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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鱼者说

时间:2024-05-04

陈纸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家,你们叫我“鱼王”?是看了记者在报纸上登的吧?哈哈,我也就是会涂抹几笔鲤鱼,锦鲤、红鲤、火鲤,芙蓉鲤?我也画,但画得不是特别好,没有我师傅精到。你们说我画的鲤鱼一万元一条?那是我师傅的价,我的?一两百吧。超过这个价,你们还不如去菜市场买几条活的,红烧一盘更实在。

我叫余艺南,是谭城书画院秘书长。说是“秘書长”,其实就是一打杂的,书画院里里外外、笔墨纸砚、迎来送往、笔会活动、汇报展览等等,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活。你们别夸我了,我们书画院的书画家个个比我有名,什么?你们说我没必要夹着尾巴做人?这怎么能说是夹着尾巴做人呢?我是低调实在做事,换成你们在这个位置上,一样会像我。创作?先放一边吧,书画院里杂事多,何况,多看看其他书画家现场挥毫,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比专门坐在什么美术学院的课堂上可能还管用呢。

你们问我师傅是谁?想必你们当中早有人知道。我的师傅是江宇华。哎呀,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你们记者吹我什么“深得江氏真传”,其实,哪有哦。我师傅画鱼,表现手法上,以工笔为主,以写意为辅,以浓色加轻笔晕染,先画鱼形,再用细线条勾勒出鱼鳞和斑纹,萍藻或其他植物用水墨渲染,有“锦上添花”之意,鱼与水交融,呈流动韵律,生机盎然。我师傅有一《荷香千里连年有余图》,画面上,几条鲤鱼,跃跃欲试,笔墨飞动,姿态栩栩,神情逼真,正如他所题:“春江水暖流,喜鱼乐悠游”。其实,这也暗合着他人生的写意。我与师傅的差距就在这里,差的是境界。他还有一幅鲤鱼图,款题为:“河中得上龙门去,不叹江湖岁月深”,这境界,我恐怕一生也望尘莫及。还是你们记者写的,你们记者在我师傅的专访中这样评价他的鱼图:“作品肌理华滋,灿烂明媚,活灵活现,清丽高雅,气韵生动,借物抒怀,托物明志,观之使人神清气爽。”你们评得很准,你们写得多好!

什么?你们说在市面上,有人拿我的画冒充师傅的画出售?没有的事,明眼人稍有一点眼力,就能识别。我师傅还健在呢,你们可以拿给他当面辨识真假嘛。你们喜欢我的画,是看在我师傅的面子上吧?你们如果真的喜欢我的画,改天来我画室拿,我赠送给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将自己的画看得那么金贵的,当年齐白石、启功——他们是大师吧?他们见有人喜欢他们的作品,还不是慷慨以赠?跟他们比起来,我算老几?我有时见邻居喜欢,随便就送两张呢。真的,谁要谁都送。

你们说很多人家挂我俩的画是因为我跟师傅都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我想——嗯,这只是原因之一吧,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我想大概有吧。比如,我们画的是鲤鱼——多接地气的活物啊,比名山大川还接地气。名山大川可以踩在脚下——不过一想,泰山极顶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登得上去、踩得到脚底的。而鱼呢?伸手一摸,随手一捞,触手可及,是吧?你们说,多接地气。从古至今,画鱼的都接地气,五代后唐时,袁羲画鱼,穷其变态;北宋徐白、徐泉、徐易等专事画鱼,其作品载入《宣和画谱》;明、清两代也有以画鱼而著称的画家,明缪辅的《鱼藻图》,作风写实,勾染细腻,工整妍丽;清有倪耘的《鲈鱼新笋图》,风格秀雅,鱼还被串在树枝上呢,与刚采摘来的新笋香菇成庖厨佳馔。八大山人更不用说了,他的鱼作“白眼向人”状,抒发的是愤世嫉俗之情。还有王雪涛、高剑父、潘天寿、李苦禅、张大千等,都画过鱼……我的意思你们明白了吧?他们不光接地气,论名气,我辈算什么呢?

当然,我俩的画作在谭城平民百姓家比较常见,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大众化的市场里,画鱼的,总有讨买方欢心之嫌。中国传统文化中,总希望“五谷丰登、年年有余”,是吧?不管是饿怕的时代,还是饱食的今天,不管是金钱还是饭菜,有余总归是件大好事,是吧?所以,很多人买一张鱼图,挂在家里,讨个好彩,是必须的。

你们听谁说的?谭城书画院要为我筹办一个个人画展?你的消息比我这秘书长还神通呢。我们书画院有二十多位书画家,也就十来个举办了个人作品展。说我不想办个人画展那是假话,但我首要的工作还是为书画家们服好务,有点空闲时间?当然是在工作室里,好好画几条鱼啰。说好了啊,把你们的手机号码留下,或加个微信吧,改天到我工作室拿鱼啊……

很多人见过我的画,很多人买过我的画,很多人知道我的名,但没多少人听过我上面说的那些话。我不是话痨,我只想证明我身体很好(至少目前没有发现致命的病菌),心态正常(至少目前没有对谁产生羡慕忌妒恨),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谭城书画院三位画家筹办“锵锵三人行联展”而坐车去了龙城,而且,偏偏在半路发生了车祸。偏偏我成了幸存者,人与车在翻滚过程中,我提前从车里掉了出来,掉在了山腰一个低凹处的山洞里,而其他人,与车一起,掉进了水流湍急的河里。——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事后才知晓的。

我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来时,我知道了自己“死亡”的消息。我的手机里显示了一百多个未接电话,一条接一条的微信,让我心惊肉跳。我的微信朋友圈里都说我死了,他们发送的双手合十图案,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急速在“百度搜索”里输入我名字,总共有123个条目,其中有一条尤为刺眼:《我市画家余艺南遭遇车祸不幸身亡他的鱼会火吗》,这是一条最新的新闻,发表在当天的《谭城日报》“文化娱乐”版,记者是“李培文”。

这名记者我认得。我顿时怒不可遏,想立刻打电话,骂他个狗血喷头。但一拿起手机,又迟疑了。我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野蛮人,我历来主张以人为善,能不树敌就不树敌,能一团和气决不两眼喷火;能得饶人处且饶人,决不挖空心思找碴。我放下手机,转念一想,还是在微信上公开发一条声明,让谣言不攻自破吧。但我刚写一个字,却迟疑着写不出第二个字。我这人平时严谨正经,生活上不敢对老伴有二心,就是有时想着归亚蕾,嘴里还是吻着老伴的脸颊说“我爱你”。创作上也是如此,鲤鱼的每一块鳞片,我都是一笔一划、小小心心、一丝不苟、仔仔细细勾勒上去的;每一条游在水里的鲤鱼决不缠绕在一起,连水中身段婀娜的水草,我都画得离鱼们远远的,全然没有鱼的那份随意悠哉。而且,在此时,我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我突然冒出了一个邪恶(之所以用“邪恶”这个词,是因为我自以为以前从未干过这样的恶作剧)的念头,我想看看我死后的事情。我想看看我死后,我的鱼会不会卖得比八十八岁的师傅贵,我想看看我死后,文艺评论家们对我画作的评价到底如何。总之,我要感谢那位叫李培文的新闻启发了我,我也想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想到这里,我爬出山洞,辨明方向,艰难地走到公路上,拦了一辆货车,溜回了谭城。到了市郊,我下了车,马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往古月寨奔去。

古月寨在谭城东郊,那里因有十几幢保存完整的明清民居而成为当时政府倾力打造的农村示范点。示范村分三大功能区:一为美食区,主打各种农家菜,甚至还有三四十块菜地,种着各种菜蔬,游客可以自由采摘,自己动手做菜。二为游览区,那里有一个古村落,名曰古月寨,走村串寨,别有古韵。而且,村头有两百多亩向日葵,每当花开季节,遍地泼金,一团团,一片片,成为游客趋之若鹜的理由之一。三为文化区,这是古月寨与近年来蜂拥而成的各种“特色小镇”“农村示范点”不同的地方,这个区域,当地政府最新的设想是,打造一个集动漫产业、书画与文学创作于一身的文化创意园,但因为此地离城区比较远,并且租金较贵而结果并不理想,只有零零星星四五个艺术家落户于此,他们也只是在此设了一个工作室而已,人却半月一月难得来一次。

画家中,我可能是唯一一个。我的画室在古月寨最里面,深藏于一片倚山的竹林中。画室是一幢两层的房子,而且,单独辟了一个小庭院,院中栽有一株桃树、两株桂花树。暖春时,点点粉红便迫不及待扑打门窗;桂花呢,好像没有时令,一年四季,施不完的香,滥不完的情,让人心醉神迷。当初,古月寨村支书将钥匙放在我手里,我迟疑了一下:这、这太奢侈、太高调了吧?让别人知道了不好吧?村支书拍了一下我的手,响亮地说:有什么不好?你能落户到我们古月寨,能给我们村带来多浓的文化艺术气氛呀,你是我们全体村民的荣幸呀,何况,我们镇长说了,你余画家是我们村的贵客,一定要给予最高的礼遇。我听了,支吾了两声: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又说:你们镇长很喜欢我画的鱼,改天我也送您一幅吧。

就这样,我在古月寨有了一幢两层的画室,一楼用来喝茶待客;二楼用于创作和休息。但自从画室交付使用后,半年多了,我也只是去过两次,而且,都是为了躲个清静,独自去打坐冥想的,在那里连画笔都没拿过,也没惊动村支书。

出租车从南郊朝东郊飞奔,掠过车窗的清风,正一点点地,将我身上的东西夺去。我整个儿轻飘飘的,内心感觉既恐惧又刺激。我现在想得最多的,是我老伴,我不敢想象,她现在哭成了什么样子。老伴跟我三十多年,至今仍与我住在北际路一套两房一厅、六十多平米的居室里,房子还是她以前在谭城柠檬酸饮料厂工作时单位分给她的。后来,有了雪碧、可乐,谭城的柠檬酸饮料便难觅芳踪,工厂倒闭,老伴下岗了。记得老伴下岗那天,我信誓旦旦向她拍着胸脯说:放心,我一定会用画鱼来使你天天吃上鱼,结果……老伴愁苦的脸上尽管全是自责,但比搧我的耳光还难受。

有一次,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电视荧屏的光彩忽闪忽闪地跳跃在老伴木然的脸上,我笔下的鱼怎么也跳跃不起来、灵动不起来。于是,干脆放下笔,陪着她看电视。老伴扭头对我淡淡一笑,又回归了木然。还有一次,老伴拍拍我的膝盖,说:其实,你的鱼画得不比你的师傅差,只是,你的脸皮太薄……

四十多分钟后,我来到了古月寨的画室。车到古月寨时,是晚上九点多钟。我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着脚下路的轮廓,辨清了方向,摸到了我的画室。这个时间正好,没让熟人碰上。我连灯也不开,摸到二楼,一头扎在床上。我困得很,这次,真正地要好好睡一觉了。此时,世界上已没有我了,我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了。正因为多余,便多了一份自由自在。我的心彻底放松了下来,不一会儿,便如鱼一样,沉坠到了深深的水的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趁村里起床的人少,溜到村口的商店,买了二十几盒方便面、二十几个面包和二十几盒牛奶——我准备在此休息几天——或者更长一点时间。我胡子也不刮,我要让它长成森林,让我的脸彻底隐藏起来,让我彻底在地球上消失,然后,我以一名“死者”的身份,看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微信与网上的新闻成了我知晓外部世界的良好渠道。《谭城日报》“文化娱乐”版持续对余艺南死亡事件进行了跟踪报道。我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迫不及待地阅读李培文的报道。报道中称:龙城客车坠河事故中,目前已打捞上二十一具尸体,尽管我市画家余艺南的尸体仍未找到,但谭城美术界已开始在为他筹办遗作展,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谭城日报》还不知从哪里搜罗出几幅我以前的画作,连带图片,发了半个版篇幅。我真想冲着那名叫李培文的记者大声疾呼:那不是我的代表作!新闻还称:谭城市委宣传部、谭城文联面向社会征集余藝南作品,以每平尺两千元的价格回收,展出后进行拍卖,所得款项的百分之五十用于成立“余艺南美术基金”,一为纪念余艺南臻微入妙的绘画成就、淡泊明志的艺术精神以及谦逊谨慎的人格品质;二为谭城青年美术才俊树立标杆,奖励扶掖艺术新秀……另外百分之五十的款项捐赠给余艺南的遗孀。

打开微信,我看见朋友圈里都在转发着一条为老伴捐款的倡议书,倡议书称:余艺南遗孀生活贫困,现又痛失最爱,希望大家踊跃捐款,帮助其渡过难关……我在一个叫“春雨筹”的捐款平台发现,短短两三天时间,已为老伴筹得了近二十万元善款……

我睡不着了,我内心像泡着生姜的开水,翻滚不已,我既兴奋又恐惧,我将我五十三年的岁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梳理了一遍,那些往事像酵母菌,此时正发生神奇的化学反应,像淀粉幻化成了糖分,糖分幻化成了酒精……我最期待的一幕出现了:第二天,我在《谭城日报》“杜鹃花”文艺副刊,读到了一篇文章,文章的作者是我师傅。这与其说是一篇悼文,不如说是一篇文艺评论,算是对我的盖棺论定。这是一件多么罕见而又令我感动的事情啊。想想,我跟师傅从艺二十几年,师傅从来没对我的作品说过半句评论的话,他总是沉吟不语,使我像被套上缰绳的马,师傅总是扮演那位不会表扬、只会吆喝的赶马人。现在,请看师傅是怎么写的吧:“高徒艺南君,为我最喜爱的一位。其为人,与他笔下灵动之鲤鱼比,少了一些‘滑溜与世故,多了几分静气与傲骨,诚如他画题中不谙江湖的样子,总是淡淡然然、从从容容、不温不火,慢慢地走路,若有若无地微笑,绵绵柔柔地说话。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坐在一旁,听别人聊天,或小心地喝酒,毕恭毕敬地为别人斟酒。与时下很多半斤八两的书画家比,他从不滔滔不绝‘王婆卖瓜,没有炫才之技;而对索画的,却有求必应,颇有热肠之心……如今,痛失我徒,尚不见尸骨,呜呼哀哉……”

读到此处,我鼻子一抽,一串冰凉慢慢溢出,我顺手一抹,抹到了一巴掌胡子渣。我一数,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刮胡子了。我以前总是看不惯远在美国定居的双胞胎弟弟余艺北一副胡须满下巴的样子,现在,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想再等个把星期,将胡须留得长一些,再配一副眼镜,以“余艺北”的身份出去看看。

从微信朋友圈的文字及视频中得知,“余艺南绘画遗作展”取得空前成功,主办方不知从哪里搜罗出那么多作品,一百多幅鱼图,将谭城美术馆变成了喧闹的大鱼缸。开展那天,观众像密密麻麻的水草,在水中慢慢扭动。我“生前”画纸上的每一条鲤鱼,生动地在每一位观赏者的瞳仁游弋。他们有的连连点头,有的轻轻赞叹,视频中的每个镜头都让我泪流满面。

谭城主管科教文旅卫的市委副书记,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市文联主席,市美术家协会主席,谭城书画院院长以及书画院二十三位聘用书画家悉数到场。他们个个面色凝重、神情庄严。我通过视频中的几个特写,读出了很多人脸上镀上了一层无法掩饰的悲戚。所有嘉宾在报到处领到一朵白花,他们胸前的白花像暗河的水面上掠过的萤火。开展仪式上最耀眼的,还有整整齐齐站成三列的二十多位企业家、收藏家代表。当主持人在开展致辞中宣布这一百二十幅作品展出一周后将全部出售,下面的举手像森林中的小白杨,亭亭挺拔,他们纷纷迫不及待地表达了要认购的强烈愿望。展览现场,老伴拿出我四幅放在家里来不及上色、未创作完成的“遗作”,很快以每幅三万元的价格抢购一空。

视频里,购得画作的人,压抑着喜悦,生长着沉重,对记者说:余大师,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画,伟大的画家……有一个人甚至抽搐着说:感谢市委刘副书记、感谢市委宣传部张部长、感谢市文联唐主席,感谢……组织了这次展览,让我有机会……

主席台上,我见到了老伴,我可怜的老伴、我亲爱的老伴,她胸佩白花,脸含凄苦,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她的头颅微微转动着,像在寻找什么。她的脸转向正前方,然后,一动不动。我的眼神与她的眼神对撞着,我失声喊出了老伴的名字。这时,我听到了鞭炮声,鞭炮声一下子将老伴的眼神炸得支离破碎,她目不暇接地迎接着不断涌向她的人,他们纷纷朝她走过来,走到她的跟前,向她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握着她的手,轻声地说上几个字符。我极力想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哪怕一两句、一两个字,但只能看见他们微微蠕动的嘴唇,一个字也听不到。

老伴不停地微微点头,有两三个人,放了几叠钱在她手心里,她迟疑了两三秒钟,手掌合拢了又张开,张开了又抓紧。最终,那些钱被老伴紧紧地抓在手里。老伴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了,太阳从对面竖立的广告牌上跳过来,美术馆台阶前的阴翳被打扫得一干二净,铺上了一层温暖的金黄。鞭炮声惊起了美术馆旁林子里几个沉睡的喜鹊,他们“扑愣扑愣”,飞过老伴的头顶。

我在微信里还发现,几位旅居海外的朋友也转发了《谭城日报》有关我绘画遗作展的新闻。——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啊!以前,我一直压制着这个念头,像驱魔人按住潘多拉的盒子,不让它打开。

我的脑瓜子涨得大大的,像熟透了的西瓜。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早上醒来,头痛欲裂,脑瓜子里前一天塞满的东西,被风干了,枯萎成了一团干巴的、轻盈的棉絮。我感到干渴极了,灌了两瓶牛奶,口腔全是腻歪歪香精味的酸气。我润了润舌苔,舌苔已品不出滋味,我想出去透透气,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古月寨正是游人如织之时,说不定村支书会从哪个地方冲出来……我忙退回脚步,急掩上门。我回到楼上,想推开窗透透气,但屋前山腰上也都是人。我拉上窗帘,瘫倒在床。

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告诉老伴,告诉亲朋好友,告诉全市全省全中国全世界:我余艺南没有死,我死里逃生、劫后余生、福大命大。我要回家,那里虽是六十多平米的蜗居,但那里有爱我的老伴。我要见那些亲朋好友,当面感谢他们在我“死”后奉献的爱心与仁慈,我不需要他们的钱款,我要如数奉还。我要告诉全市全省全中国全世界:我余艺南还活着,我还可以继续画画、继续画鱼,我要加倍回报大家对我作品的喜爱!

我戴上墨镜,打了一辆出租车,向市区方向驶去。我来到北际,已是华灯初上。街旁有树木,我依靠树木做掩护,一步步向我所住的小区靠近。临到门口,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我老伴吗?她手里拿的是什么?——拿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个时候出来做什么?以前,她八点半钟之后从未出过小区,要么是在家看电视,要么在旁为我研墨展纸,陪我画画。我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来到了离小区两百多米远的小广场上,随着音乐扭起了身子。她周围有三四个小老头,一边扭着,一边慢慢向她靠近。

老伴什么时候学会跳广场舞啦?我才离开她不到两个星期,她竟然就学会了跳广场舞。瞧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别提有多生硬别扭。但应该承认,她脸上洋溢的喜悦与欢快是真实生动的,她的表情在路灯的渲染下,像花枝招展的鲤鱼,在水中轻松得意地游弋……我从未见到她脸上有这等表情,她的脸让我既感到熟悉又陌生。我真想冲上去,大声喊她一声,可一想到她现在如此欣悦,我的一声叫唤将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惊骇啊。何况,她见我没死,会作何想呢?我此时见了她,该对她说些什么呢?我在离她不远不近的树下左三圈右三圈地轉个不停。我的双手摩挲着,快磨出血来了,街面上的水泥板也被我踩矮了一厘米。我就是不敢走上前,半步也不敢……

第二天,我去了谭城最大的书画古玩交易市场唐里文化园。我怕被人认出来,特地买了一顶帽子,将眉头压住了。我从东门开始逛,好不容易在靠近东门最里面的一家店铺里,看见了我的一幅《双鱼戏水图》,我惊喜异常,走进去小心地问:这《双鱼戏水图》……对方不待我说完话,马上接嘴说:这画装裱后放在这里七八天了,打了五六个电话,对方只应“好好好”,就是不见人来拿……我看妈的他八成不想要了,可我不能白花了八十块钱装裱费呀,你想要?一百块钱拿走,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只挣了你二十块钱,权当往返交通费。我一听,摆了摆手,将帽檐再压低一下,逃出了店铺。

我逛到了正门,将正门二十多家店铺逛了个遍,我问遍了二十多家店铺,我每进一家店铺都问:有没有余艺南的画?有没有余艺南的鱼图?他们大多瞪着迷惘的眼睛,对我直摇头。有的撇开余艺南的问话,故作神秘地拿出一大摞书画让我挑选,我一看落款,是范曾、王雪涛、白雪石、启功、喻继高、霍春阳、郭石夫、冯远、王明明等的,我看一眼就知道,全是假货。我莫名地火了,我大喝一声:我要余艺南的!对方收起那些字画,问我:余艺南是哪里的?他是写字的,还是画画的?我说:余艺南是我们本地人,是我们谭城的!对方的话语及动作又活泛起来了,他忙不迭地又抱出一大堆卷轴来,说:你要本地人的呀,这些全是本地书画家的,黄华、罗志华、罗子贵、张小成、洪学平、韦志端、刘必盈、李洪旺、黄小业、华飞、刘大静、潘起志、何春钊……本地书画家的,你想要谁的我都有!我听了,气得嘴巴直打哆嗦。

我逛到西门,西门有家店主认出了我:哎呀,不是余艺南老师吗!前些日子不是传说您走了吗!什么?您不是余艺南?您是他从美国回来的双胞胎弟弟余艺北?难怪,我见过余艺南的照片,他没胡子。呵呵。我还以为又是一条假新闻呢,现在网络上的消息,人的死活都不可信。你问我从哪里可以买到你哥哥余艺南的画?你到前面那些旧书摊去看看,前两天,我一藏友喜滋滋抱着一大捆画来,对我说,他“淘”得了三十多幅余艺南的画,上面还留着展览的标签呢,连作品名都没揭掉,可能是展览主办方丢出来的。你问他多少钱一幅买的?我当时也不好意思问他,这样吧,你如果想买回来,我给个他的手机号码,不过,我向您透个底,在唐里文化园旧书摊上“淘”一幅字画,一般不超过十块钱……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店主叹了一口气,又说:唉,你哥是个大好人啊,圈里圈外的人,都说他好。他刚死后几天,引发了多少人的惋惜和同情啊,大家都忙乎着说要完成画家生前的遗志,为他办展览,要买画捐款,帮他的妻子度过生活难关。现在,才过了几天呀,你哥的名字就销声匿迹了。我说呢,现在的书画市场这么萧条。很多人都不是真正地收藏,不是真正地对书画文化热爱,现在不是,过去更不是……不过,大家该做的都做了,各取所需,热闹一场,功德圆满。我想,你哥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我一身冷汗,两腿打颤,晃出那家店铺。我没有去离店铺二十来米外的那些旧书摊。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看见一丛斑竹林,高过我七八个身子,在微风的助纣为虐下,扭动腰肢,偷偷地笑。

我在这喧嚣的市区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飞一般地驶离了。我坐在车里,看不见窗外的风景,他们好像都不存在,压根就不存在过吧?我感觉不是坐着,我屁股下压根就没有东西,什么东西都没有。出了车子,我望了望天,天空只有一种颜色,一种虚无的颜色。我想寻找出一片云,哪怕棉签大小的一片云,但没有。

回到古月寨的画室,我把所有的门窗关上,我拨通了李培文的手机,我异常冷静地说:李记者,你听着,你听清楚了,我是余艺南,我没死……我还想继续往下说,对方说:像你这么无聊的读者我们见得多了……说完,挂了电话。我又拨了一次,对他说:你不相信?那我们在万象城见个面……我见你妹!——对方又将电话挂断了。

天色渐渐变暗了。我将手机关了。现在,我不关心我自己了,我彻底没有了我自己,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没有了我,没有一个叫“余艺南”的狗屁画家。

我剪开第一缕床单,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玻璃窗“沙”地響了一下,我以为是谁来了。是谁来找我来了?我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沙沙”,玻璃窗又响了两下,我走过去,静候了足足一分钟,我确定,是风。我多么想,这不是风呀!但确确实实,不知何时,起风了,风越来越猛烈了。

我没有将床单披在身上,而是剪成了长条。我从容地打着结,一根一根地连接起来,然后,对折,系紧,将一端抛向头上的横梁。横梁是一根大杉树,木质正好、大小合适、高度够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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