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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岁月熬一罐汤

时间:2024-05-04

龙文辉

几个儿子陆陆续续出生后,父亲就开始熬一罐汤。

熬汤的方法是祖上传下来的,他没有让这个祖传的厨艺失传。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沙罐搁在炭火上,炖煮煎熬。他是费了心血,花了本钱的——土鸡、大骨、牛肉、香料,当炭火露出红蓝色的火苗,汤开始冒泡时,他会用炭盆里的余灰压住火势,慢慢炖煮,说是“大火熬粥,小火炖肉”,罐子里的鸡和牛肉用筷子扎得进去时,表明火候刚刚好。这时,父亲会将鸡和牛肉捞起来,沥干,放凉,然后将鸡肉从骨架上剥下来,解刀,大骨和鸡骨架用刀背敲碎了,装进一个布袋子里,再放到砂罐里去熬。牛肉横切成厚厚一片片,用大碗装着,吃的时候,边吃边添,各取所需。开吃前,还有一道工序,他拿出一个小纸包,将包里黄褐色的粉末倒进汤里,据说这些粉末是中药材配制的秘方。我问过父亲,大骨和鸡骨架干嘛要用布袋包着,他说汤要清亮,就得这样。父亲做的汤就是好喝,滑滑爽爽,清清亮亮,吃起来浓而不腻,只有鲜香味,没有一点腥味,那鲜香味能钻到骨子里,像老酒一样酿成恒久的记忆。这汤一熬就是几十年,积淀了足够的人间烟火,把深深的父爱浓缩在了汤里面。我知道,他是无数次尝试过这汤味的,他不断地添加炭火,精心调制,他要熬制出一罐浓淡适宜,香浓味美,适合全家人享用的好汤。

如今,父亲老了,风烛残年,思维、行动迟缓,生活自理能力一年不如一年,许多表现就像小孩子。该吃药了,我给他倒好水,递给他一大把药丸,片剂、胶囊,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褐色的,还有大大小小,圆圆扁扁各种形状的。水杯端在手里,颤抖,摇晃,抬起左手,同样在抖,药丸子纠集在了一起,显得有些不安分,只想着逃跑。父亲一股脑将药丸倒进嘴里,几颗圆滑的小不点,顺着指缝从嘴边滴溜溜滚落到地板上。呵呵,这小玩意也学会了欺老?八十好几的人了,眼神混沌,再加上耳背,他根本没发现,照样咕咚一声吞了下去,有时儿孙辈发现及时,会给他补上。每天要服用的药丸,分装在写好早、中、晚字样的盒子里,并督促其按时服用。吃过不下十来年了,这都是医生的主意,反复交代过的,不吃不行。有几次早上爬起来,他老人家刚吃过早间的药,洗过脸后,回到房间又将中午的药给吃了,若非发现得早,说不定早餐后还会将晚上的药给吃了。都是些治冠心病、高血压之类的药丸,吃错了可了不得。

前段时间,我无由地感觉身子不爽,去医院检查,B超、CT、血尿化验都做了,告知各项指标正常,什么病都没有!这就奇了怪,没病?人咋会不爽?几十岁的人了,没病装病能有啥意思?看来,人就跟机器一样,时日久了,也会慢慢显现出运转不活泛的迹象,更何况八十多岁的老父亲。

父亲先前曾单独住在一处地方,饮食起居都很凑合,尤其饭菜,我尝过几次,也吃不习惯;卫生有人打扫,但并不及时,更不细致,上星期的垃圾,下星期去看依然还熟悉地堆在那儿;父亲前襟上经常沾满了菜汤,看上去像块“光刀布”;坐便器上时有大、小便污渍;洗漱台上更是一片狼藉,布满肥皂液、牙膏之类的痕迹。怎么会这样?他早先可是个很爱整洁的人,皮鞋经常擦得锃亮,衣服笔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开始变得惰性了,马虎了,我心里感觉很不舒服。我几乎每星期都会去看看他老人家,有时带点他喜欢吃的东西过去,有时接到家里来改善下伙食,有时开车带他出去转转,父亲很高兴,似乎表现出很满意的样子。我知道父亲向来乐观豁达,随遇而安,对生活要求不高,是那种很容易满足的人。让父亲住到那样的地方,原因是多方面的,撇开一些自以为是,貌似客观和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还是我们儿孙辈做得不够好。前些年,从一个侧面不难看出父亲衰老的迹象,我平时喜欢钓鱼,早先,每每钓到好鱼,我都会捡几条鲜活的送给父亲,让他自己弄着吃。后来,发现父亲连剖鱼都困难了,我只好洗净了剖好送过去,再后来,干脆将鱼煮好汤趁热端给他,反正也就“一碗汤的距离”。我知道这汤跟父亲熬的汤相比,味道差远了,可现如今,是该轮到我们做汤给老人喝的时候了。

前些年,母亲撇开人世的纷繁独自走了,从此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温暖。母亲去了,一去不返,这让我在悲痛之余更加感到父亲的重要。面对间歇性痴呆的老人——任性、呆滞、忘性、刻板、固执和不可理喻,自问,作为晚辈,我们该为老人做些什么?又能够做些什么?有回父亲刚洗过脚,我正帮他剪指甲的时候,他盯着我两鬓花白的头,然后叹一声:哎,文辉也开始显老了。我抬眼望向满头银发的老父亲,跟电视里鹦鹉学舌道:老爸,有您在,我哪敢老啊!这话一旦说出来心里多少有点隐隐的酸楚。是啊,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已然没有了早先的生机和气力,许多简单的事情都只能指望别人。每次我和妻儿去看他,临走,父亲不再像从前那样坚持要送我们到楼下。而每当我们开车离开时,回头望向那扇窗,老人还一直站在窗口张望,混沌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与期待。妻子说:“你看,老爸还在望着我们呢。”一句话触动了我容易伤感的神经,忽然鼻子一酸,泪水顷刻模糊了视线。我停下车来,打开车门,也向窗口挥动着手臂,父子俩隔着一扇窗,他挥手,我挥手,像隔着一段幽深的时空,用同样的方式表达着各自的心愿,既像是一场游戏,更像是一个共同完成的仪式。

担心父亲上卫生间出状况,我专门买了个坐便器放到他卧室,上床后,再预备好一把夜壶,这样无非多了一道手脚——倒屎倒尿,习惯了,也不觉得多么烦累,好处是能防止老人上厕所时不小心摔倒。我想用心筑起一道谨小慎微的壁垒,能挡住风、挡住雨,甚至能挡住无情侵蚀老人的时光,但我做不到,我无法阻止父亲一步一步向衰老迈进的步伐。在养老院的时候,有回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结果从椅子上滑下来,一下就弄断了五根肋骨。我也有过弄断肋骨的经历,很痛苦,医生说跟产妇生孩子时的疼痛差不了多少,真苦了他老人家。送父亲到医院照了片子,做了CT,医生说,这伤情住院恐非一月两月的事情,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建议还是在家里调养更好些。听得出话语间似乎还有一层不便言说的意思在里头。确实,这个年纪,伤得又这么严重,医院也只能是尽点义务而已,至于治疗效果,大约是很难说得准。按照医生的建议,我把老人接到家里,找了个民间专治骨伤的老中医開了药。就那么几张“接骨膏”贴上去,外加几包中草药丸子,还真是神了,不出半月,父亲的疼痛就明显减轻了,再过十来天,基本上就不怎么痛苦,甚至还可以扶起来慢慢走动了,真是万幸。

这些年里,我发现,对待老人,就像对待小孩子,得有足够的耐心才行。父亲自从那次受伤后,身子骨就更加不如先前了,到后来,眼睛也不行了,看不清对面的人是谁,看不清桌上的菜蔬和碗里的饭菜,就连吃饭时夹菜都有点弄不顺当,老是将饭菜弄到身上或掉到地下,看着心里着急。起先我们帮他夹些菜,可夹菜也有难处,有的菜他不一定对味,或不一定想吃那么多,很不好掌握。想了些办法,给配个勺子,让他自己舀菜吃,可老人胡乱舀上一两样,其他菜就不再去光顾了。我有点犯急,干脆一下给他舀上几样菜蔬,一边舀还一边说:老爸唉,你说这样子好不好?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呢?我儿子向来说话不是很机巧和圆通,竟然说我像是在教训小孩子,似乎有点嫌弃老人的味道。我生气了,发飙了,说你懂个屁,老小老小,有些事就得慢慢教才行,有些力所能及的事得尽量教会老人自己做,尽可能锻炼手脑协调能力,防止老年痴呆;再说了,什么叫嫌弃?每天端茶倒水,倒屎倒尿的事情不是我在做吗?你做过多少?漂亮话谁都会说,可真要做起来,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你少跟我说大话,老子不爱听!当然,这都是气话,当不得真。其实,儿子对老人也是挺有爱心的,也很孝顺。就在老人伤后的那些日子里,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晚上一直都是由他陪睡在老人房间地板上,中途还要起来伺候老人侧身、接尿、喝水吃药掖被子,这样睡地板一睡就是个把月,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谁都清楚自己会慢慢变老,可又有谁能知晓自己真正老了会是什么样子?父亲说自己怕是搞不蛮久了,我忙安慰说,不会的,您老活个百把岁应该不成问题,知道我是在安慰他,父亲俨然是个预言家,说不久了咯,也就是年上年下的样子。父亲雖不善言谈,但我一直觉得他内心像明净的湖水一样澄明透彻,包括对待生死。

门前那棵老桂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突然折损了大半边,不像是遭了雷辟,父亲没去看,也看不清,但他硬是如先知先觉般肯定说那树就是老朽了,跟人一样,老了就经不起风浪。早起一看,果不其然,树干断面多半是老旧的痕迹,确实是枯槁了,衰朽了。望向父亲佝偻的背影,我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转眼,我也到了花甲之年,从年龄上看虽还称不上老,但毕竟也到了不敢言勇的年岁,心里清楚自己的状况,我原本只是个内心刚强,而体格却不见得强健的男人。有的时候,我感觉好累,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弹跳蹦跶的气力。我不想多说话,不想多交流,不想面对纷繁热闹的场面,对人情世故表现出麻木不仁,甚至对那些该激动,该生气的事情,都没了表达情绪的心气。我很无奈,感觉有点力不从心,有时,我也想停下来,好让自己的灵魂和躯壳都得到喘息。可即便如此,之于父亲,最起码的良知也会让我横竖放不下。我十分清楚,作为儿子,理所当然,别无选择,我就该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条冲不垮、打不烂、突不破的防线,没有退路,没有变通,唯有担当。世间道理万万千,终归绕不过百善孝为先,就这么简单。

世事万物,各有其归属,河流归向大海,人呢?无疑是归属泥土。一只鸟、一棵树、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假恶美丑,都将随岁月流火一同消融。这些年,父亲没再给我们熬汤了,人老了,实在熬不住了。当然,我也清楚,父亲总有一天会要离开我们,但我还是希望父亲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我们有更多一些陪伴老人的时光。

那天,在一位画家朋友那小聚,偌大一个画室,显得很空旷,四围墙壁上挂着他创作的各种油画,画得很精致,勾描涂抹都很讲究,人物画尤其传神,一眼看去,很难不被画中人物所吸引,置身其中,有种被艺术拥抱的感觉。画室正中搁一炭火盆,炭火通明,火上架着个大砂罐,热气腾腾,暖洋洋的氛围,仿佛让人一下就走进了冬日的暖阳里。砂罐里炖着一只土鸡,外加大骨、牛肉之类,他早起买好食材,放到沙罐里用炭火慢慢炖,只等我们晚餐来享用。这汤与父亲做的不完全一样,食材虽差不多,不同处可能在于火候,当然,还有那纸包里的粉末,很显然,他没有。我只是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围坐在炭火旁,举起筷子,端起酒杯,个个吃得开心开怀,沙罐炖出来的汤,味道确实不一般。我说我老爸也经常做这样的汤,这汤跟我父亲熬的有些相似,我就是喝着这种汤长大的,只是沙罐炖东西有些嫌慢。画家的艺术思维一下就蹦了出来,说慢好啊,就得用时间慢慢去熬,就像画画一样,慢工出细活。想想还真是这样,逆旅浮生,又有谁不是在用时光熬一罐汤呢。

父亲用了大半辈子的时光,满怀希望地在等一罐汤,等啊等,把自己都等老了。冬天里,他经常坐在炭火边上,耷拉着脑袋,栽瞌睡,大多时候他能坐稳,睡深了就有点不显稳当,看着好像就要从椅子上摔倒,一激灵,又坐稳了,像个不倒翁。先前,他一直守着那灌汤,不时地拨弄着那个炭火盆,细心地准备好各种作料,他用了大把的时光和心血在熬制一罐汤。慢慢,自己也变老了,没有了气力,是时候该交给下一辈了。

生活还得继续,这汤也得继续熬下去,熬了几十年的传统秘制老汤,得有人传承才行。他时常喃喃自语:该放手了,该放手了……

我也想过要把这祖传的做汤厨艺接过来,可是,真能接过来吗?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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