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洪放
故事
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故事——一只狗死了,一只狗有自己的故事。一个小孩子出生了,一个小孩子有自己的故事。一棵树第二年春天又活了过来,一棵树有自己的故事。当然,祖茔上新添的黄土,黄土有自己的故事。高大的青桐树长出了第八百七十片叶子,八百七十片叶子有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分别叫汪庄,李庄,程庄,长河,新店,三河,岔口,响塘,田畈,何畈,洪庄,韩店,水苇子,大树,花岗,吴老屋,长新屋,七里,三义……这些故事,在这些村庄上长定了眉毛生就了骨,他们只在村庄里流传。
故事是村庄最大的秘密,同时又是村庄最开放的隐语。
村庄上的每一个人,我是说这里面不仅仅包括你,我,他,还有村头的那一汪塘水,牛栏里正在反刍的黑牛,队屋被烟熏黑的房梁上的那条盘了三年的大蛇,有一天突然从外地跑来的又唱又跳的女人。故事就从这些地方开始,村庄的每一寸地方都是故事的第一句。“说到那条蛇,它盘在那里三年了。”故事悠长,缓慢,适合下雨天,或者喝酒之后。接着:“可是,有一回,我看见它从房梁上飞起来了……”
居然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往下追问。故事就是这样,松松垮垮,如同流水,流到哪是哪。再回头时,又是一个新的开头:“有一回,我想上去看看那条蛇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你们说,是活着还是死了?”
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每个故事都有一万个开头,却永远只有一个结尾,那就是:“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是时,故事里的一切都已睡了。只有这个时候,所有村庄的故事都成了一样的,南方大地,被无穷的月色升高,又被无穷的山岗压成阴影。
雨
雨铺天盖地。我行走在雨中。被雨打击而更加浓郁的植物气息,在雨中上升。我一直纠缠于事物的异态——这些气息,并没有被击落到地上,而是上升。雨在下降,植物的气息高过雨滴,因此,它必然高过我的头顶,视线,与我被雨浸润的不堪一击的灵魂。
说到灵魂,想起在栀子沟,下雨天,阴暗,静寂。越大的雨声,越带来静寂。大家坐着,说鬼,说故人。却从不说正在活着的人。雨天适合说鬼,说故人,后来我便知道:鬼与故人,其实都在高处。黄土里只有骨殖,没有灵魂。灵魂在高处,被植物的气息缠绕。一如我现在,透过雨的帘幕,那些面孔真实、生动,突现着遗传的痕迹。我开始流泪。雨中有风。见风流泪是我母亲的遗传。南方村庄上几乎所有的人都遗传着祖辈的病。左撇子,白眼,走路忽高忽低,说话前打喷嚏,雨天头疼,喜欢听墙根,眼皮老跳,说话结巴,挖肚脐眼,沙眼,头晕,生气,在坟头上睡觉……如同植物,遗传了弯曲,坚韧,沉默,细致,独立;如同雨,遗传了清亮,广大,宽阔,直接,弥漫,与从容。
重要的是:他们,它们,她们,都在上升!雨铺天盖地,但雨下的事物却在上升。死亡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然而,灵魂却在上升。雨成为村庄上升的介质,死亡成为灵魂上升的通道。死亡亦是遗传。村头所有的青桐树都朝着东方死去,而我还听说:栀子沟的上游,那些老人们都在离去前忽然看见了源头,看见了来路,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狐狸,风,和那些传说中在村庄上世代游荡的人群——他们,升到了雨水之上,明晃晃的,雨滴一般垂挂在空中。
大院
大院在三十岗。三十岗在合肥城西北。合肥在江淮之间。
所有的物候都恰如其分。老远就看见低缓的门头子,更打眼的是门侧角高于门头子的芭蕉树。宽大的叶片,正是我喜欢的样子。喜欢一些植物,如同喜欢一些人,同声相求,相契,是不需要多少理由的。主人站在门边上,并没有致欢迎辞,而是平朴地说了句:“他们正在做饭。”
果然就有饭菜的气息。有了这气息,大院子一下子生动了。从前,大家谈诗,说梦想;现在,它从饭菜开始。从院子中的普通的花草开始。从枣子、百日红、空心菜、睡莲、鸡头米……甚至从三十年前的板凳,五十年前的瓦当,一百年前的风尘,两百年前的瓦松……大院子里百草茂盛,百虫齐鸣,百露清亮,百叶生波。大院子被阳光镀成往事的样子,又复被镀成爱情的样子,再被镀成诗歌的样子——一切近乎终极,却远远才是开始。每个人赋予大院一个形象,每个形象赋予大院一丝灵光,每丝灵光赋予大院一脉幽远,每脉幽远赋予大院一回传奇。
大家坐下。谈话。喝茶。饭菜香气愈加浓重。
所有人都说:要回到素朴中来。回到当初的当初中来。回到大院子本身来。
于是吃饭,喝酒。天气澄明,村庄宁静。长条桌子透着轻微的腐木气味,屏息居然能听见虫子在木头深处行走的动静。而墙上,麻绳与油灯,蒙着薄灰,恰到好处地完成了这吃饭的背景。酒香浮动,我是第一次看见酒香。酒香像一片慢慢的薄纸,游动在屋子里。你饮下的是纸上的字,是字里的韵脚,是韵脚下的那一汪静水。
最终都散了。
散了就对了。大院子不可能收纳所有。大院子只是一处倚背的花坛,花在开,土在松,背在软,而最终,路还在走。
有人说是在走诗歌路,有人说是在走散文路,有人说是在走小说路。但回首一看低缓的院门,你便清楚了——你无非是在走命定的路。
院子在崔岗。门前有黄花。
今秋的情节已无奇可待
仅凭枯燥的声音也能确定。
有些事闭着眼睛也能
勾勒出推进的线条。
这是诗人吴少东近作中的片断。诗人感秋,叹秋,念秋,怀秋,那正是诗人的本分。诗人是最与草木相近的,也最与南飞的雁阵相近。因此,诗人内心的悲悯,高过秋天,远过秋天,直达人心的最深之处——那里,尘埃如同花朵,流水恰似目光,而最讓人疼痛与忧伤的,则是无所不在的期待。
但诗人说:今秋的情节已无奇可待。
确实,今秋,今年,今生,情节其实都已无奇可待。昨夜微酒,回到小区门前,秋月像乡下树上最后的枣子,被风吹得晃悠。我确实是闭眼想了会,明天,会有什么?歧路?遇见?感叹?流泪?苍老?或者死去?
一切皆有可能,但谈不上奇,也谈不上触及内心的感动与喟叹。有些事物闭着眼睛/也能勾勒出推进的线条,那么,仿佛秋水,早已望穿了。望穿了的秋水,便不再是秋水,那只是尘埃,镜子,图画——那只是客体的反映者,投射者,甚至连接纳者也谈不上。枯燥,无休无止。日子却在向前推进。这推进加深了枯燥。枯燥再加深了推进。我们是否能摆脱这早已设定好的循环?
显然不能。生命微小,不过蝼蚁。
我从小区门前低头再往回走时,秋月依然如同枣子。人世悲哀,无非是将自己贴到了万物的悲哀之上。而万物真的悲哀吗?今秋的情节已无奇可待,万物应早已知。所以,万物便进入了秋风之中,在寂寥的道路上,往前奔跑,从不停留。
白露
秋天从白露开始。只有南方大地上隐约有了白露,才真正地显露了秋的迹象。秋是在一层薄薄的,柔软的,同时也是遥远的,苍茫的白露之下,来到土地上的。清晨,亚先生背着双手,从村子南头走到北头,又从村外田畈的北头走到南头。走完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又是一秋了!”他说的可能是草木,也可能是庄稼,更可能是村头升起来的炊烟,青桐树梢头荡漾的早霞。
当然,他说的最大的可能是——人,或者说就是他自己。
一进入白露,大雁最后的翅影也看不见了。芦苇往下矮,虽然在风里依然飘着,但它矮的速度高过了风的速度。一日一日,它最后会矮进水里,矮进泥里。亚先生是村庄上著名的风水先生,他当然知道这一切。人世间所有的草木都一样,所有的生命都一样。再长,再高,再风光,无非就是个过程。所有的过程最后都浓缩成了二十四个节气。白露一到,只能是往下矮了。矮到最后——亚先生摸摸自己的头,又看看面前的老房子和新房子,他感觉脚底下有些凉,头顶上有些凉。然后,他嗅见了黄土的气息。黄土就在村庄边上,黄土被白露覆盖,毛乎乎的。青桐树的果子,落在黄土上,由黄变黑。但此时,白露让它们长出了绒毛。如同梦的样子。村庄上人说梦有模样,他们比划着天空、星辰、石磨、池塘、镜子、红芋、青椒、狗、狐狸……这都是梦的模样。有些在日头下,有些却只能在黄土里。
白露一过,便是离开了。看看天空吧,越来越远了。
韭花
从前,栀子沟的人见过韭花,却从没注意过它。乡村上的人都明白:韭菜只是吃那清嫩的节令,一旦开花了,那便不是菜,是果实。果实是生儿育女的,是传承的,是做种子的。因此,果实不能吃。凡是菜,结了果实,便是老大。独立在园中,往往长得高,然后便老,最后剩下饱满的果实与干瘦的枝条。
韭菜亦是。
当年杜工部夜宿卫八处士家,卫八“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那新韭是才发的,想必还含着露珠般的处女之温润。新韭可爱,香气清冽。但是,韭菜说老便老。往往是一夜之间,便不能再食。尤其是新雨之后,韭菜发得快,一眨眼间,便是三寸。三寸是韭菜最嫩最合适的时候,以之煎蛋,或者佐以豆干,美味天成。但是,韭菜鲜嫩,不能过早加盐,否则出水,便失了风味。还有以韭菜鸡蛋做汤,复杂些的,会加入鲜豆米。这在乡村上,都是上好的待客之菜。韭菜肯长,一茬一茬。乡村上有人酒后曾豪言:死有何惧?韭菜一茬耳!
韭菜年年生长,但死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韭菜成花,其实已经老了。或者说是进入了菜花俱老的境界。杨凝式有著名的《韭花贴》,其实就是一封关于饮食韭花的小札。全札云: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凝式)状
札中对韭花称赞有加,说其正“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正因其美味,所以写此小札。小札之行书飘逸疏朗,有王字之笔意。然我观此札,翕翕然有韭花香。我想:这或许才是虚白先生的本意吧!
栀子沟边的人们是不食韭花的。他们让韭花就那么开着,老着,直到像人影一般,消失于无边的暮色。
带刺的花
中秋夜,在桐城的寓所里,从阳台上看月亮。月亮很大,很圆。此时此地,当然会想起栀子沟来。日本俳句的杰出大师小林一茶曾写道: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我就真的有疼痛了。
五十年前,我刚刚在栀子沟边抬头望月。眸子晶莹,看的月也是水般透明。
四十年前,少年心思,月有了许多离奇古怪的寓意,但其实都不甚了了。少年心思,无非是月中之桂,隐约而已。
三十年前,我已离开栀子沟。但年年中秋,都是回到乡下度过。简朴的一盘月饼,一家人坐在一块,说关于月的逸事,也谈年成。往往是谈着谈着,就谈到乡村上的死亡。有一年,我专程跑到村外祖茔上,祖茔上的月安静而旷远,有黄土气息。
二十年前,栀子沟离我们渐远。青桐已老,中秋月到底还照着小城。七里之地,月下究竟还有那庄子在,还有那河流在,还有那祖茔在。这一切在,月便与亘古一样的了。
十年前,栀子沟开始消失。
五年前,村庄开始消失。祖茔迁移。那年中秋之前,小弟病了。中秋夜月,亦是苍茫。
两年前,中秋之前,小弟撒手而去。那是一个没有月的中秋。我坐在尚不知内情的苍老的父母面前,黯然地吃着月饼。父亲突然说:那些年在老家,有一年,你们弟兄为着大姑父送来的月饼而争论……我想起来了!我转过身,窗外,黑沉重。
故乡是带刺的花。所有经过的人都是花上的刺。
一点一滴地刺着,像时间一样恒久而深入。
寺中花
龙泉寺中有花。寺中有花并不稀奇。僧人養花,一如修佛。但龙泉中的花却有些特别。唯一的僧人指点我们看花——甚于修佛。说凌霄,说海棠,说其他各种形色。不见青灯,也不见萦绕的香火。寺清明得如同初秋的时日。
寺中有水。水畔仍是花。
寺中有楼。楼上仍是花。
寺中有台。台前仍是花。
寺中有角落。角落里仍是花。
当然,寺中还有古井,说是山泉。山泉旁仍是花。
行走的人,事实上是行走在花间。然而,整体的龙泉寺仿佛巨大的罩子,只是透出的天光超过了其他寺庙。我很少见过这么清明的寺,更少见过这么花的寺。花甚至上了香案,一大朵,明黃色的,生动,却不张扬。僧人说:种花一如修佛。佛在万事万物之间。你看那泉水,水便是佛;你看那花,花便是佛;你看那石头,看那树根,看那山墙,都是佛。
有人不解。僧曰:佛在心里。心里有佛,万相诸佛。
江淮之间的寺庙,形制相对较为单一。龙泉寺却有巨大的变数。其一改山门三进之森严,而是曲折迂回,颇有唐诗之意境。僧人说曾三次请来菩提树,都未能成活。他叹道:心未诚,修为不够。好在寺中有花,花上有露。如露如电,正是参佛之最高境界。菩提在心,心里结满菩提子了。
荒野小寺,于季节,一点不荒。
于花朵,一点不荒。
于修佛,一点不荒。
于我,一点不荒。
楚
有一年,我到湖北的神农架。山深云密,当地人指着山脊线说:那边是古楚。
又一年,去上海。与当地人喝酒。酒到微醉,有人说:上海简称申。与楚的春申君有关。
还有一年,雨天。在长江边的枞阳闸。江水浩淼,往北一望,丘陵逶迤。突然就有人道:所谓吴头楚尾。
我的老家桐城,一贯被介绍成:吴楚故地。离桐城往南两百里,是宿松。当地有我很多的诗友、文友加酒友。他们的话语中时常有古词。一问,乃是古楚方言。
中秋刚过,到寿县。寿县古称寿州。寿县人一开口,即说这是楚之重镇。楚都。楚王所在地。有如今仍保存完好的大罍,有依然晃荡着酒香的巨型酒器,有从楚遗留下来的高大而苍茫的城墙,有上千里的银杏……他们说:楚在地下。古寿州在地上。
楚。
都是楚!
楚有多大?河有多广?疆有多宽?烟有多柱?言有多方?
古来的战争风云注定要吹去。相对于时间,楚亦是短暂的。但它终究留下了地下的大楚。相对于空间,楚依然存在。楚物化成了山川、草木、方言、城墙、古钟、大寺……楚厚实,寥远;同样,楚细致,精美,易碎。
前年,见剪纸艺人方军化。他是寿州人,在三河古镇上建了个剪纸作坊。他的剪纸有古气,文气,霜气。他说早年他在寿州,立了根,但是古楚太沉重,他只好到了三河。剪纸需要飞翔。三河有水。水汽蒸腾,剪纸便洇染了,便化开了。
我默然。
寿县有文庙,有古寺。寿县城里到处都是人,行走的,停住的,坐着的,站着的,回头的,往前的,一概地面色沉潜,一概地像极了城墙古砖,一概地拱着历史的彤云与现实的流霞……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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