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叶尘
老屋
外地或是山区的人,要寻到我家老屋,是不易的。你可以走陆路,但免不了江河挡道,得过几趟渡,绕是绕不过的。如果你是极少过渡的,那大可欣赏一下湖乡风光。河流或许沉涵着碧玉,天则蓝得像缎子,草木花鸟无一不给你水灵清秀的印象,舒目一望,高天阔地,丽日长河,也有可看之处。
如果走水路,则真是四通八达,你可从长江进洞庭,浩浩荡荡总归有一道水送到。我们那里祖辈的人叫地名都叫什么什么垸,江湖环绕,为挡洪水都沿着河道修着高高的堤坝,被堤坝围住的地方称作垸子。到了我们那个垸子,你也不一定寻得到,去过那里的外地人都说,大大小小的井字,真把人的眼都划迷糊了。那是,井字形的田陌,井字形的河道,井字形排列的村舍,延伸了去,直到天之边。
垸子里河渠密布,直贯千里,却多是人工修建,称之为内河。内河通外河(天然大河),便于引水灌溉,所谓“大河涨水小河满”,形容我们那里最为妥切。村庄皆依河而建,村舍多坐北朝南,一字排开,极其齐整。老屋的所在便是这无数的村庄里,取名曙光村的一个,依建的河渠称幸福渠。这村庄什么时候有的,我也不知晓,若单论取名,想必要联系到那质朴而又充满着朝气的八十年代吧。而这,正是我出生的年代。
老屋在我出生头两年便有了。怀揣着勤劳致富的念想,人又这样乐呵能干,高且壮的爷爷领着我年轻的父母,砌起村里第一个土砖瓦屋。基底及往上一米左右用红砖砌,再用土砖往高里砌去,最后用红瓦盖顶,呈人字状,适合多雨的洞庭湖乡。老屋正面的窗户是三扇式玻璃窗户,背面却仍旧是窄小的木格窗。这种半时新的屋,多少有点穿对襟褂配皮鞋不洋不土的味道,但同别个黑咕隆咚的茅屋子相比,还是极打眼的。
老屋总共四间。西头那间作灶屋加猪圈,烟囱处开着天窗,接通天光和空气。阳光可以从上面射进来,雨却进不了,而极富诗意的袅袅炊烟就是从这升起,消逝在苍穹的。灰尘浮游在海碗大的光柱子里,雨啪啪打在瓦上不停跳舞,都曾让我作过不少痴态。
接着灶屋,便是睡屋、堂屋,再睡屋。人有八口,睡屋只两间,自然有些拥挤。但在童年的我看来,却正合适,从这个床跳到那个床,和姐姐们脚对脚蹬单车,热闹极了。
堂屋面积稍大,屋梁架在堂屋正上方,用木质极好的水杉做成,方直浑拙,披着红布。屋梁上得好,则宅兴人旺。我没见到老屋上梁时的景象,据说是颇隆重讲究的,须得请好日子。堂屋正门,亦是杉木做成,极其粗重,并不漆色,粗重也罢,拙朴也罢,由着木本来的性子。清早开门,天黑关门,“吱呀”一声,好不庄重。爷爷是不准我们拿开关大门作戏耍的,况且小时须用上吃奶的力气方能请动它。木头做的门槛有尺来高,出入门户,自然便要小心抬脚,不由得不庄重。外侧另有两扇一米多高或木或竹制作的栅门。挡鸡挡鸭,免得四处屙屎影响洁净。平日只要不是出远门,拉上栅门便可,讨米的、划家龙船的、耍猴的、算八字的来了,敲敲栅门,无人应答,即转下家。如此,家家平安无事。
正门往里,均为泥地,靠后墙,是竹篾做成的谷仓。这谷仓储存了一家口粮,还供养了不少其他活物。有老鼠,有鸡在里面做窝生蛋,还有蛇爬进去过,蛋没被吞掉的话,有时会养出鸡仔来。谷仓给养了老鼠,老鼠却把仓咬得稀烂,很不厚道。
谷仓旁边,开着后门,单扇,较前门轻薄。屋后,种着一排水杉,这种树主干圆直,叶片齿状密而舒展,春作鲜绿颜色,夏则浓荫翠盖,秋渐枯黄,冬日软厚一层落叶,太阳晒得热和,躺到上面很是舒坦。杉木木质极好,密实,长成需时日,要得到好东西,是着不得急的。况且平原地方,风大,杉树能挡风,也不易像其他树木一样被连根拔起,又不生虫,人多爱惜。这里还多种杨柳、桃杏樹等,一到春时,繁花柳絮,近水人家,倒也明丽。
夏日,坐在后门槛上歇凉,过堂风一来,爷爷就嚷:“哎呀呀,凉快,当得呷肉!”爷爷奶奶常在这里搓草绳,打草鞋,还编芦席,编芦席为的是挂在土砖墙上遮风挡雨。到底是土砖,雨一淋,日一晒,年久便蚀去了不少。瓦屋顶亦坏了不少处,天一落雨,就得搜盆腾桶接雨,帐子上也到处都是黄渍了。而且土砖上有很多洞眼,我以为是蜜蜂打的洞,现回想还值得疑惑,但那时天一暖和,蜜蜂就钻进钻出,极像其所为。我爱用罐头瓶子,装上油菜花,斜罩着洞口,再把竹签伸进洞里,蜜蜂受刺一出来,刚好就钻进瓶子里。有时瓶子里密密麻麻上百只蜜蜂,多被养死,造了不少孽。
家家的大人小孩都爱坐在这后门口。屋檐接屋檐,大人们可边做手边的事,边讲话,小孩子张口喊一句,伙伴们便有应答,不必串门。谁家吵架骂娘,远近邻里都晓得。譬如,上头那家的堂客拿着菜刀把她吃国家粮的老倌追得四处转圈圈,还把一件中山装剁得稀碎,据说是镇上一个堂客送给他老倌的。又譬如,下头一家父亲偷用了儿子的种谷,父亲和儿子打起架来了,父亲自然打不过儿子,便喊起天来:“天呃,你来看啰,崽打爷(ya)啦——”还有哪个夜里听得清清楚楚,那个罗四矮子去拔周寡妇的门闩。又有渠对面人家继崽与亲女不相和,天天打架,一打架那亲女就骂:“河那边的野崽子!”终于把继崽骂得不知到了河哪边。还有谁又吃了农药,谁又发了癫等等事迹,一家家传去,当中亦有长舌的,爱好添油加醋,而多数则是对人怀了怜悯,为人生添了不少慨叹。就是这样又安静又折腾地打发日子,朴实当中有粗劣,粗劣当中自有各种温存,种种皆看惯平常。
这里屋前有条小河,家家屋后还有口鱼塘。水滋养了平原人,但水也有不少害处。这村子里,每年淹死的小孩子不知有多少。东头一家,全家出去搞双抢,留着两姐妹在家玩耍,小的失足掉进塘里,大的去扯,一起被塘吞了。西头一家媳妇,很不容易生出了儿子,却不留神淹死在屋后。连我亦曾几次淹水,差一点便死去。人一死,哭天抢地,几欲不活,临了,还得一把土埋了甚至一把火烧了,依旧出工生活。年年如此,演着这悲痛的事,似无可避免,照旧都听天由命。
塘后是一丘一丘的田地,四四方方。田分得规矩,自家田就在自家屋后一竖排,家家都有十几二十亩地,远近干湿都合公平。一年四季,男女劳力几乎日日在地头田间,收下许多粮食,大部分作了国家粮,剩下的保得身体的温饱,安安心心做着这实诚的农民。等老得不能动了,便和已是风烛的爷爷一样,成天成天地坐在后门口,张望着辛劳一世的田地,等待着另一个世界的召唤。这田地却依旧春来回绿,秋时放黄,冬日飞雪,任天时做大文章,而一个人怕是连断章残句亦不算。
年纪大些,我有时也独坐在后门口,却被另一种召唤所诱惑。一年四季看太阳从东边地平线升上来,又从西边地平线落下去,天高地阔,秀水平畴,这样水土养育的人自然不缺少坦荡、温和、善良的品质,但未免活得空虚单调,没得起势,没得低伏,没得蜿蜒,没得山重水复,把人的心也都看得空空落落,像是一生将如此袒露无疑,世世受着这土地的役使。若天恰是一种灰冷的色彩,则人的感觉就更空旷苍凉了。作为年轻的人,看太阳的日子还有许多,便总想要做出这样的豪情,做一回壮士,一去而不复返。这一去,自然有些东西是再不复返了。
呷饭
我家灶屋与猪圈同在一间房内,且无墙阻隔,虽如此,却没有臭烘烘的记忆,大概是每日清晨和黄昏,爷爷都把猪圈打扫冲洗干净,又勤给猪铺新草的缘故。猪和人都在这里进餐,倒也其乐融融。爷爷看着猪的吃相,喜得食欲分外好,几大碗南瓜,哧溜就碗底朝天。而猪看到人吃饭,则腾地跳起搭在猪栏上嗷嗷直叫。
我家是不愁吃的,一餐七八个菜碗是常事。粮食不用说,都有吃,肉也不用说,都吃得少,连蛋花都难见,而四季菜蔬足不足,就跟人勤不勤快利不利索关系大了。从我记事起,爷爷把他渐老的时光大多穿梭在瓜架蔬棚间,不仅自家富足,还管姑妈家的吃菜,多即分送周围邻居。奶奶则围着灶台年年月月日日餐餐,把饭菜齐整侍弄到桌上。我小时看到别家人,桌上就一二个菜碗,老想他们怎么不爱吃菜。
饭菜摆好了,奶奶就要我叫菜园子里的爷爷吃饭。我一叫:“嗲嗲——呷饭嗒——”爷爷必定会回我:“哦——呷蛋嗒——”我再叫:“不嘛,呷饭嗒——”爷爷又回:“哭嘛,呷蛋嗒——”祖孙俩日日如此,不知厌倦。
我家吃饭时,很是热闹。老老小小四方八口,爷爷讲,一桌好席面。加之东边屋里端个碗来,西边屋里端个碗来,甚至连幸福渠对面的乡邻,也把饭碗端过桥到了我家灶屋里。端着饭碗走人家,这并不稀奇。来了,吆喝夹上一筷子,或从来者碗里扒拉一筷子。父亲的酒亦极好客,横竖要劝人咪上一口,对起味了,拿酒杯添碗筷,高谈阔饮,引得人越来越多,直到酒醉醺天,误了工夫引得各自的堂客责骂。
我们家的饭桌上有个常客,胡子拉碴的,却叫“满妹叽”。若干年后,他娘老子死了,我爷爷也死了,他仍是胡子拉碴的“满妹叽”,全然不知有岁月这回事。他整日里游荡在外,他娘也放得心。他晓得两件事,一是哪里有饭吃,二是吃饭要做事。不论红事白事,没声气地坐到席面上,吃完了再不碍人事。如果喊他担水搬重什么的,有多大力使多大力气。不论男女,见到老的一律叫“嗲嗲”,壮年的一律叫“爸爸”(发音为二声,在我们那是指伯伯),見到小的他也唤人家“满妹叽”。村里人并不嫌弃,只没事拿他说笑话。“满妹叽,跟你找个堂客,要得不?”“满妹叽”信以为真,就问:“堂客呢?”说笑话的随手一指,“满妹叽”就要去抱,搞得被抱的堂客们边躲边笑:“要死啊!”无席面吃,“满妹叽”则常在我家,爷爷定会添副碗筷,且要我们让开,让他坐桌子边吃。“满妹叽”的手夹不稳菜,爷爷拿起碗来倒半碗在他碗里,“满妹叽”则“嗲嗲——嗲嗲”喊个不歇气。吃了饭,见到我家出工扮禾什么的,“满妹叽”自己挑起箩筐就到田里担谷去了。
我们家的饭桌上当然也有生客。“破铜烂铁鸡毛鸭毛兑火柴洋盆”的货郎,“补锅啰——”“修伞啰——”的师傅,还有讨米的、耍猴的、划家龙船的。这些四方客,肚里若正唱空城计,作个揖向吃饭的人家讨口饭吃,这在双方都好说并不为难。我奶奶常为着多兑一盒火柴,同货郎议论半天。及至生意做成,奶奶仍在灶上做饭,货郎就坐在门槛上歇气,讲些零碎话,讲熟了或正好是娘家一个垸子的,便极力招呼吃碗饭再走,全然忘了算计这碗饭兑得几盒火柴。有一年,爷爷收留了一队耍猴的,河南人,黄昏和晚上就在我家屋前晒谷坪里敲锣耍猴戏,村里远近的人都来看。耍完就睡在灶台底下,这里比别处暖和,再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有处容身且不受冻他们很是高兴。爷爷同他们讲话,我就边吃红薯边用脚逗猴,几只猴忽地向我扑来,河南人急忙把猴抢走,幸没被抓坏,但几乎吓傻了。还有一年下着雨,一个蓬头垢面似癫非癫的男人跪在我家门口,也不说话。爷爷似乎很能懂得他的意思,招呼他进来并给他装了满满一洋盆饭菜,那人头也不抬地吃了。也是不做声,又跪在门口磕了几个头走了。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我都记着。全然因为这些事跟老屋是连在一起的,使我回忆起来温暖又安详,在那时也并不令人觉得诧异,或是值得宣讲。
婆婆老倌
爷爷奶奶的睡屋,一横一竖地摆着两张极简易的木床,一个老式暗红漆铜锁衣柜。我童年的夜晚,从襁褓中开始,便多是在这儿度过的。爷爷奶奶各睡一床,除非来了客人不得不腾床。在奶奶这儿常年四季对爷爷生气不言语,很少叫爷爷“老倌子”,而只叫“他哩爷(ya)”。说个什么要我们代传,却每日每餐从不间断为爷爷做好饭菜,生病时送汤送药。爷爷若想夹菜给她吃,她则偏偏坐在灶底下吃茶泡饭。在爷爷那里,一面恨责奶奶古怪,一面又常作怜惜,若有客人送他灯芯糕、芝麻坨等包封时,偷偷使唤我们塞到她嘴里。两人若有事要上街,一个前一个后,隔着百八十米,谁也不跟谁说话。两个人别扭到老,也没谁觉得不对。在我,则时常思量两个极好的人为什么不能相好。
从我记事起,我就是跟爷爷睡一个床。夏夜,爷爷总是摇着扇子,同时讲着“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的故事送我入眠;而冬夜,农村人熄灯早,有时难以睡着,爷爷就出算术题给我做。爷爷没读过书,算术却很让人称道,搞食堂时,爷爷当会计,算账全靠心算,从未出错。爷爷出的题很厉害,我每次借口解小手,偷用笔算才能算出来。爷爷对于我能算出他的题感到惊异和欢喜,他总是不能看到我已长大。每次我都会得到一毛钱的奖励,第二天非吃光不行。
平原的夏夜,有蛙声,有萤火虫,还有满天星子下禾苗噌噌在长,很光亮也很是热闹生气,睡起觉总踏实些。而冬夜那么漫长,悄没声息地,或者北风哇哇地吹,远处一两声狗吠,或者狗在雪夜里叫上一夜,都令人有些害怕,小小年纪就感觉到一种神秘的空旷和凄凉。我是怕黑的,黑夜让我眼前产生许多恐怖的幻象,我总觉得床会漂动,在这个旷野中,黑茫茫地漂着。吓得怕了,就不停地哼哭,叫爷爷把电灯扯亮。开关线在奶奶那边,爷爷实在无法了,就喊:“婆婆子,扯亮算了,拿这个小化生子冇办法。”奶奶其实也没睡着,伸手就扯亮了。灯一亮,所有的幻觉就消失了。
我爱的还是阳光底下的物事,实在是明亮温暖而且热闹,况且又有爷爷。菜园子里,黄瓜花开了,爷爷说不能摸,一摸就不生黄瓜了,至今我也不能明白为什么摸了黄瓜就生不出来了。我也真没摸,至多摸了那么一下,所以爷爷的黄瓜吊起来又长又壮,不像是黄瓜,倒像是丝瓜。冬瓜花也开了,一会就生出胖娃娃了。南瓜藤则四处爬了去,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没有人管。菜园子里的花那么多,一个蝴蝶来了,又一个蝴蝶来了。一个蝴蝶飞走了,又一个蝴蝶飞走了。追着蝴蝶,我又跑到田野里去了,田野里的花也真多啊,油菜花啊紫云英,都是这么大片,说不出的热闹。这么多花儿,都笑似的。怎么不笑呢,开什么花结什么果,然后再开花结果,日子就是这么样的。
比我还早就跟着爷爷的,有一头大水牛,白色的,跟爷爷头发的颜色一样,牛角又弯又长。爷爷少年时即从湘潭一路讨米、做长工,行到此处安身。安身后的头件顶重要的事就是置起这头牛,然起初不过是一条小牛犊。这小牛犊不负爷爷所期望,长得极其健壮而且漂亮,一年四季,该犁田犁田,该吃草则吃草,从不瞎闹腾。大而亮且温和的眼睛,把这人世间一切的苦和乐都消融掉了。夏天闲时,爷爷牵着牛,牛驮着我,到荷塘里洗澡,坐在牛背上还能摘莲蓬吃。爷爷把牛刷了又刷,比人还干净清爽。爷爷每天对着它说了许多我觉得应该对奶奶讲的话。后来,这头牛老死了,爷爷也只是安静地把它埋了。大水牛死去时那双眼睛仍旧大而亮且温和,只是蓄满了泪水。我记得爷爷死时,他的眼角也有一滴清泪流出。后来,奶奶也要死了,我们唤她,她再不能睁的眼睛,缓缓流下泪来。
其实我跟奶奶也相亲的,只是爷爷脸上的着色总是暖和的,而奶奶则有些清冷。奶奶是个独女,父母早逝。至于她是如何嫁给做长工的爷爷的,我从未问过,在我看来,他们一直就是婆婆老倌,这没得什么好问的。十岁时,我换作和奶奶睡一床。我常偷了她的钥匙打开藏在那个老式衣柜里的包封,她知道了也并不真骂我,有好吃的还悄悄给留上一份。冬天的时候,她总把我的脚捂在怀里。我平常总喜欢把脸埋在她的膝上,和她一块儿碎碎叨叨。有一年,我不该听信一个碎嘴婆的话,做了一件极蠢的事。实则我是无心的,我只是随口问奶奶:“爸爸不是你亲生的呀?”奶奶半晌没话,像做针线时被刺痛得厉害,做不得声。后来,我方知晓,奶奶只生了姑妈一个。爸爸六岁时,爷爷从湘潭伯爷爷那把他一路背过来做亲崽。这大概便是奶奶一生种种的敏感和孤僻处的源头罢。
黑崽子
我出生时,适逢实行计划生育。我上头已有两个姐姐,便赶巧成了村里第一个“超女”。满月时,乡政府来屋里,把仓里的谷搬空了。当然,这些都是听大人讲的。但上不了户口,分不了田地,好几岁了还被人叫“黑崽子”,却是记得的。
在我之后,本还有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当然也是“超女”。然这个妹妹长到一岁里头,便生病夭折了。对于这个妹妹,我总有这样的印象:昏暗的睡屋里,母亲抱着她坐在床头,默默垂泪,至于为什么垂泪那时我并不知道。几个劳力从妈妈怀里强行把妹妹抱过去,放在一个木板钉的小匣子里,再钉死钉死,就那么扛在肩上乘着夜色不知到哪去了。这样的印象,我不知从哪得来,那时我还太小,便怀疑这是我后来的想象。
实际,母亲夭折过的孩子,并不止这个妹妹,有好些个,其中有个成型的男胎,在田间生产时,落在田头。我从不敢问母亲,听奶奶她们讲起,我也从不细问。我小小的心里,也极难承受这样的故事。而母亲过早的离去,与这沉重的生育又岂无关系?
为了生下弟弟,父亲驾着船带着大肚子的母亲在外湖风里浪里漂流了大半年,因窝在船上不得舒展,母亲的脚肿得冬瓜一般。弟弟出生后,家里的家具碗筷全被搬空,我还记得母亲一边哭一边清扫残局。不止这些,差点还上房揭瓦了,乡邻把楼梯都藏起来,蜂拥推搡,老屋才免遭此难。还有一辆凤凰牌单车,也被邻居藏在草堆里,幸免于难。即便如此,家里还是摆了酒庆贺,请了皮影戏还愿,我也因此得到一双客人送的水红色凉鞋,欢喜了好久。弟弟出生之前,母亲不止一次被村里一恶妇骂为“彻代子”(绝代之意),常为此而偷着伤心哭泣。因此,母亲为生出弟弟命也可舍下的,而终于,出了这口气,自然要庆贺。
许是因为母亲怀着弟弟时颠沛流离,弟弟先天不足,感冒肺炎折腾不休。打针的护士看着弟弟的干屁股发怵不敢下手,因为屁股的两边各凹进去一个深深的洞,皆是打针打的。后来,又查出弟弟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就那时的医术和家底,这对父母亲又岂是一个晴天霹雳可言说。母亲在菩萨面前跪了三天三夜,从此日日插香祷告,每月初一十五,还要屋前屋后,四处焚香,烟熏缭绕,正门的神符和避邪镜亦成了我家老屋独特的标志。
弟弟睡覺的摇窠不是摆在地上,而是摆在父母睡床的中央,父母各睡摇窠一旁,占着床极小的一角。只要弟弟一哭,必有一人伸出手来摇动摇窠,一夜不知要有多少次,而弟弟彻夜啼哭的夜晚又不知有多少。母亲除了从不间断地焚香祷告,奇方怪药不知用了多少。我记得弟弟吃过一段时间泡在粪缸里的鸡蛋,也不知这是哪个江湖郎中的缺德主意。如果能用自己身上的血肉做方,母亲必会毫不迟疑的。弟弟长到五六岁里,竟奇迹般红润壮实起来,再无其他病象。乡邻皆说是菩萨保佑,母亲揪出血的心,也终于松缓下来。
对于这样一个得之不易的男根,怎不会看得重些。年少时的我,却总是敏感。总想象自己出生时,父母便是嫌弃我的,总想象我的第一声啼哭是怎样让我父母那充满期待的脸瞬时间跌入到失望的阴晦当中。越想便越不能自已,为什么父母总是带弟弟走亲戚,从来不带我?为什么父母只给弟弟买好吃的,不分给我一些?为什么那么娇惯着他,任他霸道横行?有一次,我故意把一篇关于重男轻女的文章,大声念给母亲听。母亲听得笑起来,笑后又半晌没做声,而在这无声里我却又听到那吞到肚里的叹息。
在母亲离去许多年后,我不断地要去想——只要母亲还在,我要做她懂事的女儿,不再和她唯一的儿子争爱;只要母亲还在,我愿用我的血肉做方,用我的寿命交换;只要母亲还在,我愿替她日日跪倒在菩萨面前。
只是我不知道,这人世间的祸福,是否真由那个冥冥中的菩萨在主宰?如果真是,那他就是一个善恶不分、穷凶极恶的家伙了。要不为何在我们认为壮实的弟弟幸运地摆脱了病魔扼制的时候,病魔却在他的内里悄悄地恶化,以至不得不贱卖房产,筹措天文数字般的手术费;而当以为一切都好起来,母亲该享福的时候,那个叫“癌”的魔鬼又夺去了母亲的生命……
失去的房子
我的父亲是极富浪漫和幻想的一个人,而母亲则坚韧务实,一个慢一个急,生活的担子一日比一日重,其间的摩擦是不可免的。父亲和母亲吵架时,父亲总是要背起那副棉花匠的行头离家出走,他骨子里做英雄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他总做着不切实际的事,他一度想要拜师学医,练习神打巫术,以行走江湖,为人又极慷慨,师父费都不知出了多少。然则他的计划是不能实施的,毕竟我们的成长依旧摆在他生计的首位。父亲便时常把他做英雄的豪气在酒里催发出来,酒下了肚,无论是医学还是看相算命,或是武功打斗,在他这确乎称得上无人能敌,在他人则添了几分笑料,常有瞎闹起哄者逗得父亲越发地舌头打不了转。当母亲一人艰难地进行着农事时,父亲则不知在哪个田间陌头睡觉,甚至滚得一身的泥水。
为合得他那浪漫的个性,父亲做事讲个好看,但实力差强人意,便往往顾得了面子,顾不了里子。父亲曾花了不少时间用在我家田陌的修砌上,费工夫不说,只是赢得的一些赞美给了父亲虚里叭叽的荣光,然种在田坎上的碗豆苗黄豆苗却不知弄死了多少。父亲还不顾爷爷的劝阻,欲进行水产养殖。他租了一台推土机,花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修成一个五六亩见方的鱼塘。他对这个鱼塘做了精心的设计,四周要镶嵌好水泥板,中央有造氧机,设计自然是不错,然钱却没得出处。唯一的办法,便是借。在他的想象里,白花花的鱼和红绿的票子已是到手了的。然则父母日日守着鱼塘,却未能阻止鱼翻塘,连着几年血本无归。
父亲最大的梦想还是一栋崭新的二层楼房。在农村最能证明一个人功业的事,莫过于房子,以父亲的个性自然不会屈就于红砖平房。我们的老屋也确乎老旧了,它的光鲜早已不再。而且我们都已长大,老老小小挤在这益发显得狭小的老屋里,特别是看到周围邻居都砌起了红砖瓦屋或楼房,这确实是令父亲难以忍受的。进入九十年代,父亲便开始着手新房子的建设。先制作好泥砖,泥砖架起的长城,摆满了几个人家的晒谷坪。泥砖晒干后,爸爸不知从哪学到了烧窑的技术,进而成功烧制了一窑火红的砖。从这一点看,父亲还是很有些聪明的。这番成功,也为父亲的酒杯注入了更多英雄的气概。
爷爷日渐衰弱,无力再帮衬父亲,也无法再管住父亲。尚未等到时机成熟,父亲便举债建设新楼房,老屋就是这样无声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除了爷爷常在那一堆废墟里翻翻捡捡,这些后辈都没有对它作任何的凭吊。我们在债台高筑的情况下搬进了明亮的新居。到父亲当家时,借钱都得付较高的利息了。而我爷爷那时,家里有富余,借出去的钱,有的连本都没收回,更没想过要高利息。后来父亲湘潭的亲生父亲病故,家里竟拿不出一个钱可去奔丧。父亲借了邻里五百元,但须得一月后按时奉还。父亲匆匆奔丧,却将这五百元丢失在不知哪里,倒是湘潭的伯伯打发了二百元回家。一月后,父亲仍旧无力偿还,乡邻并不为母亲的告求而软化,坚决到我家谷仓将粮食拖走抵债。
搬到新楼房不久,爷爷便生病死去。再后来,因弟弟先天性心脏病恶化,我家又不得不卖掉了父亲的楼房。父亲每日每餐的酒杯里除了郁郁不得志的牢骚,就是因酒精催发的宝刀未老的气概。一个人垂垂老矣,再无實现其愿望的力量,当父亲端着酒杯,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苍凉和遗憾。之后的许多年,父亲和母亲,以及走入社会的姐姐们,奋力要挣脱的,便是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滚雪球般的债务。而后母亲在坚忍与艰难中耗尽最后一丝心力早早离去时,她为之付出毕生的三个女儿和她唯一的儿子尚未成家立业。
生命一代一代延续,往复循环。爷爷的艰难离我甚远,我见到的只是爷爷暮时的安详与平和。但却识见了父母从依托爷爷的帮护到肩起这人世的担子,父亲走向暮年,母亲早早走向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再肩起人世的担子,分散在四方。至今,无论住在什么样的屋子里,我也极难有在老屋当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富足、平和。长大后的我时时抚着老屋的每一扇窗和门楣,且行且思。我的身上糅合着又冲撞着的沉静又急躁、宁和又忧郁、自强又自卑、好幻想又实在等等的性格,这自是有其根脉上的渊源的。而今,无论我被这尘世涂抹了怎样的颜色,有一层底色却总不会变,这是老屋抹上的最初的一笔。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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