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陶永喜
我们家的一天是从父亲响亮的漱口声中开始的。我家屋左手边有一眼水井,清冽甘甜。父亲早晨从井里舀水漱口洗脸。父亲漱口时喜欢含一口水在嘴里,然后仰起脸,张开嘴,“呵啰——呵啰——呵啰啰……”的声音就从他嘴里此起彼伏地散发出来。水井挨着一口水塘。塘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春天开出粉红色的花儿,秋天结出黄嫩的果子。桃树下生长着一丛四季常青的菖蒲,修长的叶尖上落了矜持的蜻蜓、俏皮的蝴蝶。这些,给我们增添了许多乐趣。父亲漱口的声音像宽大的鸟翼扑过禾场坪。其时,晨曦渐露,鸡鸣犬吠。我们该起床了。
我们家过廊的板壁上,钉了一块长而扎实的板枋,中间垫了几个指头大的支点,构成一个大刀架。那是我们家放刀具的地方。闲时,套刀、柴刀、禾镰刀等在此有序排列,安身立命。不遠处的木架子上,整齐摆放着猪菜篓、背篓……厨房烧火的铁夹必须放在火塘边,扫帚必须端放在门后墙角里。如果哪次发现这些家什不在原地,父亲必拿我们几兄妹来严厉审问,要是最后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个糊涂虫将扫把与柴火混在一起了。父亲就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走来踱去,左眼皮不时地跳动,显得很不高兴。看起来,他更像个失败的将军。最后,他会说,好习惯,是养成的。完了,还不忘叮嘱我们,晾在小竹竿上的洗脸帕,四角要扯正。
母亲在他后面嘀咕,你哪,恨不得那笼鸡仔仔也听从你的号令,排队出操。父亲听了,轻轻咳一口,嘿嘿一笑,说,我是没空,要不,也教教它们的规矩。人畜一理,都有规矩的!
母亲当然知道,菜园子里的瓜架桩子要整齐划一,收割黄豆不能像别家连根拔起,要一棵一棵地割。一次,母亲锄地回家晚,忙着做饭,顺手把没洗的锄头挂在柱头上。父亲发现了,大发脾气,对母亲好一顿数落。父亲督促母亲立马整改:将锄头刷洗干净,重新挂上。
小时候的一天,不识字的母亲指着板壁上的两个白色粉笔字,问不识字的我,识得那两个字么?我摇头。母亲望我一眼,微微一笑说,是你爸爸的名字哩,你爸爸写的。以后你要展劲读书!听母亲的口气,她是很佩服父亲的。
那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多,口粮少,日子过得紧。嘎婆(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嘎婆眼睛看不见,年纪也大了,起动不方便。每到吃饭时,父亲教我们必需做的功课,先给嘎婆盛好饭,夹上菜,将饭碗送到嘎婆手里。然后,我们才极具仪式感地齐整围坐在饭桌旁,开筷吃饭。嘎婆平时也不闲着。我们盘绕在她膝旁。她唱山歌给我们听。“夜里黑,日里亮,月光照着读书郎。”“萤火子挂灯笼,好吃懒做一世穷。”嘎婆爱喝酒。父亲是不喝酒的。父亲就想办法去供销社给她买酒。嘎婆抿酒的时候,父亲问她:娘,酒好么?嘎婆嘴里的牙齿差不多脱光了,笑起来嘴角漏风:酒好,荣(浓)!寒冷的冬夜,父亲会吩咐贪恋火塘的大妹小妹:莫捱,给嘎婆焐被窝。嘎婆的冬天很温暖。体弱多病的嘎婆在我们家生活得很快乐,一直到她八十高龄去世。嘎婆去世的时候,我在外读书。嘎婆病重的时候,为便于照料,父亲在嘎婆房里摊了个地铺,守候着。嘎婆葬在离我家不远的山上。每到逢年过节,父亲会给嘎婆这些去世的先人摆好桌席,盛上饭菜,倒上酒水,架好筷子,叫上他们回家一起团圆。父亲相信人是有魂魄的。人去世了,魂魄还在。亲人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去世的亲人从不曾远去。
夏天,苍翠的山顶上白云缱绻。蜿蜒的小溪边青草连天。催禾虫在桃树上叫得欢喜。整个世界变得生机盎然。那时,父亲再忙也会抽出一会儿时间,陪同我们去小溪里捞虾抓鱼。“青青稻草香,野花开满山。翠竹印山间,小溪水潺潺。童年小伙伴,水边抓鱼欢……”斯琴高丽这首歌贴切地描述了当时的欢乐场景。赶鱼塞坝、干氹捞鱼……水花飞溅,吆喝震天。那时的父亲已经不是父亲,俨然成了我们的小玩伴。把抓到的鱼虾带回家,父亲会下厨露手艺,把简单的饭菜弄得喷喷香。
我对在学校里读书不感兴趣,脑子里成天只想着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玩伴。一直到在县二中读初中了,还经常性地回了家就不肯返回学校。这让父亲伤透脑筋。母亲把我这种不良行为归责于我们那里没有“离娘山”,父亲则不以为然。大概是五六岁时,我吵着要去公社看“人戏”。父亲答应了。那天,父亲从大队伐木场回来得晚。我眼看晚上的戏没戏了,就大哭大闹起来。父亲一把抓上我往背上一驮,急火燎燎往公社方向跑。全然不顾母亲在背后的喝喊。到得公社礼堂,戏早开演了。人太多,四下里人挤人。父亲将我双腿一挎,让我骑在他肩膀上看戏。看到半途,我趴在父亲肩上睡着了。朦朦胧胧中记得散戏后许多人一起走在田间的小路上,黑暗中有田野清香的气息和竹篙火把晃动的光亮。后来才知道,父亲在伐木场扛了一天木,散工后为了赶时间,兑现带我看戏的承诺,饿了一夜肚子。父亲去世后,我回想起父亲那晚上带我看戏的场景,胸口就疼。
儿子在上大学时写过一篇文章,陈述了与我的种种矛盾和摩擦。我才发现我与儿子交流的不足,我作为父亲的不足。相比父亲之于我辈,我感到汗颜!
为了了却父亲生前心念,那年初秋,我回家给父亲修坟。一天晚上,月光躲在云层里若隐若现。睡到半夜,先是听到楼梯“踢哒踢哒”响,然后,听到楼板“嘎吱嘎吱”响,接着,木格窗子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父亲竟然站在窗前!夜里的凉风,把他的脸刮得白白的。父亲向我伸出右手来。我觉得怪不好意思,说,父子兄弟不握手的!父亲笑了笑,转身倏然而去。我醒了。只见窗前月光朗朗,山风微吹。本来我是打算第二天早上回单位的,父亲给我送梦了,父命难违,我再续了两天假。
父亲是从曲溪顺家山过房到上太凼邓家冲的,顺家山陶姓和上太凼陶姓同宗,同供一个祠堂。父亲过房到邓家冲时开始懂事了。邓家冲爷爷家境没有顺家山爷爷家境好。父亲日子过得苦。后来父亲回忆他当时的生活是“日里两担柴,夜里蓑衣当铺盖”。父亲过不惯,一天,偷偷跑回顺家山。顺家山到邓家冲上界下坡七八里山路,年幼的父亲不害怕。回到顺家山,父亲不敢进屋,悄悄地躲在牛栏屋里。后来被挂牛草的顺家山爷爷发现了。瘦骨伶仃的父亲泪水满腮,低声哀求顺家山爷爷:不去邓家冲了!顺家山爷爷心如刀绞,舍不得骨肉相离,嘴上却说,写了抚约的!要讲诚信。当牛做马也要去!顺家山爷爷是个师公,在地方上吐口唾沫是个钉。顺家山爷爷连夜把父亲送回了邓家冲。
父亲还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祖上有一个叫老贵的,家里有两座竹山,一个纸厂,两个焙纸屋。家里靠卖纸送老贵在洪江读书。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老贵母亲洗菜时“扯风”(癫痫病),栽在水井里淹死。老贵母亲娘家有人趁机作梗,诬陷老贵母亲是被老贵父亲所谋害。老贵母亲娘家将老贵父亲告了官。一场官司下来,老贵家竹山当了,纸厂卖了,官司却输了!老贵父亲口吐鲜血,当场气绝。突遭变故,老贵无依无靠,只得在洪江缆子街蓝家商铺做伙计谋生。老贵老实厚道,做事勤快,很得蓝老板赏识。做满一年时,蓝老板问他,老贵,想读书么?我出钱送你。老贵摇摇头说,冒哩,我来做事的。蓝老板前后问过三回,老贵都这样答复。蓝老板说,真是个老贵!那年秋天,蓝老板去贵州收山货,老板娘和小姐也一同去贵州玩。托付老贵守店铺。蓝老板说来回一个月。蓝老板出去的那些日子,老贵白天买货,晚上记账,把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谁知,一个月过去了,蓝老板没回来。两个月过去了,蓝老板还是没有回来。店铺里的货卖光了。店铺的阶基起了青苔,店铺的柜台生了绿霉。老贵心急了,把店铺牢牢地关好,天天到码头上去等蓝老板。街面上有了传言:蓝老板在贵州被“吊羊”了。蓝老板一家在贵州染上瘟疫,全死了……一年过去了,有人就给老贵出坏主意了:老贵,蓝老板是不会回来了!老板不在了,你干脆把店铺盘卖了,拿钱走人吧!老贵憨憨地说,老板不在,信任在!老贵照样天天去码头等候。老板不在,信任在!老贵坚守着这样一个信念。老板待我好,我不能对不起老板。老贵这样在心里告诉自己。第三百九十九天上,老贵终于等回了老板娘和小姐!同时,等回一个坏消息,蓝老板在贵州大山里染上毒疾,客死他乡!老贵把账目钱款如数交给了老板娘。老板娘感激不尽地说,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忠心的人!从此,我们家族有了忠诚守信的好名声。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新中国成立不久,中朝边境狼烟四起。中国人民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在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向朝鲜派出中国人民志愿军……
胸怀一腔热血的父亲毅然走出苗寨,积极报名应征。真是机缘巧合,父亲一九五一年五月跨过鸭绿江赴朝作战。我在六十六年后的五月,随中国作协少数民族作家采风团踏上了鸭绿江大桥。我拍了几张鸭绿江“中朝友谊桥”的照片,回到老家,在父亲坟前将照片焚化了,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再去鸭绿江大桥上走走,看巍峨的钢铁大桥,看大桥上被美国飞机机枪击穿的弹孔,看绿如鸭头的江水,看来之不易的和平世界……
父亲在血水浸泡的朝鲜战场滚爬两年。但他留给我的战场记忆极少。当时,朝鲜战争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战斗仍很惨烈。父亲是炮兵(他右脚小腿上有块手掌大的伤疤,让大炮弹片划的),隐蔽蜷缩在雪窝里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吃的是雪和炒面。父亲和战友们身上的棉衣很薄(一斤棉花),棉帽耳也薄薄的。父亲耳朵因此被冻坏冻聋,寒气浸入骨骼得了寒痨且久治不愈。他们的部队经受了美国“夏季攻势”“秋季攻势”,甚至细菌武器的严峻考验。在大雪没膝的山区阻击美军,一仗下来就减员两万人,一个月因冻饿减员将近三万人,所在部队减员总数近五万人,每三人中就有一人被敌人的枪炮和严寒的天气所击倒。父亲复员后,从不邀功,从不向党和政府伸手,过着平静的日子。经常讲的一句话是,能捡回一条命就是福气了,知足了。经受过残酷的战争洗礼,父辈们的家国情怀与长江、鸭绿江一样浑厚辽阔,与雪峰山、长白山一样朴实高远。
父亲当志愿军前,只读过不到两年私塾。他当志愿军后,眼界开阔了。在部队,他虚心学习,勤奋请教,记了好几本日记、读书笔记,文化水平得到很大提升。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书籍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父亲有在竹子上用柴刀刮字的特技。他一口气能刮一首四句七字的山歌,字体俊美有力。
记得是我在本乡工作时的一个春天。那天清晨,父亲到乡政府给我送潦酸菜,母亲做的。他还带了一个扛柴的木架子。他说种秧谷了,买化肥回去催秧苗。我说,肥料您不用扛,我下乡时顺便用乡政府的车子带回去。父亲听了我的话,变了脸色,严厉地说,你好大的口气!用公家的车办私事!人家要指背骂娘的!说完话,大步走出了乡政府院子。等我缓过神来,追出去,父亲已经买好化肥,用柴架子扛着,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了。崎岖的山路被盛开的山花簇拥着,走在花丛中的父亲——这个抗美援朝老战士,步履沉稳硬朗。望着远去的父亲,晨风中摇曳着的山花模糊了我的双眼……
父亲的山村远离尘嚣。父亲在的时候,分散在四面八方的一家人,一年半载要相聚一次。说是相聚,其实是父亲对我们做考校的时候。我们照样按小时候的样子围坐在桌旁,开家庭会。那时,父亲会告知孙辈们要专心读书、有志不在年高;嘱咐小妹上课要认真负责、不可误人子弟;警告我行事要公平公正、不能欺负百姓;鼓励兄长安心农业生产、犁耙锄头不误人……
他还会单独和我谈话。我是六兄妹中最不让他省心的,也是最不听从他号令的。此前,我劣迹斑斑:小时经常逃学;高中毕业后断然放弃高考,背上一百斤茶叶独自闯荡大西北;参加工作后结识三教九流,喝酒必醉,玩牌必输……当然,也有让他高兴的,那就是我手里一直没放下书。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無尘杂,虚室有余闲。”这是五柳先生《归园田居》里的诗句,也是父亲心中一幅岁月静好的田园图。它引领我们抵达精神原乡。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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