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垄上慢

时间:2024-05-04

陆春祥

南宋远去,临安依旧。

不过,此临安非彼临安,此临安乃彼临安(杭州)治下的一个区,已有一千八百余年的历史。临安的县治,起先并不在锦城,而在猷溪旁的高陆(现高虹镇),东汉建安十六年(211年),临水县建立(临溪而名,这样的县名,就如同陆家村、毛家塘一样简单),晋太康元年(280年),临水改临安,意为傍依平安之地(而宋高宗只是临时安定),县治一直到南宋景定三年(1262年)西迁,也就是说,高陆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千年古城。

己亥年十月十九,一个暖阳的下午,我从彼临安出发,去此临安的高虹访古。

昔日高陆今安在?猷溪水边忆古人。

东晋名人谢安,某次视察高陆,对着县官曾经感叹:这里穷乡僻壤,做个官真不容易啊。嗯,是的,唐朝的时候,我家乡桐庐县属于睦州,有三位县令去睦州崇山峻岭里的州政府所在地雉山汇报工作,竟因发洪水被淹身亡。后来,武则天批准睦州府治从淳安的雉山搬到建德的梅城。

杭州副市长苏轼,文才和勤政都让他闲不住,熙宁六年(1073年)二月,他刚刚从金华访问苏颂回来,阳春三月,他又到治下的几个县马不停蹄地视察工作,从昌化到於潜再到高陆,这个时候,他的老朋友苏舜举正在临安做县令。老友相聚,分外感慨,两人又是同榜进士,又同宗,苏同学自然要好好招待上级领导苏同学了,《与临安令宗人同年剧饮》一个“剧”字,酒宴热闹的场景和气氛,让人浮想联翩:

我虽不解饮,把盏欢意足。试呼白发感秋人,令唱黄鸡催晓曲。与君登科如隔晨,敝袍霜叶空残绿。如今莫问老与少,儿子森森如立竹。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尽世人非我独。

苏轼写了很多吃酒的诗,酒量却非常一般,不过,他应该是个爽快人,常常会把自己喝倒。一喝酒,各种愁就上来了,这不,看着老同学,叹了又叹,时间真快呀,当年中榜犹如昨天,可我们都已到中年,儿女成人,白发渐生。

说实话,这诗在苏轼的三千多首诗词里,只是即兴之作而已,更何况,同是这一年,他还写出了著名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不过,苏大诗人的这首诗,还是为高陆增色不少。

同年八月,苏副市长又到高陆视察了三天。除苏同学陪同考察外,这次同来的朋友,还有黄庭坚、佛印禅师等著名人物,钱王故里、玲珑山、九仙山、海会寺,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自然,苏副市长也有《陌上花三首(并引)》《临安三绝》等五首诗记录了此行。

高陆变高虹,古城早已湮没,我站在那块一千多年前的拴马石旁,沉浸在苏轼的诗中,依旧能感受到一千多年前的久远气息和深深的文意。

苏副市长有没有往高陆的深处走走?那里是天目山西麓,昭明太子萧统自建康(南京)经高陆西上天目山,读书编文;茶圣陆羽,隐居苕溪,在高陆石门、大山、横畈一带采摘过野茶,为《茶经》写作准备。虽没有志书记载,但我可以推测,苏诗人一向喜欢观山看景探奇,极有可能往高陆各处的村寨走去。

现在,我和苏诗人一起去看龙上村的天石滩。

一川杂乱无序的岩石,从山顶直泻下来,挤满了一座山的阳面,山的坡度至少在七十度以上,此川全长一千五百八十米,宽约一百五十米,面积达二百余亩,让人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天河吗?这些石头是从天上来的吗?这里原来是大海吗?

山将整个胸膛都敞开了给你看,坦诚无比,但除了坚硬还是坚硬。石头的表面,粗粗的粒状,有点像家具的亚光色,细看做石阶的岩石,剖开了,青青的,里面新得很,那是常见的花岗岩。石头大小不一,大的有上百甚至上千吨,小的只有几百几千斤;石头的形状也不一,有圆形,也有方形,也有薄片形,更多的是不规则的多棱形。大小石头相间,自然形成了许多空间,而石头的缝隙中间,突然就会长出一棵树,一株草,你在盛赞草木强大生命力的同时,自然也会钟情于这种别致的油画般的风景。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浙江研究院的一个报告,为我们解了疑惑:天石滩是因为燕山晚期(白垩纪)岩浆的侵入而形成的,距今已有一亿三千万年的历史。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呢?我试着描绘一下:

太平洋板块和欧亚板块猛烈相撞,此地大规模火山爆发,岩浆冲出,形成岩石,地壳不断抬升,地震频繁,石头逐渐滚落成堆成滩,雨水不断冲刷,日光长期照射,我眼前的天石滩,就风化成现今模样。

专家们确凿地说,此天石滩,华东地区独一无二,全国乃至世界都极为罕见,地质研究价值极大。反正我东南西北地走,没有看到过,也没有听说过。

上得半山腰,小心翼翼地一个石头一个石头摸过去,到了石滩中间,找块大石坐了下来,拍照,然后慨叹,然后笑话,古人也像我们这么坐在这玩耍吗?那肯定呀,不仅古人,还有猴子也都要来玩。

一阵笑过之后,黄州团练副使苏轼的吟诵声隔空传来,他已经豪情满怀地吟完“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然后站起身,捋捋胡须,对我说,你们天石看够了吧,我回家煮猪肉喽!他又转身吩咐老兵:要用粗木柴,炭火慢慢炖才好!我去不了赤壁,我去垄上,那里有炖了一个下午的豬蹄子。

我住高虹“垄上行”民宿。

尝过稀烂的猪蹄、粉嫩的萝卜、甜味的青菜、新鲜的竹笋,味蕾大享之后,我就开始慢慢享受这宁静的夜。群山寂静,星空灿烂,抬头望,路边柿子树上的柿子,在路灯下也像星星样闪着光,对面的狮子岩迷糊睡去,猷溪也静流。夜深了,野猫会在屋顶上追逐打架,门边睡着的狗也会在梦里叫上一两声。这样的地方,容易凝神,也容易走神。

翌日清晨,日光初照,大地一片清新,我捧着李渔的《闲情偶寄》在晨光下细读。这一日,正开始读《结构第一》之《立主脑》:

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究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

忽地,眼前的舞台上就出现了一座草堂,一位文化巨人,一幕传奇精彩上演,剧名是:木公山秘处佳境,杜诗圣后裔择居。

传奇的主要情节是:安史之乱后,杜甫开始流离,他的后人也不断外迁,元至正年间,杜氏后裔杜广,带着他的族人,从宁波桃花渡,一路迁到高陆木公山村,其间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让人长久唏嘘。

我们去木公山村,访杜甫后裔。

路边即景:公鸡立石阶,母鸡相依偎;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这个村,有一百六十多户,只有极少几户姓别的姓,都姓杜。木公山一百五十九号,杜文忠家,他的爱人,小心翼翼从楼上抱下一包东西,布包一层层打开,有八册,那是杜氏宗谱,蓝色布面线装,宣纸泛着黄色,这本民国十一年修订的宗谱,上面清楚地记载着杜甫后裔的繁衍过程,迁徙路线,栖息地,归葬地,不少都是老地名,要考证才是。

这木公山,大山环抱,中间一片盆地,房屋错落有层次,路巷横竖相连,村中有老银杏树,树叶此时正泛着秋天迷人的色彩。突然,众人都尖叫:有人酿酒。酒味越来越浓郁,大家不约而同奔向酿酒坊,一对老夫妻,老爹将酒酿倒入桶中,老妇在烧火,边上有坛,用布包盖着,见我们走近,连忙拿勺过来:尝尝,你们尝尝,刚出的酒,热的。于是,我也尝了,他也尝了,她也尝了,大家踊跃得很,都说是好酒,香,想买的样子。多少一斤?老妇人看看老头子笑着说:八块。我们都齐齐地“咦”了一声,这么便宜呀,这样好的酒,完全可以加个零呀!

我想起了杜甫,他最穷的时候,酒一定喝不上,不要说这样香的酒,连兑水的劣质酒也没有,要不然,也不会遭遇洪水饿了五天,聂县令救出他后宴请一顿牛肉加白酒,肚胀而亡。

酿酒的场景很巧合,但杜甫才是这曲戏的主角,他的后裔们不是,他的后裔们只是配角而已。可无论后裔们走得多远,他们心中都有一座诗圣的草堂,永远的草堂。

草堂边上,一定要有竹,还一定要有松树相伴才是。

高虹的大山里,到处都是竹,菜竹,毛竹,数也数不清。这里一年四季都有鲜笋可食,竹林就是村民们的菜篮子,要吃笋,随时可挖出几根来;鲜笋还俏得很,附近城市的菜市场里,都有它们的身影。

而林家塘的这一片古金钱松林,又仿佛让人进入漫长的旧时光中。

这些古金钱松,都有三百多岁的年纪了,它们亭亭玉立(原谅我这样形容,但身材确实好)。试想,如果是三百岁的老人,哈,比喻不确切,那就说三位百岁老人相加吧,那该是什么模样?那也一定是老态龙钟的暮年了,而这些金钱古松却不老,微风吹来,它们的头发自由摇曳,就如吹着口哨的年轻人那样,活力四射。如果有狂风吹来,它们也不怕,动都不动,它们的根深扎大地,它们有不畏狂风的自信。

在古松下,最适宜做的事情,当然是问童子了。此时,古松林下的台阶上,摆着三个小凳子和椅子,椅子上还有三粒小红果子。周华诚、陈曼冬和我,一屁股坐了上去,閑闲地聊着天,等着后面的同伴。忽然,一位小童子出现了,此童子约莫四五岁,见我们坐着,大声抗议,意思就是他的位子,你们不能坐。我们玩笑:小朋友,要学会分享呀,我们只是歇歇脚。童子的父母就在身边,他们也劝他要学会分享。童子不听,忽地就尖声大哭起来,那种尖厉声,似乎撕心裂肺一般。为了保护童子的嗓子,我们立即站起。

我倒不觉得无趣,此童子真是可爱,这种不让人坐的心理,其实是领地意识,我都占着座了(那三粒小红果子估计是用来占座的),座就是我家的,你们干吗还坐?也真是,我们为什么有座就坐呢?不过,看着哭号的童子,我似乎明白,那些古松,同样有领地,不要乱扰它们。它们本来就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和古村、和古村人同声共气,它们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村庄的信仰。人树相依,有古松,就有了庇护。

将落地的松针一堆堆扫起来,再精心编织一下,那就是建造草堂的极好材料了,既原始,又环保。我去岐山,看周王朝的王宫,那里的宫殿顶都用这种松针式的草盖着,如此说来,杜甫的草堂,也就不那么寒酸了。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看看,草堂还是挺讲究的,要盖三层呢。

不过,盖在木公山的草堂,不用担心大风,此地松茂竹幽林深,平地不会有大风的,温暖得很。

垄上行民宿,推窗即见山,对面的狮子岩,亲切地迎接着你的目光。

昨天夜里,我就细看过它,黑暗中,星空下,一个巨大的影子蹲着,默默无声,它在天空和大地间沉睡。不过,没有狮子的呼噜声。

狮子岩在鸟鸣中醒来,在阳光下舒展它的姿势。今天,我要到它身边,细看它的尊容。其实,我是想看看那些攀岩者,他们如何亲近狮子岩的。

望山跑死马,似乎就在眼前的狮子岩,还是要花一些力气才能接近它。

国家级攀岩教练张天志,带领我们登山。在新的盘山柏油路上转了两个圈,我们就从山脚的竹林钻进。竹节截断成几十厘米,用来做台阶的沿边,里面填进黄泥土,踩实就可以当台阶了。一级一级往上盘旋,张教练走在前面,平头,个子不高,略显瘦,但精干结实,天志,名字中就显着一股英气,他曾经拿过全国攀岩总冠军,刚刚,我们已经在攀岩馆看过他的表演了,两手交替,轻身而上,灵活转身,突然一个挂空,让人的心一下悬起来,然后潇洒落地。我知道,在岩石上,绝对没有这样轻松。张天志说,他从大学就喜欢上了攀岩,为了学习攀岩,他甚至再读了研究生,而攀登这狮子岩,也已经快十年了,他说,他们已经开通一百多条攀岩线了。而对那些攀岩爱好者来说,线路非常重要,这些开路线的教练们,就如那些开路的建筑工人,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到足够的安全。

一群五六岁的童子,最小的据说只有三岁,在家长们的带领下,也往狮子岩而来,叽叽喳喳。这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无忧无虑,家长们就是想让他们见识大自然,看看那些勇敢的叔叔阿姨们。

竹林中卧着不少大块石头,张教练说,这些石头,其实也可以开线路,适宜初期练习者。

上面有声音传来,一面巨大而宽广的岩石,四五个攀岩者吊在空中,这只有几十米,不高呀,张教练笑着说,再往上一点点,就是狮子岩了。这些攀岩者,已经比较熟练,问了问,大多是上海过来的,攀岩时间不长,经常来狮子岩攀。

再往上,两百多米高的狮子岩,让人仰望。已经有人攀上岩顶,有两人刚刚落地,说累死了。还有几张外国人面孔,又问了问,英国人,还有一个,看着像中国人,问他有什么感受,他摇摇头,我再问,是华侨吗?不是。韩国人?不是。噢,我一下明白了,Japanese,他笑了。

攀岩者两人一组,互相帮助。一英国青年在做准备,我问:你攀上顶,大概需要多少时间?十五分钟,他显然中文比较好。我朝他竖了竖大拇指,然后,和周华诚一起,退后,靠着一棵树,仰头看着。 Are you ready?Yes!英国青年拖着重音一把搭上岩石,开始了攀登。第一岩扣,他用了差不多一分钟时间,第二个岩扣,似乎不太顺利,他琢磨了一下,第三个岩扣上去后,我看已经用了五分多钟,静心屏气,看着他往狮子岩慢慢地,一脚一脚上去,有的时候,脚要试好几次才能踩定,差不多到了中间,已经十五分钟了,我和华诚笑笑说,没有那么简单,或许,他今天上午是第二次攀了,体力不如前。或许,他也是新手,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过低地估计了狮子岩的难度。

在我这个外行看来,攀岩,绝对是个慢活,心要细,胆要大,力要足,且要长力,否则,学不好。和狮子岩亲近,你要真正读懂它,它才会接纳你。这是现代和古老的对话,面对古老,尊敬而顺从是最好的方法。

下山途中,陆续有背着装备的攀岩者上来,其中又一个老外,对我们很热情,还自我介绍,说他叫大石头,和张天志同行,住在臨安城里,每周都会来狮子岩攀:你们如果有兴趣,就加我微信好了!真是一块热情的大石头。

回到垄上行,一身大汗,脚也有些发抖,但心情一直愉悦。一杯金丝皇菊端上,轻啜一口,老苏《满庭芳·蜗角虚名》的结尾跳到了眼前: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品着古老种子种出的金丝皇菊,又想了一会,觉得应该借苏词表达一下这三日来在高虹的体验和感受:

幸对清风皓月,天石滩,惊涛拍岸。垄上慢,千钟菊茶,一曲满庭芳。

从前慢,是旧时慢,一切都慢。垄上慢,是现今慢,个性慢。高山梯田边的小火车以五码的速度蜗行着,古金钱松还在慢慢生长,天石滩慢得似太古时代。不信吗?你自己来吧,高虹,龙门秘境,一条赤龙静卧的地方。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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