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代英
南迦巴瓦,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脚下那蜿蜒萦回、怒吼的雅鲁藏布江,接纳着它冰雪融化后的圣水。圣洁的冰雪与浑浊的沧浪拥抱着,翻腾着,扬起黄色的滔天巨浪,化作这个山谷里亘古的回响。
南迦巴瓦,意为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不肯轻易露出真面目,常年隐没在挥之不去的云层里。宁静的河谷,几只棕黑的牛羊沉默地吃草,抬头看着,博大深邃的南迦巴瓦会对它们回报以深情的示意,这种温暖示意,我能感受得到。此刻,我像个孩子,在亮白的阳光里注视着这座石山,静静地感受着它的护佑。
有两棵树,也在南迦巴瓦的护佑下,吐纳着天地之灵气。
一棵是千年古桑。松赞干布从河源接回文成公主,在这里,亲手植下了这棵桑树作为爱情的纪念。千年之后,布达拉宫的圣殿里,依然看到松赞干布的金像,右边是泥婆罗的尺尊公主,左边便是脸庞圆润、温婉的文成公主。虽是和亲,但千里远嫁,爱情便在这片遥远的圣地滋长、生根,以至于后人想通过研究去否定尼婆罗公主的存在,认为松赞干布的心里,只有来自大唐的文成公主。有关这一点,吐蕃的史书里也有记载,虽然文成公主没有给松赞干布留下子嗣,但她在吐蕃王后中享受了“赞蒙”尊称,去世后还享有祭祀,这种待遇,松赞干布的女人里仅有文成公主。
还有一棵是桃树。这棵倔强的桃树,从一块巨石中破壳而出,将石头分为两半,于是后人便也把这块石头、这棵树当神来供奉,谓之为“情比石坚”。来观看的人在导游的引导下,围着巨石和桃树顺时针环绕三圈,称可以结交好运拥有甜蜜爱情。同行的摄影家老谭绕了三圈,便得到了一个红裙姑娘的飞吻,老谭脸上瞬间飞满红云,大家便说此树灵验。我也从姑娘的樱桃小唇和摄影家一低头的温柔间得到快乐,心想,也许在这棵树开花的时候,我携淡淡的晨光,再回到这里,走上三圈。
在西藏的五色中,黄色代表土地。玛吉阿米是黄色的。
我穿越人潮,去寻找玛吉阿米,擦肩而过的,是转着经筒的藏族老人,红衣的喇嘛,还有一个一个艳丽衣着的游客。
这是八廓街东南角的一幢两层小楼,大束飘扬的经幡底下,上下两排疏朗的窗户,掩映在鲜艳的黄色中。见到伊,刚才奔跑而来的心突然有了归宿一般,静穆下来,感到情怯,伫立门外,我决定不进去。
吸引我奔跑而来的,是胖脸导游在车上诉说的一个故事,关于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的故事。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在宏伟的布达拉宫里着墨并不多,应该是在一位更高大的达赖旁的一席之地,隔着重重帷幔可以遥遥瞥见他俊美的脸庞,此外,便很少能找到他在这座殿宇里的存在。佛的世界是森严的世界,在红山之上的布达拉宫里能感受到的,其实是仓央嘉措的逃离。
他会逃到这里来。三百年前的这间小黄屋也许优美异常,墙角盛开着孤独的小花,大昭寺的僧人挑着甘露从这里路过,去给叩头的人灌顶。马车上的哈达,在晨光中自由地飘荡,和布达拉宫相比,这里是另一个宁静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在安然地享受轮回……
仓央嘉措来了,轮回中,他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一抹忧伤的云。他和玛吉阿米在这家小酒馆的相见,就像彩云追月一样在轮回里忧伤地缠绕。
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
每当升起那明月皎颜,
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
会冉冉浮现在我心田……
把玛吉阿米理解成一个人,就会相信人们所传说的,这是一个令人叹惋的爱情故事。导游说,那晚之后,仓央嘉措再没有见到这位美得像月亮一样的姑娘,轮回中的一次相见,成为一生的惦念。然而,我更愿意把玛吉阿米当成八廓街上一个地方,一间土黄色的小屋,就像胖导游说的,这是仓央嘉措和他心爱的姑娘幽会的地方。红山之上,酥油灯长明,点亮的不是活佛转世的荣耀,而是一份飞蛾扑火般的热烈的向往。
仓央嘉措终于带着他对政权之争的厌恶,带着他动人的爱情故事逃离,他炽热无比的短短的人生,经历了落发受戒,供养,坐床,获得皇帝的封印,更经历了权力的俘虏与碾压,一方面,他受着第巴桑结嘉措学问的滋养培育,一方面又被作为政治筹码,无休止地卷入与和硕特汗王之間残酷的争斗……他选择了出走,流浪到了许多地方,有一次,他居然从拉萨来到日喀则,跪在扎什仑布寺的门外,把喇嘛僧衣捧在手中,喊着师父,决意要把师父为他传的戒法通通退还……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能收容放浪的仓央嘉措的,不是红山,不是如来,而是战火,是权力的倾轧。这位二十三岁的六世达赖在成千上万喇嘛的目送之下,被押解到京师……路途中,遁于青海湖畔。
无论是佛的世界,还是那些吟诵着他的情诗的子民,都不愿意承认仓央嘉措的逝去,遁,可以是肉身的死去,却也是灵魂的出走。对于仓央嘉措,我不愿意把他放在历史的烟云长河中去追溯,放诸历史,他只是一位无足轻重的匆匆过客,布达拉宫的八座灵塔中,没有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如果一定要追溯,我更愿意把他想象成布达拉宫厚厚的被风化的围墙上,一颗被轻轻吹起的尘埃。一颗风中之尘,他的灵魂自由地飘荡在红山之外的八廓街角,守候着一轮明月为他升起,为心中的明月追逐天外……寻找仓央嘉措,不要去布达拉宫,他不是端坐在经殿里的镀金雕像,他的心在这里,在这个令人消沉的街角,在这个叫玛吉阿米的黄房子里,他斜坐在挂着一轮明月的窗口,守候着他明月似的梦。
从玛吉阿米转身,我在一条小巷门口停下了脚步。这是一个幽深的庭院,店主人精心地布置了一道门帘,门帘上写着一句话:天地万物的来去,都有它的时间。
这是三毛的句子。我沉吟良久,双手合十。佛法中把能得人身的机会比作豌豆挂壁、昙花乍现,世界从生成到毁灭的一个过程为一劫,六道轮回中,现世失去人身,万劫难复。
万劫难复,诠释与这个世界相遇的意义。我不知道仓央嘉措是否真的曾为那间黄房子披星戴月,也不知道三毛是不是来过八廓街,来过西藏,我庆幸自己在这样的一个午后,为这小小的八廓街、黄房子奔逃而来,我庆幸,这万劫不复的轮回中,我在这方小街上,和这么圣洁的灵魂,和这些为爱奔逃、为自由殉道的灵魂,轻轻相遇。
在叩访这片圣地的日子里,我脑海里浮现最多的一个字就是:转。
藏民手中刻着六字真言的嘛尼轮,戴着一缕耀眼的日光,永不知疲倦地转,转动一周,等同于念经一遍。
哲蚌寺里,一排排气势恢宏的金色经筒,在游客的手中划过,飞转,像一部翻越时空的锦轴史书。
还有转山,转湖,围绕着严肃如金字塔似的冈仁波齐,或是绿松石耳坠似的羊卓雍措,风餐露宿,一圈又一圈,洗尽一生罪孽,免下地狱,免除六道轮回的苦难……
永恒的轮回,永恒的转。
去拉萨那天,我特意穿了那件深红色很有质感的羊毛呢长袍,挂上那串在藏区买的白色木珠长项链。大家起得很早,像聚集的信徒一样,挤在一间很小的早餐店里,等着高压锅一锅一锅地把面条煮熟。一位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孩走过来,很认真地对我说,我穿的这身红让他感动。也许吧,在西藏,很容易让人对色彩产生一种格外的流连,我也是,无论是布达拉宫绚烂千年的红宫和白墙,还是大昭寺金光熠熠的屋顶,还有太阳在雪山上投下的梦魇一般的黑,那是云影,都让我的眼睛和心深深被吸引、被感动。
漫长的旅途中,在大巴上,我被两首歌打湿了雙眼,一首是仓央嘉措的《那一天》,在去山南的路上,同行的夏医生坐在车前头给我们唱,低回婉转的女低音,让一车人沉静而伤感;另一首,便是李健的《陀螺》,这位有些像诗人一样的歌手,在我是歌手的舞台上唱过:
在田野上转
在清风里转
在飘着香的鲜花上转
在沉默里转
在孤独里转
在结着冰的湖面上转
在洁白里转
在血红里转
在你已衰老的容颜里转
在酒杯里转
在噩梦里转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转
在欲望里转
在挣扎里转
在任由天命的麻木里转……
“转转转转……”耳机里的歌手在反复地唱着。
一路絮絮叨叨的导游说,西藏这边很少看到银行,因为藏人不看重为今生留下多少积蓄和财富,他们会把钱捐到寺庙里去,给佛像一遍一遍加上金装,为众生祈福,为来生祈福;他们穷其一生在朝圣的路上,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带着柴火,带着糌粑,拖着厚厚的帐篷,背着刚刚出生的婴儿,匍匐在风雪中,在帐篷里过夜,诵经……他们相信来世,不惧生,不惧死,用虔诚的信念,修来世,修六道轮回,修转世成佛,往生极乐,永恒解脱。即使死在朝圣的路上,他们也将其视为福报,并看作是对来生的祝福。
在大昭寺门前,我见到了这些千里而来的朝圣者,绛红的裙子,绛红的脸,一路的沧桑和一生的信仰,都写在那双目不斜视、无比虔诚的眼睛里。他们双手合掌高举过头,然后降至鼻尖,胸口,长长的身体迅速地匍匐下去,紧贴大地,只剩下捧着念珠的双手依然向上,合十举起,像一朵待开的莲花,像佛祖慈悲的微笑。
和这些朝圣者一起,我也在大昭寺里接受了僧人的摩顶受戒,红衣的喇嘛用木勺在桶里舀上一碗杨枝甘露,用手轻洒在我的额头上,剩下的让我喝下,即所谓醍醐灌顶,甘露洒心,那一刻,心内也便通明透亮,那些一直以来卸不掉的忙碌与负担,一直以来放不下的痛苦与焦虑,随着僧人们喃喃的诵经声,随着大昭寺轻柔的香雾,消散在日光之城蓝得像梦一样纯净的天空里,随风而逝。
“素履之往,独行愿也”。旋转的陀螺也许依然转着,永恒转着,没有关系,只要它喜欢,只要它笃定地认为,它是为转而存在,无休止地旋转。也许就是它的宿命,它的修行、它的解脱……
原来真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找回最真实最纯粹的自己,真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人世间的一切浮沉归为尘埃:真有一个地方,在你跋山涉水兜兜转转之后,方知简单纯粹,不失本色,返璞归真,才是心灵的归途。
是的,真有这样一个地方。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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