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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星星

时间:2024-05-04

李公顺

母亲喜欢数星星,有的星星在她眨眼的工夫就丢了,母亲说那是在与她捉迷藏,她就一边数着一边寻找。母亲喜欢看太阳还未升起时的星星,那时的星星会眨眼睛。当东方泛出鱼肚白,母亲还能看见满天的星星拉扯着西天边的月牙不撒手,像是拔河,谁也不愿先松手,精疲力尽还笑逐颜开。

那时父亲在黑龙江佳木斯一火车站工作,二十六岁的母亲在老家拉扯着我八岁的哥哥和三岁的姐姐,还得在生产队干农活。爷爷奶奶去世得早,家里一旦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母亲就踮着那双半大不小的脚,到我姥姥家或我姑姥姥家求助,我那一个亲舅和四个表舅就是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救星。

姥姥像有先见之明,放任母亲小时候对裹脚的自由。白天母亲把脚裹得松松的,晚上睡觉干脆在被窝里解开裹脚布,这就让她有别于那些纯小脚的女人。母亲可以风风火火地前行,那些纯小脚的女人只能用脚后跟走路,二三十岁的年纪硬生生地走出了七老八十的姿态。

那年风调雨顺,是村里少有的丰收之年。地瓜大得把沟垅拱裂了缝,盼着农人把它们刨出来显摆显摆;高粱羞红了脸、水稻笑弯了腰,都很成熟地低着谦逊的头,却成了麻雀的主战场;大豆粒挣脱了豆荚的束缚跳到了地上,又轮回成豆芽。庄稼们不知道,那年农人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忙,要修水利,炼钢铁,哪里顾得上它们?

于是,庄稼就只好继续成熟着、轮回着,继续做着农人来把它们收回家的春秋梦。

那年头丰产没有带来丰收。世间凡夫没能理会上苍的善意,酿成了不可挽回的痛苦。

我姥姥选择在俺村抢收地瓜最要紧的时候给我二舅完婚,就影响了我母亲在村里干活。母亲去参加二舅的婚礼,她知道找干部请假白瞎,便在二舅结婚的头天晩上悄悄去了。母亲的不辞而别,着实让别人恼火,他们就以我母亲逃避干农活为由惩罚她。

母亲说,村里惩罚她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我在东北工作的父亲时不时地往家寄钱,汇款单来了,母亲不识字,让别人看,就有人知道我母亲有钱,懒得干农活了。

母亲当时并不知道,村人是因为这个原因惩罚她。

当时青年们结婚都是在水利工地或工厂生产车间里,身着中山装或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胸戴大红花,举行完简朴而又隆重的结婚仪式后,发发喜糖,散散香烟,接着继续干活。这种婚礼就像是大家在工作休息间隙一个插科打诨的段子,对结婚者来说却是莫大的幸福和荣耀。

我二舅为什么不采取这样的形式呢?

我姥爷、大舅和大姨先于姥姥走了,姥姥一手拉扯着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生活。打我记事起,我看到的姥姥就是一只眼睛一道缝,另一只眼窝瘪瘪的被眼皮覆盖着,好像里面从来就没有过眼球,泪水却时常零星地往外流。我不敢问母亲,姥姥的眼睛为什么成了一只?我怀疑是姥姥悲伤的泪水过多,消蚀了她的另一只眼球。

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还不知道曾经有一个大舅,一直以为二舅就是独苗,见着二舅就喊舅。大舅留下的一个女儿随她的母亲改嫁了,有時候还到我们家来看她的三姑,母亲就告诉我她是我大舅家的大姐,叫她春姐。我就纳闷,是谁家的大舅?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二舅作为赵家唯一传承血脉的人,要担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姥姥也许没有见过新事新办的婚礼,再穷她也要一本正经地为二舅搞一场体面的婚礼。

母亲没有请假擅自去参加我二舅的婚礼这事就大了。队里的人将地瓜一车车推进俺家院子里,摞了一米多高,让母亲锼完晒干。陆续推来的地瓜堆在大门口,母亲出出进进都得爬地瓜堆。

这样的活计是不好到娘家搬救兵的,这活,也没规定时间。母亲隐忍着无助的伤心,锼了几天几夜,将小山般的地瓜蛋一块块锼成了小山似的地瓜片;母亲总是前半夜锼地瓜,黎明前将地瓜片用柳条筐挑到地里摆弄好。母亲的手指肚被锼子锼去了肉,就到村里药铺(门诊所)用碘酒消消炎再干,她不愿把手指头用纱布包扎起来,那样影响干活。地瓜的汁液粘在母亲的手上,不一会便成了黑黑的胶,洗都洗不掉。母亲说这样好,省了胶布了。

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八岁的大哥和三岁的大姐就会被母亲从热被窝中唤醒。他们不敢违背母亲的意志,无辜地揉着惺忪的睡眼,极不情愿地随母亲一起晒地瓜干;初冬的太阳未升起之前哈气成霜,母亲怕和她同样早起的两个孩子犯困、受冻,便教他们数星星,母亲就觉得那是星星在帮她哄孩子。一旦星星消失了,大哥和大姐就会机械地摆弄瓜干,就会喊冷、喊饿。

母亲就很喜欢这些白昼的星星,母亲希望太阳不要把它们融化了。

季节越来越深,庄稼地里的麦苗钻出了地皮,夜露晶莹地戳在上面,像星星点点的琥珀晶晶莹莹。地瓜片子不能在这样的地里晾晒了,一是怕踩坏了刚露出地皮的麦苗,二是早晨麦苗上的露水会把头一天晒得半干不干的瓜干再濡湿。

母亲有办法,她把村外宽一点的道路两侧用爪钩钩起土来,待阳光将土晒出白头,再把地瓜片子晒上。

那时候的天气预报几乎是反的,老百姓看云识天气都成了预报员。如“月亮带风圈,一连刮三天”“云彩往西披蓑衣,云彩往南雨连连”等。我母亲也懂这些,可她干活快不过老天的变化,就经常被雨淋。

母亲生病怕打针。头疼感冒她熬上两碗姜汤,挖上两勺红糖,凉到温度适当一口气喝上,再盖上两床被子睡上两个小时,捂出一身大汗就好了。

母亲得干活,轻微的感冒挺着,重一点的才用捂被子发汗的办法。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看看剩下的地瓜不多了,母亲干脆将锼好的地瓜片子撒到房顶上。这种晒法人们怕踩坏屋草,便站在屋檐下手拿筢子将成摞的鲜瓜干搂开,不搂开,下面的就会晒不干,地瓜干上就有黑斑,有了黑斑的地瓜干烙煎饼会有苦味。

晒好的地瓜干收回了家,母亲将紫花槐条子编制的粮囤从乱草堆中扒出,放在几块大石头上面,把地瓜干倒进去。粮囤里的地瓜干有了尖,母亲旋上用高粱秆的外皮编织成的摺子,越旋越高,直到实在不能再高了,就用稻草或麦秸编织成的苫子旋转着苫盖好。这样雨水淋不透。

家里有了地瓜干就算有了粮食,母亲就想自己煮一点吃,找找自家吃饭的感觉。这个念头产生了,却发现家中已经不具备做饭的条件。母亲后来看到一坨坨半铁半土的球蛋时,就会激动地说,这里面也有俺家的铁锅铁勺呢!

村里有人形容我母亲是“辣椒嘴,豆腐心”,看不惯的人和事就直说,全然不顾及当事人的尴尬,事后某一个场合又与人家说话,不搭理她,才知道得罪了。还有人说我母亲是“磕三个头,放六个屁”,好事做了不少,又被她一句话抵消了。我们深有体会。

我家隔墙的大娘从我记事起嗓子就不清楚,拉风箱似的直着脖子喘,我母亲说那是“饿痨”,是饥饿落下的病根。大娘的脾气和我母亲不相上下,我见过她俩在街上对过时,就像谁也没看见谁一样,谁也不给谁说话,但是脸上表情很柔和,很平静。我见过她俩在一起干活也不说话,可谁先干到地头却会悄无声息地再转回头来帮忙。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人觉得她俩就是亲姐妹。我有时跟在母亲身后碰到大娘,叫大娘不敢,不叫大娘又怕人说我不懂事,很纠结。只要我单独见着大娘,老远就停下脚步,温情地瞅着她叫一声大娘,大娘就答应得很甜。

与母亲小不几岁的二婶子跟别人说过,她俩人都有一个心结,可能为一件事、一句话误会对方了。我想,如果婶子能给她俩打开就好了。

在艰苦的岁月里,西院的大娘一家生活困难,母亲就悄悄包一包地瓜干夜里扔过去。大娘知道是我母亲接济她,心存感激又不好意思直接对我母亲说感谢的话,第二天就叫着我哥的小名,说我家的鸡在墙头上下蛋了,赶快拿去,别让风刮下去摔了。母亲知道是大娘家的鸡蛋,母亲就时不时地晚上扔一些地瓜干过去,哥姐就时不时地吃个鸡蛋。

母亲有个爱好,说媒。她比不上媒婆会说,却比媒婆成功率高。经母亲的手输入输出的媳妇到了对方家中,往后的日子里都不会留下后遗症;即使到了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家,也能慢慢把日子过好。

其实,任何时候婚姻双方都讲究门当户对,有不讲究的也要看人品。会过日子的人家,有一点米面能让全家人吃香的喝辣的,有滋有味;不会过日子的人家,家里几乎无隔夜粮,日子在他们家就显出了苦味。最怕的是家中有病人,会拖累得一家人走不出泥坑,连孩子找对象都难。母亲把娘家村里一位我应该叫表姐的女子,介绍给了俺近门的一位大叔,大叔家老人身体不好,日子一般,表姐有些犹豫。母亲告诉她,男方有文化,人品好,你还怕以后过不好?

为了撮合成这门婚事,母亲把西屋的地瓜干装了大半箢子,上面蓋着红笼布来到娘家。母亲给她的娘留下一些,余下的用笼布一包,提着来到了表姐家,说是大叔家让送来的。还说,少是少了点,这个时候能有这点东西的人家也不多。

表姐的爹娘想想也是,就答应了,并应承做表姐的工作。表姐见过大叔,父母同意她也就同意了。

表姐嫁给大叔后,我们对她的称呼也随之改了,她还叫我母亲三姑,我们弟兄姊妹就叫她大婶子。起初她不适应,拗不过我们也就默认了,但我们叫她大婶子时她从来不答应。后来大叔当了会计,再后来又当了村小学老师。到我上学的年龄,我的学名是大叔给起的。

母亲今年九十三岁了。聊起那年秋天晒地瓜干的事,她都会沉思许久。

“这也是天意吧!”母亲默默地念叨。

母亲一生引以为骄傲的是,她把娘家村的闺女说来俺庄十人,吃饭一桌还有点挤。当然,她直接说来的只有四人,间接说来的有六人。每当她们聚在一起,母亲就会被众星拱月般地坐在正位。母亲就说:“你们是夜晚的星星,天越暗越亮;我是白天的星星,太阳一出就找不见了。”

这好像是一句宿命的话。

其实,母亲还是很难忘记给她带来磨难和幸运的过往岁月。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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