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知道我是写文章的人,身边的朋友总爱跟我说些新鲜的偶发小事。因我说过,对那些漫长的个人经历、跌宕的、史诗般的曲折传奇保有敬畏,不太愿意去听,终归,它们很难变成我的私物,不能用。相反,那些突如其来的小小碎片,我则饶有兴趣。经常地,三两个人,坐在一起说着閑话。最终,还是能捡到几粒发光的珠子,存着,备用。时间久了,发现讲的人更为有趣。因是偶发的小事,很情绪化的瞬间,原本从不这般处事的人竟会有超乎寻常的举动,听的人难免骇然,没有什么比瞬间处事更能表现一个人的真实了。我跟你,跟她,还有你跟她,三个人,循环交错间,一件小事,有一万个岔口。
我跟琼正说着女诗人的一个活动,商讨着女性写作这个毫无新意的话题。突然地,蕾风火火地推门进来,用手掌连连往脸上扇风,嘴里说着气死了气死了。我忙起身让了座,走到饮水机前给她倒了杯水,知道这个人刚捞了条活鱼急需端出来。我跟琼那沉闷而又毫无头绪的话题很自然地搁下了。两个人两眼发光地看着一口气喝干纸杯的这个人。
蕾讲述了刚刚发生的那件事。
长安只有百佳超市的猪肉档口出售肉皮。因酷爱肉皮的美味,所以是那儿的常客。今天去的时候档口那里换了一个戴白帽、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是一个气质干净、面目清朗的中年男人。她笑着重复了这一点,然后环视了我们一眼,琼笑而不语,我面无表情。她继续说,我说明来意要买肉皮,可是这个人竟用手中的镊子把肉皮往里拢,说不卖了不卖了。我很好奇,就质问,这肉皮一直是对外出售的呀,你新来的吧?也许是点中了他是新来的这一说,他迟疑了一下,只得将肉皮装袋、打秤,然后递给我。
可是有一块肉皮上那蓝色的印章太醒目了,我重新递还给他让他帮我切除蓝印。一般来讲,卖排骨都会提供砍碎服务,卖鸡也是,卖鱼也会帮杀。所以我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但他拒绝了,而且是很不耐烦地将塑料袋掷给了我。我原先还觉得,让这么好看的男人帮我服务一下,是件挺享受的事情呢。然而,他竟如此粗暴。蕾说她很震惊,觉得这个人太匪夷所思了。毕竟一刀下去就能轻松解决的小事。而这小事本就在他服务的范围内。
听到此,我急着要说话了,却被蕾止住。她说,我当时穿着件起球的旧家居服,头发凌乱,素颜,黑眼袋,是真实的四十多岁、姿色褪尽的穷酸普通主妇没错了,我寻思着,倘若我打扮得精致些,或者,我本就是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这男人的态度会不会有所不同?
琼也抢着想要发话。蕾继续说,我开始跟他理论了,说,切除蓝印是他应该要尽的义务。可是,这句话把这人激怒了。他竟开口骂我。甚至可以说是羞辱。
他骂我是吃不起猪肉只能捡猪肉皮吃的穷酸大妈。爱买不买。逼赖赖的让人烦,原本就不打算卖给你的,求着要才勉强卖的,还应该为你服务?也不照照自己什么样……
现在,猪肉价格是三十五块一斤,而肉皮才十块一斤,没有跟着涨价。这就是他所说的,我是吃不起猪肉,只能捡肉皮吃的穷酸大妈。此时跟他理论对一个食材的偏好跟价格无关这样的道理已毫无必要。这个长得好看气质干净的中年男人只是一个市井的粗俗无赖而已。我呲着牙回应了两个字:傻——逼。
我和琼改变了一下坐姿。
蕾说,跟这样的人没有对话的基础,无视就好,于是我把塑料袋放进小推车就走了。任由他在我身后狂怒。走出好远了,我还能依稀听到这人嘴巴没有消停。等我推着小推车往烧腊区转了一圈回到生肉档口附近,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竟拉着旁边的同事,跟他比划刚才的事件,嘴里依然不干不净:那女人,贱不贱哪……我彻底火了,决定投诉。
打了投诉电话。巧的是,出来调解的经理竟是我的熟人小温,是我老公的前同事,以前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有一次深夜打电话给我,让我开车来接走喝多的老公回家。这次见面很意外,我们很愉快地寒暄了几句。复述了事情的经过后,我们慢慢往生肉档口走去。小温问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一时怔住了,老实说,我因为生气投诉居然没有想到自己想要一个什么结果。是道歉?是重新让那中年男人把肉皮的蓝印切除?还是希望看到这个员工得到一个处罚?见我没回复,小温就说了,最好就在这里解决,不要再投诉到超市的市场总部,那样的话,事情就复杂了。他对我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意思是希望适可而止。
我觉得他误会了,连连摇头说,不不,我只是希望工作人员要有起码的素质,不能辱骂顾客。到了档口,小温先是让那中年男子跟我道歉。起先,这无赖不认账,坚称自己没有过骂人,然后他对我怒目相向。小温靠上前,轻声问他,敢不敢让保安把头顶的监控取下来看一看。这混蛋瞬间就怂了,不再吱声。小温厉声让他道歉,那人把脸扭到一边,梗着脖子抗到底了。场面有点尴尬,我见此状就笑着打圆场,道歉就算了,你今天要是骂到一个厉害的人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易让你过去的了。话一落音,小温竟转头向我道了歉,我不好意思起来,虽然他这一举动可能是想稳住我不要再进一步投诉。这个员工当我的面拒不执行他的裁决也让他颜面尽失。这微妙的氛围,我看到小温的脸都绿了。随后他对那中年员工说,以后带有蓝印的猪肉皮不能出现在橱窗上,要事先切除。现在,他要看摄像头的记录,全面了解情况再作裁定。他再一次跟我说对不起,并感谢我对他们工作的监督与支持这类官方的客套说辞。
现在,蕾抛出了她的问题,她很担心这个员工会报复她。出了超市之后就一直忧心忡忡。
难道最应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员工有可能被辞退吗?我反问蕾,温经理显然不可能让这个当众忤逆他的人留在那里的。他从录像中取证,以情节恶劣为由。
蕾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我,觉得我既陌生又可怕。完全不顾她的感受。
琼也惊呆了,她说,蕾,以你羔羊般的性子,你怎么会去投诉呢?这还是我认识的蕾吗?如果你不投诉,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本来就是一个无赖,你去搭理他干什么?
对此观点,我炸开了。琼居然是非都不分。我突然把声音提高八倍地吼道:这事不仅要投诉,而且要在他第一时间骂人的时候就去!这是毫无理由地辱骂顾客,不能纵容。
琼看了我一眼,幽幽说道,我并非认为投诉不可取。你持这个观点不是在谈一个对错问题,而是一个人处事的趣味问题。我不愿意纠缠在这种无聊、恶劣的小事中去耗损自己。
我懂了琼的意思。她有消解世俗琐碎烦恼的能力,能够云淡风轻地笑对。我和蕾不能,我和世间的很多人不能。
琼说,其实我第一反应也是这个员工可能会被辞退,毕竟他重重地刺激了温经理。蕾说,辞退的可能性不大,因为生肉档口的入驻是跟超市捆绑在一起的协作,真要辞退等于是终止跟这家屠宰公司的合作,因这点口角小事就终止合作不太可能。否则一个聘用的员工哪里敢跟经理对着硬抗的?
我和琼表示这就没有了报复的可能性。劝她宽心。然而,琼又问起,你为什么会穿起球的家居服外出?而且还不梳头?你居然骂别人傻逼?
这又回到关于审美的问题了。
在我的意识里,下楼去个超市,不属于外出的范畴,它依然属于宅在家里的私密行为。至于偶尔的口吐芬芳,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我跟她们说,表里如一,这个表它并非是指一个人外在的装扮,而是一种品行的表里如一。
琼笑了。她说,我跟你私底下邋遢是常态。可是蕾本是个讲究的精致人啊,你看她来见我们,都喷了香水,涂了红指甲,还做了头发,如果她在超市是这副打扮,就有可能完全是另一种结局。
蕾说,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男人就更可恶了。亏得他还长着一张蛮清爽的帅气脸。她反讽我们:你们好像对自己不修边幅挺有优越感的?难道外在的美不是品行的一部分?
暂且看法保持一致。
我忽然想起跟琼先前讨论的女性话题,聊到这里,好像沾到一点边了,女性的外表很多时候决定着事件的结局。这个观点虽不新,但可以作为话题的开场来聊开。可是,我突然神经质地问道:你怎么会吃猪肉皮这么恐怖的食物?不吃这东西屁事没有。
我印象里,这是一种极富欲望感的食物。它呈现饕餮般的难看吃相。
结果是,我一篙子打了两个人,她们嗤笑我无知,竟不知胶原蛋白为何物。我被称作是天底下最无口福的人,错失了这样的美味。琼说,先用冷水煮开它,冷却后切丝,然后用嫩青椒、蒜苗紅烧爆炒,那嚼劲,那Q弹,可以吞食两碗米饭。
蕾摇摇头,说琼暴殄天物,猪肉皮最美味的做法是,煮开后切成块,然后油炸,直炸到起泡,成蜂窝状,炸到酥脆,浓香,最后淋上蜂蜜,当茶点吃。
我们的话题已经偏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我很担心,她们二人要向我说的“不吃这东西屁事没有”的观点进行驳斥。我知道这观点逻辑荒谬,为了先堵住她们,我再一次抛出话题,如果蕾跟小温不是熟人的关系,换个生人,他还会公正地处理这种投诉吗?
然而,琼欠了欠身子,突然发问,为什么小温会有蕾的电话?并还在深夜打过来?小温帅吗?
蕾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睁圆眼睛反问我,塞壬,你爱吃那个牛蛙,而且不剥皮炒,你这个更恐怖好吧?太血腥了。
我彻底懵圈。我们每一个人似乎只是很短暂地在一个点上重合了一下,然后迅速弹开,却永远处在无尽的岔口。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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