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亚
春荠秋菘冬芦菔
古人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早春的韭菜嫩得好,晚秋白菜甜得好。嗯,菘就是白菜。
韭菜有“味”,有人好这一口,说“香”。韭菜烙饼、韭菜煎蛋、韭菜炒木耳、韭菜盒子、韭菜饺子、烤韭菜……吃下去“韭味袭人”。要我说,韭菜就只剩一个嫩。一畦新绿盈目,春风一起便荡一下,漾出绿漪来。提一柄镰刀去割韭菜,划拉着就割一把,嫩得呀,再豁口的刀也不在话下。炒菜须用些作料时,就直接伸手掐或揪,手间爽利堪比老牛吃嫩草。新韭实在比嫩草嫩多了,但我还是不好这一口。
早春比嫩草嫩的还有荠菜秧子,一定得是秧子,可以用来做馄饨饺子煎饼,还可以拿两个鸡蛋或一块嫩豆腐做羹。等到三月三,荠菜就只能煮鸡蛋了。三月的荠菜模样倒周正,细长窈窕的,却已经从小媳妇儿变成老婆婆,细身板硬梆梆抻着老胳膊老腿。
韭菜荠菜都须早,白菜得晚,经了秋末的霜气才鲜甜。我老家管大白菜、油白菜、上海青、小青菜一律叫“白菜”,儿时不识菜,总疑惑这么些模样滋味各异的菜为何都同名?吃得多了终究能区分了,仍旧不知怎样的时令季节该吃哪种“白菜”,唯独大白菜我是知道的。晚秋时分,朝菜地里瞅瞅,胖大的一棵就占据一个土坑,敦厚地立着,任风霜如何亦不改其志。大约就是这敦厚秉性,方使白菜们能迎风傲霜,《本草纲目》赞:“有松之操,故曰菘。”这“菘”的造字实在妥帖,算“草本之松”。深秋后,一重烈风一重霜,树上的老叶都经受不住凋萎了,种白菜的土坷垃也冻成一副霜色,它们倒是益发饱满敦实。也有在大白菜上绑一根草绳的,如束甲兵士阵列在前。据说如此一来,白菜经霜后会更紧致,滋味也更好。未经霜的白菜寡淡,一股生味,霜期过后就品咂出甜味了,清炒、炖粉条、烩牛肉、包饺子、涮火锅都好,甜津津回味长。
以往的日子里,萝卜白菜土豆种种都是人们冬储的必备菜,耐储藏,也便宜好吃。这几日将大雪,母亲电话里一再叮嘱提前备些白菜萝卜。我虽不以为意,仍旧买了一颗白菜,俩大白萝卜。白菜一片片剥来吃,萝卜切片或块清炒炖汤。吃着白菜萝卜看落雪,似乎别有滋味。看似都寡,淡味里出至味。
萝卜我吃过四种。红皮圆溜溜的叫水萝卜,甜脆可生吃。青皮红心的叫心里美萝卜,切丝凉拌最爽利。青萝卜看似肃然,煮汤后便软糯了。白萝卜水头足,清甜,怎么都好吃。萝卜排骨汤、萝卜炖羊肉、清水煮萝卜、萝卜炖牛腩、素炒萝卜丝、萝卜丝煮鱼……萝卜算家常良友,可孤行,可伴奏。孤行时淡而不寡,伴奏时独立又包容,将自身释出与荤食绾合无隙,亦秉持本味,滋味圆腴。萝卜大约如人间智者,不显山不露水,随俗又不俗。
祖父尚有一样做法,萝卜丝煎蛋。取白萝卜切丝,鸡蛋打散搁盐少许,锅里多些油,萝卜丝撒盐炒至半熟,便倒入蛋液,煎至金黄即可。萝卜丝煎蛋有纯熟的焦香,又软嫩,下饭和“吃白口”都好。“吃白口”就是光吃菜不吃饭,能吃白口的菜都是咸香适中的美味,能让胃肠与心肺均充盈了满足感。老家还有一种米浆与萝卜丝一起炸的油粑子,隔一条街都香呢,要不吃着,非得绊一跤不可。
对了,萝卜在古人那儿也有一个文雅的名字——芦菔,苏轼被贬时最常吃它。世人都晓苏轼好吃,犹好肉食,得算肉食主义者。殊不知他既写《老饕赋》《食猪肉诗》,也作《菜羹赋》《东坡羹颂》《狄韶州煮蔓菁芦菔羹》。这几样羹便是蔬菜羹,配菜为蔓菁、芦菔、菘、荠,再将大米碾成细糁状,一起熬煮,有自然之甘。后三样不用再介绍,“蔓菁”现在叫大头菜。也就是萝卜白菜大头菜和荠菜洗干净切碎了,同碎米一起煮。哎呀,头一次觉得民间叫法比雅称好啊,蔓菁芦菔菘,简直佶屈聱牙嘛,舌头都捋不直。
老苏的菜羹自然须讲究些,不是我这等猪潲一般的做法。彼时,老苏卜居南山下,穷得没肉吃,只摘得一些大头菜、萝卜、白菜、荠菜。他将菜蔬洗净,再不断揉搓去除苦味备用,又将米碾碎、生姜切碎,都候着。烹煮也讲究,先沾少许生油涂抹锅底,再倒水,稍沸便将菜置入。又将碎米和姜倒入,取一陶钵盖上。陶钵内壁也得抹上生油,却不能让油直接滴入菜中,否则就有了生油气,羹熟了也无法去除。就这样慢慢煨来,米粒与菜蔬都烂熟,汤水收至羹状,就得了。老苏只说“此法不用酰酱”,也就是不搁醋和酱,大约尚须撒些盐。否则,恐怕真是寡淡的了。东坡羹的做法如今还延续着,只人们不再碾碎米入羹,而是直接拿米汤煮。自然也不叫东坡羹,叫米汤青菜钵。青菜也不仅限于萝卜白菜大头菜,凡蔬菜皆可。湖湘还有一样做法,将细米糁换成芋头泥,青菜则是萝卜缨子,也有自然之甘。
春荠秋菘冬芦菔,都有自然之甘。照老苏菜羹这三样菜蔬一齐煮的做法,时间大约正是早春青黄不接时,幸而冬储了些萝卜白菜大头菜,荠菜也终于冒出嫩秧子,就一把拿来煮了。老苏就是这等的好,饕餮也可,清淡也可,把酒便问青天,埋头就做老饕,是去哪儿都行、吃什么都好的好玩人。
无上清涼
昨日白露,夜里一场秋风,无上清凉。
新秋的夜实在值得“无上清凉”四字,漫不经心的,清净远逸的,就得了大平淡与大自在。守着这样的夜几乎不想睡,立于充作书房的小隔间里,窗内是书,窗外风吹树影,隔窗亦有风在衣。恍惚有了隔世感,便应了那句“闭门即是深山”。
一夜熟眠,晨起犹凉,套身布袍子趿双塑料凉鞋去市场买菜。市场的早晨有大热闹,杂沓又整饬,纷乱又有序,蔬菜一律带水,肉食一爿温情,鱼虾一派生猛。都是喜人之相。老媪在地上蹲着,铺一张已趋板硬的塑料薄膜,由提篮里拿出两把藤蕹菜、三五根苦瓜、七八个茄子,又倒出一小撮辣椒。蕹菜油绿,苦瓜有粉绿有金红,茄子紫,辣椒红间绿,很好看呢。我拣了一根粉绿莹亮的苦瓜和一些青红椒,回家做辣椒炒苦瓜。
南方苦瓜有两种模样。肥胖些绿些盈盈透出水头的是青苦瓜,色白些也细长些的叫白苦瓜。其实也是一家子的两兄弟而已,只白苦瓜清苦,青苦瓜甘苦。据说白苦瓜有“白玉苦瓜”的美称,余光中先生有一首诗《白玉苦瓜》,写和田白玉的苦瓜,是国宝。诗不见得如何好,刻意了,滋味不如白苦瓜。我仍旧觉得白苦瓜水头欠了,也少温润,不如青苦瓜。
苦瓜晒了秋阳就渐渐变黄熟了,老熟后就变成金红色,有人叫它红苦瓜。苦瓜老后倒甜了,掰开来,瓜子上裹一层火红黏稠的膜,那个更甜。红苦瓜不能再老了,再老就软塌塌裂开几瓣,像开花似的,红黏膜带着瓜子一齐掉了,苦瓜也渐渐萎了死了。
我不曾吃过红苦瓜,有朋友说红苦瓜瘦肉汤好喝。大约红苦瓜的甜与肉味相融吧。
青苦瓜与白苦瓜自然也与肉味相融,苦味不贫乏了,肉味也减了些脂腻。因之,世人多佐以猪肉。我不好肉食,就清炒、辣椒炒或鸡蛋炒。
世人多将苦瓜切片后在水里焯一遍,苦味去些才炒。我独好本味,以为不苦便不配叫苦瓜,如同日子,不苦也就品咂不出甜味了。
还是炒苦瓜。青椒红椒切了,配上苦瓜一炒,香辣甘苦脆爽皆有了。搛一箸入口,抵得了人世诸般滋味。吃得了苦,自会甘来,如此才诸事无恙,无上清凉。嗯,粤人叫它凉瓜,大概也取清凉之意。
苦瓜、凉瓜都是民间叫法,《本草纲目》里有“锦荔枝”“癞葡萄”的称谓,似乎雅了,倒显得矫情。石涛有号曰“苦瓜和尚”,苦瓜也可取一名号——无上清凉。
臭飨
有人以臭为美,有人视臭若仇。
湖南人好吃臭豆腐,认定是异香。某个角落的老娭毑架了油锅炸起臭豆腐来,隔几条街的人闻见都能咽半天口水。幼时,我总以为臭豆腐只存在于湖南,是湘人独有美食。后来才知,北京有北京臭豆腐,南京有南京臭豆腐,台湾、福建、绍兴,还有湖北孝感都有臭豆腐。臭得各呈风味,各具秉性。
若给臭豆腐弄一个排行榜,作为湖南人,我且大言不惭地道一句:“天下第一味。”在臭豆腐界,湖南臭豆腐当然得算“扛把子”,坐着头把交椅。湖南臭豆腐有黑色、金黄之分,大约卤制方式不同,长沙多为黑色,其他地方黑黄皆有。我不爱长沙臭豆腐,黑不溜丢模样,总让人疑心是否靠谱。食物第一在卖相,又黑又臭的一盘,不如炸得金黄再撒些绿香菜红剁辣椒煞是好看的一盘,更能惹人垂涎。便同样逸出“臭”来,我亦宁肯吃这好看的。外皮焦香,内里绵软,在汤汁里蘸蘸再搁进嘴里,呀,汤汁的香与豆腐的香一起在口腔里鼓荡,实在奇美无比。是谓情之所钟,虽丑不嫌。这话是陈芸说的。
陈芸就是林语堂先生说的“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沈三白《浮生六记》中的芸。这位最可爱的女人喜两样臭食,芥卤乳腐和虾卤瓜。“芥卤乳腐”就是我们常说的臭腐乳,将腐乳加入卤汁继续发酵而成。虾卤瓜则是臭冬瓜。
陈芸爱吃茶泡饭,以臭腐乳和臭冬瓜佐之,三白取笑她如狗和蜣螂,不知臭秽。她也笑,“狡辩”说臭食之美是无盐貌丑而德美。实在是可爱机智的小妇人啊!她將这两样臭食翻着花样来吃,麻油加糖拌臭腐乳,臭冬瓜捣烂拌臭腐乳,还给后者命名为“双鲜酱”。在她如此这般的“熏陶”下,三白终究喜欢上了他最初厌弃的这两样臭秽之味,是始恶而终好之。
除了臭豆腐、臭冬瓜、臭腐乳,江南人的臭食恐有十数种。这样看来,只吃一样臭豆腐的湖南人,与江南人比较起来,实在算不得食臭高手。即便在江南十数种臭食中,臭冬瓜、臭腐乳也尚属个中翘楚。此二臭,与臭苋菜梗一同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被“尊”为“江南三臭”。
我在绍兴吃过几回臭苋菜梗,实在是臭至极致,天下难有与之匹敌者。怎么形容呢?以臭的程度而言,若说臭豆腐是一脸污遢的懵懂小姑娘,臭苋菜梗便是肥腴的妇人,那股子风味,又性感又霸道,朝你生扑过来。或者说,像听了一场重金属摇滚,回家歇了半夜,耳朵里的鼓点贝斯吉他SOLO犹在。
臭苋菜梗虽带一“臭”字,却不丑。绍兴人将臭苋菜梗直接上屉蒸,或与嫩豆腐一起蒸,一段一段碧绿梗,还带着汤汁,臭味夺人。举箸夹一截,外皮颇硬,搁进嘴里噙住一头,略略一吸,苋菜梗里的肉质入口,臭汁四溢,实在有不可言说之感,浑如被侵袭,臭得猝不及防。待得再吸第二口似乎又没那么臭了,一截儿吃完后,仿佛有了余味,忍不住再夹一截。这时方觉出香来,香臭香臭的,直至吃出瘾来。
绍兴街头小店的老板娘一般不推荐外地人吃臭苋菜梗,说:“伊太臭,你们吃不习惯的。”绍兴人周作人就爱这臭,还专作《苋菜梗》,开篇即生出亲近:“近日从乡人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
据说,绍兴的人们都把腌制臭苋菜梗的臭卤水坛当宝贝一般留着,臭冬瓜、臭千张、臭腌菜、腌笋种种出自此中。还有霉毛豆、霉笋、霉南瓜、霉丝瓜、霉芋艿、霉面筋、臭豆腐干、臭腌菜、臭腌蛋、臭百叶……可算一臭复多臭,各臭入各胃,简直可以治出一桌子臭飨来。
吃酒
儿时最爱过岁末,各家喜事扎堆了办,天寒尤甚,有老人挺不过,多了喜丧。喜喜累次,可以常去吃酒,老家赴喜宴叫“吃酒”。
祖父德高望重,字也好。无论近邻远亲,各家置席总会延请他。主家若遇龃龉,也只需祖父说和几句便休。
席前他端坐一隅,写对子或挽联,我则随在一旁打下手。祖父裁了纸,告诉我是几字联,我就替他折出几个米字格。又倒墨汁。乡人买的墨汁奇臭,掉一滴在手上,洗去犹有余臭。乡里自然没有砚台,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盛了墨,往八仙桌上一扔便是。都准备停当,我就隔了八仙桌站在祖父对面候着。祖父写一个字,我拈了纸端拖一截儿出来,又写一个,又拖一截儿。写完上联,仍旧是我执了两端,摆在角落地上。待写完墨干,自然有人拿去门上贴了。就可以安心吃酒了。
乡人办喜事是大事,前后总得三两天。搭棚子、砌炉灶、架案板,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杀猪劏鸡酿豆腐炸丸子……厨子、传菜,主力都是男人们,女人们则咋咋呼呼笼在一堆洗菜切菜摆碗洗碗,孩子们且笑且闹且追且打。惟我跟着祖父来得早,才能见这许多好玩有趣的景。
早年间,炉灶是黄泥垒就的,晾两日,大块生碳往里扔,火呼呼地生起旺旺地烧一通,灶就干透了。大铁锅支上,大铲子架上,先把一簸箕切好的大块肥肉呼噜噜都控进去,敛一些火势,任它们在里边待着,滋溜溜作响。猪油炼好,拿大砂钵盛了,案板上备着,炒青菜最好。
备菜时,最香的两样是炖蹄膀和鸡。卷了袖子叼根烟的厨子左右各一眼灶,一口锅炖肉,一口锅炖鸡。他自跟一旁的妇人打趣扯皮,隔一阵拿大铲子往锅沿揸进去搂一圈,以防肉粘锅烧糊。这便开始香了,蹄膀香稠,鸡香绵长,交缠着飘远,能穿过一个厅屋飘到另一个厅屋去。邻家的孩子被拎着鼻子一般蹿来,炉灶边守个把小时,能得蹄膀上掉下来的一小块熟软的肉。拈了就往嘴里搁,口里邊囫囵嚼着边嚯嚯呼气,仿佛呼了气就不烫嘴了。鸡腿是不准掰的,哪个做喜酒的主家都不愿意一碗整鸡缺了胳膊少了腿,只能干瞪眼盼上菜。
“上菜!”厨师一声喊,一坪里坐着的大人孩子都巴巴地望过来。上菜的小哥或满叔往往好嘚瑟,一只手高高擎起木质托盘,在人群席间轻巧穿梭,到桌前又一只手拎了轻松一搁。脸上还一副轻巧的笑,显得托盘里六大碗轻如一羽。席上总会坐着年轻姑娘小媳妇,或瞟一眼掩嘴笑了,也有放肆些的媳妇子,揪了小哥要摸摸臂上肌肉。孩子自然只关注托盘中大碗,看何时抵达眼前。
席面的第一碗叫“头碗”,就是大杂烩汤,无非蛋卷肉丸鹌鹑蛋火腿肠肉片种种一锅烩了。祖父年迈牙口不好,最好头碗,我不喜欢,觉得软烂不堪无甚滋味。酸萝卜肚片和蹄膀才是席上热门。常吃酒的人都知道,第几碗上肚片,哪一碗后是蹄膀。鱼是席上的压轴,到了上鱼的时候,就得算酒席进入尾声了。不好素食的人吃几筷子鱼之后,不等后面的甜汤和蔬菜端上来,便已离席而去。甜汤有苹果粒醪糟小汤圆,孩子们爱煞,吃完甜汤,妇人们带着他们也走了。男人们自然还在,喝酒划拳侃大山。哪怕主家安排人来收碗筷倒厨余,他们还“六个六七个巧”吼得半个村子都听得见。
祖父渐渐更老了,无法提笔写字,便许多年没去乡里吃酒。那年,祖父殁了,我家成了主家,“兵荒马乱”里哪还有心吃喝。这又过去廿余年了吧。
旧年里,几个朋友聊起乡里酒席,勾起馋虫。其中一位恰有表妹结婚,就驱车两百多公里,往茶陵乡下去了。我们坚持给主家随了礼金,海吃了三天。
茶陵就是李东阳“茶陵诗派”的茶陵。谭延闿也是此间人士,世人知谭延闿为军政要员和书法家,殊不知他还是组庵湘菜创始人。如此,可知茶陵菜的渊源。
食次沸腾
永州柳子庙中有《荔子碑》,因起首句“荔子丹兮蕉黄”而得名。碑记文辞出自韩昌黎,碑文颂柳河东,而书者为苏东坡,故称“三绝碑”。昌黎先生为柳子作此篇数百年后,苏东坡也曾作一碑记,为韩昌黎而作。文中一样以“荔丹”“蕉黄”以悼,韩柳二位老友算隔着文章又遭逢了。
不说“荔丹”“蕉黄”这些祭品,说回苏轼。老苏是吃货,近千年来,世人皆知。某次,他与友人“论食次”,郑重其事取纸蘸墨写下:“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
何为“论食次”?就是评论天下美食。由此来看,在他的胃肠记忆里,什么黄州的猪肉、儋州的生蚝、镇江豆腐、长沙笾笋、岷江鱼,河豚、芦菔、羊脊骨……凡他诗词文章中曾写过的美食,都不如这同州羊羔。同州是山陕沿河交界的要冲,精制羊羔味道鲜美。按老苏所写,须把羊羔蒸得酥烂,浇上杏仁酪,吃的时候执匕首,不使箸。
大观园里老祖宗也好一口蒸羊羔,却不让宝玉们吃,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原来羊羔是羊胎啊!
提及蒸羊羔,不免想起相声里最有名的贯口《报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啊呀呀,简直食次沸腾。莫说吃,便是都看一看,嗅一鼻子也成啊。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理想就是把《报菜名》里的美食一一吃遍。啊呀呀,食次沸腾呀!
永州之行,我这理想算是达成了,由湘江源头一直吃到潇湘起始。及至吃到柳子庙前,干脆来了一场百家宴,一条柳子街由街头摆到街尾,桌与桌首尾相衔,连亘数里,腾腾如沸。将俗世烟火与书香气韵如此彻底绾合,还偏不让人觉出俗来,怕世上独此一地吧?
任是前几日吃了多少“报菜名”的佳肴美馔,到最后这一沸腾之夜,便食次也懒论,只剩囿不住的欢乐了。人声鼎沸,烟火鼎沸,食次鼎沸,推杯换盏鼎沸,划拳鏖战鼎沸……一整条柳子街沸腾如炽,如同带皮的大肘子在炼油锅里一般,人们的欢乐咕噜咕噜冒出来。这一夜的宴饮简直不为吃,为看人吃喝。孩童由这桌蹿至那桌,拈块油滋滋的大扣肉嚼一嘴油又跑了。劝酒的与被劝的一直博弈,终究架不住,脖子一扬,一口饮尽。父子叔侄一划起拳来,都成了兄弟——哥俩好啊,六个六啊……湘南男子划拳如同北方的号子,且得吼出来,还押韵,就是划输了,阵势上也不能输。不远处的广场上尚有歌舞弦管,也是一番不尽繁华。
待得酒冷羹残,繁华散尽。女人们来了,提了泔水桶拎了木托盘抬了竹箩筐,且笑且骂且收拾。
再喧阗的夜也终有冷火秋烟时。酒气经风一吹,寒气就上来了,得寻柳河东先生吃杯热茶才好。问问他在这愚溪做愚公千余年,眼见了这许多人世烟火,几多欢喜几多清愁?
抬眼,见云蔽月影,实在该散场了。散了吧,散了好。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