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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娘

时间:2024-05-04

黄金明

我从未遇见过同类。我在人世间中生活得太久了,久远得遗忘了我的岁数。我老是四十多岁的模样,个子不高,其貌不扬。我从不生病,连感冒也没有。以前出于好奇,请郎中把脉,郎中说我脉象平稳,气息悠长,不像是有病之人。我去医院看过,照了X光乃至做CT扫描,成像显示一切正常。但我也会受伤,会疼痛,其伤痛程度应跟普通人大同小异吧,这算正常还是病态呢。一次,我切黄瓜不小心削了手指,疼痛难忍,而流出来的血,竟是蓝色的,犹如稀释的靛蓝颜料。这让我大吃一惊。

我老是健忘,但有时也能想起几十年乃至两三百年前的某些往事,当然,全都支离破碎,无法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画面,遗忘如辽阔的海水漫过记忆的岛屿。即使有几个记忆的暗礁,在潮水退却时顽强地露出头来,被海水淹没却是常态。我不知道是否会死,每年都提心吊胆,但死神总是将我遗忘了。看这样子,我再活三五百年,都不成问题。上述种种,让我质疑自己,还算是人类吗?也许,世界上只有一个我这样的人,或者说我是造物主单独的创造,绝无类同。我感到了巨大的孤独。这是作为一个人的孤独,也是一个物种完整的孤独。

人生的空洞充满了意外和偶然,就像客家酿豆腐塞满了肉丸,又像河堤潜伏着蚁穴,时间一长,这些意外都成了必然之事,让你一次次习惯了改变乃至颠覆。所谓意外,就是你遇上想不到的事,也一时难以判断其后果。有的固然无伤大雅,有的却像慢性毒药那样隐蔽而致命。譬如,我在大街偶遇了一位中年妇女,她认出了我,说我读初中时追求过她而我一头雾水(我念过初中吗?)。有的像晴天霹雳那样可怕,不仅改变你未来的生活轨迹,还会篡改你的历史。譬如说我遇上了史史,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三十多岁了,自称是我两千多年前的妻子,而又寄生于目前这副活力十足的躯体里。是的,她是一个女巫,且当场露了几手神通,但也难保不是障眼法。她说我是一个外星人(如果我真是外星人,那么对我来说,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外星人,我是认真的,说不定地球人真是来自异星人的后裔亦未可知),一个来自半人马座卡索阿星的特工(近年来,科学家纷纷撰文认为半人马座ω方向上有一颗可能支持生命的超级地球,但又拿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这颗名为卡索阿的系外行星距离地球大约十三光年,年龄一百一十五亿岁)。我不想听她胡说八道,但也无法证明她是无稽之谈。她要将我带离这个星球,且不容拒绝。好在,她被另一个叫海美的女巫降伏了。这对于一个健忘的人来说,我的生活失去了真相,甚至被搞得愈加混乱了。

关于我的过去,影影绰绰,一片朦胧,犹如湖面上涌起的一阵白雾。我度过的年月长则长矣,但也没有策划或亲历过什么惊天动地之事,我永远是历史的局外人或零余者。帝王将相及英雄豪杰,在史书或小说上看得多了,却并无一人与我相关。譬如今天,我认识的最大官员不过是一个处长。我终究是一个小人物,连给历史做注脚也不配。要命的是,连我的个人史亦无法铭记或完成。我四十多岁的外貌,算是正值壮年,但心灵及头脑毕竟积淀了千年以上的尘埃。太沉重,也太陈旧。我是中年人,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家伙。我通过写作去打捞记忆对抗遗忘。一开始,我的本意是记录人生,但有时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幻想与生活的区别。有时明明是在做梦,梦见的却是过去发生的事。我总是混淆了真实与虚构、记忆与想象,这样的个人史还值得信任吗?但我别无选择。我没有预见或预言的能力。未来始终是神秘之事,这让我充满好奇,也忐忑不安。生命是最大的未知数,我愈是活得长久,愈是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我的作品给谁看呢?有谁会关心呢?这毕竟不是他们的生活,而我在出版时为了保护自己非人性的一面,已做了必要的技术性处理(其实在写作时就做了掩饰或阉割),通常以幻想小说的名义出版。销路一般,在小说界也反响平平。通俗小说拼的是市场,但我不在乎。我尽最大努力保存了记忆,尽管那只是九牛一毛。

我写作的诀窍就是,通过做梦或以梦幻的方式去捕捉记忆,大有斩获,屡试不爽。至少,我不担心没东西写。帕维奇的小说《哈扎尔辞典》描述了捕梦师的工作,而我像是反其道而行之。我将捕捉到的记忆撰写成了回忆录,并向文学期刊或出版社供稿。若说是真实之事或往昔经历,必被斥之为怪力乱神,但我美其名曰自传体小说,却得到了肯定。哪怕我煞有介事地贯之以《千岁人回忆录》这样的标题,也不算离谱。其中一篇在《芙蓉》发表后(也就是讲述如何遭遇史史和海美那段经历的故事),我收到了名为“乳娘”发出的微信添加请求。我觉得这个称谓没头没脑,但还是通过了。我刚用微信,也没几个朋友,当时为了方便出版修改长篇科幻小说《地下人》,应编辑黎夏的要求而启用,连朋友圈都没有发过。

我不认识“乳娘”。我记不起相好的第一个女人,也记不起分手的最后一个女人。我起码有二三十年不近女色了,且无须禁欲。就像有的人吃素,是一看到肉就反胃,而非馋嘴却忍住不吃。说不清这是何缘故,可能跟我长期练吐纳及打太极拳有关。练吐纳有利于清心寡欲,而练太极拳的人都知道,这对前列腺大有裨益。我当然跟女人有过肌肤之亲,连婚姻也不是没尝试过,但始终搞不清爱情是什么鬼,无论是对黄昏恋还是老少恋或姐弟恋都热情不高,无法投入。不管是《危险的关系》《安娜·卡列尼娜》《洛丽塔》,还是《理智与情感》《一个女士的肖像》《法国中尉的女人》乃至劳伦斯的全部长篇小说,我都无法理解书中的主人公为何会爱得死去活来,这些小说描述了种种符合或不符合人类道德的恋情乃至不伦之恋。各種媒体尤其是网络也常冒出爱情悲剧的消息,这于我都难以想象。我似乎没有真正投入到任何一场恋爱中去,肉体的欢愉也如昙花一现,无法持久。在这方面,我是超脱的,达到了佛家说的视美人如白骨骷髅,至少服膺叔本华的教导,幸福之道在于避免痛苦,而不在于追逐快乐。他又说,性欲是痛苦的根源,但一个男人不到七十岁就休想摆脱。我当然不止七十岁了。从“乳娘”这个名字来看,对方应是女人无疑,易让人想入非非或想起某部色情电影。

大约过了两周,乳娘给我发来了一段视频,只有两分多钟。视频上是一艘形状古朴如大铜鼓的飞船,显得有点呆头呆脑,降落在一个古代城池的护城河边上。当时,有两支军队在厮杀,从旗幡、战马及兵器等装备上来推测,应是三国时期(我判断时借鉴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小人书《三国演义》)。这段视频有些怪异,没有字幕,没有画外音,只有战场上震天价响的厮杀声及飞船着陆时引擎发出的巨大轰鸣,我还没看清飞船上有什么人及多少个人,视频就戛然而止了。料想这也是某部国产科幻片的片段(否则是谁拍下了这一幕?你无法想象一员披着盔甲的古代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将大刀或硬弓暂搁于马鞍上,而从装着狼牙箭的箭壶里掏出一个索尼DV或华为手机去拍摄这一切),将飞船置于古代战场而非未来世界,倒是颇具新意,制作却算不上精良。导演蛮有脑子,但在今天动辄就玩年代穿越或时间漩涡的影视界来说,也不算什么。我有好几篇发表的“回忆录”都描述过不明飞行物登陆地球,其外观不像在影片中常见的草帽状或梭形飞碟,而是有的像海星,有的像巨龟,有的像鹦鹉螺,这也说明不了什么,纯粹是为了好玩。我向乳娘回复了一个“笑脸”,对方并无进一步的交流。之后,我跟她再无联系了。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迷津,“我”也是一个亟待解决的谜团。无论是遥望明天,还是回溯过往,我都一脸迷惘。我感到时间就像一团浓雾笼罩的河水,尽管你看不见,也知道它在流逝,你甚至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奇怪的是,时光避开了对我的冲刷,并未在我的脸上身上留下痕迹,或者说我总是那一朵最新鲜的浪花,而不是被洗劫或滴穿的石头。我通过捕捉梦境或写作去打捞往事的沉船,不就是为了猜中谜底吗?也许,世界的秘密跟我的秘密有着共同的谜面,就算不是同一个谜底,也关系密切。

岁月流逝使我渐趋麻木。我的生活颠沛流离,从事过数不清的工作或职业,也让我常有分不清今夕何夕之感。有时,我身兼数职,或者接了新任务就忘了旧雇主。有时我赋闲在家,却依然在为一些秘密机构从事着隐秘的侦查工作。有两件事是我从未放下的,一是写回忆录,一是收集情报(过去叫细作或探子,现在叫侦探、特务、特工、间谍或谍报人员)。前者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让我即使陷入了遗忘或往事的漩涡,也不至于完全迷失;后者是我驾轻就熟的工种,更有丰厚薪水,使我得以继续撰述而不至于饿死。正是这种冒险生涯,使我漫长而平淡的人生有了些许滋味。有时我表面上是为甲方工作,实质上却是为乙方服务乃至脚踏多船。譬如说,在一九四○年,我表面上是军统的特务,平时也做了一个特务要做的那些事,其实却是潜伏在沈醉身边的中共地下党。譬如说我曾是麦当劳的智囊团,实为肯德基刺探商业机密。有时,雇主聘请我去调查某件棘手之事,有时得耗费好几年乃至几十年亦无结果(跟我接头的人都换了好几茬,乃至最终失联,当然,薪水也早就停发了),说好听点是放长线钓大鱼,实即是不了了之(在这期间,我当然不会闲着,也会顺手接几单难度不大的生意)。也有例外,例如,目前我仍在盯着的这桩秘密任务,已经持续了二十年之久,薪水从未停发过,且随着物价上涨略有提高。这使我不敢怠慢,但又因毫无进展而焦虑。接头人鼓励我说,虽然一时没有头绪,但千万不要灰心,更不要放弃,一定要坚持下去,这件案子,不仅关系到国家和民族,还关系到整个地球的安危!除了你,任何人都派不上用场,这将我说得好像是全世界的救星。光拿钱不交货,也让我不好意思,于是,我经过长达数月的冥思苦想,精心准备了一份诱饵抛出去,之后是漫长的等待。

二十年来,不管我从事过多少份工作,办成又忘掉了多少件事情,这个任务倒是牢记心头。这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以至于见到任何人,我都会将其联想到这桩任务上去,试图找到蛛丝马迹,但每次总是希望落空。我的每一个任务或每一份工作,都是为了别人,我就像一只木偶或棋子被无数双手肆意地移来摆去。这是我的悲哀,也是我的命运,我无力对抗。我周旋于各方之间,且从未出过纰漏,也就难免会有这样的幻觉,那个操纵着提线木偶的人不是他们,而是我。我随心所欲发出的情报,引起的结果大相径庭乃至相反,这完全看我当时的心情或能想起来的雇主。倘若说我是古往今来最隐秘的卧底特工,估计不算吹牛。是的,我籍籍无名,却不声不响就干成了不少大事。这岂非正是一个成功特工的特征之一?如果我的容貌被置于聚光灯之下,恐怕活不过一个月。正是毫不起眼的容貌救了我,我几乎不需要化妆或易容。时光如大江之水滚滚东流,而我从未改变的容貌,就是最大的掩饰。有谁会想到一个人,在经历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之后,仍然没有丝毫改变?更没有撒手尘寰?我的雇主或目标至死都想不到,连我自己也想不到。这就是我与生俱来的保护色。二十年来,接头人没换,我只见过他一次。之后,都是通过手机、电话或电脑等通讯工具秘密联络。

有好几年,我深居简出,潜心于科幻小说《千岁人回忆录》的写作。我大胆推测了自己的历史或起源。我是来自卡索阿星球的特工,因被拍档卡娅出卖而滞留地球至今,历经了地球上数千年的滚滚红尘,因遇见卡娅后人狮凤二族才想起往昔。我写的是幻想小说,却如有神助,一气呵成,仿佛真的寻找到了失去的时光。这是发生于过去而非未来的科幻小说,我以为是标新立异,但被评论家批为奇谈怪论。我想过自己也许是一个仿生机器人,但既在地球上浪荡了上千年,这岂非咄咄怪事?至少,我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见过小说中所写的高人、巫师或通灵者,我的经历跟普通人并无二致,也没想起哪个女友或任何风月之事。就是在这段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我遇到了白芮。那是二○一八年初秋。

平时,我迷恋于飞翔的事物,尤其是鸟类。小区位于果城青龙山脚下,虽绿树成荫,但常见的鸟类也不多,只有麻雀、画眉、白头鹎等三五种。这些鸟个头不大,飞翔的姿势灵巧有余,气势不足,它们更喜欢接近地面,飞飞停停,有时干脆就在地上踱步,有点像冬季里闲得发慌的农夫,这跟我理解的飞鸟大相径庭。我常在梦中遇见鹞子、苍鹰、兀鹫、海东青之类的猛禽。有一次,我梦见自己伸展双臂,在果城林立的高楼之间飞行、穿梭、盘旋。在梦中,一阵乳白色的浓雾笼罩过来,当大雾飘散,高楼已不见踪影,仿佛被大雾挟持或随着浓雾消散了,就像海市蜃楼那样稍纵即逝。而果城变成了一个辽阔无边的大草原,地上绿草繁茂,野花在轻风中摇曳,美得像童话。我怅然若失,在五岭之南不可能有这么辽阔的草原,而草原上空有一只鹰在盤旋,显得那么孤独萧索,但也带着君临天下的不可一世。这个梦太真实了,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我仍停留于飞翔的迷醉之中。

遇见邻居白芮的那个黄昏没什么特别,阳光白亮,灰霾不多。每天下午四时半,我习惯去打太极拳,以前也见过她,但没怎么留意。小区有个小丘,尖顶被推土机铲掉了(那十几棵荔枝树及橄榄树倒是保留下来),铺上水泥混凝土,并以绿油漆刷了一遍,是锻炼的好去处。忽听得“噗”一声轻响,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掉落于地,幸亏地上落叶厚实,雏鸟应无大碍。只见她走过来,小心地捧起小鸟,那种关切的神情让我心中一动。平时常见飞鸟,但几乎看不到鸟巢,也不知道鸟们是在哪儿安家的。我举头四望,终于发现了高大盘曲的荔枝树上,在密密匝匝的枝叶之中,竟藏着一只灰黑鸟巢。白芮绕着小丘在跑步,穿着湖蓝色运动长裤,上身是白背心,英姿飒爽。她一只手捧着小鸟,只用一只手抓住树木的枝桠攀爬,竟迅捷异常地到达了鸟巢之侧,将小鸟放回巢中。她在树上如履平地,就像是走上去的。与其说我震惊于她爬树的本领,毋宁说我感动于她对小鸟的关爱。我视一切飞鸟是我的亲人、我的魂灵。我的心跳在加速,身体因激动而哆嗦。当我们四目交投,她的目光就像平静的火堆炸起了烈焰。我心里在叹息,就是她了!我的单身生涯要暂告一个段落了,就像沙滩上的微型城堡被爱恋的新浪潮摧毁。当她回到地面,我的目光已离不开她了。她牛高马大的,不算难看,但也不算是美女,长相平庸,倒是眼大,双腿看上去修长而笔直,肌肤呈古铜色,略显黧黑,一头长发不烫不染,也不用头筋扎一扎,宛若马鬃在脖颈及双肩上纷披下来。

快三十岁了,还是单身,说到恋爱么,当然没有,她说,一直对身边的男人没兴趣,我还怀疑是不是性取向的问题,也试过去接触女人,发现不是那回事。其实,你是男是女不重要,我倒觉得你蛮有女性气质的,而我大大咧咧,更像是一个爷们。原来,我一直在等你出现!

我也有相见恨晚之感。她居然是一位退役多年的长跑运动员,十七岁就从省队退役了。我不解地问,长跑虽然是吃青春饭的,但也不至于这么早退吧。白芮说,其实我是队里的种子选手,曾拿过两次全运会亚军,但差一点怎么也拿不了冠军。教练在曾经声名大噪的马家军呆过,让队员向梅花鹿和鸵鸟学习步法,常熬了一大锅黑乎乎的药汤让队员喝。据说是什么独家秘方,含有几十种药材,奇怪的是苦药中还能吃出古怪的肉味,问是什么肉,教练又不肯说。她一吃就吐了个翻江倒海,怎么也咽不下,后来见到肉类都不敢碰了,怕得要死。一个不吃肉的长跑运动员当然没有前途。教练万分惋惜,也只能让她早早退役了。从此,白芮成了一个极端的素食主义者,米饭或面食之类的主食也很少吃,每顿倒是进食大量蔬菜。

我们很快就租到了一起。房子都不大,我只有一居室,堆满了书。她那间是二居室,在阳台上摆着十几个花盆,种了薄荷、菊花、君子兰、风信子、珍珠花菜之类的花草。过了个把月,我总觉得我倆有点不正常,后来才恍然大悟,我竟没想过做那种事,而她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我们不睡在一张床上,而是分房睡,也极少搂搂抱抱。我们都是闲人,不上班。我有时写点东西,有时乱翻书,但呆在她身旁,心里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她很安静。她很少出门,倒是爱刷朋友圈。我以为她像我那样,没什么朋友,也许反倒在网络世界里交流广阔。她很爱听音乐,主要是那种练瑜伽或禅修的音乐,很优美,让人心清如水。她有时也看一下电视,不追剧,不看新闻,也就看看动物世界。总之,我们过得很轻松,很平静,也很欢愉。

一天晚上,我走到她的卧室去。她正躺在床上看动物世界,电视荧屏上有两只公羚羊在打架,不远处有一只母羚羊在低头吃草,偶尔抬起头来,望一望四周,目光散漫。我爬上床,抱着她。她格格地笑,好像被人搔到了胳肢窝。我想去亲她,但她将脑袋扭过去,避开我的头部以保证目光不被阻挡。到了这一步,我觉得我应该有进一步的表示了。我试图去抚摸她的乳房。她的双乳不小,但形状不算优美,触感也不太好,甚至有点硬梆梆的,就像是老南瓜或青椰子的表面。她似乎没什么感觉。她终于关上了电视,让她的脸挨着我的脸贴着,我感到一股热量传递过来,暖洋洋的。她说,这样就够了,蛮舒服的。我悲哀地想,我一点做那种事的欲望也没有。但又为什么那么迷恋她呢?她用手探了探我下面说,你也不想做,对吧?这样就挺好。我们拥抱着,脸贴着脸,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我竟渐入忘我之境,似乎穿越了无穷个世纪,漫游了几十个不同的宇宙,我犹如灵魂出窍,头脑一片空白。等到意识回归,我如梦初醒,如饮醇酒,有点恍惚。

我们这算是谈哪门子的恋爱呢?也许,我吸引她的不是情感,更不是身体或肉欲,但又十分强烈,难以说清。这种亲近犹如亲人,血浓于水,仿佛一种生物性的本能,就像是昆虫一次次扑向火光(有时我才是那只昆虫,而她才是持续燃烧的火焰)。这种抽象性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关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异性兄弟”。是的,她身上有一种非人性或跟人类不同的特质,这使我们就像是同类,这几乎慰藉了我在地球上长期流浪的孤独。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她的确是异类。有一次,她在切白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指,血汹涌而出,鲜红夺目。我近于绝望地涌出了泪水,感到心底有一座宫殿崩塌了。尽管如此,我仍迷恋她,仿佛她身上有一种强大的神秘力量。我太孤独了。

我没见白芮去做过任何赚钱的事,很奇怪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她说,她以前在健身会所做教练,精通自由搏击、健身瑜伽诸如此类(她马上做了一个难度很大的肩倒立,身体的柔韧性极佳,以证并非虚言),她甚至替一个神秘富豪做过贴身保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曾徒手制伏过两名手持匕首的凶徒。瑜伽或是打拳之类,我没看她练过。她解释说:我最喜欢的还是跑步,但那得真的是在地上跑,我无法适应那些似是而非的跑步机。以前是为了金牌或名誉而跑,其实都与我无关,现在才是为了自己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但这也只存在于奔跑的过程中,一旦停下脚步,“家”就不见了。这让我曾一度极其迷惘,“家”是什么?又在哪里?早年拿命去换的钱,够我花十年八年了,当然得省吃俭用,还吃不上肉!她大笑。

我望着她的笑容,纯真极了。她哪儿是什么“异性兄弟”?简直就是我本人映在一面古老铜镜上略显模糊的肖像。她说,遇上你,我才知道家就是你,你在哪里,家就在那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心里翻滚起一股热浪。我用力抱紧她,胯下有了反应,却让我羞耻,这几乎是一种乱伦的感觉。我不太困难地控制了我的欲望。正是从那天起,我觉得她其实也蛮好看的,至少是高大健美,双腿挺拔,身材很不错。而我显得个头矮小,长相平庸,站在她身边像是个小矮人。

有好几个月了,我没收到任何一个接头人打来的薪酬。好在偶尔有几个短篇登上文学期刊,有点稿费,但也是朝不保夕,异常拮据。我遂将东西搬到了白芮屋里,将一居室租了出去,庶几能保住一日三餐。

有一天,我外出回来,发现白芮在厨房里吃青菜。那是一种枝叶纷披的巨型菜心,跟连州菜心或增城菜心有点像,但显然都不是,不知是何品种,植株更高大繁茂。生菜可以生吃,但通常要蘸点酱油、姜醋之类的调料,而她用塑料箩装着这些青菜,大口咬嚼,十分痛快,全然不知道我回来。我静静地望着她,觉得这事有点诡异,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问她。

我在忐忑的心情中过了四个晚上。在一个有月之夜,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变成了一株硕大菜心,一条肥大的菜青虫在啃噬着我,先是吃掉了叶片、叶梗,最后连手臂般粗壮的植株也生吞活剥。虫子仿佛长着两排尖锐如刀的利牙,牙齿咬嚼的声音就像电锯切割着树木。我被惊醒了,发现吞食声从阳台上传来,夜色中有一个高大的弧形灰影在凸显。我啪地摁亮了电灯,只见一匹白马正在伸长颈部,去啃食阳台上种植的花草,并津津有味地咀嚼,浑然进入了忘我之境。我吓得毛骨悚然,赶紧跑去看白芮的卧室,床榻上空无一人,而被铺凌乱不堪。我又回到阳台前,只见白马已将白芮种植的兰草、薄荷、菊花等花草一古脑儿吞咽下去。

马望着我,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几乎要溢出眼眶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泪水。从那张长长的马脸上,也看不出它的表情是快乐还是悲哀。马静静地望着我,显得高大健壮,精神抖擞,使安装着防盗网的阳台显得愈加狭小、逼仄。我看见马的胸脯上残留着一件粉色睡衣的碎片。马饱满的臀部上一丝不挂,但马腿上仍挂着底裤的碎片,地上也有几片碎布头。让人震惊的是,马两条后腿的蹄上有一双塑料拖鞋,这一切特征都无一例外地表明了——白芮变成了一匹马,这匹马就是白芮!我推了推房子的大铁门,仍反锁着,看来白芮夜间没有出去过,而一匹马不可能撞入这套密封得固若金汤的二居室。与其说大眼睛、长脖子或圆屁股带有更多白芮的特征,毋宁说那些沿着马颈两侧如银缎子般纷披而下的鬃毛,让我眼前浮现出了白芮的模样。我好奇地看到,她的乳房仍然存在,也是两个(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还担心她像母猪那样挂着两排乳头),就挂在阴部上方,似乎变小了。那束马尾让我愕然。

我在幻想小说里叙述过的不少奇异物种,如美人鱼、半人马、狮凤二族,但那只是小说,在现实中从未遇过什么神奇之事。非要说怪异或奇异的事物,我本人倒是一大怪。我搂着马脖子,将脸贴在马的脸上,心中一片惶惑。我以前如此近距离地跟一匹马接触过吗?我不能确定。我对马一无所知。我将如何跟一匹马相处?

马张嘴低语,那完全是我熟悉的声音和腔调。看来她在说话,然而我根本听不懂。我急了,吼道,你能说人话吗?我一句也听不到。马摇了摇头,她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我以前看过一部叫《马语者》的电影,说有个兽医汤姆·布克能用特殊语言跟马交流,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语。我一边抚摸着她的头部,一边柔声相劝,好歹将她哄回卧室里去(看上去,她的体积和重量跟之前差不多,作为一个女人,她堪称牛高马大,但作为一匹马,倒显得娇小玲珑,甚至有些羞涩而温驯,这无疑是一匹美丽极了的马)。她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并咿咿呀呀地作答。总之,她听话了,很乖。我担心天亮了,让邻居见到了,那可不妙。我跟她约法三章,让她好好地待在屋子里,千万不要再跑到阳台或窗边去了(当然窗帘早就拉上了)。我小心翼翼地措词,唯恐因意见不合而激怒了她。好在,她都一一照办了,或老是点头。这是一匹聪明的马,很通人性。其实,我不能确定她全听懂我的话。

马躺到床上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床柱已断裂,床架坍塌,幸亏铺有床垫,马只是下陷跪倒,倒没有受伤。马好不容易摆脱了床垫的羁绊,犹如挣脱了沼泽。我还是低估了马的体重。她走到墙角旁的空地,屈腿躺卧下来,但不过几分钟,又站了起来,站着似乎更舒服些。我静静地望着马。马忽然走向洗手间的门口。但洗手间太小了,马挤不进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马就拉了一泡尿,这泡尿犹如山洪暴发,将洗手间跟卧房之间的通道全淹没了。我才明白马是要上厕所。幸亏只是小解。我赶紧找了个塑料桶,以备不时之需。马望着我,似有羞涩之意。唉,也不能怪她。马走回卧室,就站着睡了,四腿站得稳稳当当,将马头搭在长长的脖颈上入眠了。而我心潮起伏,彻夜无眠。

下次,我一见她有走向洗手间的迹象,就将水桶塞到她的臀部下去,这才解决了她的排泄问题。但很快,马就用不着我帮忙了,马像人那样,仅靠两条后腿支撑,踮着脚,犹如跳芭蕾舞般轻巧地转入了厕所,并准确无误地将臀部对准了马桶。

第二天一亮,我就出门去了,得为马准备食物。狗有狗粮,猫有猫粮,就是喂猪,我也知道是用潲水、米糠及煮烂的番薯苗。我没养过马,上网搜索了半天,也不得要领。马不是爱吃草吗?草是找不到了。我买了十几斤貌似草叶的蔬菜如韭菜、枸杞叶之类及胡萝卜、土豆和苹果回来。我将蔬果洗干净了,倒在一只塑料盆上去。她大口咬嚼,吃得很开心。马比我想象中的吃得少,吃相也颇为优雅、从容。

就这样,我跟马相安无事,一连过了七天。马忽然在房间里走来踱去,显得烦躁不安。房子里空间太小了,她走得很拘谨,马蹄在地板上发出的敲击声不算太大。她有好几天没洗澡了,似乎并不反感身上的膻臊。我认真观察了马的四蹄,呈半环形,有一层坚硬的角质。我觉得应该给她钉上马蹄铁,但不知道该怎么干,也找不到钉马掌的人。我用直尺量了一下蹄的大小,想着去找皮鞋匠给马订做两双皮鞋。当然得用真皮,最好是牛皮,还要加厚,用旧轮胎做鞋底应该是不错的。一匹马不能老是呆在高楼的房间里。我知道她在尽可能忍受着煎熬,但仍然感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压抑而沉重的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控而爆发。我得尽快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

我没养过猫狗之类的宠物,且她又不是我的宠物。马的通常寿命是三十到三十五岁,长者可达六十多岁。白芮未满三十,但作为一匹马,应算是中老年了。但我看她精力充沛,显得身健力壮。她应当到大草原上去。我去过内蒙古的呼伦贝尔大草原,那才应该是一匹马呆的地方。天山南麓的牧场也不错。但如何才能将她带到北方的草原上去呢?我上网搜索“如何长途运输一匹马”,但没有让人满意的回答,倒有一个俏皮而不负责任的哥们说:买一副马鞍,骑着出去就可以了,肯定没有人查你,就说是遛马的。这太搞笑了!关山迢遥且不说,我又不会骑马,估计她也没有被任何人骑过。动物园在这方面肯定有办法,不是连大象、鲸鱼这样的庞然大物都能运输吗?我看过运载生猪的汽车,成百上千头猪,就塞在车厢里,密密匝匝,让人惨不忍睹。看来,带马去东北或西北那都不切实际了。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只能在果城郊外找一个水草肥美的小山村安置她了。

没想到,我上网一搜,居然有这么一个网页:“广东藏着的八大草原,每一个都是风景如画!你去过吗?”我如获至宝,一一细看、比较,就看中了阳春鸡笼顶“大草原”,该山主峰海拔一千二百八十米。據说,这是岭南最大的草原,有清澈的溪流,一年四季,阳光明媚,野草繁茂,山花灿烂,有着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就是它了!总比粤北的高山草场要好,我怕冷。

我在网上租了一辆“货拉拉”,收拾好行李,衣服装满了一个大拉杆箱和一个大帆布袋,精心挑选了两大纸箱书。这个很重要,我每天都要翻翻书。我还打包了两床棉被及一张蚊帐,反正租了车,能多带就多带一点。看来,我得在鸡笼顶过冬了。这还是我跟白芮第一次出门远行。我打开她的衣柜,翻了翻她的衣服,不多,也不华丽,倒是质量不错,大多是纯棉的,式样简朴,跟她的生活如出一辙。她的衣服当然是不必带了。我翻了翻抽屉,发现了白芮的钱包,里头有她的身份证,有几张银行卡,存折上居然有十几万人民币存款。她从来没有告诉我密码,否则这笔钱就能保障我俩过上一阵好时光了。只能靠我自己了。她的手机和身份证是用不上了,但我仍带在身上。即使对她熟悉如我,也看不出那个健硕的女人跟一匹马有任何联系了。

我约司机在凌晨五点一刻会合,天色黑暗,万籁俱寂,整个小区仍笼罩于沉睡之中。我先將行李搬到楼下,然后将马赶出门口,锁好门。在马进电梯时我略显担忧,只见马将后腿站稳,宛若人立,两条前腿靠着墙壁,在狭小的空间中显得游刃有余。马好像精通缩骨功之类的柔术。对了,白芮练过瑜伽。没有一个熟人看到我们。司机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将车厢门一打开,马异常迅捷地跳上了车厢,我将行李扔上去,就坐在棉被筒上。我让司机将车厢外头的帆布全拉上。

那司机一见到马,吓了一跳,嘟哝着说,拉马不行吧?碰到交警怎么办?肯定会罚我!我主动多给了他一百元,并说如果受罚,一切损失均由我承担,司机才闭上嘴。我还担心他问三问四,好在他没有再吱声。马也不吭声。车驶出了果城,晨光曦微,我才注意到马一直没有嘶鸣。当小货车在转弯或急刹时,我都担心马会跌倒,但马四腿挺立,稳如泰山,保持着让我惊叹的平衡能力。马对这趟未知的旅途似乎热情高涨,至少对我的安排异常配合。

大约花了四个半小时,我们顺利抵达了阳春市双滘镇鸡笼顶山脚的七星村。在海拔数百米以上的高山草甸,虽是秋季,草叶枯黄,却颇有草场的味道,但要说是草原那就有点牵强,顶多算是草场,非要说是草原那也是缩微版的。但岭南有这样的一处地方,委实难得。景色确实漂亮,小平原,小山包,小盆地,小湖泊,湿地流泉随处可见,白鹭在湿地上滑翔,让人不禁追随鸟的视线仰望云朵悬浮的天空。

村口有一家士多店,卖些日杂用品及糖烟酒之类的百货。我将行李寄存在这里,店主阿贵很热情。我买了两瓶矿泉水及一包绿豆饼,就带着马往山上攀登。马没有上辔头和缰绳,但她跟着我,亦步亦趋,就像是我的影子。等我们登上“双乳峰”山腰,山势较为平坦,草叶青少黄多,仍相当茂盛。马忽然像一阵旋风越过我,长啸一声,就往山上飞奔而去。马的嘶鸣异常响亮,就像一根鞭子将我抽醒了。我是不是疯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白芮呼喊或马的嘶叫。

我坐在草地上,吃着东西,眺望四野,山上有三三两两的牛群在吃草,除了数量不少的黄牛和水牛,居然还有躯体黑白相间的奶牛,这使此地有了点牧场的味道。我在山坡上没看到另外的一匹马。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马闪电般从山顶冲下,来到我的身边。她望着我,兴高采烈。我之前没见过白芮这么开心。我站起来,马用头部贴着我的脸,轻轻地摩擦,泪水盈眶。我心情有点复杂,我怕是越陷越深了。马以她的方式跟我亲热了一番,之后放开喉咙去啃食青草。在南方,这个季节还有点鲜嫩的草叶,虽比不上盛夏野草的甘甜多汁,但看着她大快朵颐,我心情也明亮多了。

据说双乳峰在四五月间是旅游旺季,但此刻游客稀少,甚得我心。我就怕人多。七星村有不少闲置的村屋,我挑了一幢四间过的平房租下来,交了半年租金。房子有点旧,但很结实,采光很好,不用怎么修葺就能入住,价钱也不贵。电路还是完好的。当然没有自来水,但庭院中就有一个屋主打的水井,装了一个手压水泵,我打了一桶水,洗了一把脸,还算清甜,这让我惊喜。马跑到那间装着半屋子稻草的厢房门口,瞅了瞅,就走了进去,她似乎比我还满意。

房东是一个叫宋嫂的独居者,四十多岁,瘦小干枯。那幢平房长期闲置,这次租出了,她很开心。她住在毗邻一幢两层高的红砖楼上。她说,多年来都是单身一人,丈夫十几年前去深圳打工就不回来了,听说他早就找了个北妹,重新组建了家庭,孩子都生了三个。她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一对儿女,现在大儿子外出务工去了,小女儿在省城读大学,学的是IT专业。

趁天还没黑,我去双滘镇购置木床、厨具之类的东西,得好好收拾,才像个家的样子。南方的小山村很多都荒废了,十室九空,但七星村仍有不少活力,这可能就得益于鸡笼顶是一个不错的自然风景区。

当晚,我睡得很香,太累了,心头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当我一觉醒来,却发现马不见了。我下意识地去拨打白芮的手机,铃声在旁边响了。那手机我一直带着,也保持着有电状态。我哑然失笑。这个小蹄子,肯定是上山吃草去了,招呼也不打一声。看来马是不需要我了。但我对自己说,还是得好好照顾她,我还能到哪儿去呢?这个地方也不错,何必再回到红尘万丈的果城里去?暂且归隐山林,读读书,写点东西,这样挺好。

暮色降临,马还没有在我的视线上出现,我的心就揪紧了。好在,等到星光初现,马踩着月色回来了。看来不用给她准备吃的了。她打着饱嗝,心情舒畅得很,对我黑着的脸也熟视无睹。我第一次感到我们之间有了隔阂,且越来越大。她彻底成了一匹马,再也没有什么人性了,之前的亲密关系亦荡然无存。我心里一阵刺痛。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呵斥马,说她以后不得随意外出,走时要报备,逗留的时间也要说好,最迟在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马凝望着我,不摇头,也不点头,不知道听清了没有。我心里在发冷,看来她越来越听不懂我的话了。我摸着马鬃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马竟将头一摆,甩开了我的手。她似乎心里也有气。好呀,要跟我作对是吗?

第二天一大早,马果然又跑得无影无踪了,到很晚才回来。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我到镇上去订购了辔头、缰绳、马鞍及马镫诸物。要做好这些东西不容易,图纸是从网上下载的,我跟镇上的铁匠和皮匠反复商议,才定好了式样。这些南方匠人从未制作过类似物事,竟激发了童心,很感兴趣。我还找了个做防盗网的工匠,在马房前装了一个铁栅门。我在士多店打了半斤当地产的白酒,用新搞好的炉灶炒了只走地鸡,吃得满嘴流油,才发现自从白芮变成了马,我还是第一次放开肚皮去喝酒吃肉呢。我心情好多了。我在村边的竹林逡巡半天,挑了一根竹鞭砍下来,一米多长,手指粗细。我往虚空中用力劈了几下,嗖嗖嗖,风声切割着空气。

马回来了。这次她回来得早了点,天色尚未黑透。我煮好了半桶黄豆,用瓦盆盛了水。马走过来,嗅了嗅,喝了几口水,对黄豆不感兴趣。我搬出了辔头及马鞍诸物,有点心虚,但还是硬起心肠,耐心而细致地跟马讲道理,说明非装辔头不可的必要性。我们是亲人,我不管你谁管呢?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能再让你为所欲为了,外出得有规律,这不是要控制你的行动或自由。每天我都带你上山吃草、散步——说是放牧也行,但难保有歹人起坏意,毕竟,你是这里唯一的一匹马,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希望你能理解并配合……马惘然地望着我,没有什么反应。好在,我安装辔头时颇为顺利,想了想,装马鞍没有必要,就暂且作罢。当天夜里,我将缰绳拴在铁栅门上。我也想过抱被子去马房,就在稻草堆上跟马同室而眠,但牲畜的粪尿污秽,气味太呛鼻了,遂狠心作罢。

翌日天刚亮,我就被马唤醒了。那个声音很柔和,充满了磁性,不像是马的嘶叫,倒像是一个女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我胸口一热,鼻子发酸。我起床,草草洗漱,带了点饼干,牵着马,缓缓地往鸡笼顶走去。我还是第一次牵着她呢。尽管她的人性越来越稀薄了,但我还是不忍以“它”相称。马边走边吃草,很惬意。我头一次(和马一起)登上双乳峰之巅。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冬日,我没有带马上山,就在山坡上转悠,跟马并肩而行,马身上的温暖让我迷恋。马忽然四腿趴下,身躯一矮,几乎是伏在地上了,扭头跟我“说话”。我猜测是她想我骑到她背上去,于是小心而兴奋地照办了。马身上一片滚烫,我感到身下及大腿暖洋洋的,舒服极了。马慢慢地挺直身体,开始碎步前行。我没骑过马,后悔没给马装上马鞍和马镫,好在马走得很慢,俨然是闲庭信步。我胯下倏地膨胀起来,并随着马背的颠簸而摩来擦去,终于一泻如注,畅快之至。大约持续了十几分钟,马又将身体伏低,让我离开了马背。我怕有几十年没过性生活了,脸热耳烫,一直到回家,仍心神激荡,也不敢正眼去看马。我告诫自己说,她已经不是那个女人白芮了。之后,我不敢再跨到马的背上去了,我被一种羞耻夹杂着迷醉的复杂情绪所折磨。我知道,我越来越迷恋马了。这已经是跟亲情、爱情乃至人类任何一种情感都不同的感受了。我又想起了昆虫趋光的生物性或本能。我对未来一片迷惘。尽管如此,在七星村的生活仍是平静而安宁的,这符合我的禀性。

就这样,我们安安静静地度过了冬天,相安无事。我对马的照顾无微不至,其实也不用怎么照料,只要将她牵到草场上去就行了,有时也给她喂点芥菜、黄豆、番茄和苹果之类的精料。她不怕冷水,洗澡时,我将她带到村边的溪畔,帮她洗刷,倒是凛冽的溪水将我的双手冻得通红。我梳理着她的长长鬃毛,内心喜悦。夕阳的铜光打在马鬃上,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我仿佛回到了昔日两人亲密无间而又远离情欲的日子。

我在果城租出去的房子,租金会如期打到账号上。偶尔还有一点稿费进账。我写得十分缓慢,但还是在冬天完成了两个短篇小说,讲的都是关于外星人光临地球的故事。其中一个是外星人来到地球后,以人类的面目出现并生活下去,娶妻生子,在长达千年的岁月里,繁衍后代,子孙绵延。但外星人总是在家人以为其大限将至时远游,并在另一个地方展开了新生活。他既没有衰老,也没有暴露。我霍然一惊,忽然想起了写作的初衷,就是为了捕捞记忆,了解自己以及往昔。了解自己是不容易的事,而我又多了一件了解白芮或白马的事。我忽然想起了数年前出版的小说《图书馆》,那部神奇之书曾火过一阵,这在我的创作生涯中绝无仅有,几乎记载了“我”数千年来的生涯及记忆,而又通过一座庞大的地下图书馆所承载,该图书馆由凤族女巫世代守护。那数以万计的百科全书(而主要是小说)全都出于我的笔下,记录的又主要是“我”耳闻目睹乃至亲身经历的事情。若想了解哪一个时期,只要去检阅一下即可(还有电子阅览室呢)。然而,那终究是我的痴心妄想,是白日梦一场。首先,世上并没有这样的图书馆,该小说本身倒是存在的,但所记载的纯属虚构,是我为了安慰自己而杜撰的。事实上,这部小说已被世人遗忘,连我也差点想不起来了。

山居岁月的确清静,跟马和平共处,使我心情舒畅。我因为静心而想起了一桩桩往事。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一帮誓要解放全人类的知青,进入缅甸作战,在热带丛林遭遇了一件奇异之事。彭家声的“果敢人民革命军”抓到了两个奇特的俘虏,这两个家伙不是政府军的士兵,也不是平民或叛逆,而是两个老猿。两猿须毛皆白,虽被擒捉,却毫不惊慌。两猿口吐人言,自称在唐代就出现在地球上了,来到这片丛林至少有三百年了。那时他们还不是此等嘴脸,而是满腹经纶的山中处士,隐居深山,吟风弄月,何等快活,不知为何却逐渐变成了如今雷公嘴、一身毛的模样,还问起现在中土是谁做皇帝?还是汉人的江山吗?一六六二年,他们在勐腊见过败退至此的李定国将军。一猿诵诗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另一猿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和之。士兵将两猿以皮绳捆缚,关入牢中,也不敢轻加伤害。待我听闻消息,赶过去一看,说两猿在子夜已不翼而飞。彼时,有强光照彻山谷,犹如信号弹似的,一闪即逝。而一个草帽状的圆形飞行物在强光中消隐,牢门不打自开。当时,不少战友都说看到了。有的人还说,就像是在谷底升起的圆月或夜晚里的太阳那样奇异而灿烂——这算是什么话!我在缅甸跟政府军作战的情景历历在目,但后来如何回到果城或进入了新世纪的生活,却出现了巨大的斷裂。关于两猿的记忆更显得缥缈虚无,一片朦胧。这样的事情,更像是出于我的小说,而不是经历或听闻,况且我也确实没有亲身遭遇。倒是那一次强光及在强光中消隐的碟形飞行物,却清晰无比,历历在目。可惜的是,我没有机会面晤那两个老猿,说不定是他乡遇故知亦未可知。

记忆的闸门一打开了,我就会想起更多有用的信息(也不知道是往事还是小说,是虚构还是事实),也相当有趣,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来(我习惯用笔在大十六开笔记本上写草稿,再在电脑上完成第二稿并作修改,至于手机,因平素几近与世隔绝,很多功能如微信等就形同虚设)。我就像顺着一根老瓜藤摸到了一连串硕大果实。譬如,我前些年曾被一个女巫囚禁于西安的一家精神病院里;在明朝末年因党争之祸,坐过十年牢;在战国后期被囚禁于一处南洋海岛的石室之中,长达数百年之久……这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我不是阶下囚,就是逃亡者。但并非全无价值,至少,将我的人生极大地往回追溯了二千年之久(这已毋庸置疑,哪怕我看上去总是四十多岁的模样),并使我遇上一匹由女人变成的马,显得不太难接受。我原本就是非常之人,遇上非常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么,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几年,我在缅甸的群山和密林之中作战,遇到的怪事有很多。传说山里有野人出没,都传了上百年了,但我们连野人的一根毛也没有见到。那两个被俘后又不翼而飞的老猿,应当不能算是野人,但山民愚钝,将其误以为野人也有可能。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时我是驻守边疆的士兵。我和战友倒是在阿尔泰山南麓阿勒泰的白哈巴村,经常见到一匹红色的野马,在白天像一团火球掠过山野,在月夜即如幽灵般闪现,神出鬼没。我们对它很感兴趣,窥伺已久。在军用望远镜里,野马从不吃草,也不喝水,更不睡眠,仿佛从来就不会饥渴,也不会犯困,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有好几次了,红马进入了56式半自动步枪的射程之内,要击倒它易如反掌,但我们决定要捉活的。这个难度就大多了。我们准备好了套索、绳竿、绊马绳之类的东西,骑着马三面包抄,偷偷地接近,之后突然策马围攻。我们用绊马绳将红马弄翻了,并给红马上了辔头。七八个人夹手夹脚,总算将红马制服了。红马昂首向天,一声长啸,威风凛凛,红色鬃毛飘扬如旗,俨然是传说中的大宛汗血宝马。有个人伸手去摩挲马背,说触手温暖,似无异样,并不见有如血的汗珠沁出来。

我们将红马独自关在一个马厩里。红马不吃不喝,却不断地跳跃、嘶鸣,后来,竟以头部猛烈撞击铁栅栏,直撞得头崩额裂,却又不见流血。我们弄到了麻醉枪,打在马身上,也没有效果。一个爱鼓捣无线电的士兵,在默默地观察了好一阵之后,忽然走上前去,伸手往马耳里掏出了一根电线(很旧了)。马忽然僵硬了,就像失去了生命或动力。士兵们围着马团团查看,又用手鼓捣,均脸色惊异,终于有人叫道,这不是一匹真的马,而是一具机械马!

众人面面相觑。我从小人书上看过诸葛孔明以木头制作木牛流马,供长途运输之用,也听说过外国科学家制作机器人的事,但亲眼看到一匹在荒野上奔跑的机械马,平生还是第一遭。众人拔出军刀,像拆解一只钟表或一台机器那样拆解这具机械马。马的表皮及鬃毛栩栩如生,连马蹄及马眼的细微之处也酷肖逼真,而内里却有密密麻麻的线圈、齿轮、螺丝及电路板,并被细小而单薄的金属带子所连接。当我们试图将其重新组装并发动时,却失败了。我们瞅着这一大堆马的身体及五金杂碎,沮丧极了。我们杀死了一匹机械马。我们上报军方,并将机械马的残骸交上去,以供上头作科学研究之用。

彼时,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了大约四十年前(一九三七年九月),马虎山起兵乱疆(一九三四年七月,马仲英兵败乌鲁木齐,率随从西去苏联,后任命部将马虎山为三十六师代理师长),跟盛世才部及苏军激战,其麾下骑兵在阿克苏河和叶尔羌河交汇处奋力冲向苏军的装甲师,将马刀向低空飞行的轰炸机掷去,直到最后一名骑手被坦克碾碎。马虎山遁逃印度,三十六师全军覆没。马仲英的最后结局有好几种说法:一、马加入苏联空军,因飞机失事死于空难;二、恰逢斯大林的清洗运动扩大化,被打成托派死于冤狱;三、马曾用重金贿赂苏方接待人员,对方怕丑闻暴露而派克格勃杀人灭口;四、马投身苏联卫国战争,在与德寇空战中牺牲;五、马参加西班牙内战阵亡。最后一种说法最匪夷所思。当时,我是马仲英高级幕僚葛荠云的侍卫,葛荠云曾受马仲英派遣,潜回延安接触中共高层,在途中受到了一支不明身份的骑兵攻击。一开始,我们以为是盛世才或苏联的军队,后来猜想应该都不是。敌人的武器颇为怪异(平时在天山南北遭遇的骑兵,主要以弯刀及步枪作战),是一种喷射出强光的筒状武器(从今天看来,应是激光枪无疑),而那些兵马被子弹及炸弹击中之后,有线圈及齿轮等怪异物件飞溅而出,却没有看到流出一滴血。当时我吓得毛骨悚然,战友纷纷阵亡,只有我护着葛荠云左冲右突,死里逃生。现在想来,那支骑兵乃机器人部队,马亦是机械马。

在这些不太遥远的记忆之中,我都是一名士兵,这让我心生不快。我向来认为,士兵是会走路会呼吸的杀人工具而已,跟凶器无异。那支袭击我们的不明身份的部队,跟那匹在四十年后遭遇的野马,是否相关?这就无从稽考了。

一念及此,我悚然一惊,白马莫非也是机械马?但她分明是由白芮变成的啊,但难保其不能像变形金刚那样,由机器人而变身为机械马?我想到这里,就睡不着了,打了支手电筒,去马房看马,她将头部埋在颈部上睡得正酣。我仔细察看马,全身上下,无一遗漏,又伸手去马的肚脐眼及耳朵处掏摸,均无异常。这是一匹货真价实的马。当我在马耳孔里掏挖时,马被惊醒了,她张大眼睛,见是我又放心地睡去了。

在整个冬季,我想起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往事。其中让我最难以接受的是,我是一个特工没错,却来自太阳系外的某个星球,带着探测或考察地球文明及人类生活的任务。当我和助手的小型飞船降临地球时,黄帝和蚩尤正在涿鹿的原野上大战,双方血流成河,尸横遍地。飞船带着耀眼的强光缓缓地登陆,犹如太阳坠落于地,双方军队惊骇莫名,赶紧住手,并抛掉了兵器,纷纷向着飞船双膝跪倒,拼命磕头。一刹那间,飞船又在漫天刮起的迷雾中消失了。我始终无法证实我是一个外星人。但这些往事毕竟充实了我的记忆仓库,让我对历史或过去影影绰绰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不至于是一片空白。这太像是一个神话了。在缅甸作战之类的经历,就显得更真实可信,一旦记起了,就难以忘却。类似之事,我记了好几个笔记本。

在七星村隐居的日子,我收获颇丰。说起来,这全拜白马之所赐,但那些往事,却无一件跟白芮或白马有关。除了这数月来的朝夕相处,我过去跟她并无交集。马很服从我的管理,冬夜寒冷,我抱着棉被蓋在马身上,马似乎不觉得有多冷,却也不拒绝。

到了四五月间,双乳峰上遍地皆是怒放的山花,尤其是杜鹃火红,草木葱茏,生机勃勃。这是鸡笼顶山野最美的季节,看上去也更有草原的感觉了。马啃着青草,精神抖擞,活力非凡,真是如鱼得水,畅快之至。从四方赶来的游客络绎不绝,在牛群之中,白马显得鹤立鸡群,十分醒目。我牵着马从青草上践踏而过,阳光明媚,心旷神怡。风景使人安慰,我和白马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远离尘嚣,身心惬意,放松之至,之前在果城的生活真是作茧自缚。不少游客纷纷用手机拍照,猛发朋友圈。游客中居然有两个来自东北的蒙古族姑娘,她们在阳江工作,因为思念故乡大草原的缘故,利用周末到鸡笼顶一游,聊慰乡愁。她俩见到白马,大喜过望,提出要租我的马驰骋一番,我想起了扔在屋角的马鞍及马镫,婉言拒绝了。我想白芮也不会让她们骑。

没想到过了几天,草场上竟出现了一个牵着一匹黑马的汉子。汉子其貌不扬,脸色黧黑,脸颊上长着一颗豆粒大的黑痣,痣上还有一撮黑毛,这使他看上去有点獐头鼠目。我不喜欢他。黑脸汉子举着一个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用毛笔写着:跟马合照五元,骑马半小时一次,每次六十元。跟马合影的人蛮多,骑马的人甚少。也有人跟白马合影,我懒得理他们,更不收钱。那匹马倒是高大神骏,毛发乌黑、油亮,没有一根杂毛,黑得犹如最深的黑夜,我想起了布罗茨基笔下的黑马,跟我的白马倒是相映成趣,一个洁白如雪,一个漆黑如墨。白马不算高大,跟黑马比起来就更娇小了。那黑马配好了马鞍及马镫诸物,显是有备而来(跟那两个蒙古族姑娘不知有无关系)。那黑马一见到白马,两条后腿之间就有一件木橛般的物事挺出来,犹如烧红的铁杵,红艳耀眼。

白马喷着鼻息,四蹄扬起,就要向黑马走去。我双手勒紧缰绳,用力往回扯,白马停驻不动,凝望着我,我无法准确形容马的表情。但我感到我们之间存在着的隔膜或分歧越来越大了,气氛肃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要在空气中绷断。刚好,有一个人跟黑脸汉子谈好了骑马的价钱,骑上了马背,往一处小山丘奔去。黑马跑得不算快,白马忽然发力,冲着黑马跑去。我猝不及防,双手一阵剧痛,犹如被火燎过似的,手一撒,缰绳已脱手而去,转瞬之间,两匹马就不见踪影了。

我心中一沉,脸僵硬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像是被至亲抛弃了,又像是遭受了仇敌的蔑视,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我颓然坐在地上,只觉得蓝色的天空跟姹紫嫣红的山野都在急速地旋转起来,一种劈头盖脸的孤独感浪头般扑打过来。我的泪水几乎溢出了眼眶。我又成了这个星球上的孤儿,连一头牲畜都离我而去了。

我冲向那个黑脸汉子,挑衅地瞪着他,一股怒火涌上胸口。我想找茬,甚至忍不住要揍他。他讪笑着,避开了我的视线。我以头撞地,咽喉发梗,哽咽着没哭出声来,但涕泪交流,濡湿了脸颊下的泥土。与其说白芮是我的女友,毋宁说是我的妹子,但眼睁睁地看着她跟随黑马而去,仍激起了我强烈的嫉妒与怒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等了约半个小时,那匹驮着人的黑马回来了(它的阳物已萎缩),白马也并头返回。我厉声呵斥白马,让它立马跟我回去。我抓住缰绳一扯,白马没有抗拒,但它不时扭头回望黑马,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让我妒火中烧。

我将白马牵回庭院,就拴在门前的芒果树下。树上挂满了形如猪腰的青芒果,还没成熟,但散发的脉脉清香,依稀可闻。我从马房里找出了那根一米多长的竹鞭子,青色已褪,呈灰白色,仍非常柔韧。我举着鞭子,忽见四面围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人很陌生,看来都是游客。有一位少妇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脂抹粉,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穿着连衣裙,粉妆玉琢,可爱极了。我避开了小女孩的眼神,双眼一闭,狠狠地往白马的臀部抽了一鞭,一股血痕肿了出来。我咬牙切齿地骂道,叫你找黑马,叫你去找黑马!我左一鞭,右一鞭,劈头盖脸地往白马的身体招呼,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下,鞭痕见红,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白马没有嘶叫,她的细皮嫩肉在鞭击下遽然收缩又弹起。宋嫂闻讯冲过来,夺下我的鞭子,嚷道,这么娇贵的马,你就舍得打它?

我猛地冲回屋里,将门关紧,一头扑在枕头上,泪水涟涟。过了一会儿,只听得耳畔脚步杂乱,围观者已纷纷离开。我心情糟透了,晚饭不做,也没有为白马准备食料。到了半夜,突然下起大雨,雨水使我冷静下来,但依然没有浇熄我的怒火。我不让马进马房,我跑到她的身旁,也没有打伞,就跟她并肩而立,一起承受着倾盆大雨的冲刷。估计过了两三个小时,雨停了,我才返回室内更衣、睡觉,迷迷糊糊就到了天亮。我到镇上的药房买了碘酒、云南白药、止痛膏、棉签之类一大袋药物,有十几种,有的种类还不止一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买回来,我才想到,也许应该去兽药店的。我恶狠狠地跟自己说,她会用得上的!

等我回来已近正午,我给马的伤痕消毒,当消炎药倒在疮口上,白马痛得直打哆嗦。她毕竟是血肉之躯,而非机械马。我想着,还是得让马吃点什么吧,但又不想将它放回山上去。于是,我向宋嫂借了一把镰刀和竹筐,去田塍割了半筐青草,在溪水上洗凈了。我累得腰酸背痛,筋疲力尽,才发觉早饭及午饭都没有吃。宋嫂招呼我去吃白粥,她煎了一碟新鲜的小河鱼,都是本地溪流的出产,滋味鲜美之至。她看我情绪低落,说,不要跟一只畜牲计较了,你又不是畜牲!她说得我脸红耳热。我将白马拴在芒果树下,没想好怎么处置她。

午后,我上山去找那个黑脸汉子,我说,你得将黑马带走了,不要再回来,离鸡笼顶越远越好!他说,这个景区是你开的?我说,不是,你不走也行,但那匹黑马得走!他说,我为这匹马给景区交了三个月的入场券,不将成本捞回来,我怎么走?换了你也不会走。我气得直打哆嗦,忍不住要扑上去打他,但一想到我的敌人是那匹黑马,暂且抑制了怒火,先得想过万全之策。一连多日,我都没想起该怎么办,我仍然给马割青草,煮精料,从宋嫂那儿找了个猪兜,装了水给她喝。白马一直拴在芒果树底下,我没让她进马房,也不让她自由上山。

我头痛欲裂,一时想不出妥当的办法。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让人难为情的春梦。在梦中,我跟一个女人在颠龙倒凤,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是想不起了,只记得她有一对硕大柔软的乳房,她眉开眼笑,捧着明晃晃的大圆奶往我嘴里塞……那一瞬间,我被一阵高过一阵的呻吟声惊醒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宋嫂发出的声音,旋即我脸色一变,赶紧披衣而起,只见月色溶溶,那匹黑马正将前腿搭在白马的臀部上,它仿若触电,浑身颤抖,已经搞完了,从白马身上将阳物抽出,一溜烟就没入了深重的夜色之中,就像幽灵那样神出鬼没。白马已停止了喘息,但她仍沉浸于浪潮汹涌般的畅快之中。我肺都气炸了,抡起了搁在芒果树旁的鞭子,疯狂地往白马身上抽打。打了十几下,那根竹鞭就折断了(估计是老化了)。我冲回厨房,操起菜刀冲出来,咆哮道,我要杀了你!我脑海里闪过一道白光,犹如叉状闪电在迸发: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权力去剥夺她的生命?我的手在颤抖,哐啷一声,菜刀坠地。我抱住芒果树号啕大哭。

我将白马牵入马房,关好铁栅栏,也只能亡羊补牢了。现在,白马不折不扣地成了一名囚徒。此事总得有个了结。我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那真是咄咄怪事,我不记得以前做过类似的梦,也不记得在现实中跟哪个女人亲热过。我当然经过人事,只是脑海里没有留下半分记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的方案。看来,也只能等旅游旺季过去,那匹黑马自会跟着黑脸汉子走了。

第二天,宋嫂瞄了几眼白马身上的鞭伤,问我,又冲马撒气了?它又碍着你什么了?这样不好。我不吭声,自知理亏。宋嫂又说,你孩子多大了?太太在哪里上班?我常看到一些城里人来七星村小住,但十天半月就走了,还是耐不得寂寞。我说,我没有太太,更没有孩子,我压根就没结过婚。宋嫂说,听说你是个作家啊,听士多店的阿贵说你一张稿费汇单就有三千元,比村民打一个月工还多,知识分子就是好,坐在家里写写画画就能挣钱。不过,听我说,还是成家生个孩子好,到老了就不会寂寞,真搞不懂你们城里人!我顾左右而言他,说,鸡笼顶以前没有马吧?宋嫂说,你这白马是头一匹,之后又来了匹黑马,说不定以后马就会多起来了。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掩着嘴吃吃地笑。

我笑不出来,说,我老觉得这匹黑马有些不对劲,好像是冲我来的。宋嫂说,你一直这样关着马,也不是办法,就是养条狗,也得去遛一遛。我点了点头。她又问,你这匹马很漂亮,买来的时候很贵吗?

我每天去割草喂马,只丢在马房门口。与其说我是不想见到马的脸,不如说是避免她见到我或目光对视。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想过跟马去表达歉意,但怎么也说不出口来。我在心里说,不是我,马能到这里来?

一天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忽然,听得白马在喊叫,声音凄厉,愤怒而慌张,就像警笛那样刺耳。我立马翻身而起,顺手操起墙角上的扁担,冲到马房去,想着先去摁电灯的开关,却怎么也摁不亮,敢情是被人破坏了。借着清亮的月光望去,白马的身影在夜色中白朦朦,有三个黑影围着她,手上都持着家伙,也看不清,好像是棍子、水管之类的棒状物,也可能是长刀或九节鞭之类的凶器。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马在狭小的室内纹丝不动,渊渟岳峙,敢情缰绳早被割断。有个黑影站在马前拼命拉马,而后头两个黑影举着手上的器械往马身上挥击,劈啪有声。我胸中升起一股怒火,举起扁担,拉开架势,吼道:偷马贼,给我滚出来!我记得当年曾在西域大漠迎战匈奴,在喜峰口长城狙击日寇,在缅甸丛林打过游击战,哪一个不是大阵仗?虽有数十年没跟人动过手了,但太极拳还是勤练不辍,料想这三人无非是村里的毛贼,怕他何来?但听得黑暗中有数声嘿嘿冷笑,那三团暗影冲我扑来,为首者举起手上的棍棒猛砸,我尚未看清,虎口一震,手中扁担已被击飞。我来不及反应,背部又被硬物击中,左腿骨被一棍扫中,痛彻心肺,不禁单膝跪地,扑通倒下,再也无力站起来。没想到对手竟非等闲之辈,我是上过战场,但毕竟荒废已久,平时练太极拳亦仅得皮毛,竟一下子就被击倒了。在这荒山野岭之中,竟来了此等好手,这就有点意思了。

忽听得白马长啸一声,一团朦胧的白影滚过,噼啪连声,那三团黑影被白马踢飞出去,“哎哟”之声不绝于耳,顯是痛苦难当。其中一人忍不住惨叫,声音尖细,竟似女声。有人打了个唿哨,三团黑影往夜色深处撒足狂奔,一转眼就消失了。

待宋嫂闻讯举着手电筒来看,见马房的电灯已被击碎。她将我扶起来,我将马牵到庭院。我跟马都受了皮肉之伤,早些日子买的跌打药,此刻正好排上用场。宋嫂帮我们疗伤不提。我想,若非偷马贼非白马之敌(白芮果然不愧学过自由搏击,可惜在黑暗之中,我也无法看清楚一匹马是如何施展绝技将敌人打败的),她大声嘶鸣,自是向我示警,看那三人身手非凡,所谋必大,决非一匹马而已。我暗说,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想着,带白马来这个有名无实的南粤草原,实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待此间事了,无论如何艰难,也得让她去北方真正的大草原生活,才不枉跟她相识了这一场。在明亮的灯光下,白马静静地望着我,我抚摸着她的鬃毛,发现她的臀部及腹部均插着一支麻醉针。我拔出一看,吃了一惊,依此剂量,只是一支,就足以将一匹马或一头野猪放倒。但它浑若无事,这真是一匹不简单的马。

打斗一场,已近黎明,我去补睡,醒过来已日上三竿,天气非常好,就想着待会让白马上山溜达一番,毕竟关了她那么多天了。忽听屋外传来一声马嘶,声音不太大,在我听来却是魔鬼的声音。我一个箭步冲出来,只见那匹曾来偷香窃玉的黑马走到马房前,伸长脖子往里头张望。只听得白马腾地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从马房扑出来,铁栅门也被她踢倒了。黑马一声长啸,往鸡笼顶狂奔,白马紧紧跟上,一黑一白两匹马如两道旋风,一转眼就消失于前面的山丘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白马发足脚力奔驰,还奢望它会回头望我一眼,甚至冲着我叫两声,但都没有。我呆若木鸡,一时没想到追赶,就是去追也追不上。

我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胸中气闷异常,待到午后,慢慢恢复了气力,遂独自一人上山寻觅白马。牛群在草甸上缓慢移动,啃着草叶,心无旁骛,只是一匹马也见不到。游客三三两两,或行走,或拍照,或坐在山石上小憩或沉思,根本就见不到有黑白二马奔跑而过的痕迹,也没见到那个脸上长着大黑痣的黑脸汉子,以至于我以为只是发了一场梦。你这就走了?白芮!

我回到七星村,怅然若失。一连数日,我都上鸡笼顶寻找白马,宋嫂也让村民四下里寻找,均一无所获,连那匹黑马及其主人也没见到。一个村民说,怕是被黑马拐走了?宋嫂瞪了他一眼。我来此处,原本就是为了照顾白芮,如今它不见踪影,多留无益。清晨,我拿出几张大钞,让宋嫂买了一斤土产白酒,杀了一只鸡,做了一盘红烧肉,下厨炒几个菜,说,多日来承蒙照顾,打扰不少,今天请你吃顿饭。宋嫂诧异问,你这是咋了?我说,吃过这顿饭,就要走了,很感谢你的照顾。宋嫂眼圈有点发红,不说话,跑到厨房里忙碌。

忽听得村口传来汽车声,一辆面的径直开到了村口的士多店。车里走出了一个女子,约摸二十四五岁,脸圆眼大,两颊红润,身材高大,肤白微胖,胸前圆滚滚的,丰满撩人,穿着不算时髦,但衣饰整洁、端庄,一看就是牌子货,决非寻常村姑可比。看来又是慕名而来看南方草原的城里客。她的行李真不少,挎着一个双肩背包,又推着一辆婴儿车,车上倒没有婴孩,却放着一个大旅行袋。让人瞩目的是,一个头发染黄的小伙子(想来是出租车司机),推着一个装着四只小轮子的木制婴儿床。那细小的栅栏,让我想起了辽阔的草原和马场。那个黄毛帮忙拿好了行李,又开车走了。

那女子在院子前伫立,宋嫂迎上去,对答了两句,就扭头对我说,沈先生,她说是来找你的,说是你的读者,知道你是作家,没想到还是一个大名人呀,真没想到!宋嫂搓着围裙,兴奋得脸上的蝴蝶斑微微发亮。女子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手来,说,沈老师,总算见到了,真不容易,我可是从东北赶来的。

我一愣,说,咱们认识吗?女子说,我是乳娘呀。我问,乳娘?你是谁的乳娘?她说,我的职业是乳娘,好比你的职业就是作家,你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找间房子一住,在电脑上敲一敲,就有钱入账了。我笑道,也没你说的那么容易。她的胸脯真诱人,像磁石吸收铁屑那样不由分说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也不敢老盯着看,就有点心猿意马。她说,我大老远赶来,就是想问你一件事,你那篇《千岁人回忆录》写的都是真人真事呢,还是编造的?我正在想着如何对答,忽见那个脸上长痣的黑脸汉子一阵风走来,气咻咻地指着我嚷道,你的马将我的马勾引走了,赔我的马来!我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伙儿快入席,咱们先喝两杯再说!宋嫂在院子里摆好了桌椅,将菜肴都端到四方桌上去。黑脸汉子盯着桌上的鸡肉,香气四溢,一屁股坐下来。这样,四人入席,我坐在主位,坐北朝南,我的目光越过乳娘的肩头,正对着门前不远的稻田,秧苗青绿,远处是秀美郁葱的鸡笼顶,笼罩于雾岚之中,若隐若现,风光如画。而宋嫂等三人分布于桌子的东、西、南三面,恰巧堵住了我的去路。我的手心微微出汗,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乳娘又说,沈作家还没有回答我呢。我说,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于我都是真的,于读者却不必当真,就当是一个普通故事来看好了。乳娘笑道,若是真的,那就不枉我千里迢迢来南方走这一趟了。我不解地问,就为了我?给我打个电话就搞清楚了,何必这么辛苦。乳娘转头对着黑脸汉子说,你问他要马,听说他自己的马也丢了,却问谁要去?你的马只是一个接近完美的人工造物,亦即是一个马形的机器罢了,沈先生的马却是独一无二的非凡之马。若非你的马施展美马计,恐怕沈先生的保镖还是不会走的。现在好了,爱情来了,什么都抛到爪哇国去了。我说,你说那匹黑马是机器马?乳娘说,不错,沈先生见多识广,从目睹秦始皇烧制兵马俑到见证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从赴西域鄯善猎杀匈奴到在喜峰口长城用大刀跟日寇肉搏,平生经历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区区机器马,难道就没见过?何必装作大惊小怪,这反倒让我不解了。我恍然大悟,说,你们是一伙的,都是冲着我来的吧?牧马人不是牧马人,宋嫂不是宋嫂,乳娘也不是乳娘,那天夜里的偷马贼就是你们三个吧?

宋嫂冲着我笑了笑,笑容竟有几分妩媚,这让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说,如果保镖仍在,我等自是束手无策。这几年来你安然无恙,都说是你运气好或伪装得深,其实不然,你不知道,那个四脚保镖帮你暗中料理了多少拨前来追捕你的人。当然,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她也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你已成了瓮中之鳖,插翼难逃,还是好好吃完这顿饭,就跟我们去走一趟吧。我愕然问,你们到底是谁?宋嫂说,你听说过国际反外星人入侵联盟吧?我和放马的(她手指黑脸汉子)都是联盟的探员,乳娘倒是国家星际安全署的警官。我点了点头,说,你说的联盟,是各国专门针对外星人罪犯或拘捕来自异星外来物种而组建的特种部队吧,但我不是外星人呀。

乳娘说,至于你是什么人,你在小说中已和盘托出了。

我说,你要知道那只是一篇小说。

黑脸汉子说,经过我们好几年的秘密调查,证明了你确实来自外星球,即使不是来自人马座的卡索阿星,也不可能是地球人,地球上没有人像你有这样的能力,你从来不会衰老,而这个秘密是联盟前几个月才揭开的。就快是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将会有图有真相!

宋嫂说,在二三十年前,在地球上发现了外星人活动的迹象,在鸡笼顶的幽谷中更是侦测到了外星飞船曾经停靠的痕迹。我卧底在七星村也有两年多了,一无所获,直至见到你和那匹白马,才知道之前的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我叹了一口气,夹菜,吃菜,喝酒,一时无言以对。那三人望着我吃,却不怎么动筷子,也许是我的镇定自若,使他们不敢大意。我终于吃饱了,对乳娘说,你们都在开玩笑是不是?乳娘掏出一个蓝色证件,上有银色警徽,脸色一变,说,谁有心情跟你开玩笑?黑脸汉子发作了,喝道,组长还跟他啰嗦什么?趁早铐了押走!小王在村口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好!乳娘大喝一声。她突然拔出爆能手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宋嫂及黑脸汉子胸膛各开了一枪。两枪皆命中,二人连哼也没哼一声,就萎顿于地。看来他俩压根就没想到乳娘会反戈一击,猝不及防。让我吃惊的是,宋嫂及黑脸汉子的胸膛都被炸开了一个碗口般大的洞,洞壁锃亮、光滑,就像是被高温焊枪熔化的锡铅一般,竟然没有鲜血流出,显然不是血肉之躯。乳娘的手枪响声不大,却是威力巨大的特制穿甲手枪,能穿透机械重甲。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说,原来他们都不是人类!你也是机器人吗?你为什么要帮我?

乳娘吃吃地笑,眼风一扫,媚态横生,说,我是你的乳娘啊,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你真会挑地方,咱们只要处理好了这两堆破铜烂铁,本可在此隐居,过上好几天太平日子。只是镇上还来了一支十五个人的特警小分队,我只能拖几个小时,顶多小半天,不过,这个时间也够了。她掏出一个对讲机,让警队原地待命,没有命令,不可轻举妄动。她发号施令,斩钉截铁,威权十足,跟她娇滴滴的样子反差极大。乳娘将婴儿车及婴儿床都放下了,就像在演出结束后抛弃了道具,但仍带着那个双肩包及旅行袋,说,赶紧走吧。

我不解地问,行李那么多,都带了什么?

奶粉、奶瓶、保温杯及尿不湿之类的婴儿用品,乳娘笑答。

你真是乳娘啊?

我还管接生呢。

到哪儿去?

跟着我就行,快走吧,恐迟则生变!

我帮她提起了那个旅行袋,跟着她七弯八拐,快步疾走,来到了村尾的后山,她对路况了如指掌,显然不是第一次到此。我们来到了一处破砖窑面前。乳娘示意我们停下来。砖窑不大,在破败的茅寮下面,紧挨着山体的斜坡有一堵红砖堆垒的墙,四周也堆放着好几堆红砖,就像是一座二十多平方的简易房子,里头有稻草堆积如山。乳娘嫣然一笑,示意我帮忙将砖头搬开,用草叉将稻草叉走,忙了一个多钟头。原来,在薄薄的砖墙之侧,在稻草之中,竟藏着一具木桶状的小型飞船,规模不大,约等于一辆卡车。我敲了敲飞船的舷舱,非金非石,倒也坚固异常,不像是地球上的金属或别的什么材料。我马上想起来了,去年乳娘曾给我发过相关视频。乳娘在飞船舱门一排有红红绿绿小灯闪烁的按钮上按动,舱门打开了,飞船里头相当宽敞,就是装上十来个人也不会拥挤。飞船整体颇为崭新,看来不像是女巫史史(我某篇小说中出现的一个女人,我跟她有着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认定的那艘飞船。按她的说法,那艘飞船光临地球有几千年了。

乳娘说,我的任务是接你回去,我來到地球有七个地球年了,一直在苦苦寻找你,后来在你的《千岁人回忆录》中才找到线索。我在屡遭挫折之后,突然想到,最了解我们的肯定是敌人,就是果城当局的反外星人入侵机构亦即星际安全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遂考入了安全署。但他们对你所知甚少,情报不多,又不确切,大多是捕风捉影,甚至连你的模样都说不清楚。有人说你是一条大章鱼,有人说你是半人马或马形人,有人说你像水母那样浑身透明并善于隐身,外形丑陋而变化多端,却未曾想到卡索阿星人除了血液是蓝色的之外,跟地球人几无分别。

我说,按理说,见到了飞船,已不必再怀疑你的身份,但兹事体大,还是想验证一下,希望你能理解。

乳娘笑了,拔出一柄小刀,在指尖上轻轻一刺,蓝色的血像一根丝线那样垂挂下来。我动容了,说,我一直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对史史之言亦是半信半疑,如此看来,我是卡星人无疑了,真想不到。就算不管我来地球的任务了,但总不能抛下白芮不理吧。不管她变成了一匹马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正如你所言,这些年来,如果没有她的暗中保护,我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乳娘将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忽见两匹马从树林里冲出,一黑一白,摩肩挨背,状极亲昵。乳娘将这两匹马都赶上了飞船,说,小黑只听我的指挥,乖得很呢。那支小分队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也不是省油的灯,机警得很。你赶紧上来吧,咱们边走边说,以免夜长梦多,等回到故乡,再说个三天三夜不迟!

我说,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我不知道我来自何方,也许正如你所言,我跟你一样,都是卡星人。但我离不开地球了,我就是无法离开,我喜欢这个星球,我不能跟你回去,你也不能走——

我拔出藏在衣襟里的手枪,对准了乳娘的胸膛,说,请你将手枪抛过来,再扔掉对讲机!你很清楚,这把枪的威力绝对不在于你那把枪之下!乳娘大吃一惊,依言照办。她的脸(以及裸露于衣服外面的肌肤)突然发蓝,蓝得像极了纯蓝颜料在融化,或像是某种蓝色水晶暴露于灯光之下。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竟迅即恢复了平静,肌肤下的蓝色就像海潮在缓缓地退却。她好整以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呢?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我将她的手枪踢到一边去,说,我的真实身份是星际安全署的人,我执行这项任务至少有二十年了,你是第一个撞到我枪口上的猎物,也许还有你的机械马。我抛出了我的小说《千岁人回忆录》,不过是一块诱饵,对不起,乳娘——乳娘说,我们真是同类啊,否则怎么解释你的血液也是蓝色的?我往她身上抛去一个精钢手铐,厉声说,将你的手锁在舷窗上——乳娘凝望着我及我手上的枪,缓慢地蹲下去,拿起了手铐,并将自己的左手跟舷窗上的抓手铐在了一起,她虽失去行动自由,但似乎不怎么慌张。我放下心来,捡起了对讲机,说出了飞船的准确方位,让小分队火速赶来——之后,我在黑馬身上细细察看,却没发现异常,对她说,你现在给我关掉黑马的电源!乳娘说,这是一匹普通的马,原产地是内蒙古乌兰布统的军马场,是我们从赤峰玉龙机场空运过来的,要不你的白马也不会这么着迷——我将信将疑,吼道,这怎么可能——

乳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大笑,我惘然地望着她。我在她的笑声中浑身战栗,就像一片次生林遭遇了狂暴的飓风。突然,我感到大脑里一片空白,禁不住天旋地转,仿佛一个大海里的水被一下子蒸发掉了,只剩下白茫茫的盐晶,所有的记忆在刹那间被清空了,就像一个贝类动物被掏掉了肉体,只剩下遗忘的空壳……我手上的手枪变得越来越沉重,直至重逾千钧,再也无力掌握,终于“当”一声掉在地上,伴随着手枪坠地之声的,还有钥匙落地的声音。那是手铐的钥匙。我身上的衣服因过于宽大而成了羁绊,我仿佛跌进了被狂风吹倒的帐篷。我变成了一个只有数月大的婴孩。乳娘用脚尖一挑,那把手铐的钥匙跃入了她的掌心,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手铐。她将我赤条条地从衣服里剥离出来,抱起来,贴着她丰满绵软的胸脯,爱怜地望着我,柔声说,唉,小宝宝,可得要乖乖的啊——(她还说了句什么,那句话显然非常重要,但我听不懂了,也就是说我听见了,却无法听懂)。之后,她以充满柔情的嗓音哼唱了一首古老而优美的摇篮曲,却是如此真切而遥远,甜美而朦胧,我依稀在数百年前也听过。我瞪大双眼望着她,觉得眼前之人很亲切,也很古怪,很熟悉,也很陌生。我能确定之前从未见过她,但来不及细想,就于一瞬间平静下来,在她因呼吸而轻微地起伏的胸脯间,就如大鱼在波浪的摇篮上入睡了。

作者注:文中的“鸡笼顶”“七星村”“双乳峰”等相关地名,并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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