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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作业完成者

时间:2024-05-04

黄灯

随着大学的扩招及校区的扩张,教学资源变得紧张。一九九八年福利分房制度取消后,广东F学院和很多事业单位一样,不再为教职工提供住处,很多教师都不住在校内,等我进校时,学校已没有一间属于老师的住房。每天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校车准时从学校出发,驶出龙洞路口,老师们便随校车的路线,散往天河、越秀、海珠、荔湾、萝岗等各个不同的区域。校车离去,学校变成了学生独舞的场域,师生之间同住学校的传统模式一旦打破,交往方式随之发生变化。

说起来好笑又惭愧,自从入职广东F学院后,我的个人阅读范围,除了必备的专业书籍,更多的是学生的作文、作业、学年论文、毕业论文、考试试卷,甚至还有短信、邮件和微信。随着高校管理的数字化和机械化,我明显感到可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对专业书籍的阅读,越来越成为被压缩的对象,而后者却成为课堂教学以外,必须面对的主要内容。当这种负载在职业上的阅读任务成为定规,并且随着学校的节奏变成个人工作习惯后,我忽然发现,哪怕再无趣、死板的文字,哪怕明明知道学生提交的是一些程式化、应付式的作业,往往也包蕴了一个群体的生存印记,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他们的生命气息,并且能在某种程度还原、映照年轻人的内心风暴和心灵图景。回想起来,在没有太多机会和学生深入交流的情况下,正是通过这些烙下他们精神印记的只言片语,我找到了一条认识学生群体的隐秘路径。

作业一:作文《风》。

很久没有写作了,可没想到再次提笔时却是自己的心情糟糕得不能再糟的时候,我没有心情去体会风的呼啸,只能用呼啸的“风”来写自己的心情,外面那一阵阵凄厉的风声不正好是自己此时内心的哀鸣吗?

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内心免不了一阵阵剧痛。“我要上大学”的呼喊在我耳旁回响,承受着村里人“不孝”的看法,抱着贷款的最后一线希望来到大学,写“贫困证明”、写“贷款申请”等等那么多的努力,今天可能却要被“你父母才四十五歲,还很年轻啊”一句话宣告白费……如果贷不了款,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父母一个月加起来的工资还不到一千,一个弟要上高三,一个弟要上初三,想借钱也没处借,而自己也差不多半年没拿过生活费了。如果不能贷到款,自己该如何向父母交待,等等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可我却不得不一一去考虑,高中的时候多么向往大学生活,到了大学才知道大学对有钱人家的子女来说是天堂,而对自己却有更多的痛苦,面对连下一个月的生活费都不知从何而来的时候,我不得不去考虑更多,虽说在校学生应以学业为主,可我为经济、为生活的时间却远远多于学习的时间,此时对我来说,或许生活已经更为重要。我真的不想长大,也不想成熟,可我却不得不比别人考虑更多如何去生活。也曾一遍遍地自我安慰——“车到山前必有路”,也一次次劝自己要乐观地面对人生,世上没有过不了的坎,可每次都是在一次次的挫折后发现自己的内心更痛,我努力地去生活,打暑假工、勤工助学、去找兼职,却又发现想要生活是多么不容易,不是自己想去做就可以,条件的苛刻,身高、相貌的限制又让我自卑,让我更觉渺小。有时候想到生活的种种,我会连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也许,我一开始的选择就是错的,我本不该来上大学……

外面的风仍在呼呼地吹,是否也能吹走今天我烦躁的心情?

老师,真的很抱歉,今天为贷款的事烦透了心情,刚回来就要写作文,我真的一点思绪都没有。你就当做一回我的听众好了。抱歉

我不否认,这短短的文字《风》,是我职业生涯中自我生存状态调整的开端。在此以前,我对自己博士毕业以后找工作的轻率、疏懒、意气用事,时有后悔、甚至自责,我对学校不能提供任何专业平台,更多时候只能上公共课的状况,感到学术生涯的迷茫和无望,我尽管一次次说服自己,以后还有突围的机会,但我得承认,直到今天,我依然羡慕那些进入名牌大学任教的同门,羡慕那些有机会上专业课的同龄人,并以此悄悄设想我生活的另一种情形。我当然更得承认,正是像《风》这样的作文,其坦率的文字,悄然照亮了我内心忽略的角落,瓦解我内心的偏见,并通过彼此的赤诚相见,一点点卸下我早已淤积的虚空,让生命的姿势一点点下蹲,并在具体的生命观照中,找到内在的充盈。

回到作者本人,邓桦真,计科系学生,个子不高,喜欢穿运动鞋,上课时,总喜欢坐在教室左侧的座位,除此以外,我几乎记不起她任何别的特征。我记得《风》的写作时间是二○○六年五月十七日,星期三,大台风;我还记得,在课堂现场看完她的作文后,内心深处的震动。我难以想象,一个比我年轻十几岁的学生,竟然还在遭受我童年阶段乡村同龄人的普遍困境。这篇作文的直接后果,是我贸然通过校内邮箱,向全校老师发起募捐,桦真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她顺利获得了勤工俭学的机会,并在困境解除以后,给我的邮箱发来了歌词《感恩的心》。我难以相信,课堂作文的一次偶尔倾诉,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稍稍留意,竟然通过神奇的网络,获得了很多人的关注,并实实在在改变了学生的命运。随着教学的深入,我才发现,平淡无奇课堂的皱褶处,隐藏了很多很多像她一样的学生,只不过,这些隐匿的处境,在沉默的公共生活中,缺乏一个发现的切口。

我们此后再也没有聊过天,也没有留下可行的联系方式,课堂的偶遇,就这样通过文字,悄然接通了一个孩子心中的困惑和隐秘。仔细算算,她毕业已近十年,生命已到我教她的年龄,想来应该为人父母。

但这篇不起眼的《风》,却坚定了我走近一个群体,去看见更多人的青春。

作业二:《父爱》。

以前,父亲在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形象:蛮横、暴躁、倔强得像头西班牙蛮牛似的“屠宰户”。任由他怎样疼我,就是唤醒不了我内心对他的爱。因此,对他总是心存不服的我老与他对着干,口角和被揍成为我和他相处的特别方式。然而,我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直到了上大学的年龄,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的“保护伞”,离开了那份关怀备至的爱以后,我才翻(幡)然醒悟:原来沉甸甸的父爱就在身边,只是一直被我忽略、扭曲甚至蹂躏。

“还要赶回去上班,我坐下午两点钟的车走人了。”父亲一边在房间里收拾衣物,一边在耳边开始喋喋不休地叮咛。

父亲即将离去,回到家乡,而留下我一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我的大学生活。一股不舍与惆怅油然而生。

“爸,我送你吧。”我们走在新生大军还没来报到的宁静的校园里,彼此无语,但喧哗的沉默却将我们重重包围。

“不用送了,快回去吧。”父亲的一句劝阻划破了空气中的沉默,随即背着重重的行囊转身离去,把我一个人晾在那。我想跟上去,但双腿却像被灌了铅似的,不能动弹。父亲一直移动的身影忽然停了下来,向我挥手示意我回去,我却执意了,看到了他挥动着的手下那湿润的双眼。一股暖流在我的体内流动、回荡,直击内心最软弱的部分。父亲的身影逐渐模糊了,强忍的泪水在眼眶里溜转良久后终于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了满地。

父亲虽然走了,却留下了太多的牵挂和不舍。

半年的学习生活终于过去了,回家的列车载着我们奔向那个让我们日思夜想的家。虽然我已多次劝阻,但父母还是坚持来接我。“你行李多,下了车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我去找你,要一动不动哦!”父亲以下达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不一会儿,车终于停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行李搬下车。我站在那,用疲惫的眼神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被包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心想他们肯定找不着了。正在此时,不远去(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囡。”父亲边跑边冲着我喊。晚风将他的皮大衣都吹掀了,蓬乱的头发让他顾不上梳理。我就像被定了格似的木在那,凌列(冽)的寒风与来自父爱的温暖交汇在一起,让我全身像过了电似的,从头皮到脚底的每个穴位都被深深地冲击着,感动着。我不禁惊呆了:父亲气踹(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岁月的痕迹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生活中的奔波劳累让父亲面容中堆满了憔悴、苍老,已超出了我意料范围。父亲在我离家前就已掉了牙的位置还是空空地设在那,在绽放的笑容中显得滑稽。

作者朱洁韵,二○○五级文秘二班的专科生,也是我们学校二○○五年升为本科后,招收的最后一届专科生。为了锻炼学生的写作能力,我借鉴中山大学中文系的经验,布置学生完成一定量的写作任务,其中专科生一学期要求完成二十篇,包括课堂的作文练习。《父爱》就是她作业完成后交上来的一篇,在所有写父母的作文中,她的叙述,“父亲在我离家前就已掉了牙的位置还是空空地设在那,在绽放的笑容中显得滑稽”,让我感动了很久。

但今天,当我读到“父亲虽然走了,却留下了太多的牵挂和不舍”时,内心再一次翻滚起和她见到的最后一面,深感时间就在不动声色中消解一切。她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在宿舍和同学的关系并不太好,在《我的大一》中,她曾坦言,“从人际交往特别是与室友相处这一块而言,我的大一是黯淡而心酸的”。

二○○八年过完年后,临近毕业,依照惯例,她找了一家单位实习,工作中,总是头痛,她以为只是常见的头疼脑热,没当回事,先是一个人瞒着家人吃止疼药,病情没有缓解,只得回家休息。父母带她去了一家小医院,依旧当作普通的病情治疗,吃了两周的中药,没有任何效果,直到晕倒,才转去大医院,一拍片,是脑瘤,第一次手术切片,确诊为恶性。因为年轻,手术恢复还不错,没几天就可以在病房活动,父母没日没夜陪着重病的独生女儿,洁韵不忍心打扰劳累至极的父母休息,一天晚上,坚持独自起床上厕所,重重摔了一跤,过了两个月,脑瘤再次长大,做了第二次手术。

我记得最后一次去看她,在约定好时间后,她和家人从另外一个电梯口,先我到达楼下的小花园。夕阳中的余晖,照着她苍白但依然闪烁青春光泽的脸庞,她愉快地频频向我挥手,仿佛往昔下课后例行地向我道别,我一时产生错觉,竟然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到达病房后,那个被他形容为“蛮横、暴躁、倔强得像头西班牙蛮牛似的屠宰户”的父亲,脸庞如刀刻般地线条分明,神情弥漫着惊人的冷静,他在女儿床前忙前忙后,孩子灿烂的笑脸,给了他最后的希望,仿佛从来没有接受女儿的病情真相。面容娟秀的母亲,陪坐一旁,无论如何都难以克制绝望的情緒,脸上的泪水,总是无法擦除干净。

洁韵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夫妻俩曾在一家工厂上班,随后又纷纷下岗。三年前考上大学的孩子,曾是一家人全部的希望。但临近毕业,活蹦乱跳的女儿,只能躺在病床上。在父母双双下岗后,我无法想象洁韵家里具体的生活来源,但面对她的倔强和好强,我突然理解了一个女孩的成长逻辑,突然懂得一个女孩有机会迈进大学校门后,想狠命改变家庭命运的急迫。

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洁韵离开了这个世界,奇迹没有发生。她没有参加毕业合影,走进社会刚刚半年,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她的课堂作业,始终在我最重要、最珍贵的角落,抽屉里留下的拙朴文字,显示她曾和我共处同一个课堂,曾在教室的欢笑中闻过玉兰花香。

我此后再也没有打听过洁韵的父母,那个失去女儿的湛江下岗工人家庭,我曾经在医院见过他们最绝望、最无助的一幕。一个家庭的悲剧,像一出静默的黑白哑片,早已越过十年的光阴。

残留在作业本上的青春印记,如不显眼的水印。但我总是记起那双穿越电梯,到楼下接我的眼睛。

作业三:《十八道题》。

为更好了解学生关心的日常话题,一次随堂作业,我要求学生出十道讨论题目,并写出其背景,何文秀在课堂上,一口气出了十八道题,“1.中国矿工的命运;2.为何农村教育远远落后于城区教育?3.高收入阶层“缴纳”——缩短“贫富差距”;4.向后代讲述鱼的故事;5.法律与人情;6.是“冰释前嫌”还是“勿忘国耻”?7.文人上电视;8.西部开发与大学生失业;9.缺乏责任感的“新一代”;10.共建“和谐社会”;11.迟来的“关心”;12.天下贪官何其多;13.美丽背后的悲剧;14.经济快速发展,但文化呢?15.再见“绿色田野”;16.现代的孩子……17.大学生,为何如此脆弱?18.是思想开发(放)还是性泛滥?”

文秀是洁韵的同班同学,是我从教以来,和我联系时间最长的学生。这个倔强的女孩,性格内向,不爱多言,热爱文学,心思敏感、细腻,颇具文学才华。尽管出生在富裕的珠三角一带,但家境并不太好。二○○四年,她曾经考上浙江一所大学的外语系,是本科生,但因为不太适应外地的环境,也因为内心期待一所更好的大学,入学三个月后,考虑了很久,决定退学复读,一年后,考上了广东F学院文秘专业,从一名本科生变成了一名专科生。在《我的大一》中,她袒露了这段经历,也流露了内心的后悔和不甘,但更多的是展望和期待,“少年得志大不幸,葬送我的年少轻狂的大一生活,鞭策着我努力向前,我亦相信前路更精彩”。

二○○八年,三年的大学生活结束,她如期毕业,但前路并没有想象的精彩。毕业后,工作上,她始终辗转在珠三角一带的各类公司,文员、外贸都干过,有一次,因为不愿答应领导的非分要求,愤然辞职。情感上,她经历一个青葱女孩的失恋,父母和亲友给她介绍了不少条件颇好的男孩,但她因为不想将就,也一直没有找到归宿。在没有微信以前,她喜欢给我写邮件,同时也会无意识地和我谈起班上其他同学的状况。二○○九年八月上旬,她写道,“还有,老师,巧玲,不知道你还记得她吗?她在银行做文员的,今年四月份结婚了,她的BB预产期在十月份,她是我们班上第一个当妈妈的人,很幸福。还有,班长阿燕听班上的一个同学说她今年十月份结婚,也是挺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不过,有一件不好的事情是,文秘一班的雅芳同学被人骗去做传销了,原本我也有和她联系的,她原本也想骗我去做,但后来她做传销的事情在系群里公开了,我和其他同学劝她回头,但她不接受我们的劝告,实在没办法之下,我放弃了和她做朋友。最近,找工作找得很累,才发现,原来安稳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有多重要,刚毕业还很有拼劲地想着出人头地,现在只想找一份一个月有四五天假放,有点收入有点时间的工作,还想找个男朋友拍拍拖就这样结婚生孩子,平凡地生活下去。”半个月后,她再次告诉我,“但,现在我真的很迷茫,感到很无助。快三个月过去了,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每天上网投简历,去面试,失望,身心疲惫。晚上睡不着,害怕明天睁开眼睛又是一天,日子过得惶恐。有时实在太压抑,半夜睁开眼睛大哭,这种景况实在是让人撕心裂肺。有时候,会悲观地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反观别人的日子都是过得那么好,心里也很酸,怎么自己就不能像别人那样过得好好的,非得要像现在这样落魄?”在失恋、失业的打击下,她像突然消失一样,直到二○一五年,我才知道,她不堪重压,得了抑郁症,需要药物才能维持下去。没有接受家人介绍的有钱男朋友,也没有答应给他美好生活的公司上司,一个在现实中处处碰壁的女孩,仅仅因为不愿向现实妥协,始终没有获得过哪怕一次小小的突围。

我翻看十三年前的随堂作业,很难想象,大学时候,她的眼里曾有一个廓大的世界。她不关心粮食和蔬菜,不关心爱情和美貌,她的笔下有遇难的矿工、落后的农村教育、社会不公、环境污染、腐敗贪污、和谐社会。我现在才明白,她对自己所属的群体早有担忧,在十八道题中,有三道题分布写下了这样的背景介绍:

西部开发与大学生失业:国家每年呼吁大学生到西部开发,然而真正响应号召的又有多少?大学生毕业后有相当高一些没有找到工作,然而西部却提供了很多工作岗位,没有人应征。

迟来的“关心”:高考后总会有不少悲剧发生,去年某男生考上名牌大学,其父因无力代其交学费而上吊自杀,其父死后三天当地政府送来三万元。

大学生,为何如此脆弱:针对于现在不少大学生因就业、失恋、考研等压力而自杀的现象。

负载在普通的课堂作业上,邓桦真、朱洁韵、何文秀,这些曾经出现在我课堂花名册的女孩,如暗处的一团身影,她们来过我的生命,如今又远走或隐匿。在长长的学生花名册中,她们的名字如任何一个普通的学生,但手头的作业,却能让我还原她们曾经的困窘和笑容。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们,而她们也许不记得我,她们像一群萤火虫,在夜空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恰如她们独自蓬勃的青春。来来往往的课堂,终将不得不伴随时间,将那些鲜活的生命,推向巨大的人群,而我在工作的惯性中,一次次走向前台,也一次次看见更为年轻的人群。

这种光芒让我牵挂,也让我着迷。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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