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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上水滴

时间:2024-05-04

胡竹峰

年轻时做过许多梦,并没有文学梦。文学似乎是惊梦,古诗说“惊梦复添愁”,让人不得沉睡。所谓文章,大抵是叙事、写景、抒情、言志、载道之类,然而这些并不十分重要,我在乎的是心迹呈现。尽管心底好像古井之水,难生漾波,但井中不免有青苔。

我乡多古井,井口照例用青石砌成,呈方形。小时候,大人不让近井口,怕掉下去了。偶尔偷偷勾头看,井墙片石上生起一片片苍苔,嫩嫩的,绿得可人,极薄极软,如一层绿衣。那苔有花,开得浅,稀稀落落,像月明天际的星光。它们附在砖壁上,永无出头之日。阿弥陀佛,它们永无出头之日,它们还是静静的。

往年故地人家多有堂轩、天井,墙根青砖潮湿,密密麻麻爬满青苔。夏日午后,我喜欢在天井四周玩。高高的瓦屋,风吹过大门,掀起旧春联,凉意幽幽暗暗从青苔里漫出来,很舒服。有时候也会感到一点惆怅,很淡很淡的惆怅与寂寞,青苔一样的寂寞。

前些时回乡,路过水井天井,又看到青苔。它们随意蔓延,无尘土之扰,无荣辱之忧,无得失之虑,无劳神之争,自在、清静。文章之美,也不过躲进清静地随意曼延,兴会乃成。

我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是简单,虽然不容易做到。年来作文极慕简单自然的境地,文章烂漫,机心全无,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可惜文思迟钝,安妥一字,常常旬月踌躇。作文如逆水行船,寸迟尺滞,不能速达。

拙书从来无甚高论,倘有可取之处,无非自说自话时有个性的色彩与光亮而已。

往昔读书,见佛经所录故事,多年不忘。鹦鹉见陀山失火,入水濡湿毛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哉?”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我的文字,亦不过是鹦鹉羽上的水滴。

油炸鬼的头面以及其他

锺叔河《儿童杂事诗笺释》《麻花粥》篇记,《越谚》卷中饮食门云:“麻花,即油炸桧,迄今代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名此。”锺先生说“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一语有些费解,大约是说买者嫌炸麻花的面粉不好,恨磨面粉的店家省工减料太不顾脸面了。周作人《谈油炸鬼》一文引张林西《琐事闲录》续编可解:“当日秦桧既死,百姓怒不能释,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渐脱,其音渐转,所以名为油炸鬼,语亦近似。”

传说岳飞死后,临安有民众以面团搓捏形如秦桧与其妻王氏,绞一起入锅油炸,称之为“油炸桧”。后来生意太好,来不及捏人头面。民间传说里添油加醋,说者眉飞色舞,听着喜笑颜开。此亦中国百姓之喜好,觉得解恨。

传说无稽,寄托爱憎而已。岳飞能死,小民又何足道哉。道光时人顾震涛《吴门表隐附集》称油炸桧为元郡人顾福七创始,因宋亡后,民恨秦桧,以面成其形,滚油炸之,令人咀嚼。

秦桧既死,百姓怒不能释,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宋亡后,民恨秦桧。此是人情世故。

徐珂《清稗类钞》袭前论:“其初则肖人形,上二手,下二足,略如乂字。盖宋人恶秦桧之误国,故象形以诛之也。”印光法师讲经,也说百姓恨无由消,遂以面做两条秦桧与夫人共炸而食之,名之为油炸桧。我在温州吃过麦饼,属面食,有馅,擀成饼状,缸内烘烤而成,又名“麦缸饼”“卖国饼”,当地人也说和秦桧卖国有关。

周作人说:“若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也。”《瓜豆集》中《再谈油炸鬼》一文,知堂再下按语:“这种根怀实在要不得,怯弱阴狠,不自知耻。”

解气用烹饪手段,并不少见。高阳酒徒郦食其,被齐王田广投入油锅烹杀。《西游记》里镇元大仙因孙行者偷吃人参果,要把他油炸。孙行者将石狮子变作本身,砸烂油锅,溅起些滚油点子,小道士们脸上烫了几个燎浆大泡。十八层地狱的第九层叫作“油锅地狱”。人死后到得那里,剥光衣裳,投进油锅里翻炸。我乡丧礼法事上常见油锅地狱的图片,夜里看来,极为惧怖。乡间百姓谩骂,也咒对方下油锅去。

周作人好谈油炸鬼,后来有诗说:“买得一条油炸鬼,惜无白粥下微盐。”此油炸鬼当是油条。《谈油炸鬼》一文说,“乡间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摊,盖大抵简陋,只两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条,傍一炉可烙烧饼,一油锅炸麻花,徒弟用长竹筷翻弄,择其黄熟者夹置铁丝笼中,有客来买时便用竹丝穿了打结递给他。做麻花的手执一小木棍,用以摊饼湿面,却时时空敲木板,的答有声调,此为麻花摊的一种特色,可以代呼声,告诉人家正在开淘有火熱麻花吃也。麻花摊在早晨也兼卖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谓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价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断放碗内,令盛粥其上……”麻花油条夹缠不清,竹筷翻弄,择其黄熟者夹置铁丝笼中云云,此该是油条也。

梁实秋写《烧饼油条》,开头即说:“我生长在北平,小时候的早餐几乎永远是一套烧饼油条——不,叫油炸鬼,不叫油条。有人说,油炸鬼是油炸桧之讹,大家痛恨秦桧,所以名之为油炸桧以泄愤,这种说法恐怕是源自南方,因为北方读音鬼与桧不同,为什么叫油鬼,没人知道。”

梁先生推测无误。油炸桧传到广州变成油炸鬼,当地人说晚清时,广州人饱受洋人苦痛,其时把洋人唤作“番鬼”“鬼佬”,于是就把油炸桧改称为“油炸鬼”了。

也是民国前后,油炸鬼渐成油条,此前油炸鬼却是麻花。康熙年间刘廷玑著《在园杂志》云:“草棚下挂油煠鬼数枚。制以盐水和面,扭作两股如粗绳,长五六寸,于热油中煠成黄色,味颇佳,俗名油煠鬼。”晚清徐珂说:“油灼桧,点心也,或以为肴之馔附属品。长可一尺,捶面使薄,以两条绞之为一,如绳,以油灼之。”两股相扭如绳状,两条绞之如绳,点心也,当非麻花莫属。

一九〇九年刊行于上海《图画画报》的《营业写真(俗名三百六十行)》,有《卖油炸桧》一图。画中小贩头顶提篮,里面装的也是麻花,并非油条。题跋道:“油炸桧儿命名奇,只因秦桧和戎害岳飞。千载沸油炸桧骨,供人咬嚼获报宜。操此业者莫说难觅利,请看查潘斗胜好新戏。卖油炸桧查三爷,家当嫖光做人重做起。”

旧时有京剧《查潘斗胜》,改编自通俗小说《查潘斗胜全传》。说清初富豪查三,在报恩塔上挥散金箔,市人争攘,有毁屋圮墙以寻求者,查顾而乐之。挥霍无度,家业败光,在集市卖油炸桧。

稍后薛宝辰著《素食说略》云:“扭如绳状炸之,曰麦花,一曰麻花。”其二云:“以碱、白矾发面搓长条炸之,曰油果,陕西名曰油炸鬼,京师名曰炙鬼。”油炸鬼之名自此归于油条。

杂帖

想来已经是北方人了。前些时写《烩面之笔》,隐去一句话:“烩面的淡香,淹没了多少南方的乡愁。”因为虚,因为空,更因为气短。

周作人说:“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周作人偶尔让我有些厌烦,文章不及他哥哥,品行不及他哥哥,操守也不及他哥哥,见识更不及他哥哥,这句话尤为不爱听。倒是喜欢叶圣陶《藕与莼菜》一文结尾:“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想来已经是北方人了,见雪不喜,逢雨惊奇。以前在南方,是见雨不喜,逢雪惊奇的。

中原的酷热因一场雨而暂停。上午伏在案头,一转身,窗外湿了,小雨淅沥如丝。打开房门,拉开窗户,水汽自室内穿过。风吹来,鼓荡着衣服,仿佛江南,自己好像成了流落江南的李龟年。旧事依稀入梦,几番沧海桑田。

探头出窗,雨丝打在马路边的树叶上,密集如蚕食之声。小时候,有邻居养蚕,天热,经常去他家蚕室玩,蚕室四周通风,凉意沁人,食桑之声像雨打树叶。

中原的这场雨倘若下在皖南,我大抵会去屋后的塘埂边淋一身湿,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衫在楼上的西窗下静坐,喝茶,看雨淋青山,青山淋雨。雨中青山似佳人,让人意态蹁跹。

有一年,我把窗外的小丘看成了大翡翠。细雨下的小丘,在夏天明亮的雨线里,远远看去,像戴在大地手指上的祖母绿。

有一年,看见一个少年眯着眼睛在雨地里踩踏水泡,伞丢在一旁。

有一年,看见一个青年撑着把碎花伞,揽着女人悠悠涉水而过。

有一年,看见一个中年人戴着斗笠踽踽独行,风急云低,一只落单的大雁在天空翱翔。

有一年,看见一个老人独自靠在自家的墙脚下,任雨打风吹,面目木然。

这样的场景,像垂髫孩子在阳光里的梦。走过了桥,路回不去了。

北人踏雪,南人淋雨。雪踏在脚下,经常让我觉得暴殄天物。雨淋在身上,仿佛以身相许。旧小说中弱女子临危受困,被人解救于水火之中,思忖恩情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雨一直下,因为惊奇,心事起伏。一个人的修养未臻,不可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以前混沌初开,经常大惊大喜,既惊且喜,多惊多喜,现在读书养性,有了平常心,慢慢变得少惊少喜了。

细雨蒙蒙,衣衫泛潮,院子里的广玉兰,叶色泛青。

山水风月

梦里在飞在跑在静坐在登山,有美梦有噩梦,稀里糊涂、斑斑驳驳的梦与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梦。真真觉得梦中人是我,梦醒了,那人并不是我。恍恍惚惚,靠在床头,盯着白墙,白墙一片素白,一时忘了是梦还是醒。

雨中奔跑,跑入屋檐下,脚底一汪水印,衣衫尽湿,忽觉得跑有何益?

荒废的学校,青藤爬满教室,操场长满麦苗,篮球架还在,破球网在风里吊着。过去的事醒而复散。

乡下变化太大,老宅不见踪影,庭前的树有些枯死了,有些连树桩都已不见。过去盈盈一握的小树如今一抱粗,过去俯看的树如今得仰视。树是绿的,花依旧红颜正好,竹笋尖尖往高处蹿,麦穗灌浆了。二十多年前的树丛、花地、竹林、麦田、老宅里,走出少时的我,不认识了。

老家先前的睡房如今是柴房,屋子里只剩下一块镜子是当年的旧物。对镜站着,童年的脸不见了,少年的脸不见了,镜子里一副陌生又熟悉的眉眼。镜子是当年的镜子,镜中人却不复当年模样。

翻老相册,旧时岁月一张张定格在照片上。觉得自己还是当年人,看当年人亦是如今的自己,是耶非耶,生生隔了那么多年。

参加聚会,一客高谈阔论怪力乱神。人枯坐一角落,魂魄溜回家在书桌前。魂魄想着肉身不易,不耐烦又极耐烦和人喝了一杯茶。

独自回乡,起个大早,在当年走过的山路上闲逛。兜头遇见往昔的身影,于是拥抱,双双坐在路边。太阳出山,肚子饿了,才想起回家。

写出文章,发现不是要的模样。墙上写着群贤毕至,墙下群魔乱舞,自己在其中喋喋不休。夜里想着白天的我,觉得那不是真的我。白天的我忘了夜里的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哪個是假。

山野游荡,在山坳深处或者山高处长啸。啸声穿林过树,野鸟一惊。身体里一下子走出很多人,饕餮之人,妒忌之人,懒惰之人,傲慢之人,暴怒之人,淫欲之人,贪婪之人,也走出淡泊之人,茹素之人,仗义之人,勤劳之人,平和之人,宽容之人,谦雅之人。

初春三月天,独居深山。四野安静,推开窗子,觉出大地回春,夜气来了,山气来了。夜与山,山及人,人与天地融为一体。

清晨,一轮明月,在尖顶房屋上,一只灰鸽子停在窗前。不知其名,难辨雌雄,突然忘了身在何地,如坠梦中。

翻书架,一人从十年前的旧纸里走了出来,是我。相对无言,闷坐片刻。

没有书读时,翻山越岭几十里只为借一本小说。借来之后,连夜读完,天明即还。如今家里处处都是书,却读得少了,只想着读风月读山水。只道山水是好风月,岂料风月亦是好山水。

车还空返,顾有怅然

车还空返,甚失所望,兼叙远别恨恨之情,顾有怅然……

东汉诗人秦嘉与徐淑的来往信件见于《艺文类聚》,读其《重报妻书》,儿女情长映照庄严。笔墨之间,情意绵软,如梅尧臣论诗所说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秦嘉以从容舒缓之笔,叙谈日常生活之事,抒写夫妻离别之念,格外有情。情在日常中,带有男欢女爱的相悦色泽。顾有怅然,仿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味道,抑扬顿挫,刚柔相济。

间得此镜,既明且好,形观文彩,世所稀有,意甚爱之,故以相与。并致宝钗一双,价值千金;龙虎组履一緉;好香四种,各一斤;素琴一张,常所自弹也。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秽,麝香可以辟恶气,素琴可以娱耳。

铜镜幽幽,既明且好。设想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徐淑在屏风下对镜顾影,思念远在中原洛阳的郎君,拉开抽屉,有好香四种、宝钗一双。窗外,天空蔚蓝,飘满白色的蒲公英,镜中人一时心生惆怅。

曾经把玩过一面铜镜,那是块古老的铜镜,背面长满铜绿。镜中影影绰绰的面容映在冰凉的镜面上,连同镜前人的一笑一颦,沉到时间深处。镜面苍黄,镜面沧桑,想起这块镜子曾经重叠过多少人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层层像纸一样,叠压在古镜的底部。

既惠音令,兼赐诸物,厚顾殷勤,出于非望。

不是秦嘉,亦非诗人,也觉得徐淑的回信婉转有致,婉转有致中亲切可人。

镜有文彩之丽,钗有殊异之观,芳香既珍,素琴益好。惠异物于鄙陋,割所珍以相赐,非丰恩之厚,孰肯若斯?

在中原生活久了,忆雨,念雨,怀想江南的水汽。夜里读到这样的短笺,心际波光粼粼。楼外有风,拂吹窗帘,如在乡野,忍不住扭头去看。

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镜鉴形,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昔诗人有飞蓬之感,班婕妤有谁荣之叹。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列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

据敦煌文献写本,秦嘉随书赠予徐淑的,除了宝钗一双、好香四种、素琴一张外,还有诗歌十首,并说:“诗人感物以兴思,岂能睹此而无用心乎?”见到秦嘉所赠诸物及诗作,徐淑“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

染世已深,不再思心成结。年龄渐长,乡愁是说不出口了。年龄渐长,春愁是说不出口了。年龄渐长,思心成结一类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秦嘉早逝,后,妻兄逼徐淑改嫁。徐淑作《为誓书与兄弟》明志,云:“烈士有不移之志,贞女无回二之行,淑虽妇人,窃慕杀身成义,死而后已。”未几,哀郁而终。今所存者,皆秦徐夫妇往来叙情之作。夫妻事既可伤,文亦凄怨。凝眸、深情、怀想、青衿飘袂,时间如刀,快两千年了。

插图的事

陈老莲书法我见过,愉悦恬静,甜美歡畅,格调不输董其昌。

陈老莲的画更好,人物设色奇古,与北平崔子忠齐名,时人誉为“南陈北崔”。其人性情放荡,纵酒狎妓,头脸经月不洗,好读书,自云略翻书数则,便不愧三餐。周亮工在《读画记》中说他“性诞僻,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贫不得志人作画,周其乏,凡贫士藉其生者数十百家。若豪贵有势力者索之,虽千金不为搦笔也”。

陈老莲是明时文人画的代表人物,我喜欢他,主要还是因为《九歌图》《水浒叶子》《西厢记》等书的绣像插图。上次回郑州,书架上翻出来几年前买的《陈洪绶版画》,厚厚一大册,米黄色的封面,内文全是陈老莲所作插图。

洪绶是老莲的谱名。老莲别号甚多,小净名、老迟、悔迟、悔僧、云门僧,各有一番意趣。老莲为官宦世家,后来家道中落。出生前,有道人给其父一枚莲子,说“食此得宁馨儿当如此莲”。陈洪绶出生后,小名即为莲子。

陈老莲绘人物,躯干伟岸,衣纹细劲清圆。晚年作品造型趋于夸张,神态各异,有怪诞之趣,突破前人规矩,所绘历史故事,状貌服饰必与古合。其画由名工黄建中、项南洲、黄肇初镌刻,堪称绘刻完美。

雕版印制书籍,始自唐初。鲁迅先生《木刻纪程小引》说:“中国木刻图画,从唐到明,曾经有过很体面的历史。”又在《〈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序》中说:“木刻的佛画,原是中国早先就有的东西。唐末的佛像、纸牌,以至后来的小说绣像、启蒙小图,我们至今还能看见实物。”

元代刻书业发达,插画工巧别致,雕印精湛,有古拙之风。我手头存有中华书局影印版《事林广记》,插图很多,其中“北双陆盘马制度”“圆社摸场图”等,对宋代城市社会生活情景有生动描绘。有幅画,两贵官对坐,做双陆游戏,床后侍立二人,旁边陈设几案,摆有茶、酒、杯、箸。人物背后,以屏风做衬景,屏风上绘牡丹、孔雀。一只黑色的猎狗正由屏风背后转出。还有一幅也是两位贵官,分左右而坐,侍者跪地献酒、果。床后侧有乐队,拨弦吹奏。床左右各立一只黑白猎狗。这两幅插图,人物的面形神态、衣着陈设,雕法浑厚古朴,入眼漂亮极了、雅致极了。

明中后期,戏曲小说繁荣,刻坊书肆林立,版画插图逐渐兴盛。嘉靖后,文人画家直接参与创作,大凡戏曲小说总有插图,数质俱盛。《明容与堂刻本水浒传》《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刀法隽秀流畅,墨色匀称,插图极为美观。

清初插画秉晚明余绪,仍较繁荣。安徽人萧云从所作《离骚图》,寄以浩然之气,落笔写意,寓意深远,跨越前人藩篱,机杼别裁,刻工技艺纯熟,刃锋流畅。《三国演义》《儒林外史》《水浒后传》《玉娇梨》《桃花扇》《长生殿》等书,不乏大量艺术水平很高的插画。

家里有本《隋唐演义》,康熙年间四雪草堂刻本,绘画雕工俱属上乘,金陵派版画古雅深沉之极。另有一本改琦的《红楼梦图咏》,精摹历代画家风范,自出己意,将曹雪芹笔触所至传刻出来,成一时佳构。改琦祖父曾任松江参将,松江地区文人荟萃,书画鼎盛。改琦稍长,结交地方名人,诗、书、画上得到指点,开阔了眼界,名声渐著,先后到过杭州、吴兴、苏州、常熟、无锡、金陵、宜兴、溧阳等地,在青山绿水中挥写山河之思。

清后期,西方现代印刷技术东进,传统插画逐渐衰落。倒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程十发、刘旦宅、戴敦邦诸人为一些古典小说所作插图,精美如尤物,摄影技术介入,画家笔墨线条丝毫不走样。图文书,图文清玩,赏心乐事,书香迷人,那是另外的风景,我喜欢。喜欢就好,人生苦短,要学会自得其乐。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写了篇文章,说酸甜苦辣咸。惦记了五年,找不到破题之门,几次想破门而入,奈何门太厚,撞了一头大包。好文章是天庭的神灵,好文章是地狱的鬼怪,好文章是人间的山水。到底写出来了,心想,真是造化。等了五年,终是等到了。前人守株待兔,今人临纸待文,都是痴。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睡不着觉。零点时分,接了一个电话。零点时分是说情话的时候,岂料朋友找我谈文学。那就舍睡陪君子。大脑混沌,说什么忘记了,似乎是说要努力写出文章,天下一斗好文章快被老子庄子孔子墨子韩非子韩愈柳宗元苏东坡张岱鲁迅周作人辈作完了,所剩无几。我辈不努力,花落他人手,老大徒伤悲。

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在一家饭馆吃饭,吃杭州菜。快十年没吃过杭州菜了。厨师是有杭州菜功底的,不一定深厚,有份感觉就不错。美文难写,美味难遇。饭只是吃,不论美味。美味是文化老人,烟消云散之际,文化不多,老人不少,盗版的文化老人不少。饭后看了部电影,前半部分冗长搞笑,笑也不是真笑,大屏幕上时不时伸出一个痒痒挠。看到后半部分的时候,力量上来了,好像一个恹恹欲睡的酒徒伸个懒腰,打了一通罗汉拳,台下的看客,精神好了一些。

昨天的夜晚,和一个朋友谈书画。我问吴昌硕如何,他说不好,满眼世俗。我问张大千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技巧。我问黄胄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意识形态。我问金农如何,他还是说不好,满眼似懂非懂。我问谁好,他说王羲之好,徐渭好,晚清也只有一个任伯年好,扬州八怪里,李方膺最好。我说王羲之、徐渭好还用你说。我们说过的那些人,生命早已归入尘土,灵魂在纸墨间不死。

凌晨,一个人站在露台,夜凉如水。看了会儿书,睡不着觉,搬了把椅子跑到露台东张西望。人迹寂寞,我不寂寞。我不寂寞,树寂寞。那些树,孤零零站在月光下,风一吹,越发寂寞。

牧童诗风

前几天去杏花村玩,一酒店门头挂有“牧童酒家”的横匾,字写得龙飞凤舞,读成了牧童诗风。难道年纪不饶人,岁月对我更苛刻?《祭十二郎文》里韩愈夫子自道:“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以为古人身体比现代人好,看来也不尽然。文章未成人先衰,文字留下,岁月过去,皱纹是买路钱。

朋友带我去他的画室玩,上楼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牧童诗风。写牧童的诗多,牧童遥指杏花村,指了千百年,手已指酸了,行人也视觉疲劳。名句未必就是好诗。我早过了对名句名人名地崇拜的年纪,如果是名妓,或许能勾起些想法。有年在西湖,寻苏小小墓用了半上午。

一个人生活,读书,写作,洗衣,做饭,打扫,上班,走路。这几天在家喝茶烧菜,十分风流,本性风流。风在吹,水在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有窈窕,哪有淑女,风流只好流到纸上。纸上风流,流的是文字,风流纸上,写的是文章。

纸上风流终是浅,文章也是如此。好久没写文章了,和过去一样,纸上得来的浅物,多一篇无味少一篇无妨,那就少一篇吧。以前觉得自己的文章很重要,现在知道并非如此。风流是必要的,这年头如此寡淡,名妓都是暗娼,管他“天上人间”,统统群魔乱舞。

和朋友聊天,朋友说袁枚诗中“牧童骑黄牛”一句是错的,黄牛从来不让人骑,牧童骑的一定是水牛。记得那首诗的名字叫《所见》,既是所见,可能眼花,或者作者分不清水牛、黄牛,文人里五谷不分的多,尤其袁枚那类人。也可能古时候黄牛性子好,又可能牧童骑术高。前几天去乡村学校参加活动,看见黑板报写着:

十二岁以下禁止骑牛!

这是好句子,有动词,有名词,有数词,有量词。该骑的时候不让骑,十二岁以上只怕没有骑牛的兴趣了。古时候不是这样,李涉《山中》云:

无奈牧童何,放牛吃我竹。

隔林呼不应,叫笑如生鹿。

欲报田舍翁,更深不归屋。

这样的牧童爽利。我当年放牛,没吃过人家竹,麦、稻、蔬菜、玉米吃过不少。正所谓“杨柳阴初合,村童睡正迷。一牛贪草嫩,吃过断桥西”(白玉蟾《牧童》),叫笑如生鹿的时光我也有过。人越活,生气越少,精力不济,生气也越来越少,心态上平和了。最喜欢的还是刘驾“牧童见客拜,山果怀中落”。山果怀中落,生机勃勃,磊落峭拔。青年的时光不多了,岁月正向中年迈进,生机勃勃、磊落峭拔是我心中无限上品。

黄庭坚《牧童诗》说:“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大言凿凿,后一句更有无尽感慨——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准备请朋友治一枚印章,刻“前世牧童”四个字。“谁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横眠秋听深。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卢肇《牧童》的况味,我亦喜欢。“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和写作一样,想是前人鼓励晚辈的忠言,并不逆耳。雷震《村晚》中的句子“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也和写作一样。好文章不过是短笛无腔信口吹。信口吹,吹出天真烂漫。天真烂漫是大境界啊!

文章

写了多年文章。三年之痛,七年之痒,都会有的。这些年,常常琢磨文章之道。文章之道,也就是做文章的道理,把文章写好而已。想把文章写好,在当代是不合时宜的。不合时宜,恰恰是一个写作者最需要的品质。好的写作者,好的文章,都是不合时宜的。时文“洛阳纸贵”,灾梨祸枣,还是少写,最好不写吧。

文章是需要想象的,尤其是散文。散文大概无非好话好说,实实在在的,一字一句之间充满想象,这样的文章方入上品。记录为实,想象是虚,尽可能做到虚实结合。记录之实是文章之根,想象之虚是文章之叶。也可以这样说,写实是地上的走兽,想象是天上的飞禽。伊念五言诗给小女听,常常选《春晓》。

因为太熟悉,从来没有体会过孟浩然的为文之心。这首诗的好,正好在虚实结合。“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这三句写实,倘或没有后一句“花落知多少”之虚,也就诗境全无了。虚话差不多是文章之眼。再譬如王维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倘或没有最后一句虚话点题,也不过是普通的咏物之作罢了。引申到文章里,一篇好的作品,也要实话虚话相结合,要懂得金玉良言与把酒闲话的可贵。前些时和朋友谈及培根的散文,我说因為少了废话,那些金玉良言打了折扣。

鲁迅致陶亢德书信说:

作家之名颇美,昔不自量,曾以为不妨滥竽其列,近来稍稍醒悟,已羞言之。

借文字讨生活,借文字表达自我。如有可能,意外得了三五篇文章,这是我的幸运也是福气。

秋寒暮沉

秋寒暮沉,在窗前看街、看灯、看楼、看人,有些恍惚。

后天立冬。有些恍惚,也有些凄凉。“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是唐人苏颋的《汾上惊秋》。

前天晚上和朋友聊天。是前天吗?记不住了,越来越没时间概念。只记得深夜边走边聊,聊唐诗。我说唐代诗人最喜欢杜甫。李白当然好,天衣无缝,我钻不进去,所以谈不上喜欢。杜甫思想之深刻,汉语之艰深,越读越能体会,他是我心中的唐诗第一人。

李白的诗歌是一团元气,杜甫的诗歌是一片真气。元气与真气有什么区别?元气是天生的,真气可以修来。李白是天生的大诗人,杜甫是修出来的大诗人。文化是奇迹,現在很难生出李白这样的人物,更不可能有杜甫式的人物。

今年秋天快过完了,只得了三五篇文章。倒也是秋收,抓一把,秕谷飞扬。好文章难得,好日子易过。秋天不是我的创作期,每年如是。玩没玩好,做没做好,秋光虚度。虚度也好,冬天可以续读——继续读书。

记忆中,冬天读书多些。虽则一年四季都在读书,记得深的是冬读。因为天气太冷,读书太热。读书可以让我忘记寒暑。夏天读《红楼梦》,哪知道暑气正热;冬天读《红楼梦》,哪知道寒气正冽。

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一个人生活,更要希自珍慰,添衣取暖,好吃好喝。可惜体内真气涣散,感觉凝不住,文章也就无从着落。好久没有写文章了。文章不是写的,文章要偷。妙手空空,撷得一片文采。

文采比不得云彩。文采节奏,声之饰也,《礼记·乐记》中说的。云彩乱色,文采动人。奈何真气涣散,控制不住文采。郑玄说文采合乎节奏,也就是说,我体内真气涣散,控制不住节奏。

文章的节奏是节操,没有节奏的文章没有节操。节奏事小,节操事大。过去写了那么多无节奏的文章,真无节操。

这几天写文章,写出来就废了,不满意,觉得真气不够饱满。找出在状态时的一些旧作,仿佛读别人家文章。其实对过去的东西并不看好,我知道现在写得比以前有进步。

文章是足迹,小脚有小脚的好看。前几天翻衣柜,看见女儿小兮的婴儿鞋,放在手心,长不盈掌,心头漾起柔情。

那天晚上和朋友谈起少作,我说骆宾王的《咏鹅》很感人。一个七岁少年的真气让人欢喜,少年的真气与青年中年老年不同。少年的真气有烂漫,青年的真气有激情,中年的真气多是用心,老年的真气是体力。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里有烂漫,王勃的《滕王阁序》有激情,柳宗元的小品,篇篇都是用心之作。读《老子》《庄子》《史记》,能看到一个老先生的体力。才气要大,体力要强。艺术不是短跑,关键看艺术家撑多久呵。

幻灭之心

今天上午,心情不好,情绪低落。心情不好的原因千奇百怪,快乐的理由如出一辙。快乐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快乐的各有各的不快乐。

前几天还平平静静。一觉醒来,平平静静的湖面有人在划船,有人在丢石子,有人在钓鱼,有人在撒网,有人在游泳——顿生幻灭之心。

不知道是心情不好顿生幻灭之心,还是幻灭之心到来,心情顿时不好。幻灭之心是早有的,且行且停,今天上午找到我罢了。幻灭之心是鸟,鸟宿池边树。情绪低落是僧,僧敲月下门。

幻灭之心让人想起一些事,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事事休。

时间太快了,快得将近三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时间太慢了,慢得三十年的光阴,没有老去一个人的年华。

冲了一杯咖啡,加了很多糖。甜总是让人快乐的,快乐得想起少年的时光。突然觉得该写点什么。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一封邮件又一封邮件,一条短信又一条短信,他们找我出书,和我谈论书稿,与我谈论文章。心生幻灭之心,突然觉得无趣。

还是热爱写作的,写作是分内事。舍去吃喝玩乐,夜以继日,焚膏继晷,看坏了眼睛,淘虚了身子,仍没写出好文章来。我想我还是有好的文章的,只是自己不满意,我不满意我的文章,尽管有人叫好。

喝咖啡的时候,朝右边的窗外看了看,银灰色的雨丝塞在铅色的天空中,灰得仿佛心情。马路上车声鼎沸。早就想写的文章,不知道是胎死腹中,还是时候未到。禅宗不立文字,儒家述而不作。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越来越怀念古代了。

倘或能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仿佛没有生活过,久得成了一个传说,一折散曲,一部话本,一章小说,一段评书,一阙宋词,一道短令,一首唐诗,最好久得成了古书上泛黄的霉斑,这是我乐意的。

越来越爱古书,新书汗牛充栋,作家飞舞,打“飞舞”两个字,电脑居然跑出来“废物”,作家废物。百无一用是书生。废物注定不能飞舞,除非龙卷风。

有些书堆在桌子上,有些书摊在手头,有些书放在书架。有些书,不想看了,也不需要看,嗅嗅气息就知道是赝品。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我连浊酒也没有,只有清水一潭。清水一潭盈盈照着天上。

欢喜之心

写完《幻灭之心》,不甘就此沉沦,应该写写欢喜之心,来冲淡幻灭之心。

最近要出版一本新书,新作不够,只好新作——新作文章。酒是陈的好,文章是新的妙。

幻灭是必要的,在这个轻佻的年头。我们,你们,他们,不要太得意,都该幻灭一回。今宵酒醒何处,一枕黄粱,这样的幻灭让人欢喜。

幻灭之心长出欢喜树。

春天,朋友约我去看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首贺新婚歌或者说送新嫁娘歌,引不起我的欢喜。但新嫁娘生了孩子,于是愉快地去看桃花。想象我家胖娃娃在桃树下睡觉,风吹树影摇,摇啊摇——含苞待放的花儿在微笑,怒放的花儿在大笑,未开的花蕾在窃笑,背阴的花儿在偷笑,向阳的花儿在欢笑。突然觉得《红楼梦》中“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一回,改芍药为桃花更好,有喜气,把芍药换成桃花。

四面桃花飞了一身,头上脸上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桃花瓣枕着……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

这样就多了欢喜之心。已经是第六十二回的故事了,连花也是芍药。芍药,又名将离、离草。“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湘云将离去了,或许亦是曹雪芹的暗示,这个细节不知道可有红学家发现。

前些时,又重读了《红楼梦》,读的是“三家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甲戌本與己卯本。越读越觉得大有匠心,曹雪芹是古今第一巨匠,一方面是场面的浓墨铺排,另一方面则是细节的锱铢必较,大写意中带工笔。

喝完咖啡,泡了杯红茶。红纱帐里俏佳人,红纱帐是红茶之汤,俏佳人是红茶之叶。喝着红茶,想起家里睡在伊臂弯的娃娃,忆及多年前的一首儿歌:

红公鸡,尾巴拖,三岁伢,会唱歌,不是爹娘教我的,是我聪明会唱歌。

三岁。我儿三岁,就会唱歌了。唱什么歌?儿歌。

挖土豆的少年

一个少年在挖土豆,一锄头下去,又一锄头下去,再一锄头下去,泥土翻滚,一颗颗土豆饱满、圆润,带着新鲜的泥土腥。土豆,又叫马铃薯,又叫洋芋,又叫馍馍蛋。我喜欢叫它馍馍蛋。

有个山东的朋友管土豆叫地蛋,有个广东的朋友管土豆叫薯仔,有个宁波的朋友管土豆叫洋芋拿,有个浙江的朋友管土豆叫洋芋仔,有个哈尔滨的朋友管土豆叫狗懒子。朋友从法国回来,管土豆叫地苹果。朋友从德国回来,管土豆叫地梨。我还见有人叫土豆为翻鬼芋、山药蛋、起阳果……

以上是未完稿,大概去年夏天写的。文章像断了线的风筝,找都找不到。今天晚上无事,有人去喝酒了,有人去喝茶了,有人去喝水了,有人去喝风了,有人去喝药了,有人去呵斥了,有没有人去喝醋?我无聊,呵欠连天。

这些日子一直无聊,无聊写文章,文章写不出来,只好散步,字里散步,翻墙揭瓦,居然找到这篇文章。隔了一年多,差不多忘记这么一篇残稿,看一遍,有点面熟,再看一遍,终于想起来了,好像他乡遇故知,又仿佛似曾相识燕归来。

最近一直迷迷糊糊,不知道是睡眠不足,还是身体太累,总觉得颓唐。我怀念当年那个挖土豆的少年,也怀念秋天植物的气息,秋天土地的气息,秋天树林的气息,秋天虫鸣的气息。更怀念中国文化的秋天气息,老子、庄子、屈子、佛经到唐宋传奇,再到《金瓶梅》,以及稍后的《红楼梦》,都有夏天老去的秋天气息。

文学也罢,文人也罢,都要经历繁华过后的苍凉。突然觉得人生已在秋天,不是说身体上的秋天,而是心理上的秋天。昨天有人说我的文章暮气沉沉,已经不是少年老成了。或许是吧。青年人是最见不得暮气的,何况还是沉沉的暮气。

前些时有朋友来玩,看中了家里的几册藏书,还没伸手要借,我张口就送。身外之物,有人比我更喜欢,让它跟人走吧。出了几本书之后,文章的事也淡了许多。今天上午,和一朋友聊天,我说这辈子出三本书就可以了:

《写作》《作文》《文章》。

如果有机缘,要写出这样三本书的。不知道能否写出一本叫《文章》的书,成事在天吧。写作太容易,作文也不难,难的是文章,有人写了一辈子,连作文的边儿都没摸到,遑论文章。

我会做醋熘土豆、酸辣土豆、土豆烧牛肉、土豆红烧肉。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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