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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循环

时间:2024-05-04

朱一叶

李力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她就知道今天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已经连续嗑到三个发霉的瓜子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才下午两点半,厄运还有的是时间折磨她,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李力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军乐队制服,下边是一条布满污渍的白色化纤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黑色人造革皮靴,鞋尖上全是踢烂的小坑,像是一些即将熄灭的火星。直到如今,她都没法控制自己不去踢马路上那些无辜的石子。她的制服敞开着,露出黑色的高领打底衫,肩章上的黄色流苏破烂不堪,装饰着黄色鸡毛的黑檐礼帽丢在茶几上,墙角放着她的军乐队指挥棒,像是一个挂着红色流苏的矛,手握的部位被长年累月的汗水腐蚀,劣质不锈钢散发着腥味儿。

李力两腿叉开,斜靠在沙发上,活像刚捡回一条命的落魄将军。她一边搔痒,一边嗑着瓜子,脖子上被挠出凸起的红印,黑色高领沾满皮屑,被拉扯变形。她的门牙有豁口,是夜以继日嗑瓜子造成的,她一嗑瓜子就没法停下来,舌尖因此常年起泡,屋子里充满了瓜子皮破裂的单调声响,桌子上,窗台上,茶几上,床头柜上,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瓜子皮。她觉得这豁口很可能是令她单身的原因,出门在外,李力总是紧绷着嘴唇,表情严肃,很少发笑,以防别人看到她的门牙。

在门牙尚未出现豁口之前,她也并不是从未恋爱过,甚至还生下过一个该死的没娘爱的小孩,一个臂力超群的小女孩——在她的前夫狠狠踹向她的肚子时,紧紧抓着她的子宫没有掉下来的小孩。这幅画面在这二十年间一直盘旋在她的眼前,从一个皱皱巴巴布满胎脂的紫红色肉球,逐渐变代成一个矫健的体操运动员,身材矮小,浑身布满令人惊叹的肌肉,穿着红色的长袖体操服,胸前是金色的国徽,头发被紧紧地盘在脑后,眉毛和眼睛都因此被吊起来,蓝色的眼影,粉色的脸蛋,双手拍上白粉,在双杠上来回翻腾,无论如何也不会掉下来,每完成一个动作就会抬起下巴,展示自信的笑容。李力是从体育频道得来这些画面,小孩还没来得及叫声妈,就被前夫抱走了。

李力腾出一只手打开电视机,换到中央五套,清澈的泳池水面突然浮出几个带着鼻夹的女孩脑袋,这些表情亢奋的脸依次从水面消失,瞬间变出一排结实的大腿,时而弯曲,时而笔直,时而叉开。电视机并没有在沙发的对面,而是在沙发的左边,李力看电视的时候,总是斜着眼睛,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

这套工厂福利房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本身设计得就没准备让工人看电视,甚至也没准备让工人回家洗澡。一进门就是一个不足五平米的小餐厅,摆放着一张小餐桌,两把餐椅,靠近窗户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的厨房,放着沾满油污的炉灶和炊具,大门正对面是厕所,一个人蹲下拉屎都觉得局促。在工厂倒闭,洗澡水可以烫脱皮的公共澡堂也随之关门后,李力安装了燃气热水器,洗澡的时候在蹲坑上架上一块木板,就不至于必须两脚叉开淋浴,更不会一脚踏进便池而摔破脑袋。大门的右手就是长条状的卧室兼客厅了,由于是最顶层,除了夏天热,冬天冷以外,还存在房顶漏水的顽疾,好在这座北方城市下雨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墙角棕黄色的水渍就是每次大雨翘起后腿留下的标记。

粉色的窗帘仿佛已经很多年没有拉开过,窗帘杆中间弯曲,最左边的挂钩已经坏掉了,窗帘的一角耷拉下来,阳光趁机探出脑袋,照着窗帘上厚厚的灰尘,仿佛再拉一次,窗帘就会整个掉下来,像一个再也坚持不住的新娘瘫软在地上,而扬起的陈年老灰会让人连打二百个喷嚏。

双人床挨着窗户摆放,两个一模一样的枕头全都属于李力,从黄色的枕芯儿深处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头油味。床的对面是一个深棕色的大衣柜,柜子上镶着一面穿衣镜,多少个夜晚,李力从床上坐起,都会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模模糊糊把她吓坏的身影。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台灯,灯泡早就烧掉了。紧挨着床头柜就是一个双人沙发,这是李力最爱待着的地方,从沙发的缝隙里藏着很多瓜子皮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这些瓜子皮时不时冒出来,扎着李力的屁股,可仍然不能阻止李力最喜欢待在这儿:一边嗑瓜子,一边斜眼看电视。

由于常年混迹各种开业庆典,指挥军乐队的二十名妇女奏出震耳欲聋的乐曲,在破坏了很多路人的耳膜之后,李力自己的耳朵也没能幸免。再加上此刻电视机里的女孩正伴随着激情澎湃的音乐声,从水中飞起,直到表演完毕,掌声平息,她才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敲门。

王琪喜欢用脚敲门,她总是虚张声势,穿过大的男装,就像在熊面前要尽量展开双臂好让自己显得更大。她穿大号球鞋,脚后跟足足空出来两根手指,小石子总是跑进去,磨着腳底,让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气得满嘴脏话。

李力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摆脱沙发的巨大引力。她打开木门,外边还有一扇老式的防盗门,李力隔着防盗门沾满毛絮灰尘的纱网问道:“你找谁?”

“我找李丽丽。”王琪说。

和前夫离婚之后,已经很多年没人叫她李丽丽了。她的前夫叫王建设,喜欢穿夹克衫,喇叭裤,唱粤语歌,留半长头发,带蛤蟆镜,喜欢手枪形状的打火机,用处决的姿势吓哭过不少小孩,还可以让摩托车立起来,就像一匹嘶鸣的战马。在成为李丽丽的宿敌之前,王建设总是迫不及待地脱光衣服,躺在床上,两条胳膊枕在头下,漏出浓密的腋毛,面带笑意,轻声唤她“哩哩哩,哩哩哩”,就像是在引诱一只蠢鸟,而她这只蠢鸟,却总是招之即来,乐此不疲。离婚之后,她迅速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力。

“你是谁?”

“王琪,王建设的女儿。”

“找我干吗?”李力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打开了防盗门,她从肮脏的纱网看到的这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就和她无数次半夜醒来在镜子中看到的那个毫无差别。门打开之后,这个身影变得清晰而陌生,牛仔外套的袖子蹭得油亮,盖过手背,快要和膝盖齐平。王琪抬起手,捋了捋染成金色的干燥乱发,手腕露了出来,在宽大的袖口的衬托下,细得吓人,一点都不像什么臂力超群的体操运动员。李力感到失望,不知道她当年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是如何抓牢的。而更让李力不适的是王琪的那张脸,即使涂了厚厚的一层粉,仍然没法掩盖李力的大脑门,鹰钩鼻,薄嘴唇,还有王建设那双目光涣散的狭长眼睛。这是一张将她和王建设的脸拼合在一起的脸,是一张她和王建设一起胡乱画的,最终撕也没有撕碎的画。

“王建设送我来的。”王琪拖着个大双肩包进了屋子,一屁股坐在了那把脏兮兮的餐椅上。李力已经很多年没在餐厅吃过饭了,她一般都端着饭菜直接走进卧室,在茶几上吃饭。餐桌上厚厚的一层灰,一个装牙签的塑料瓶倒在桌子上,一个发臭的烟灰缸里有几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烟屁股,桌子上散落着几张名片。王琪有眼无珠,两条宽大的袖子毫不介意地放在了餐桌上,像是两块抹布。

李力赶忙走到厨房的窗户旁,费了老大劲才打开被油污粘住的纱窗,探出头看看王建设走了没有,就算她只看到了一个已经谢顶了的脑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王建设,他正在楼下抽烟,来回踱步,左顾右盼,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李力条件反射一般,拿起一个快用完的酱油瓶就丢了下去,仿佛王建设的脑袋生来就是为了让李力砸。可惜这次王建设躲过一劫,酱油瓶在他脚后跟炸开,把他吓得跳起来,一扭头,看到地上一摊棕红色浓稠的液体和玻璃碴。王建设不用抬头确认,就知道了李力果然还住在这里,他赶紧蹬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落荒而逃,就像是骑着一辆偷来的车。

李力想起王建设上次站在楼下,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捂着脑门,鲜血溢出他的手指,流进他的眼睛,顺着脸颊、下巴,滴在女儿的小脸上,他抬起头,双眼通红,李力不知道他是否看见自己也在窗口看着他。李力更不知道,王建设转身就向她爸妈家走去,一路上哭得就像是一个在幼儿园受了欺负的小孩,引来不少厂里的熟人驻足议论,而他怀里的小孩也陪着他一起哭,眼泪血水混作一团,在他身后断断续续地滴了一路。李力家有五个同样剽悍却没还未出嫁的姐妹,还有一个总是缩紧肩膀,一脸惊恐的小弟弟。除了小弟弟再次被王建设吓哭以外,其他的几个姐妹在听了他的控诉之后笑作一团,王建设抱着已被鲜血和泪水腌渍的婴儿愤然离去。

李力只记得自己当时站在窗口直到天黑,也没有看到王建设抱着小孩回来,她关上窗户的时候心想,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候了。可谁知道那只是个开始。就像今天的眼皮一直在跳一样,这并不是糟糕本身,而只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一个开端,这么些年,李力早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李力关上纱窗,转身走回餐厅,即使她的白裤子已经布满污渍,可仍然不愿意坐在这个脏兮兮的餐椅上。她站在那里,对于屋子里忽然多出来一个人感到严重不适,好像空气都因此变得稀薄了起来。她斜眼看着王琪,就像平时看电视那样。王琪正摆弄着手里的名片,嘴巴里念念有词:“红白喜事,开业庆典,生日祝寿,大厦落成,开盘剪彩。”她又把名片翻过来念道:“喜洋洋军乐队,队长,李力。”她抬头打量了一番李力:“这是你的艺名吗?”

李力每次看见她的那张脸,就仿佛自己在照哈哈镜,感觉到一阵眩晕。她夺过名片,问道:“王建设送你来干吗?”

“哎呀!”名片在王琪的手指上划开个口子,渗出小血珠。她用大眼瞪着李力说:“你问王建设!”

“他已经走了。”李力经常会对东西造成破坏,这是一个诅咒,梳子,灯泡,婚姻,恋情,仙人掌,电饭锅,就连公厕的自动出水的水管看到她都统统失灵。现在又新增了女儿的手指。一个真实又具体的手指,而不是什么中央五套的体操运动员的手指。

“跑這么快,怕他小女朋友饿坏肚子吧!”王琪盯着李力的脸看了一会,看得李力更不自在了,说:“王建设最爱说我和你真像!确实挺像的!”还没等李力说些什么,王琪又开始讲王建设的小女朋友:“你知道吗,王建设交了个小女朋友,一个小狐狸精,裙子快要包不住屁股了,身上喷的香水一公里外都能闻见,她坐一次电梯,电梯里的苍蝇蚊子都被她熏死完了。她只比我大几岁,爷爷奶奶一死,他俩就搬了进来,我和她小女朋友合不来,总打架,而且她压根打不过我,所以王建设叫我滚,说一山容不了二虎。我说只准你打她,为什么我不能打?你怎么不滚呢!他说那是爷爷奶奶留给他的房子。我说那我找李丽丽去,你们不是从我小时候就爱说小心把我送到李丽丽那里。他说好,然后就把我给送过来了,没想到你真的还住在这里。”王琪说话很快,声音很大,就算李力耳朵不好使也没落下一个字。

王琪用这么大的嗓门也不耽误她撒谎,比如王建设赶她走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经常打他的小女朋友,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上星期她殴打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打坏了人家的眼睛,被学校开除了,还害得王建设赔了不少钱,而她退学在家的时候又偷王建设的钱,被小女朋友给抓了个现行。王建设自己也是个穷光蛋,下岗之后,四处坑蒙拐骗,养小女朋友都很吃力。王琪当时的原话是,那我去找我妈,你们不是从我小时候就爱说,小心把你送到你妈那里。可是真当着李力的面,“妈”这个字她就说不出口了。为了公平起见,她也没有把王建设叫爸,而是直呼其名。在王琪看来,李力并没有王建设和爷爷奶奶所描述的那么凶神恶煞,恐怖至极,反而看起来有点滑稽。

李力站得累了,只好找了块硬撅撅的抹布,把另一张餐椅擦了擦,坐了下来。王琪一看李力坐了下来,说得更起劲了,张牙舞爪,表情夸张,极力把自己说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王琪讲她从小到大,在爷爷奶奶家吃了不少苦头,而王建设除了偶尔来吃个饭,或者来要钱,压根不会出现,每次出现,爷爷奶奶就会告状,而王建设都会行使一个父亲的权力,狠狠地揍她,将她一脚踹到墙根。奶奶总觉得嘴巴里有一根头发,心情急躁,到处吐口水,还爱用手指在舌尖上捏来捏去的。奶奶的口水是灵药,她的腿磕破了,奶奶吐点口水抹一抹,她被蚊子咬了,奶奶也吐点口水抹一抹,就连梳个头,奶奶也要吐点口水抹在她头上当发油使用,搞得她全身都是一股口水的臭味。小时候爷爷为了不让她哭闹,常常给她喂安眠药,而好吃的东西都锁起来,从来不给她吃。家里的碗筷从来都是她刷,衣服也都丢给她洗,就算是大冬天,也只允许用冷水。爷爷会玩九节鞭,经常用她的玩具当靶子,每次屋子里响起抽鞭子的声音,都吓得她躲在床底下不敢吭声。爷爷还在她洗脸的时候,把她的脸按进过脸盆,差点把她给憋死。可是爷爷奶奶刚死掉没多久,王建设就带着小女朋友搬了进来,爷爷的假牙还泡在水杯里,奶奶的外套还挂在门后呢。

王琪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热,把电视上看到的、道听途说的虐待儿童的情节都加了进去,她的脸上开始出油,妆也开始融化,眼线在眼睛下边晕染出一圈黑色。“你知道吗,王建设前几天和小女朋友领了证,一回来,小女朋友趾高气扬地对我说,‘按道理,你应该叫我一声妈,我说叫你声妈了个腿。”王琪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而李力僵硬的表情也随着屋里温度的上升开始融化。她脱掉了红色的制服,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滑稽了,成为了一个普通至极的中年妇女,但仍然不能用可怕来形容。王琪也热得脱掉了她的大外套,她的身体比李力想象的还要瘦小,好像吐完这么多话,就突然缩小了一大圈似的。李力从炉灶下边的柜子里翻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只油腻的塑料水杯,涮了涮,然后倒上一杯水,王琪像只渴坏了的小狗一般,慌慌张张地喝了起来,全然不顾杯子里的水一股怪味。李力注意到她右手手臂上有几个粗糙的环状文身,从远处看像是几根黑色的皮筋戴在手腕,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为了掩盖手腕内侧几条凸起的伤疤。

天色漸晚,两个人影即将融化在黑蓝色的房间,李力既没有把她哄走,也没有说让她留下来,她起身打开了灯,煮了两包方便面,还打了两颗鸡蛋在里边,一碗放在餐桌上,一碗拿进卧室,自己坐在沙发上吃了起来。王琪也端起她的那碗,挤在李力身边吃了起来,吃完饭,她们一起斜着眼睛看了会儿古装电视剧。李力突然对体育频道的体操运动员丧失了兴趣,她嗑起了瓜子,王琪很快也加入其中,“咔嚓咔嚓”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像是用一种崭新的语言在热烈交谈。李力教给她如何将木板盖在蹲坑上洗澡,从衣柜里刨出来一条樟脑味的古董毛巾,又分给她一个吸满了“妈妈味道”的枕头。

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闪电混合着大风就像是窗外有人正在揉碎无数包薯片。王琪把脑袋靠近李力,毛茸茸的头发碰到了李力的后背,她小声问了句:“妈,你一直都没有再找吗?”

李力的肩膀颤动了一下,感觉肚子里的瓜子仁全部发芽,迅速成长,结出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瓣灼烧着胃壁。她紧紧地捂住被子,担心肚皮发出刺眼的光芒被王琪发现。

二十年的时间变得不再抽象,不是数字、日历、时钟,也不再是由一件件糟糕的事情所组成,她身后的王琪就是时间本身。二十年的时间浓缩成了人的形状,虽然瘦骨嶙峋,染着黄毛,试图自杀,喜欢打架,满口脏话,可是李力也从未期望过她和王建设这样的人会生出什么好东西。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品尝这颗不算甜美的果实,也许苦涩,也许硌牙,可是她愿意试试。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正在清洁大地。楼下破败的花坛早就被退休职工占领,种上了大葱、黄瓜和番茄,它们在雨夜畅饮,偷偷膨胀。而花坛里的豁口大缸会再次被雨水灌满,好用来滋生蚊子。电线杆上走失的老人和小狗在雨水中面目全非。头发打结的流浪汉在脑袋上套上塑料袋,寻找一个干燥的栖身之地。闪电让黑夜出现白昼,令人心跳停止,时空错乱。

李力在脑袋里迅速闪过她离婚之后结交的三个男朋友,甚至有点搞不清楚他们的先后顺序:

一个口若悬河的商人,手握大哥大,脖子白净细长,向前伸着,被金链子磨出红印。金链子即使睡觉也从不摘掉,时常在李力眼前摇晃,伴随着重复一百次的脏话,令李力难以投入,昏昏欲睡。他切菜速度很快,喜欢吃各种切成丝状的食物,土豆丝,胡萝卜丝,豆腐丝,黄瓜丝,遇见片状和块状的食物都会大发雷霆。直到分手,李力都没搞清楚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一个货车司机,身材高大,头发油腻,身上一股柴油混合烟草的臭味,笑声爽朗,酷爱吐痰,仿佛吃下的东西全都变成了黄绿色的痰,满肚子都是,怎么吐都吐不完。他们可以相处的唯一原因就是这位货车司机很少露面,每当李力对他厌恶至极,诅咒他被车撞死的时候,他就消失在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之上,而每当李力快要忘记他身上的臭味和吐痰的坏毛病的时候,他又出现在李力的眼前,头发沾着十万八千里以外的尘土,下身肿胀,布满血丝的双眼饱含久别重逢的激情。

一个肥胖的有妇之夫,总是将黑色小皮包夹在腋下,说话刻薄,喜欢为难服务员,结账的时候总是刻意露出包里厚厚的人民币。胖子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全身的肥肉都在颤动,皮肤白得刺眼,太阳一晒就呈现出粉色。胳膊上文着一只虎头,由于发胖,虎头被撑变形,两眼越离越远,呈现出一种又傻又呆的神情。胖子只有脑袋顶部留着一片又软又黄的头发,其他的地方都剃了个精光,脖子后边堆着几层肥肉,时常让李力联想起没有褪干净毛的猪皮,李力喜欢用手来回抚弄那块扎手的“猪皮”。李力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第三者,就像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一只肥猪,况且李力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和一直以来对于第三者的刻板印象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她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这一新的身份,她从来不问胖子的老婆是不是也是个胖子,也不问胖子的老婆对于胖子是否忠诚,更没有问过胖子和他的老婆有没有一个胖儿子。每当李力头枕着胖子水波一般的肚皮,荡漾至无人之境,既不羞愧,也毫无期盼。

李力和他们分手的原因和王建设都差不多,因为一点小事打架,最终都被李力用啤酒瓶敲烂了脑袋,再也没有回来。啤酒瓶成为了一种象征,一个绿色的终止符。李力曾握着半个沾满鲜血的啤酒瓶不禁思考,爱情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同样美好,而结局又总是同样不堪,自己是不是被困在什么循环中了,除了男人在换,剧情几乎毫无差别。她甚至怀疑自己就是喜欢会和她打架的男人,就像一只斗鸡需要另一只斗鸡,总之,李力爱上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人。自从两年前,李力将墙角的那根指挥棒,那支装饰着红色流苏的不锈钢矛,插进烩面店老板的肚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男人接近过她,她终于成了一只孤独求败的斗鸡。李力没准备现在就把这些“大人的事儿”告诉给她那个虽然二十年前就生了出来,却才刚叫了声“妈”的娇嫩女儿。

她说:“睡觉吧。”

她知道明天早上墙角会出现一条崭新的水渍。

第二天一大早,李力看着身旁熟睡的女儿就像一个长着金色绒毛的小鸡娃,她觉得可爱又好笑,蹑手蹑脚地换上制服,拿着指挥棒就匆匆出发了。五环外的一个洗衣店要搞开业庆典,邀请她们军乐队前去演出,拉拉人气。

李力骑着电动车,春风拂面,肩头流苏舞动,骑出一环就增加五块钱,骑出五环,就要额外多收二十五块钱,再加上演出费一人五十块钱,二十个队员每人抽头十块钱,她今天一共可以挣到二百七十五块钱。李力一边指挥,一边在脑袋里拼命计算,一共演出两个小时,每首曲子之后休息几分钟,加在一起大概指挥一个小时,当她算出今天自己差不多每挥动一下指挥棒,就能挣到一毛钱的时候,就上下挥舞得更来劲了。她一来劲就忘记了节奏,越指挥越快,一首曲子下来,队员们就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活动效果还不错,方圆一公里的老头老太太都被吸引了过来,洗衣店里挤满了人在抢免费试用券。老板对今天的演出十分满意,给军乐队队员一人买了一瓶矿泉水,还多给了李力二十五块钱说不用找了。分完钱之后,李力拿着剩下的三百块,哼着《团结就是力量》往家骑。她在超市门口停了下来,进去买了一些菜,一些肉,还买了自己平时压根不舍得吃的芒果,红提,火龙果,山竹,又在零食饮料区域转悠了老半天,除了给自己买了一大包瓜子以外,给王琪精心挑选了旺仔小馒头,喜之郎,咪咪虾条,小浣熊干脆面,娃哈哈AD钙……当她看到一个小孩哭闹着非要买一盒蘑古力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跑上前去,往自己的购物篮里扔了好几盒,小孩哭得更凶了。结账的时候,她还在收银台附近挑了几根色彩艳丽的棒棒糖。

当李力在超市拖着购物篮风风火火地穿梭在货架之间的时候,王琪在家也没有闲着,她翻箱倒柜,这是王琪所能想到的最快熟悉她妈的方法,她会查看她的衣服,内裤,丝袜,护肤品,信件,日记本,卫生巾,存折,房产证,户口本……最好能发现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当然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她需要钱,她想试试运气。

王琪先是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一股风油精味扑面而来,有一瓶绿色的风油精没有盖好,倒在抽屉里,洇出一大片油渍。王琪扒拉一下,发现这个抽屉简直是个被废弃的小型垃圾箱,几张揉成团的超市小票,乱七八糟的名片,几根用过的棉签,一个断成两截的指甲剪,几颗图钉,一把折扇,一板吃了一半的药,几根橡皮筋已经老化,粘在抽屉底部,犄角还有一些瓜子皮和一只死苍蝇。王琪赶忙关上了抽屉,转战大衣柜。衣柜连同衣柜里的衣服都仍然停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民间博物馆。王琪怀疑她妈三十岁之前买了过多的衣服,导致三十岁之后就再也不必买衣服。她翻遍了每个口袋,可是只翻出来几粒瓜子。她套上了一件有着垫肩的白色女士西装外套,对着镜子笑了老半天。功夫不负有心人,也可能是她妈压根就没想过家里会进贼,王琪在衣柜深处发现了一个铁皮饼干盒,里边有户口本,存折,一个老式牛皮信封里装着整整齐齐的一摞钱,王琪掏出来数了数,足足有一万块。盒底散落着她妈各个年龄段的一寸照片,仿佛正在盯着她看。她赶忙抽走了一半钱,又把东西按照打开时候的顺序依次放好,最后盖上盒子,放回原位。

除了钱,王琪还有额外的收获,她在铁皮饼干盒旁边发现了一本影集,这本影集里全是老照片,其中有不少是他爸妈的合影,可惜每一张合影她爸的脑袋都被剪掉了,成了一个洞,她只能用幻想来填上。而她妈照片上的衣服,大部分都还在衣柜里。有一张照片令她印象深刻,好像在什么公园里,背景是石头雕刻的围栏,围栏后边是湖面,湖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白色的海鸥,她妈头上也正站着一只,而她爸的一只手举着什么吃的东西在她妈的头顶上逗海鸥,她妈张大嘴巴笑着,穿的正是王琪身上的这件白色的西装外套,下边是一条牛仔裤,看起来年轻极了,无论是体型还是脸,确实都和刚才镜子中的自己很像。由于这张照片她爸并没有露出来正脸,所以侥幸没被剪掉。王琪简直能听见她爸妈的大笑声传出照片,她将这张照片抽了出来,和钱一起塞进了自己的双肩包里。她又把所有东西都物归原位,甚至还叠了被子,最后王琪掐着腰环视一周,屋子看起来和早上醒来时一模一样。

忙活完这些,王琪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正在考虑是直接离开还是先随便找点吃的东西垫垫的时候,餐厅那台绿色的老式冰箱轰鸣起来,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王琪满怀期待地打开冰箱,可惜里边除了冰箱除臭剂,一排电池,几盒茶叶,一包已经过期两个月的酸奶,两个长了绿毛的馒头,冷冻室里还有一块看起来十分可疑,已经变干变色的肉以外,其他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也没有。王琪简直不敢相信,昨天晚上的两包方便面和两个鸡蛋是她妈家除了瓜子以外,唯一可以吃的东西。王琪心想,这房子简直比租来的还要差劲,如果说这个屋子里住着一个邋遢的单身汉也不足为奇。。枯燥,乏味,肮脏,腐败,简直和这个冰箱里的气味如出一辙。她根本无法想象她妈这么多年是如何度过的

从超市出来的李力骑得飞快,一只手举着指挥棒向前冲,帽子上的黄色鸡毛被吹飞了两根,她连着闯了三个红灯,一个胖司机急刹车,伸出脑袋骂她“你赶着去死呢”,如果放在从前,李力早就停下电动车,去路边捡块砖,上去敲他的胖脑袋,让他先插个队去死。可是今天李力心情不错,压根懒得跟他计较,一路都咧着嘴巴,春风从她门牙的豁口钻进嘴里,发出细小的嘶鸣声。

当李力开门进来的时候,王琪赶忙将脑袋从冰箱里收回来,另一只手迅速关上了冰箱门,两个动作几乎同时进行,冰箱门蹭着脸过去,差一点就夹住了自己的脑袋。王琪像是又被抓了个现行一般,站在原地,全身紧绷,眼球乱转。

李力一只手拎着个巨大的购物袋,另一只手拿着指挥棒和帽子,笑盈盈地说:“琪琪,饿坏了吧!”

王琪听到这句话,仿佛喝了一大杯热水,一股热流从喉咙一路向下,到胃里,到小腹,另一股热流直冲进鼻腔,冲进眼眶,冲昏了头脑。除了男朋友以外,其他人都凶巴巴地叫她王琪,“王琪,你怎么回事”,“王琪,你是不是活腻了”,“王琪,站起来”,“王琪,你在干嗎”……仿佛“王琪”这两个字是一个感叹词,类似于“天啊”“我的妈呀”,爷爷奶奶这样叫,爸爸这样叫,老师同学也都这样叫。

李力一边将买的一大堆零食统统倒出来,一边说:“你先坐这儿吃着,我赶紧给你做饭。”

王琪完全忘了要尽快离开犯罪现场这回事,她没法抗拒童年一直幻想的画面出现在眼前,一座由零食组成的色彩艳丽的假山,散发着梦幻的光芒。她坐在餐桌旁边,拆开一盒蘑古力吃了起来。李力一边忙活洗菜切菜,一边还不忘关心王琪,她在零食堆里找到饮料,又把吸管插了进去,放在王琪脸前说:“琪琪,少吃点啊,要不一会儿就吃不下饭了。”她说话的语气分明把王琪当成了幼儿。她们仿佛正在玩过家家,一个扮演温柔贤惠的妈妈,一个扮演聪明可爱的女儿。王琪快活地在桌子下边踢踏着双脚,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桌子腿,她第一次希望自己可以缩小,而不是变得更大,希望自己的两条小腿儿不要着地,两根小辫子指着不同方向,脸上沾满食物残渣,必须妈妈亲自来擦。炒菜的声音成为了此刻令人安心的背景,穿着围裙的李力时不时扭头查看她的女儿,仿佛担心她会一不小心从椅子上掉到地上一般,而王琪也会回给她一个淘气的笑容。由于抽油烟机年久失修,狭小的餐厅很快被油烟笼罩,在这梦幻般的香气中,一对母女穿越了时间,忘记了年纪。

午饭并没有想象的可口,甚至可以用难以下咽来形容。肉炒得又黑又老,压根咬不动,而土豆丝又一股没炒熟的味道,番茄鸡蛋汤好像忘了放盐,米饭水放多了几乎煮成了粥。王琪爱撒谎的特长终于派上了用场,她一个劲儿地夸奖李力厨艺高超,并且吃得狼吞虎咽,毕竟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妈妈做的饭。李力像每一个电视广告中的慈母一般,不停地为王琪夹菜,恨不得直接喂进她的嘴里,而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吃。

吃完饭,两个人抢着洗碗,一顿饭的时间,王琪就从一个幼儿长成了一个懂事的青少年,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妈妈分担家务。李力在这场甜蜜的争夺中败下阵来,自己则开始打扫卫生,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日常清洁,李力简直想要把屋子拆了重新装修。

她拽下了那幅窗帘,动作就像升旗手挥舞国旗,卧室瞬间变得明亮了起来,灰尘在光中狂舞,和她此刻的激情如出一辙。她打了一连串响亮的喷嚏,声调滑稽,手心喷满了亮晶晶的鼻涕,引来王琪大笑。李力找来一个大塑料袋,将屋子里的瓜子皮全部丢了进去之后,还清空了抽屉、冰箱、茶几底层,和全屋的垃圾箱。她掀起沙发罩,抖落了一地瓜子皮,她又拆掉了被套、床罩、枕套,本来想将它们和沙发罩一起丢进洗衣机,可是当她展开看了看,闻了闻,又果断将它们统统丢掉,被丢掉的还有两个由于吸满了头油和噩梦而发黄发臭的枕芯。

王琪洗完碗,加入到打扫卫生的行列,她俩一个人擦桌子擦电器擦玻璃,一个人擦窗台擦瓷砖擦地,两个人一起更换了干净的沙发罩,床单,被罩。最后,她们以相同的姿态掐着腰环顾四周,从镜子里看,屋子里瞬间有了四个形态相似的人,拥挤不堪,她们得出相同的结论:万事俱备,就差两个枕头和一个新窗帘了。

王琪挽着李力的胳膊出门,在光天化日之下,李力挺着胸脯,抬起下巴,对厂里的熟人绽放笑容,露出可笑的门牙,这些熟人表情尴尬,避之不及,说了太多李力坏话,还是更习惯她那张紧绷嘴唇、凶神恶煞的脸。她们挑选了一对儿蓬松洁白的枕芯,又定做了一个米白色上边绣着黄色小雏菊的棉麻窗帘。在等窗帘的时间里,她们去逛了一会儿旁边的商场。李力执意要为王琪买几件与年龄不符的可笑衣服,小碎花连衣裙,米老鼠T恤,十几层粉纱组成的蓬蓬公主裙,而王琪也执意为李力挑选了几件时髦的衣服,有运动外套,休闲风衣,也有女人味儿十足的贴身连衣裙。在付款抢夺赛中,王琪又一次次地胜出,毕竟她花的也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一点都不心疼。李力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简直要掉下幸福的眼泪了,她的小女儿这么快就从中午争抢着洗碗的青少年变成了已经挣了大钱的成年人,她分明瞅见王琪包里有着成沓的百元大钞。

夜晚,她们躺在新换的床单上,枕着松软的新枕头,冰箱里有肉和蔬菜,茶几上有零食、水果和饮料,新换的窗帘透着月色,被微风掀动,她们刚刚感到一阵心满意足,就很快被对彼此强烈的好奇所替代。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嗯,我之前是售楼小姐,最近辞职了。休息一段时间。”

王琪说瞎话从来不用打草稿,可是今天,在这温柔的月光下,她多么希望告诉她妈,这张床上躺着三个人呢,时间过得太快,李力昨天才被叫声妈,今天就已经当上姥姥啦!她还想告诉李力,自己从那个狗屁大专退学的始末,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刘默,一个一米九的大高个,穿四十八码的鞋子,像个大脚怪兽。

他们在布满蜘蛛网的小树林初尝禁果,头发上沾满了树叶和杂草,屁股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疙瘩。在得知王琪怀孕之后,两人惊慌失措,刘默拿不出一分钱,而王琪也很难从她铁公鸡爸爸身上拔掉一根毛。最后他们一起想了个好办法,让王琪偷偷勾引班上一个戴眼镜的书呆子,然后让他承担责任,出打胎的手术费用,最好还能讹他一大笔钱,一万还是十万,他俩也没有想好。人们常说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所以大高个刘默眼神狂热,一手握拳,举过头顶,大叫着“一百万”,唾沫星喷了王琪一脸,这将是他俩人生的第一桶金。他们企图狮子大开口也并不是毫无根据,这个书呆子家里很有錢,可惜长得瘦小,目光闪躲,说话唯唯诺诺,走路悄无声息,随便一双鞋子都几千块,穿在他脚上简直白瞎了。他俩甚至想到用这个秘密一直讹下去,让他的零花钱多个去处,就像那几个收他保护费的小混混一样。

这个计划看似完美,书呆子很快就被热情活泼的王琪给迷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每日睡前跪在床头祷告,感谢上帝赐给他一个如此特别的女孩,夜晚他幻想着王琪小巧可爱的乳房手淫,洗完手后再次跪地祈求上帝原谅。他送给王琪昂贵的钢笔作为定情信物,还写了几封肉麻的情书。最终他跟随王琪来到了那片小树林。虽然王琪吸取了经验,事先在身上喷了大量的驱蚊水,可惜她从没想过整个计划会败在另一个细节上,那就是她压根无法忍受这个书呆子非要戴着眼镜和她做爱。她摘掉它,他又戴上,她又摘掉,他又戴上,说要盯着王琪的脸,记住这一刻,这句话令王琪想要呕吐,在又经历了几个摘掉眼镜,又戴上眼镜的无聊回合之后,王琪最终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了他戴着眼镜的眼睛上,玻璃碴不但扎进了王琪的手指,也扎进了书呆子的眼睛。王琪盯着自己发光的手指,像带着血钻,而书呆子光着身子,老二缩回裤裆,躺在布满树叶和杂草的地上号叫,像是一只被翻了面又爆了头的蟑螂。

书呆子虽然软弱,可是书呆子的爸妈可不是好惹的,王琪被退了学,铁公鸡却因被书呆子爸妈拔了好几根毛,而在王琪面前大声号叫。她只好来李力这儿碰碰运气,没想到运气还不错,上来就偷到了一笔钱,虽然今天花了一大半,可是柜子里还有半沓钱等着她随时取走呢。

“等我攒够钱,咱们出去旅游怎么样?”

李力本来想说的是等我还完钱,甚至想告诉王琪她为什么欠了一笔钱。她回想起两年前带着军乐队在一家附近新开的烩面店门前演出,那天烈日当头,酷热难忍,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蜇得眼睛生痛,制服很快就湿透了,裤子粘在大腿上甩都甩不开。知了在树上和乐队竞争,在进行了两个小时的演出之后,队员们精疲力竭,烩面店却没有招来一个顾客,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吃下一大碗滚烫的羊肉烩面简直会要了人命。老板的脸由红润变为铁青,他不但不舍得给乐队队员买瓶矿泉水喝,也不准备请队员们进店吃碗面,甚至不愿意付演出费用。他大声嚷嚷着,因为乐队表演得不好,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所以才没有招来一个顾客。而李力作为队长,上前与之辩论说,我们演出了,付出劳动了,你就应该付钱,效果好不好和我们没关系。老板继续耍赖,开始动手,轰她们赶紧走,别挡着店门口,影响他的生意。

烩面店老板那天的运气算是差透了,不但开业第一天没有生意,还使劲儿推了李力的肩膀,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人的肩膀,这个肩膀下边的手敲烂过好几个男人的脑袋,而此刻还握着一个形同矛一般的指挥棒,李力想都没想,矛头自己就插进了烩面店老板的肚子。好在插得不深,只是戳破了肚皮和一点肠子,做手术的时候,医生还在肚子里发现已经发炎的阑尾,询问病人家属是否割掉,这阑尾早晚都要动手术。烩面店老板因祸得福,怪不得之前肚子一直隐隐作痛,还以为是因为要开业了心情紧张所导致,最后讹了李力五万块钱就不再起诉,私下解决。

李力四处借钱,几个乐队队员帮了她大忙,有人借给她五百,有人借给她五千,也有人借给她一万五,所以这两年李力都在拼命攒钱,眼看着还剩下最后那一万五千块就还完了。李力之所以没有说出这些,是因为王琪一定从她爸,还有她爷爷奶奶那里已经听了太多她的坏话了,王琪一定无数次听过她用啤酒瓶砸烂她爸脑袋的英雄事迹,她不希望自己用事实告诉王琪,他们说得没错,她确实是个暴力至极的人。

“好啊。”王琪想着当她妈有一天打开那个铁皮饼干盒,发现信封里早就没有一毛钱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聊天进行得不算顺利,两个人眼白发光,各怀鬼胎。

王琪起床的时候,李力已经出门了,现在可是旺季,满大街不是开业就是结婚,出门走一圈,脚底沾满彩纸,空气因为音乐而颤动,简直需要捂着耳朵前行。特别是到了周日,就像今天,又恰巧赶上了良辰吉日,李力一天要赶好几个场子。上午有个手机店开业,中午一个婚礼,晚上还有一个二婚的婚礼。这个手机店的铺面,去年春天她就去表演过,当时好像是个水果店,没想到这么快就倒闭了。而晚上二婚的这个新郎,前年国庆才结过一次婚,当时婚礼也是请李力她们来表演。这样的事情,李力遇见太多了,甚至令她产生了美好的东西难以久存的念头。不过每次她都尽力表演,这是李力的信条,不要以为这行就没有回头客。

餐桌上摆好了油条鸡蛋,还有一碟小咸菜,碟子下边压着个纸条,上边写着:琪琪,稀饭在锅里,如果凉了就再热一下,妈妈今天活比较多,晚上才能回来,午饭你自己解决。另外,约了工人来做防水,大概下午四五点来,你帮忙看一下。最后还认真地写了落款:妈妈。

王琪吃完早饭就给刘默打了个电话,叫他来玩,讨论一下接下来怎么办。自从被学校开除,她还没和刘默见过一面。刘默转了好几趟公交车,才从鸟不拉屎的大学城赶到了李力家。他一进屋就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衬托成了小矮人所使用的,他的大脚丫还没走几步就参观完了整间房子。王琪见到他有些激动,毕竟这段时间经历了不少挫折,瘦小的王琪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使劲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就像是一只猴子依附着一头骆驼。刘默二话没说,一把抱过王琪,又是亲又是啃,接着他俩就倒在了床上。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躺在床上,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他们既没钱住宾馆,也没有多余的钱租房子,只好在树林里打滚。而一张床,一个充满弹力的床垫,一条柔软的被子,令他们感觉陌生而兴奋。可惜对于过于高大的刘默来说,这张一米五的双人床显得非常局促,他的小腿时常伸在床外,而他的脑袋又总是撞到床头。最后他不得不光脚站在地上,才完成了这一切。刘默没有吃早饭,此刻肚子饿得咕咕叫,王琪趴在他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就把零食全都拿到床上,他们两个一边闹着玩,一边吃零食,包装袋直接扔在地上,床单上全是渣。

“你说我会不会又怀上一个小孩?”

“怎么可能?就算又怀上一个,也可以做手术一起打掉。”

“你说我肚子里的小孩现在有多大了?”

“可能有一粒米,一颗黄豆那么大,最大也不会超过一个苹果吧?”刘默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

“那我为什么总觉得饿,觉得肚子也变大了?”

“那是因为你发胖了吧!”刘默先是摸了摸王琪的肚子,手又偷偷往上挠她的痒痒肉,王琪一边躲闪,一边哈哈大笑,缩成了一团。

“别闹了,别闹了!”王琪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衣柜,熟练地摸到铁皮饼干盒,当着刘默的面翻出来那个牛皮信封,将剩下的钱都掏了出来。

“看我找到了什么?”王琪有点得意,手里拿着一沓百元钞票。

刘默抢过钱,想摆出一副对成沓的人民币再熟悉不过的姿态,快速数了起来。可他的模样分明像一个见钱眼开的穷光蛋,光着屁股,探着脑袋,数得断断续续,总是数错,重数了好几遍。他煽动着鼻翼,嗅着人民币散发出来的油墨臭味。

王琪找到自己的双肩包,又掏出来一些钱递给刘默,抬起脑袋,像是一只等待主人表扬的小狗,刘默拍了拍王琪的脑袋,表示她干得不错。刘默数完钱,累得躺倒在床上,公布最后的数字,七千三百八十块钱,王琪赶忙把钱装进了她的双肩包里,又去找了一团废纸塞进了牛皮信封,将饼干盒放回大衣柜。

“这些钱应该足够做手术了。等我做完手术,去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再找个工作,白天上班,晚上陪你,怎么樣?”王琪躺在刘默旁边,手指在天上乱画,规划着未来。

“糟了,已经四点了!”还没等刘默说点什么动听的话,王琪斜眼看到了墙上的时钟,想起了李力留的纸条。她跳下床,把刘默的衣服拾起来,丢在刘默身上,刘默在地上蹦蹦跳跳,立着一条腿穿裤子,衬衣纽扣也系错了,一副被捉奸在床的狼狈模样。王琪穿好自己的衣服,像赶猪出栏一样,将刘默赶出门外,刘默一脸迷惑地问:“你不走吗?”

“我妈约了工人来做防水,让我帮忙盯一下。”

“那你被你妈逮着怎么办?”

“我明天就走,咱们电话联系。”

王琪关了防盗门,站在厨房的窗口看刘默,刘默连走带跑,像是一个高大的盗贼,还差点绊了一跤,王琪忍不住笑出了声。还没一会,刘默就已经离开了王琪的视线。王琪刚整理好房间,做防水的两个小工人就敲开了门。

晚上李力回来的时候,王琪正在一边看手机上的菜谱,一边手忙脚乱地炒菜。李力折腾了一天,身上都臭了,她洗了个澡,想起外边女儿正在为自己做饭,不由自主地唱起歌来。洗完澡,她把制服扔进洗衣机,又把王琪换下来的几件衣服也丢了进去。她们坐在餐桌前,这次换了王琪为李力夹菜,她们的厨艺不分上下,同样难吃。吃完饭,照例一起嗑了会儿瓜子,吃了点水果,看了会儿电视,李力展开晾衣架,把洗好的衣服晾在了茶几前边。

夜晚,卧室里一股洗衣粉的香味,王琪睡不着觉,想和李力聊聊天,她问:“你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都是厂里的子弟啊,又是同学,从小就认识。”

“我是说你们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记不得了,可能是高中毕业吧。”

“哎呀,这算是早恋吧。”

“你爸当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学无术,打架斗殴,偷鸡摸狗。”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一想起王建设,一把年纪了也没有一点长进,即使是这样还是不断有小女生投怀送抱,王琪突然感到困惑。她不想再听李力对于王建设的抱怨,她想听点别的,比如她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就像那张照片上一样。或者说说她小时候什么样子,她说过哪些蠢话,做过什么傻事,她小时候有多可爱,她最羡慕别的家长说这些了。可是王建设和爷爷奶奶从来没有说过,甚至连照片都没给她拍过几张,而她身边的这个妈妈错过了更多,对她一无所知。王琪感到失落,自己的幼年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可爱过,从来没有走路跌跌撞撞,说话奶声奶气。王琪叹了口气。

“怎么了,琪琪?”

“没什么,你们度蜜月的时候去的哪儿?”

“去的昆明,当时从郑州坐火车去昆明需要两天两夜,我们来回都买的硬座。我找来几张报纸垫在座椅下边,我就是这样躺在地上去,又躺在地上回来的。”

“你们玩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去过昆明,我哪儿都没去过。”

“我们去的时候是冬天,不过昆明一点都不冷,所以叫做春城嘛,四季如春。我们吃了过桥米线,在翠湖公园喂了红嘴鸥,一只红嘴鸥还飞到了我的头顶上,特别有意思。”

王琪想起了那张照片,她就知道一段感情即使是最后大打出手,形同陌路,也一定有过美好的回忆的。

“你们没买点什么纪念品?”

“我们到了一个类似花鸟市场的地方,你爸看上了一对儿小懒猴,猴子小小的,眼睛特别大,十分可爱,他当时一定要买,说买回去可以繁殖,说不定还能赚大钱呢。可是我担心倒卖动物会犯法,会被抓起来,就反对他买。后来你爸执意要买,装在一个编织袋里,袋子口用一根尼龙草系着,系紧了怕他们憋死,系松了又怕它们跑掉。还没有离开昆明,就在旅馆丢了一只,另一只偷偷带上火车,好不容易给带回了郑州,一路上我都担惊受怕,总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后来呢,那只带回来的小懒猴呢?”

“我们买了个小铁笼,每天喂点香蕉或者苹果,小懒猴白天几乎都在睡觉,吃东西很慢,大眼睛看起来可怜兮兮,你爸还沒几天就对这只猴子丧失了兴趣。准备租房子养鹌鹑,他听说鹌鹑蛋很好挣钱。别看小懒猴个头小,味道很大,整个屋子都是一股骚臭味。当时我已经怀了你,每次闻到这股味道就想吐。”

王琪有点兴奋,自己终于出场了,她问:“然后呢?”

“后来这只小懒猴死掉了。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李力想起小懒猴死掉之后,她和王建设大吵了一架,王建设非说是她照顾不周,害得小懒猴死了,李力说那他干吗不自己照顾。很快争吵升级成推搡,推搡升级成拳脚交加,当李力梗着脖子,朝着王建设的脸猛扇了几个巴掌之后,王建设一脚踹在李力的肚子上。李力摔倒在地上,对着王建设大声咆哮,小孩都被你踹掉了,王建设冷笑着说,踹掉了正好,反正本来也不想要。这是他们结婚之后第一次大打出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暴力像是病毒一样快速复制,吞噬了这对年轻的夫妻,打架成了家常便饭,成为了他们交流的唯一方式。李力想起这些,两手握紧了拳头,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可是她扭头看着身边无辜的女儿,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

“真可怜呀。”王琪以前在网上看到过小懒猴的视频,她想着如果这只小懒猴没有死掉,说不定还可以成为她童年的伙伴呢,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对了,明天我没活儿,咱们去公园吧。”

周一下午的公园没有什么人,老头老太太们在亭子里吹拉弹唱。王琪举着雪人冰淇淋,和几个流着口水的小朋友一起乘坐旋转木马,木马随着儿歌上上下下,李力在一旁拼命招手,还用手机不停拍照,搞得王琪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接着她们又一起坐了鸭子船,摩天轮,钓了几条金鱼,在小树林的阴凉处画了一个机器猫的石膏彩绘。李力还给王琪买了棉花糖、糖葫芦,最后花了五块钱,用转盘转到了一个龙形状的糖画,这可是头等奖,李力和王琪一起兴奋地尖叫,转念又觉得可能耗尽了本来就不多的好运。王琪手举着巨大的焦糖制成的龙形糖画,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引来几只肥硕的蜜蜂,还有小朋友们羡慕的目光。由于吃了太多糖,王琪感到一阵阵甜腻而梦幻的幸福感在身上荡漾,嘴巴里哈出香甜的气味,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也黏在了一起。

“不是妈妈不给你买,是吃了太多糖,你的牙齿都坏掉了,你忘了上次牙疼的滋味了吗?”一个年轻的妈妈半蹲在地上,两只手搭在小孩的肩膀上,正在教育小孩。远处的石凳上,一个胖乎乎的妈妈正掀起衣服,给小婴儿喂奶。小路上一个小不点穿着纸尿裤,屁股鼓鼓的,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她的妈妈赶忙追了过来,把她扶起来,一边哄她,一边擦干她的眼泪。草地上,一个妈妈正在吹泡泡,而她的小女儿穿着小裙子,在草地上大笑着追逐那些彩色的泡泡。王琪的目光追随着每一个母亲,每一个小孩,即使是婴儿推车里沉睡的宝宝,她也没有放过。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年轻的李力,也看到了无数个童年的自己。她还看到了一个母亲,搀扶着她挺着大肚子的女儿在公园里散步,也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推着轮椅,里边坐着她年迈的母亲,她从花园里折了一朵花,别在她妈花白的头发上。王琪紧紧地挽着李力的胳膊,脑袋顶着她的肩膀,李力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细数她人生中寥寥无几的幸福时刻,而此刻绝对可以名列前茅。

出了公园,过条马路就是麦当劳,李力说:“带你吃麦当劳吧!”

王琪模仿小孩的声音说:“太好啦!”

李力显然从来没有吃过,沉甸甸的大门被她又推又拉了老半天才打开,她站在点餐台前边犹犹豫豫,不知所措,王琪把玩着点餐台上摆放的几个HelloKitty的塑料玩偶。李力问服务员:“这个东西是卖的吗?”

服务员有点不耐烦地说:“开心乐园餐里送的。”

李力说:“那给我来两份儿吧。”

服务员让王琪从几种造型的HelloKitty中选两个,王琪选了一个粉色的,一个黑色的。

李力一边喝牛奶,一边看着王琪吃,王琪问:“你怎么不吃呢?”

李力说:“我不爱吃这些洋玩意。”

王琪说:“那你吃什么?”

李力说:“我不饿,我一会回家再吃。”

在妈妈期盼的目光中,王琪只好扮演一个自私的小鬼,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眼前的一切。

“你这一头黄毛赶紧染回来吧。”李力拿起餐巾纸,准备为王琪擦嘴角的番茄酱。

麦当劳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王琪顿时清醒了不少,好像刚才做了一个甜到发腻的美梦,她打了一个可乐味的饱嗝,躲开了李力的手,问:“为什么?”

“太难看了。”

“我自己觉得好看就行。”

“你还是染回来吧,你没发现路人总是看你吗?”

“你管我呢,你以为你是谁?”王琪说完这句话有点后悔,可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

她们两个在回家的路上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在公交车上都没有坐在一起,形同陌路,李力拍拍身边的空位,王琪就当没看见,非要坐在另外一个位子上,她心想,这二十年说不定有好几次她们都坐在同一辆公交车里,却互不认识,她到底在等待什么?王琪咬紧嘴唇,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天一大早就走。而李力握紧拳头,在大腿上来回摩擦,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跟小孩一般见识。

晚上到家,王琪早早地上床睡觉,等李力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在餐厅打转,吸气吐气做深呼吸,用电视报纸上看到的心灵鸡汤鼓励自己,稳定好情绪,组织完语言,反复练习好语气,爬上床想要和王琪谈谈心的时候,王琪那边早就响起了鼾声。茶几上没吃完的提子正在夜晚悄悄腐烂,引来苍蝇,旁边垃圾桶里的水果皮生出小飞虫,散发出一股发酵的酸味。

李力几乎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睡着片刻,又被殴打王琪的血腥噩梦吓醒。在梦里,她拽着王琪黄色的头发撞向墙面,直到她的头发被鲜血染成红色。李力早早起床,为没有在梦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感到愧疚。

由于昨晚睡得太早,王琪也早早醒来,可是为了避免和李力碰面,她假装睡着,偷听李力在厨房忙活,直到李力穿好制服,出了家门,她才从床上爬了起来。餐桌上照例摆好了早餐,鸡蛋、馒头、小咸菜,碟子下边又留了一张纸条,上边工工整整地写着:琪琪,对不起,请原谅妈妈。稀饭在锅里,如果凉了就热热再吃。妈妈今天又要赶三个场子,晚上才能回来,午饭你自己解决。约了刷墙的师傅,下午三点左右会过来把漏水的地方重新刷一下,你帮妈妈盯着。最下边又是落款:妈妈。

王琪看到“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觉得该说对不起的明明是她,可是她并不知道,李力是为昨晚殴打她的噩梦而感到对不起。王琪吃完了早饭,给刘默打了个电话,说今天走不了了,明天再走。刘默说,你不会是被你妈关起来了吧。王琪说,你放狗屁。

明天,后天,大后天……王琪都没走成,李力一邊在外拼命赚钱,一边约了各种各样的师傅上门,重新换了纱窗,维修和清洗了抽油烟机,还为即将到来的夏天在卧室安装了一个空调,王琪心想,真不知道以前那么多年的夏天,她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即使是她抠门的爷爷奶奶家,早在十几年前就对酷暑忍无可忍,安上了空调。小小的屋子越来越舒服和温馨,花瓶里插着鲜花,冰箱里塞满了食物,茶几上堆满了零食水果,王琪吃都吃不过来,天气越来越热,放坏的水果常常招来苍蝇,而鲜花也迅速干枯,王琪不得不趁李力不在家的时候将它们统统扔掉。

王琪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一边吃李力为她准备好的早餐,一边阅读纸条,每天的纸条都大同小异,可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还要模仿李力的声音念出来:“琪琪,妈妈……”,“琪琪,妈妈……”。直到有一天,刘默打来电话说你肚子里的小孩已经超过苹果大小,说不定已经和大鸭梨那么大的时候,王琪才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在一天天变大,而自己包里的钱在一天天变少。她下定了决心,明天就走,吃光早餐,然后撕碎纸条。

第二天早上起床,王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拎着大双肩包坐在餐桌前,却发现只有早餐,没有任何纸条,她感到一阵失落,刚把鸡蛋塞进嘴里,门就打开了。李力拎着几个塑料袋进来了,她说:“琪琪,你起来了?今天晚上妈妈要在家请客,请几个乐队的阿姨来家里吃饭,顺便认识一下你。”

王琪被鸡蛋噎得说不出来一句话,把脚下的双肩包往桌子下边踢了踢。

“你慢慢吃,不着急,现在还早。”李力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卧室,她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来一沓钱,数出来五千块,多余的几张又放回小包。这五千块钱加上之前攒够的一万块,一会就可以还给小张,她欠的债今天总算可以还清了。李力呼了一口气,感觉到久违的轻松,终于可以展开新生活了,有女儿的新生活,她们还约好了一起出去旅行呢。李力打开大衣柜,弯着腰找出来铁皮饼干盒,打开盖子,拿出牛皮信封,里边有一团废纸正在等着她。

王琪咽下鸡蛋,听见李力打开衣柜的声音,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她拎起双肩包准备开溜的时候,李力已经站在卧室门口,用一种王琪尚未见识过的眼神盯着她。

“你要去哪?”

“你管我?”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钱。”

“你欠我的。”

“你把钱还给我。”

“不还。”

“你还给我!”李力上前去抢王琪的包,她想起王琪之前用包里成沓的钱给她买东西,就恨得牙齿痒痒。

“你欠我的!你生了我就不要我!你二十年没去看过我一次!没给过我一分钱!”王琪终于喊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吵架很快会升级成推搡,推搡很快就会升级成拳脚相加,对这样的规律李力再熟悉不过了。她看着眼前张牙舞爪,表情凶狠,口水乱喷,发了疯的女儿,就如同自己正在照镜子。她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两只斗鸡只能生出另一只该死的斗鸡。当王琪瞪着王建设那双狭长的眼睛,再次扑过来的时候,李力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将她踹翻在地,“你爸当年就是这么踹我的,当时我怀着你,你爸说踹掉了正好,反正本来也不想要”。

王琪终于沉默了下来。李力眼睛瞥到桌子上刚买的几瓶啤酒,又瞥到墙角的那根指挥棒,她庆幸自己既没有敲碎王琪的脑袋,也没有扎破她的肚皮。

王琪坐在地上,感觉肚子一阵刺痛,下边一股暖流,她将手伸进裙子,在大腿根部摸到滑腻的液体,她伸出手来,看见手指上全是鲜血,感到一阵头晕恶心。王琪从地上爬了起来,屁股后边黄色的裙子已经洇出了一个红色的圆形。她打开双肩包,哆哆嗦嗦地找出来那一摞钱,还有那张照片,塞进李力的手里,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着:“现在好了,我不需要了。”王琪转身踉踉跄跄地开门离去。

李力被钉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像第一次手举着半个沾满鲜血的啤酒瓶,看着王建设抱着女儿离开时那样,她低头看着手里那沓沾着血的钱和有了折痕的照片。

李力走到厨房的窗户那里,拉开纱窗,伸头看着王琪,王琪双手捂着肚子,肩膀剧烈地抖动,哭得就像是一个在幼儿园受了欺负的小孩,引来不少厂里的熟人驻足议论。李力没有等到天黑就狠狠地关上了窗户,她知道王琪和王建设一样,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她坐在沙发上嗑起了瓜子,手指颤抖,很难将瓜子对准门牙,还不一小心咬到了舌头,满嘴血腥。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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