍稍歇息,守擂的却丝毫没有机会喘息,战胜了一个打擂者,就紧跟着有下一个打擂者冲上来,稍有不慎,得来的胜利转眼就易了手。打擂者也越来越狡猾了,几个人专瞅着一个人攻,像古时候攻城那样,瞄准一个点,打开缺口,再瞅准这个缺口,一门心思地投射、钻取,一跟劲地让缺口溃堤,再无招架之力,直至一泻千里,这虽是个最笨的方法,却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三五个一跟劲地连番攻击,很快地,守擂者和打擂者调换了位置,守擂者就被拽下了坟包,打擂者是一阵欢呼,但这欢呼只是一人欢呼,他便成了守擂者,也要接受三五人轮番的攻击了。这个新上位的守擂者,往往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撵下了坟头,再次成为打擂者了,成功与失败,真就如翻手覆手的云雨,只一瞬间的事情。有时是守擂者被轮番攻击下去了,但多半是打擂者几近艰难的失败。也有时是守擂者和打擂者势均力敌地一同滚落下来,坟头上就只剩一两个守擂者了。那些年里,也有掰着一只手的指头都数得清的、不多的几次,有人有如神助一般,其他守擂者纷纷跌落坟头,只剩余他一人,天神下凡一般,岿然屹立在坟头上,任谁猛扑猛蹿猛攻,无论是单独攻,还是群体攻,数不清缘由,他像土坟包上生长着的一棵参天大树似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土壤,纵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气势,却也奈何不得,他似有三头六臂,谁冲上去,都落得一个败下来,他真就能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坟边上的人个个怒发冲冠,头顶上的热气蒸腾,汇聚起来,像一片隐身的雨云悬停于坟包的上空,雨云的下方,是一个岿然屹立的战神一般的人物,他击退了所有的进攻——所有的单打独斗,所有的群起而攻,浑身如鼓胀的风帆一样,鼓胀满了鸡血,且是越战越勇,全身的毅力全都化成了劲气,一咬牙,那身体隐秘的角落里,十年攒下的劲气,如存款一样,一朝得以提取,来啊,来啊,一个一个地来,一群一群地来,都直管扎着猛子地来吧,我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分明是红了眼,而坟边的打擂者,不要说士气,就连劲气也残存得没有多少了,坟头上岿然屹立着的那人,居高临下的,只用倨傲的神色和不凡的士气,加之之前的战绩,和身体里留有的劲气毅力,此刻,他们都举手投降了,此刻,坟头上的那个人可以偃旗息鼓,不再战而屈人之兵了。人人都喘着粗气,尤其是战败者,但他们却丝毫不显难过,反而是因着众人的努力,而众星一般拱出了一轮骄傲的月亮,而显出高兴与自豪来。是的,这样的战神,是由他们的努力烘托出来的,众星归隐,一轮月亮之王归位,这是月亮的胜利,这又何尝不是星星的胜利呢?!胜利者款款走下坟头,浑身的劲气像热量一样还没有消退,那远行的疲惫还没从远方走来,此刻,他只有胜利者的倨傲英姿,而没有疲惫者的倦怠松散,他是虚拟的现实中的胜利者,是最后的王者,享受着众人欢呼的荣耀,学着电视机里的,众人高高托起了他,众人高高抛起了他,他像一片耀眼的旗帜,在众人的头顶,高高飘扬。

你方唱罷我登场,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快乐如同脑袋顶上一刻不停蹿动着的蒸汽,飘飘荡荡,在水泥坟地上空飘浮着,游荡着,在小小的朱皋村上空,像一个喧嚷欢乐的旋涡,在生者和死者的明晰而又模糊的界限之间,在生者如新生嫩芽一样新鲜活跃的充沛元气边,在死者沉黑如朽炭生脆如泥坯的静寂的亘古长夜,一座小小的村子,朱皋村,一座水泥新坟,给朱皋村——它怀抱里的孩子们,多少新奇胆大的快乐啊!

后来我经常想,为何水泥坟不令我们害怕呢?我们胆敢在一座水泥坟头上开辟一个喊杀的战场,当然,我们还没有胆大到能够在晌午顶登上坟头和在有月亮的晚上登上坟头,回望那一座坟包,一群疯闹的孩子,那个场景为何没有太多森然呢?还是太贫穷了,偌大一个朱皋村,竟连一块平坦的地面都找寻不到,不管是大路还是小道,不管是家院还是稻场,它们都是坑坑洼洼,雨天一脚泥,晴天一道辙,就连我们家屋里,也是大坑摞小坑,咕咕噜噜的,桌子椅子都摆不稳。所谓的平展地,只有丰收时节的稻场,和育秧苗时打的一座塑料棚,塑料棚里是平平展展的等待秧苗来坐的肥沃泥地,瞧见了这样的地方,我们小孩子虽不能上去玩耍,却也要把我们的眼睛吸引去好久时间,我们看着,想着,觉得自己已经光着脚板踏上去了,脚底似绵软,没有任何不平来硌你的脚,倒像有一双柔和的手抓挠着你的脚心,你心头漫过的是一层酥麻,是些微冰凉的暖和熨帖,你真就如爱惜脸面一样,爱惜这一块散发着光芒的,如镜面一样平坦的泥地。更不要说,那一座永不会被损坏,永远平坦的水泥地了,至于水泥下面是坟包,还是别的其他什么,就都不在我们害怕的思想里了。再说了,水泥那么坚硬,那么密实,生命力再强大的杂草也生长不了,也钻透不出,更不要说坟里的事物了,它因此,与土坟包是决然不同了。

《画皮》里,夜深人寂,一座长满杂草的土坟包,突然晃动,幽幽的,一分为二,从中间裂开来,坟里竟然有暗暗的光,抖索着,一个身影从坟里飘上来,满身长毛,青面獠牙,像一团漆黑的毒雾一般,停泊在坟包的上空,摇摇晃晃地舞动,披头的散发也一样飘动,镜头拉近,散发里一双深幽的眼睛,如万丈深渊一般紧盯着你,我不敢看,大人们都在屋外的稻场上乘凉,只有我非要看电视而一个人留在屋里。我把眼睛捂紧了,吓得像肉丸子那样缩成一团,却鬼使神差地,把捂紧的手指露出一条缝隙来,从那缝隙中往外看,正好瞧见那散发中的一只眼睛,低着头眼皮上翻瞅着我。一瞬间的心跳静息,我丝溜一声,像蛇,像一块丝巾,从床上软软地滑落下来,光着脚跑到屋外的稻场上,跑到人群中去了。没有人问我,我也不敢再把那一幕说出来,一说出来,好像就真真实实地,搁在眼跟前了,那只眼睛就从黑暗中隐现出来,不管是我瞧着池塘,还是池塘边的高大杨树,杨树顶上那一盘簸箕般庞大的龙蜂宫殿,或者是望过池塘对面去,那一棵垂到水面上的构树,构树上满脸咧开嘴巴的红果子,或是我身后的家,两间土坯房子,一座小小的砖瓦厨屋,靠在厨屋身上的稻草垛,垛后的臭椿树,那越过池塘更远处的一片臭椿树林,夏季里满树林落雨撒着黏腻的尿的花大姐,那邻居家打铁的炉膛,烧红的铁块浸没在水中逐渐暗淡的亮,和颤抖着叫疼着升腾起的水汽,越过另一条淌着粪水的沟渠,麻秸篱笆扎就的院门,我姥姥家的三间白日里也黝黑如夜的土坯房,等等,等等,越过所有这些人间事物,望向我们朱皋村,这个村子如此清晰地显影出它大大小小的坟包来,我往任何地方走一走,举目四望,在视野里总能找得见一座坟包来,你家的后院有坟,他家的门开往东有坟,大大小小的坟包,像村子里的人家一样,或群聚,或零星,点缀着朱皋村。假如一座坟里有一个“画皮”,从高空俯瞰,那明亮的灯火照着的是万家可亲,那暗暗飘荡的幽光,则是座座坟茔,我的眼睛刚在屋里瞧见了“画皮”的眼睛,我的眼睛所望处,就都有那一双眼睛了,树上的黑雀窝,池塘的蟾蜍洞,土坡的水蛇洼,一脚深一脚浅的瞧不见的塘泥里的甲虫,刺猬在稻草垛里挖就的深黑坑洞,一面日头照着的贴满牛粪饼子的墙头,铁丝勒紧后痛苦漫溢出的树疤,泥地里挣扎出又在日头下晒干的弯扭的蚯蚓,一脚踩下去“啪啪”爆浆的花大姐,欢叫着从树上飞离到地面火堆中又撕心裂肺哑叫的知了,等等,等等,这些事物,只要我看,只要我听,只要我想,就都在我眼前,在那“画皮”的底色上,如照相一般,“画皮”显出影来,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瞧着什么,都能看见“画皮”,一杯水里也飘飘荡荡抖索出黑影来,夜晚凉飕飕的,风在树顶尖上摇动着,那上面也立着一个黑影,以满天的繁星为背景,或者以满轮的月亮为背景,都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个黑影来,吴刚在月亮里砍着桂花树,一棵桂花树砍下去,倒有一只“画皮”眼睛长出来,所有事物的缝隙里,夹角里,旮旯里,都是一只亮幽幽的眼睛,像锤子砸钉子那样盯着我瞧,悬浮在我的眼前,钉紧在我的脑仁里,我怕吗?当然怕,但每日每夜的怕,日子还怎么过呢?你要晓得我是个孩子,恐惧的事物那么多,对等的,吸引我的事物也那么多,日头烈烈照着我,影子撵着我,天一黑,影子就跑走了,不知旋去哪个角落玩它自个儿的去了,我怕吗?所有这些想不明白的,把光撵走的,留下黑暗的事物,我都怕,掐灭了灯,乌云撵走了太阳月亮,我都怕。但你知道我是个孩子,孩子的心,要大过所有可怕的事物,那是没有尘埃的一颗心,那也是随处走动随处停留的一颗心,这颗心好奇的事物太多,它一会儿想瞧着一只在树上叫的鸟,还没瞧着鸟的样子,它就转回到地上的一只蚂蚁了,那来自缝隙中的眼睛,就又归巢似的,回到一颗心的缝隙中去了。我是个孩子,我的心,是千帆竞发,前往的,是未知的地平线,那遥远的弯曲,是梦中跌落的深渊。

我有那么多的恐惧,也有那么多的好奇,一座土坟包仿佛“画皮”里,随时会裂开那般,但一座水泥坟那么严实、密封、坚硬,连一根草籽也钻不透,又有什么能钻出来呢?坟里的,想着一座水泥坟能给朱皋村的孩子带来那么多的快乐,也一定很乐意很欣慰吧。自从南稻场东边有了一座新的水泥坟,也就是我们朱西村有了水泥坟之后,就再不必看西店子孩子的脸色了,我们在水泥坟上玩攻城的游戏也更多了。

当然,我们一开始就注意到那座水泥坟边的小坟了,但一座新的水泥坟,尤其是属于我们朱西的水泥坟,对我们的吸引力太大了,我们急于爬上这座崭新的水泥坟,开始一场不同于以往的攻城战役,所以就忽略了那座紧挨着大坟包的小坟包,待我们玩累玩腻了,再把视线转移到小坟包上时,我们就发现它是如此特别如此不同了。

这座小坟包就静卧在大水泥坟旁边,像什么呢?就像孩子依偎在妈妈怀里,想着依偎、依靠这个词时,我们的感觉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了,像是有东西卡在嗓子眼,哽着,吞咽不下去,又像一块沉甸甸的冰块坠到了心里,始终那么沉,只有凉,却怎么也不融化。

我们想起来许多,我和我妈碰见的小鬼风,还有夏天去沟塘里玩水淹死的小孩子,抱在怀里生病死掉了的小娃娃,等等,小坟包——它就是这些中的一个吧。它是如此之小,都不及大墳包的三分之一,真就像一个小娃娃的碗倒扣在地上,坟头那么矮,就连我们小孩子也能一展劲,从坟边蹦到坟头上去,再轻挑挑地,又立马从坟头上跳下来,一连几个来回的,也不会见着累。

那时,我到水泥坟上玩,也时不时会琢磨着一个事,为啥天下的坟包都是圆滚滚的呢?越瞧越觉得是一只倒扣在地上的碗,不停地琢磨着,我也给自己找了一个说法。人活着时,虽不像一群鸡那样日日在土堆、柴禾垛上刨食,但人日日的辛劳,却实在如鸡刨食那样,在地里撒下种子,用汗水和辛劳浇灌,无异于在地里刨食,从土里刨出米谷、菜蔬,再生养出鸡仔、鸭仔、猪仔,盛到碗里,吃下一碗又一碗的饭,成千上万碗的饭,把一条身子骨吃大,吃健壮,吃衰老,直到吃下最后一碗饭,吃到棺木前,吃到长明灯也油尽灯枯。生前,没有一天不在从土地里刨食,盛到碗里吃下,死了,就盛到碗一样的坟里,把一个人盛到倒扣在土地上的土碗里,拿自个儿来还大地的恩情,叫自个儿的身子骨尽大地享用着,一年年地,让后辈跪伏在坟前来烧纸上香,那是给祖先跪拜和尽孝,那又何尝不是给大地跪拜和尽孝呢?这脚下坚定踏实的、草木生长的大地,远比那一根来自远古的脐带和血脉,更要叫人心生敬畏,叫人知晓什么是从苍茫混沌中来,到苍茫混沌中去。“天地悠悠,沧海一粟”,人也是一粒种子,撒到地上,拱出一座坟包,生长出一摊杂草,一棵老树,几十年几百年,土地才把一座坟包吃尽了,尽享完了。后来,我也才从这种想法里,知晓了精神的伟岸与不朽,李白、杜甫、苏东坡,也从土里刨食,死去了,也有一座尽土地享用的土碗,但千百年了,他们的土碗还未被土地尽享完,却日益地,在土地上越来越阔大,望之如东岳,高耸入云霄。

到了眼前,我面前的这两座坟,相依相偎的两座坟,一大一小的两座坟,大的,在土地里刨了多年,死后,盛到碗里的,也是这样一座大的土碗,也似乎为了叫它不朽似的,砌成了一座水泥坟包,以此抵抗岁月坍塌。而小的呢,只吃了几岁的饭,从土地上享用到的,对不起它生而为人的一次脱胎,所以它回馈给土地的,只有小小一堆土,一只盈盈可握的碗。

有的人活一世,还有这样一只土碗,哪怕是现在眼前的这座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碗,还叫亲人知晓,它来过世间,祭拜时节,还给它一星纸火,一些伤心,就是这样一只小小的土碗,我曾亲历它走完一生,走到土中的葬礼。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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