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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去了

时间:2024-05-04

郭翠华

曾经,你们都是我生命里至亲至爱至敬的人。

为什么是你们,前世今生,我不知道。

你们的离去,让我一次次经历着撕心裂肺的痛,当你们如叶从生命的枝干上飘落时,我伸出的手徒劳如风,我被剥离的情感如坍塌的废墟,一次次地站起来,不只是为自己活着,还有你们,你们的气息穿梭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走远,我的生命继续与你们同行。

当死亡莅临,丫头,你才十岁。

你很敦实,是个感冒不用吃药的孩子。冬天只穿一件空心袄,脚上没有穿过棉鞋,从大人们哀怜的眼神中,我看到你粗糙的生命就像随地可寻的一根草。你的父母都很忙,常常忘了你的存在。天黑了,回不了家的你是我家的常客。他们都喊你野小子,我弟弟和你玩得比我还好。你做市领导的父亲曾经是老红军,夏天,我们好奇地摸着他腿上子弹穿过的几个洞眼。你的母亲是随军家属,后来做了街道主任。你的母亲不高,胖胖的身体,圆圆的脸,弯月似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没有一点领导夫人的架子,心像烧开的水,蕴着热,带着暖,忙东忙西。邻里街坊,有事都找你妈妈。顾别人多了,你就被冷落了,可你并不在意,整天嘻嘻哈哈的,拎着断了带子的脏书包到处疯玩。那年冬天,你病了,腿疼,你妈妈懂点中医,弄了药吃却不见好,只好住院。那是个特殊年代,大人们都忙着闹革命,医生也很少上班,你的病情越来越重。好像你说想我了,大人带我去了医院,你瘦了許多,你喊我的名字,我拉了拉你的手。

后来,他们告诉我,你走了。我哭了。死亡于我不再是个词汇,它变成了一个现实,我去你的小房间,一切照旧。感觉你去了好远的地方。对十岁的我来说,我没有恐惧,似乎死亡就是出趟远门。

我刚工作那年,寒冬卷走了你。

想着给你织套毛衣的,想着回老家看你的,你是我至亲的奶奶。你走了,我很伤心。我和父亲、弟弟赶到老家,堂屋的灯并不很亮,你睡在棺材里就像躺在床上,你还是梳着巴巴鬏,抿着嘴,脸色暖暖的,很安详。以为自己会害怕的,我居然用手摸了摸你的脸,泪就下来了。原来,血脉之间那份亲情足以抵挡恐惧。

送你的那天,田野里铺满阳光,燃烧的纸花飞舞,我看见你的身影化为一片云。那时,我刚有了孩子,对孩子的爱淡了对你的思念。原来死亡就是丢失,你走,这世上就少了一个爱我的人。

你走的时候正是春天。可我看不见春色,也不见绿意。

那天,你趴在窗口,向我们挥手。挥不去的是你的眷恋,你眷恋你工作的这所大学,眷恋你手中翻译的英文书,眷恋几个一路走过来的大学同学,我,司,还有敏。未婚的你,有自己的充实的生活。你一直在和病魔抗争,然而,既不出我们的所料,也不是我们所要的结局。你决定回家。我们甚至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一扇门关上了。知道这一次你走,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家和这座城市不再属于你。

那时我们还算年轻,你走,那种打击,就像人的五指,突然断了一根,是连心的痛。我看见生命的脆弱,但你却很淡定,兰心蕙质的你留下一封信,丢下一笔钱,细细地交代我要做的事:预测着将来谁的孩子考上大学都要送上的祝福。我知道你用这种方式表达你对孩子们的爱,孩子们也因为这份祝福会永远记着你。

我为你写文曰《兰香时你来过》。你走后,你翻译的书《毛泽东传》一直在书店有售。我没有恐惧,原来死亡并不意味着消失,留下的就是永恒。你让我懂得了,生命不在长短,而要努力绽放。

你走之前来过马鞍山,你的妻子非要送我一个银镯子。有托孤的意思。那时,你的女儿才上初中。你赋闲在家已久,心脏不堪重负,但你只能借酒消愁。你喜欢啤酒,曾经作为《人民文学》的主编,你经常会自带啤酒去刘白羽家谈工作。赋闲后,你的心还放在文学上,你推出的那批作家依旧活跃在中国文坛。你为文学而生的眼光,仿佛就是用来发现新人的。每次去你家,靠在二十一层的窗前,一边看着车来车往,一边听你聊着文学,入耳的湖南腔夹着啤酒味弥漫在你的书房。你的书真多啊,四壁的书就是你的境界,你让我看到一个人的高度不是职位,而是见地、目光和不屈的品质,你本来是可以高枕无忧的,但你却要坚守自己的立场,坚守,在你看来是一个男人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必备的良知,清癯的你就有了些伟岸,你用挺拔的脊梁证明了自己的高度。

你走了,却在我心中垒起一座高山。为我师的人不多,你是值得我仰视的那一个。你生在湖南死在湖南,后来,我不记得你进没进八宝山,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垠老师,你是一枚太阳,让那些怀揣文学梦想的人有了不落的希望。我不再恐惧,你用自己的生命验证了一句话:有的人死了,但他依旧活着。

之前,我们一家人喜欢聚在一起散步。

母亲你是核心。我们一家人都喜欢围绕着你,你就像轴,我们就是你的轴齿。是父亲的缘故吗?我从小的记忆里,父亲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听你妈怎么说。父亲就是你的应声虫。一回家,我总是听见父亲在不停地喊你的名字,明英这,明英那。你就会嗔怪地对我说:你爸好烦人,一刻不见就喊。什么都要问我。我就笑笑,父亲对你的宠爱无人能及,你对父亲的依恋也绝无仅有。

在我的记忆中,生病是你生活的一部分,病痛折磨着你,但你绝不愁眉苦脸。有人说生病是一种禅修。母亲,喜欢你的人,都说你是一尊佛。你睿智,豁达,善良,你总是微笑着洞穿生活的每一天。而我无论到哪,心里总是牵挂着你,因为你,我放弃了定居深圳。我害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我不想遗憾。每次,看到别人的父母离世了,我就会紧紧地抱抱你,每次回家临走前,我都会大声地喊喊你,我怕有一天我再没妈可喊了。然而,这一天还是来到了。记得你进CT室的那一刻,我忽然就害怕了,泪水奔涌,母亲,你在提前预示我,这一劫,我们终是逃不过了。

那些天,看着医院窗外树上的叶子片片飘落,我知道那是你留给我们可数的日子。母亲,我却什么也不能告诉你,我只能用若无其事的笑安慰你。看着我日见消瘦,你心疼地落泪,那一刻,我感知你的目光,我是幸福的,从此以后,除你之外,再也不会有人给我这种目光了。那些无助的日子,我能使的劲都使了,没有回天之术了,想到即将离别的日子,除了不舍还是不舍,除了悲哀还是悲哀。所有的日子都是灰暗的,绝望的心情,穿行在弥漫的雾霾中,阳光都被吞噬了。那段日子守着怕,守着分分秒秒,守着一节说断就断的藕丝,那本《地藏经》都被念得天荒地老了,母亲,你还是走了。最后的日子你的意识是混沌的,直到离去,我们都没有交流,这是我永远的痛,也许,你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不再留恋你吧。

你终是走了。父亲成了孤雁,他展眉的笑和爽朗的话语都随你的消失而消失了。没有了你,我学会了沉默和忍耐,常常头抵着你的相框,任泪湿了自己,我没有恐惧,想念如树,根将随你而终。忽然想到张洁那篇悼母的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是的,这种切肤之痛,我亦如此。

你对我的好就像冬不懂春的呼唤,懂时,夏已经到了。

你大我六岁,我懵懂,你聪慧,你对我既喜又忧。你喜欢我的单纯,对我无话不说,包括你的隐私,你的所谓隐私都是藏在心里的美好,你爱的和爱你的,都如梅花只闻其香,绝不张扬。没有课的时候,我们俩就会溜出去,学校后面的树林,学校前面的街道,捡人少的地方,你带着我闲逛。大都是你说,在禁锢的年代,你对我来说就是书柜,里面藏了好多书,你一一说给我听,印象最深的就是《简·爱》,她让我明白了爱的尊严。你忧我的傻,你是我的启蒙老师,人生的这一课,因你,我才开始通晓并觉知。如果不是你,我要摸索多久,才能找到开窍的那把钥匙。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你,是父亲的掌中宝,大你许多的哥哥姐姐跟着庇护你。你读了许多书,学养深,情感丰沛,琴棋书画都很精通。你的歌唱得好,古典诗词底蕴更深。你好读书,一直到你走,你还是那句话:带些书和杂志来。你吃下去的文字远远大于你的饭食。你吃得真少,猫似的。无辣你几乎不食。后来,我想,是你的体质太差了,还是你太不在意了,掉进了文字里,你几乎什么都忘了。等你觉察,等你筋疲力尽时,病魔已经控制不住了。

可我实在是太相信你了,你总是对我说:我没事的,好多了。

你总是对我说,别来看我,电话里说说,挺好的。我们就电话里说,说的都是病之外的话。你的声音和平时别无二样,依旧像午时的阳光很饱满,无阴无雨,更没有半点的颓废和沮丧,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哪里像个病入膏肓的人。直到最后我才知道你不行了。

我去医院看你。你的头别在一边,始终不看我。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我很想抱抱你,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你扭转身体眼睛看着窗外,你不说话,我有点难过,这是拒绝吗?我只好走了。走出门外,我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却发现你转过头,目光正牢牢地盯着我。原来,你还是不舍我。你走后,我才明白,你不想我为你担心,你不想我为你难过,你更不想我看见你的脆弱。直到生命的最后,你固守你的底线,不要人知,不要被人怜悯,不要别人的眼泪,你那么从容,没有一丝恐惧,你固守的是你生命的尊严。你只想把自己最好的留在人间。你是最值得我尊重的一位姐姐。

四月十九日,是你的忌辰。你走一年了。

说什么好呢,我不知道,这里面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你死于非命。非命可以演绎出各种版本的谣传和故事,遗憾的是作为主角的你不能为自己申辩,也不能向我们透露你内心的秘密。

旁人就是旁人,流言蜚语也罢,无事生非也罢,说你什么的都有。如果可以,我想象着你会生气,可你似乎是一个从不生气的人。这么好脾气的人,突如其来的不幸怎么会凌驾到你的头上呢?

后来我们才知道,你努力的背后,掩藏着你的卑微,你可以奉献,但不可牺牲。你把世界看得太简单了,只有勇气是不够的,你没有做成英雄,却厄于情。为你哀,为你殇,为你遗憾,为你可惜。正当年华的你,有更多的事可以做,有更多的人需要你。你走得有些自私。

为你开追思会时,有人落泪了。我记得当时我说:别人怎么说,我不知道,我们只记住了你的好。公交车上有你的照片,作为马鞍山好人,你年年无偿献血;你南京的大嫂病危住院,两年里,每个大礼拜你雷打不动去照顾她;协会里的事你当家事,随喊随到,从不推诿,心甘情愿为大家服务。为工作上的事,别人发你的火,我也发过你的火,请收下老姐的道歉。

你去了,常常觉得你就在身边,你包容的微笑就是留给我们最好的纪念。

老爷子,你终是走了。

那么多人的作品,少了你的眼光,还会成长吗?那些可以为文学发声的场合,没有你,还能振聋发聩吗?抬头看看星,最亮的那颗肯定是你;尋觅丛林,最坚挺高大的那棵肯定是你。你用自己的高度奠定了马鞍山文学的高度,从始至终,你只为文学而生,你为文学事业而执着的精神不知照亮了多少人。现在,这盏灯熄灭了,你让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文字就是你的生命,写了那么多,发表了那么多。所有的文体你都涉猎过了,小说,散文,剧本,报告文学。大刊物上过了,电影拍了,剧本演了。著作等身的你唯一的心愿就是扶持新人了。

是翠林山庄,那个离市区有点距离的公园,潦倒不堪的老楼,却用寂寞收住了一群又一群作家的心。你取的是它的便宜,不用作者掏钱,你取的是它的环境,在这个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作者只能死心塌地伏案创作了,作品就是这样出来的,书就是这样出来的,作家就这样出来了。你像个父亲看着那群尚有玩心的作者。门窗漏着寒风的夜晚,你带着老花镜,靠在厚重的棉被上读大家的稿子,读到好的你会露出笑意,读到差的你会让他们改。晚饭后,我们跟着你去散步,聊的都是文学。现在想想,那样的日子虽苦犹乐,至今难以忘怀。

后来,我做了作协主席,酸甜苦辣后,多少次我有过退意,你对我说,如果你不想我早点死,你就断了这个念头。答应你,是感念于你对文学的忠贞不渝。我在前面走着,你在后面跟着,那杆顶在我后背的枪,既坚定又温暖。

你聪明睿智有超强的记忆力,读了太多的书,看了太多的文章。你写了那么多文字,可一部自传体的回忆录《断崖残章》还没写完,你的颈椎就将你放倒,再也没能站起来。

每次去看你,都知道你很难挨。只能卧床的你,不能读不能看不能写,枯燥已在第一时间剥夺了你的生命,如刀刈着你曾经葳蕤蓬勃的精神园地,花谢,草枯,鸟儿不再歌唱,你的胳膊和腿居然都萎缩了。无聊的时候,你就背古诗,哼哼古曲,想想过去。我们每次去看你,你都会说:快走吧,天色已晚。有一次,你终是说了实话:你们待长了,我心里难过。你湿润的眼角漏出你柔软的内心,原来,再坚强的生命都抗不住肉体的折磨。无奈还是无奈,我多想把你拖起来,让你站起来,让你如一面旗子飞扬出你从前的神采。

冬日的一天,你走了。你这一去,文学就去了半壁江山。大江奔流,残阳如血,无边落木萧萧下。

你如雪的文字,依旧纷繁,你矍铄的精神依旧丰沛,你多姿的情感依旧缠绵。原来,人不是向死亡的路上走,而是不要向坏的生命方向去,而你做到了。

你们都是我夜空里一颗颗璀璨的星,来,绝非偶然,去,一定是必然。你们的来,如火光曾经擦亮过我的生命,你们的去,让我备尝生命无可逆转的伤与痛。就像一列前行的火车,走得好好的,在不同的站台,突然下车的你们,犹如生命的背叛,永不复回。你们的一瞬一息,留给这个世界的却是一生一世,你们让我看见生命的短暂与无常,你们让我看到生命只有这一个方向,那也是我的归处。唯有此念,我释然的心方可前行。不畏将来,不念过往。是的,你们依旧在我的心里,如一颗不曾泯灭的星继续温暖着我,照亮着我,直到我与你们相聚的那一天。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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