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曙
芒种过后,江水第一次涨上来时,长江下游的鱼争相来到了三峡,青、鲶、草、鲤、鳜、鲟、鳊、鳟,无以数计的鱼像赴约一场空前的盛会,峡滩前,它们麇集在那里,庞大的阵容改变了江水的颜色,而作为个体,无论种属,每一条无不显示出特定时节的丰盈与完美:丰背隆胸,完腹大肚,唇须猩红翕张,鳞甲着了粉色,浸在水中,乱若桃花,水激浪阔,雪崩涛吼。
来到峡滩前的鱼集结在那里,身子缓缓游动,像在等候某个重大时刻到来,又像为某项行动在做酝酿引而不发。突然,一条鱼逆着浪花冲上去了,“嗖”一下蹿到半空,身子呈S型腾飞,就像空中摆出的一个pose,尾巴击打水花,而后,一个转体仰身翻腾,朝向激流俯扎下去。又一条鱼冲上去了,又一群鱼——连发的、群发的、梯次跟进的,前赴后继,直往急流上冲。这是一场罕见的空中炫技表演,其场景之宏大壮观,动作之惊险刺激,堪称表演艺术的巅峰之作,不过,此时的鱼并不是有意表演,它们是在完成一项神圣使命,进行一年一度的集体大生产。
每年芒种夏至期间,三峡都要上演这样一幕别开生面的大生产奇观,鱼排卵需要在激水上完成,三峡滩险浪急,由是,妊娠待产的鱼便将这里选择为最佳生产地,当一条怀孕的鱼跃上浪花高巅,一股神奇的力量开启产门,就在那一刻,鱼卵排出来了。
刚排出来的鱼卵比江水的比重大,排出来后,会沉入江底,顺着江水下流,一个星期后,它们会从江底浮上来,这时,它们已经变成了鱼秧子,细若麦芒,黧中带褐,与江水流沙浑然一体。而三峡已远去千里,江水不再汹涌,江面呈现开阔,挨近江岸,出现篾籇罱网,泥墙黛瓦、田畴杂树,迢迢在望。
这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子。
塔十一。
他看着镜子里面的老男人。
少似观音老似猴,你那张老脸再没人稀罕它了。老婆瞟他一眼,瘪嘴。他依旧拿脸对着镜子:这你就不懂了,现今行情,老男人比小白脸值钱抢手。
前天,他六十五岁生日,郑重宣布了两件事:一,他这个重汽修配厂的老板不当了,辛苦打拼几十年,而今一个多亿的资产,他要把他打下来的江山拱手交给儿子,什么垂帘听政——不,从今往后他就当个自由闲人;第二件,他要出门旅一趟游,不是去看名胜风景,他要去趟塔十一——四十年前挑鱼秧子的那个长江边上的小村子。晚上,老婆问她:是不是火烧巴茅心不死?他看着老婆,只作无声的笑,老婆也笑起来,是那种别有意味的笑:想去看梦中情人?说罢,使劲剜了他一眼。
他要老婆跟他把那张照片拿来,老婆佯装傻愣:哪张照片?
哪张你心里还不清白?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哪知道?
老婆还在装,不过,照片拿出来了。照片装在一个小纸袋里面,是一张彩照,画面严重褪色,他默声看着照片,老婆一边脸也凑近来。照片构图装饰是一片竹叶,这是四十年前县级照相馆流行的一款时尚艺术照,竹叶镂空中央,一张鹅蛋脸,盈盈在笑,虽然当年依靠人工涂上去的粉色已斑驳褪脱,但那些呈现脸上的笑容,眼尾、眼仁、嘴角、咧开的唇边,依仍明媚生动,姣好如初。他将照片装回小纸袋里,然后,放进手提皮包内层,老婆看着他,他说,要不我们一块去?(前天晚上,他邀过老婆一起去塔十一)真的?当然真的。老婆盯着他,像要从他脸上寻找出什么东西来,他并不避让老婆的那双眼睛,且让脸上浮上丰盛的笑容,忽然,老婆冲他一瘪嘴,我才不去当那个二百五的电灯泡哩。
去塔十一的想法幾乎是突然一下冒出来的,四十年了,就像尘埋的某样遗物。六十五岁生日那天,那个长江边上的小村子一下子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宣布去塔十一当天,他买回来一辆山地自行车,他要骑车去塔十一,老婆不同意他去,不就一个当年挑鱼秧子的地方,有什么好旧地重游的?他说,四十年前,他欠人家一封回信。老婆问他,没欠人家的债唦?他说,这次算是一个迟到的交代。老婆说,是迟到的爱吧。他笑,嘴长在你身上,随你怎么说吧。那也用不着骑车去呀,开上大奔在梦中情人面前不是更有面子?他朝老婆眨眼,当今流行骑行,你没看见网上那些骑行去西藏的驴友,那才叫时尚年轻。老婆这时端正了神色,脸上显出忧虑:来回一千多里,毕竟六十多的人了,吃得消吗?为了检验自己的体能,“山地”买回来当天,他特地试骑了一趟,七十里不停歇,三小时不到,他对老婆说,机器没问题,老婆大人,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老婆自然放心不下,放着小轿车不坐,为什么非要骑行去塔十一?他给出的理由一是骑车方便,可以沿当年走的路随意停留走马观花,还有更重要一点,骑车属于有氧运动,可以强身健体,不过,以上说的并非他选择骑行的真正原因,在他内心,塔十一是美好的珍藏,就像那些徒步的朝圣者,选择骑行,是他对塔十一的一份特有的情感表达。
那年芒种过后,鱼挑子们上路了。
他二十四岁,已是挑过四年的老挑子了,一条扁担两只篓,鱼挑子看似简单,实际却是个技术活,上食,换水,鱼篓上肩后怎样匀步,站定时如何荡悠,每一样都有讲究,有的一担鱼秧(一般一担是十万尾)上肩,结果挑回家颗粒无收。他从第一回挑鱼秧子起,从没出过“情况”。师傅说,这伢儿看去嫩是嫩了点,但做鱼挑子却是巴掌心长毛——天生的老手。他们那一行人十个,加上带领的师傅,共十一人,从家里到挑鱼秧子的地方,七百来里,来去自然是步行,一趟来回要半个月,这是遇事顺利。有时候,到了那里,江水没涨上来,这样便要坐等上游发水鱼秧子下来,鱼挑子们说这叫“痴婆娘等野老公”,记得最长一次他们硬是在塔十一等了整半个月。
到塔十一,他们每年去的老“落下”(住所)是江边一户姓徐的人家,徐家四大间泥墙瓦房,屋后小山包,门前一汪溶田(常年积水的稻田),再前就是长江,来到塔十一,长江形成一道半月形回水湾,江水回旋,水流平缓,正是这种自然形成的条件,使得那些上游下来的鱼秧子避过激流进入到这片回湾水域,也正因为此,塔十一,这个长江边上的小村子,成为名扬远近的鱼秧子产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和其他人家一样,每年芒种过后,徐家也会在江边罱鱼秧子:在江湾浅水处钉上木桩,将籇子罱网固定在木桩上,籇子的喇叭口张向上游,籇嘴后面是“鸭脖”,内设细篾制作的“倒挂须”,以防进入籇里的鱼秧回流出去,再往后,系在籇屁股后面的是拿篾片支棱起来的尼龙网笼。那些从三峡上游下来的鱼秧子——恒河沙数的针尖麦芒便从那只张大的籇嘴,经由“鸭脖”,最后进入到网笼里面,进入网笼后的鱼秧子还要经过一次“过闹”,因为进到里面的开始还是一锅大杂烩,各种鱼类都有,而罱主和买家需要的只是草、鲢(包括白鲢和大头麻鲢)、鲤三种“家鱼”,所谓“过闹”,即通过优选法则自然淘汰,罱鱼秧的人家有意识让进入网笼的鱼秧子汇团“躁塘”,杂类鱼秧一般抗性弱,经受不住“过闹”,便相继死去了,最后,网笼里面剩下的便是那几种家鱼。
罱鱼秧子不仅要在江里设籇,还要在江堤上搭上守鱼的棚子,棚子一般结构简单,几根楠竹篙子横竖支撑起来,顶上蒙块塑料或油毡,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游鱼秧子会下来,这样,人就需要日夜在江边守候着。白天,站在江堤上,夜里,棚里点了油灯,风雨无阻,全天候二十四小时蹲守。
他们“落下”的徐家三口人,父亲、儿子、媳妇,父亲五十出头,儿子很少在家照面,听说是学习积极分子,隔三岔五会有单位部门请他去开“讲用会”,传经送宝,江边守棚子是父亲徐伯的事,这样,徐家平时在家的就剩下那个结婚不久的新媳妇。
他们一行人中,数师傅年纪最长,四十多了,其余都是三十多,他在其中算是年纪最小的,也就他一人没结婚,拿鱼挑子们的话说,他就是一蔸“夹蔸稗”,绒毛鸭鸭没下水,新抱的鸡公没打鸣,吃了二十多年的饭菜,还没开过洋荤。鱼挑子们在一起讲的除了挑贩鱼秧子,再有就是女人。看见徐家新媳妇晾在衣篙上的“娃娃衣”(一種自己缝制的类似抹胸的东西),鱼挑子们眼放绿光,尤其,发现徐家新媳妇晾的小裤衩——粉色的、鹅黄的、鱼白底子起小碎花的,一个个眼睛都不晓得转弯了。他们开始放粗口,讲荤话,那么轻佻地怪笑,诡笑,扮鬼脸,甚至,有人讲起了“床上功夫”,他的脸腾地变红,不单因为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害臊,更为徐家新媳妇。他觉得她受了侮辱,他们的粗野、下流、无耻对她造成了伤害,他替她感到难受,一股从未有过的气愤使他再也无法平静坐在那里,他“噌”地站起身,一个人跑到一边去了,
他们住的是十个人的连铺,地上铺一层稻草,上面铺上被褥,师傅一人住一间退屋,单间独床,算是徐家给的特殊待遇。晚上,躺在地铺上的鱼挑子们睡不着,便开始讲女人,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好拿嘴巴过干瘾。每逢这时,他便把脑袋钻进被窝里面,但有人硬是将他蒙在脑袋上面的被褥扒了,说,他们这是在免费传艺,机会难得,他得张开耳朵听着,不然等到将来一天临时上阵,枪杆都不晓得往哪放。他实在不想听他们说的那些,装作出去撒尿。来到外面,一个人站在月亮底下,新媳妇房间在东上房,木窗子上面糊了黄表纸,结婚时贴上去的两个大红喜字还在上面,窗纸上映有灯光。他站在那,看着窗纸上那两个“喜字”出神。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坐在了江边一株水柳底下,一动不动望着江水发呆。来塔十一十个日子了,但江里一直没发水,也不知道哪天江水会涨上来。他忽然有些想家了,他把那根随身携带的竹笛拿了出来,开始呜呜的轻轻地吹。
那次,因为江里迟迟不见发水,他们在徐家整整等了十五天。吃住都在徐家,每天每人两毛五分伙食钱,住房不要钱,一日三餐新媳妇做饭,菜大多都是园子里现摘的,黄瓜、金豆、苋菜、小白菜,当然也有鱼虾之类。因为无事闲着无聊,新媳妇做饭时,鱼挑子们会帮忙打下手。一次,他帮新媳妇去园地摘菜,新媳妇问他:你会吹笛子?他说:瞎吹的。不,你吹得蛮好听。新媳妇住了摘菜的手,笑眯眯看着他,他的脸一下红了。
她说,她最喜欢听笛子。江堤上,一棵老杨树上挂了只铁喇叭,有时喇叭里会传出竹笛的声音。听到笛声,她会停住手上的活,甚至有时会一个人跑到那棵老杨树下,听喇叭里面的竹笛声。听多了,她记住了好多笛子曲,《扬鞭催马运粮忙》《牧民新歌》《苗岭的早晨》《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她问他会不会吹那些,他笑,点头,赶忙又摇头。她说,现在晚上一点不凉了,小南风吹在身上熨帖得很,她要他晚上到禾场上来,她想听他吹笛子,他说他吹得不好。你就别虾子过河——牵须(谦虚)了,说着,她笑起来,还故意瞪了他一眼。吃过晚饭,他躲到一边,敷好了笛膜,还试着轻轻吹了一曲,天擦黑,他一人早早来到禾场,蹲在那只青石磙上,把竹笛拿出来,脸上莫名笑着,心里不无得意,伴有些小紧张。就在这时,新媳妇男人——那个积极分子回来了。天黑没多久,东上房的门关上了,窗纸上,不见平日映上的灯光,月亮出来了,他离开了禾场,月光底下,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手上拿着竹笛,但没有吹,最后发现就要走出塔十一了,这才转身怏怏回去。
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说是三峡上游涨水了。得知消息,塔十一整个村子一下显得紧张兴奋起来。前段日子,江水老不见涨,守棚子的也就变得慵懒松懈,现今不能那样了,必须日夜在江边盯着,说不准什么时候鱼秧子就到了面前。也是事有凑巧,就在这样节骨眼上,徐伯突然躺在了床上。这老头原来患有疝气,那天老病发作,阴囊胀大发紫,足有一只葫芦那么大,徐家儿子也不知传经送宝传到哪去了。这样,守棚子的事便落到了新媳妇身上。白天,新媳妇要洗衣、做十多人的饭菜,忙得手脚不得一刻空闲,鱼挑子们出于热心,便主动担起了帮忙守棚子的任务。夜里,新媳妇不好劳烦别人了。再说,守棚子并不只是光守在那,那也是项技术活——鱼秧子下来了,罱网鱼籇在江水中,去察看须得撑上刁子船近前,另外鱼秧子下来后,怎么样让它尽量多进“嘴”,进“嘴”后,再怎么样让它“躁塘”,其中更有许多奥妙,不是生长在江边做过这门活还真不晓得怎么去弄。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你若是帮主人家去守棚子,倘使那天别人家的网笼里进了鱼秧子,你家却没有(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主人家会怎么看你,是不是你故意存心没让籇嘴张好,把鱼秧子放跑了?这样,夜里守棚子的事鱼挑子们便不敢自专独揽了,至多,新媳妇去时充当一下“保镖”。
那天夜里,新媳妇去江边守棚子邀了两个鱼挑子打伴,他是其中之一。她跟他说时,有意叮嘱他把竹笛子带上。江水上来了,夜空下,只见一片弥漫暗光,来到江边,新媳妇先是撑上刁子船到罱网跟前看了看,之后,回到棚子前,搬出马扎来,三个人坐在棚子门口,小南风从江面吹过来,风中夹有皂角的清香,是新媳妇头发上飘来的,新媳妇望着江水,他和那个鱼挑子则望着夜空愣神,江边有鱼翻水的“泼剌”声,蛙声从身后阵阵传来。
怎不吹呢?
新媳妇脸转过来,看着他。他把竹笛拿出来,笛膜装在贴身口袋里,拿一层塑料纸折叠夹着,他用的笛膜不是音乐器材店里买的那种,是他自制的——把楠竹劈开了,将贴着竹子内壁的那层薄膜轻轻揭下来,这种纯天然的笛膜发声清冽,有一种天然的悠远纯净。当然,他之所以使用这种,原因是他们那个小镇子上根本就没有卖笛膜的地方。竹膜很薄,贴时须倍加小心,稍微毛手,一片膜便给废了。不知怎么,贴膜时他的手发抖。
她盯着他的手,《苗岭的早晨》会吗?
他迟疑一下,点一下头。
她看着他,说,我想听。
开始吹,手指不听使唤,气息跟不上趟,吹出来的全不在调上,坐在一旁的鱼挑子朝新媳妇脸上偷睃,忽然手捂住肚子,说要跑茅厕,话没说完,一溜烟跑了。许多年后,那个鱼挑子跟他说了那天晚上的实情,当时他的肚子根本就好好的,他是从新媳妇那双眼睛里面发现情况了,她对吹笛人分明有了几分意思,他之所以扯谎开溜,本意就是要给他们创造一个“二人空间”。
棚子前剩下他们俩,他站在那,想走,却又迈不开步。刚才你是不是心不在“马”?新媳妇说,发现他站着不动,嘻嘻笑起来:还想长高吗,要把天戳个窟窿吗?她帮他把马扎挪近去,他看了看脚边的马扎,坐了下去。她开始说话,像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她说她不知道苗岭在哪,但她喜欢听那只曲子,有时候,听着听着,眼前仿佛真的看到它了。
去过苗岭吗?她问。
他笑一下,摇头。
你那天一个人在江边吹的“苗岭”,我都听见了。
吹得不好。
不,你吹得蛮好听的。
不好。
好。
她看着他,眼睛莹莹发光,像有无数晶体在闪。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她一惊,抓住了他的手,脸颊偎进他怀里。他身子一阵震动,之后,泥塑一般呆傻在那。一道奇妙的藍光在天空深处划出一道弧形,她的手在战栗,他的手心出汗了。月亮出来了,一汪橙黄浮在江心,她不出声,望着月亮;他不出声,望着月亮。她的手悄然松开了,脸颊离开了他的胸脯。这时,他的身体恢复了知觉,刚才脸颊贴过的地方,一阵发麻,隐隐在颤。
怎么不吹呢?她看着他——
我要听。
经过麝香汤服、艾叶熏蒸、龟息静养等一系列调治,徐伯的那截从腹股沟滑入阴囊的小肠终于回归它原来的地方去了,徐伯从床上下地第一件事便是去了江边。几天躺在床上,瘫子赶强盗——干急,现在来到江边一看,不觉眉开眼喜。这几天,新媳妇不仅收了满满一网笼的鱼秧子,且连“躁塘”“过闹”也弄好了,只等着起笼出卖。
买卖由徐伯和师傅两人现场“对挖”,徐伯看着网笼里的鱼秧子,开口喊出了三百万(尾),师傅回出的是七十万,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一百万成交,网笼里的鱼秧子小如芒针,自然无法清点,拿徐伯的说法,只能是水里打屁——一咕(估)。双方讨价还价是不成文的买卖行规,师傅说,这叫“喊价齐天,还价齐地”,启鱼秧子在江边现场,师傅手执青花小碗,一舀,说,十万,将碗里的鱼秧子倒进挑篓里(每个鱼挑子挑十万鱼秧,即师傅舀的那么一小碗)。鱼秧子进篓时,篾篓内面已装上清水,一只篓子一瓢,鱼秧子进篓了,就要动身了。
新媳妇弄好了早饭,只等吃了好上路,吃饭前,师傅吩咐“开食”,即给进篓的鱼秧子上第一次食,食料是煮熟的鸡蛋,剥去蛋青,将余下的蛋黄在碗里碾细成泥,而后兑水和匀,每担鱼篓——也就是每十万尾鱼秧子喂一枚蛋黄。鱼秧子太小,在仅有一瓢水里,黑麻麻一片,蛋黄糊倒下去,万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不大一会,原来麻黑的麦芒现出了亮色,光照下,但见显形的肚子隔着一层白胎瓷样的极薄的肚皮,橙黄朦胧,若隐若现。开食时,新媳妇把他手上的食碗抢了过去,她要跟鱼秧子“开食”,她蹲在挑篓前,两眼盯着看鱼秧子抢食,下巴先是拿手支着,什么时候搁到篓沿子上去了。随着鱼秧肚子变换颜色,她眼仁不断变亮,发光,眼里现出惊讶、惊奇,更有说不出的怜爱与欢喜。
因为做成了买卖,住了半个月终要启程离去,那天早饭新媳妇特地多加了菜,春笋炒腊肉片,野菌子炖仔鸡,饭是木甑蒸的米饭。新媳妇站在甑边跟鱼挑子们盛饭,他是最后一个去甑边的,新媳妇将一只青花瓷碗递到他手里时特地朝他看了一眼。他不敢朝她看,接过饭碗,赶紧蹲到一边吃去了,刚扒下一口,他住了筷子:青花碗里只盖了薄薄一层米饭,底下埋的全是荷包蛋。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塔十一。
从塔十一回来一个月后的一天,他收到了徐家新媳妇寄来的挂号信,信内还夹了一张她的彩色照片。徐家新媳妇在信里说,她想到他家来玩,想看看他家门口的澧水河,还有那个叫“新安”的小镇子。信末嘱他收到她的信后,及时给她回信。他没有给她回信,他把她要来他家里的意思跟父母亲说了,他父亲不同意,母亲则问他,人家庙里的猪头,都是有了主的,你跟她想要怎样,莫非还能开花结果?他被母亲噎得说不出话来,没有他的回信,她自然是没有来。
后来,他结婚了。一天,妻子发现了那张徐家新媳妇的照片,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什么事,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妻子说,真的什么事都没有,这照片会自己长腿跑到你这里来?妻子要他坦白交代,他只得把挑鱼秧子住在徐家的事如实讲了,妻子瞅着照片:脸蛋蛮漂亮的嘛,鱼儿眼——不错,是专门勾你们男人魂魄的眼睛。妻子朝他怪笑:照片我没收了。
他骑上那辆新买的“山地”上路了,出发前,除了将那张四十年前的照片带在身上,他还特地将那支竹笛子也带上了。一路上,他回想着当年做鱼挑子时的往事,自然,想得最多的是徐家的那个新媳妇,他眼前浮现她的笑貌,她在给孵出的小鸡撒食,她蹲在江边码头上洗衣,她挎着篮子往菜地去了,她把那些开着小黄花的黄瓜蔓扶正扶好,她赤着脚从雨水中走来,她坐在灶前往灶膛添柴,她弯腰在菜地里薅草,她站在禾场边上等候月亮升上来,她喜滋滋告诉他刚才她在江边看到了一条好大好大的虹鳟鱼……他试着想象她现在的样子,头发白了,脸上……他煞住浮想,像擦黑板那样将刚冒出的想象赶紧擦抹去,他让记忆里的那个徐家新媳妇复又回到眼前来,她在笑,抿着的嘴笑咧开了,糯米牙尖露了出来,他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出现在眼前的塔十一完全不像四十年前的模样了,江堤上,原来的泥土便道变成了水泥马路,路旁还植了花草;原来的小平房呢,眼前一幢幢小楼,红瓦白墙,立在江水斜阳里。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徐家的房子就在江边不远小山包下,一条泥土小路,沿田埂延伸去,路上,落了一堆堆的牛粪,水牛的,黄牛的,晴天堆在那,逢上下雨,软塌下去,变成流汁,漫进水洼里。那条泥土小路从江边一直通到山包下,路的尽头,便是徐家了。那条泥土小路不见了,徐家呢,一排四开间的泥墙瓦房也不见了踪影。他来到一幢小楼前,向女房主打听,他问的是那个当年的积极分子。听到他问讯的名字,女房主不无诧异地看着他:他不在了呀。到哪去了?过世了呀,都好多年了,骨头都打得鼓响了。他暗自吃惊,又问,这次,问的是那个徐家新媳妇的名字,女房主没有即刻回他的问话,上下打量着他,像在辨识一件疑物,眼里分明带了审慎与警惕,你是她什么人,和她什么关系,亲戚,还是……他噎住了,瞠目结舌,他是她什么人呢,和她什么关系呢?后来,他只得将实情告诉了对方,说他当年做过鱼挑子,每年挑鱼秧子徐家是他们的“落下”。哦,您是……女房主一下显出了热情:可惜而今不再有鱼秧子挑了,自从三峡筑了大坝,鱼群再就不走上水了,现今都是人工孵的。女房主不无遗憾地叹息,说着为他热情指点——看见没有,就是那栋楼房。
女房主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个徐家的,而今在家带两个孙子,每天接送两趟上学、下学,说着伸手指点:顺大路往前笔直走,然后左拐,再右拐。他推着“山地”前行,左拐,右拐,他看见它了,立在斜阳底下的那栋小楼,因为道路房屋,四十年后已完全改变模样,他把徐家房子的位置弄错了,还在原来的老地方,不过变成了两层小楼。因为江水反照,映在徐家小楼上的夕阳发着金箔一样的光。小楼近旁停了一台小汽车,大门敞开着,门脸两边,依稀可见贴在上面的春联。
推在手上的“山地”显出犹豫,无形中,他脚步变缓,变慢,距离徐家约百米,“山地”停住了,人与车静止在那里。
最终,他没到达徐家小楼。
他推着“山地”,走回江堤,来到一颗水柳前,停下脚步。四十年前,徐家的罱网就支在那棵树下。他看着那棵江边的老树,手伸出去,摩挲着树上的老皮。手机响了,儿子打来的电话,问他这时候在哪,他说在塔十一。儿子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明天,儿子说现在他在岳阳,离他应该不远,要他发个位置过去,他开车过来接他,好顺便一路回家。他要儿子不用管他,他说他还是骑车回去。他口气坚定,毋庸置疑,说罢,又笑着补了一句,千里走单骑,这样你老爸会有成就感。
他在那棵老树底下坐下来,从提包里取出竹笛,贴上笛膜,不过没有吹,把那张四十年前的照片取出来,摊在手掌上,长久地看着。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老婆打来的,老婆问他现在哪。
在塔十一。
到徐家了吗,吃晚饭了吗?
到了,正在跟徐家老哥喝酒。
少喝酒,听到没有?
听领导的,喝好不喝醉。
远处,夕阳沉落下去,江面出现大片赭红,他的脸上——额头、眼尾、两颊、腮边,霞光如溶金注满每一道褶沟。什么时候,那张照片摊在了膝头上——打量。端详。笑。那么自足会心地笑。轻轻摇头。频频点头。因为笑,那些皱纹的线条呈现柔软柔和,循着笑容走向纷纷蔓延开去。
有车从江堤公路上开过去。又一辆开过去。
他站起身。朝徐家小楼方向望去。默声长久望着。
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一蹁腿,跨上了“山地”。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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