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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蚕水畔

时间:2024-05-04

许实

呼蚕水也叫讨赖水,是一条河,在甘肃河西走廊深处。呼蚕水从祁连山里流出,孕育出二百六十多公里的酒泉绿洲,然后在金塔县一个叫毛目的地方汇入弱水,一起蜿蜒、曲折、胸怀向往流向居延海,繁殖黑水国。呼蚕水总是让自己的想象胡乱飞翔,让酒泉绿洲洪水般势不可挡地生长,森林、草地、鲜花们激烈爆发,这些不停上涨的力量,一天一天聚在一起,连成一片,然后变得广阔无垠。

呼蚕水每天把祁连山漫长而空虚的光阴;被狂风抓伤、身体布满褶皱而喋喋不休地诉说;星星运算宇宙轨道的嘎嘎声;云朵捉摸不透、动荡不安的心思;深沉、空旷的夜晚带到山外。把浓稠的铁矿石、石灰石、黄金矿石的味道;狼、岩羊们亢奋的欲望;淌着碎银子的光芒、多姿多彩的身子时时勃发、骚动的青草;接连不断、纷纷扬扬像荞麦花绽放的暴风雪;愤怒、扭曲、疾速爆发、流向癫狂的闪电带到山外。呼蚕水就是带着这些异彩纷呈、熠熠生辉的日子和梦想和不安汹涌奔腾。这些味道、这些心思都融进了成群结队飞翔的燕子的大脑里,蝴蝶蝉翼般缓慢地一闪一闪的翅膀里,以及许许多多生长的身体里。也融进酒泉绿洲里。

春天般穿透寒冷、巨大的阴云、莽厚的荒芜,然后用最鲜艳、鼓舞人心的绿色,热情洋溢的红色打开酒泉绿洲,是呼蚕水神圣的使命,也是整个四月催动并消耗殆尽的结果。这些从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片云和每一缕阳光里就能感受到。潮润,温暖,满含柔情。从金塔县毛目镇逆呼蚕水而上,就会看到一个大规模的季节已经展开。毛目(也叫会水、鼎新,汉朝和民国时期在此设立过县政府),巴丹吉林沙漠深处一个小小的村镇,被探险家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带到了全世界,斯文·赫定的探险队穿过毛目到达内蒙古额济纳旗,在那里设立气象站,进行气象测量,像炮筒似的氢气筒引起土尔扈特人的注意,也引来了麻烦。斯坦因从肃州出发,沿呼蚕水两次经过毛目,在毛目测量湖泊、河流、高山,然后顺着弱水到达黑水国,被俄国人科兹洛夫劫掠过的黑水国已是面目全非,当然斯坦因在黑水国也不是空手而归,一张忽必烈时代的宝钞足以让他骄傲了。这些都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事。

我是四月到达毛目镇的,这里的树木和田地刚刚泛绿,一切土苍苍的。风很大,夹着寒气,远处的小沙丘就浮在地面上,时时有掀起沙尘暴的冲动,虽然有枯黄的芦苇和红柳在上面安营扎寨,抑制了沙丘投身沙尘暴的伟大信念和烈火,但是,大风吹过眼前仍旧灰蒙蒙的。太阳流出白水样的汁液,浸染着毛目镇,毛目镇像一张老照片,有一种深邃的景致,也给人一种颓丧的情绪,糟糕的心情。我走过毛目镇就像风掠过一样,没有任何痕迹,但是走进毛目镇,宛如走进历史资料馆,岁月的横截面,一层一层,一页一页,无穷无尽飘往绚烂的永恒。中午,我站在毛目镇的街道上,街道空荡荡的,阳光清澈,闲闲地照着只有两层高的楼房和光秃秃没有绿意的树木,天空湛蓝也很干燥,当然辽远的天空能让你喧嚣的日子获得短暂的安静。此时我想起斯文·赫定和他长龙一样的探险队,缓缓走过毛目,也似乎看到穿着黑色大衣的斯文·赫定在大街上寻找邮局的身影——那些信件、钱、供应气象站的物资需要邮寄,也穿着黑色大衣的我缓缓走过毛目镇,没有找到那家邮局,我多想邮寄一封信,一封写给自己的信,一封走了一百多年的信,内容应该是百年前在毛目镇上的事情和情绪。

我很喜欢毛目这个名字,出自匈奴语。匈奴人似乎不喜欢书写(没有自己的文字),却喜欢画画,喜欢在岩石上,陶罐上,装饰上画上牛呀羊呀还有野兽们,他们把青草当成文字,牛羊就是标点符号,从南俄罗斯草原、蒙古高原、贝加尔湖、天山、阿尔泰到额济纳旗到毛目,到呼蚕水流域和河西走廊,青草长到哪,他们就跟到哪。在秦始皇忙着统一六国的时候,匈奴人忙着在北方兼并乌孙人和月氏人,从秦始皇的大将蒙恬到汉武帝的霍去病,汉匈两家打打杀杀,拉锯战让多少男儿的鲜血喂养了青草,几百年的战争啊,就为了青草,为了牛羊,为了河水,为了生活,苦苦地跋涉啊,迁徙啊,厮杀啊。毛目是弱水和呼蚕水交汇的地方,也成了汉匈的战场。想来,霍去病领着一万多精锐部队(后面有十几万人供应粮草),涉沙漠,绕道两千多里从居延海(弱水尾闾额济纳旗)逆弱水而上,一直向南,过毛目,到张掖,祁连山下,征服了匈奴人的浑邪王和休屠王。霍去病眼里的毛目是啥样呢,不知道,匈奴人眼里的毛目一定是美丽的。是夏季,从南蒙古、阿拉善和察哈尔草原来到呼蚕水畔的毛目(无数道无边无际的草原路让匈奴人的牛羊踏遍亚欧草原)。在毛目新出生的牛羊和匈奴人应该记住毛目这个地方,暖烘烘的阳光,潮润润的空气,繁盛的青草在风里流动哗啦啦地响,像山涧泉水永无止尽。青草绿得发黑,牛羊就浸泡在这种奇异的黑色里,深邃而祥和,仿佛悠然酣睡。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在一望无际的青草里,奔跑,追逐着野鸡、野鹿、青羊们,循着野狐的脚印蹲伏;狼的气味潜步追踪;还有野骆驼—— 一跑就是三天三夜的野骆驼,他们也会跑上三天三夜,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与敏捷、迅疾的羚羊较量,使他们的身子训练得特别灵活,他们也学苍鹰,对猎物发起突然袭击。渐渐长大的孩子们,有了像野兔一样的警觉性,即使在青草里玩耍、跳跃,一旦有了细微的声音——一片叶子落在地上的声音,也能惊扰他们,灵敏的听觉和奔跑的速度让他们瞬间消失在草原里,也有了野狐的多端诡计和狡猾,聪明和小心,而且耐心非常好,随时变化自己的举动,懂得保护自己的生命。但是最终他们选择了狼做图腾,因为大自然赋予了狼许多本领,比如:狡猾的性情,敏捷的动作,充沛的力量,攻击其他动物的各种手段,这些被他们赋予了智慧,就变得异常强大,不可战胜。比如成吉思汗、忽必烈们。这些呼蚕水不管,任由他们漫漫漶漶,既哺育强悍也喂养弱小。

我到来的时候,看到了荡荡的水,宽阔的河,繁密的芦苇,无垠的青草,清冷冷的水花在阳光下翻腾,天空辽远,像是要抑制这个世界的发展,又像是为这个世界铺开。

站在河岸上,河风吹来,没有青草的味道,没有潮润的气息,被周围广大的戈壁和沙漠吸走水分,还有村庄、庄稼和人,都想披一身水气,水灵灵的。青草、芦苇、红柳是呼蚕水辉煌的成果,都呈现着汹涌的气势,虽然都枯黄着,但是在它们生命破晓的时刻,地平线上就散发温柔的光芒,到了六七月份,那绿得纯粹至极,是对沙漠和戈壁的侵袭。这样情形在酒泉的花城湖,嘉峪关的新城草湖比比皆是,这些生长在呼蚕水流域的草也令人双眼朦胧。这些时刻想飞翔的草,就像一抹彩霞,浮在呼蠶水畔,即使沙漠和戈壁包围了酒泉绿洲,它们依旧散发出光焰,继续阻挡前进的沙丘,覆盖荒芜的戈壁。

现在,很远处,村庄躺在昏黄的冷寂里,灰蒙蒙的天空下。苍白、贫穷的村庄,僵直、枯槁的树木戳在大地上,像愤怒的人,筋脉暴突,痉挛在整个身体里游走,都在等待一场暴风,都想在锐利的风里开枝散叶。我看到一棵草,一颗硕大的、枯焦着的草,它的内里和丑陋的身体,和死亡的样子。还有辽阔的草地,无垠的黄色,如果是黄昏,冬日的黄昏,那金红的晚霞铺在草地上,让一盘散沙的草迅速聚拢,迸发出浓稠的橘黄色,就染黄了地平线,像太阳要升起。闲散的牛羊在草原上留下凌乱的、闪光的蹄印,很快就被丰盈的草抹平了。现在,村庄里的人都在逃离,去了城市,呼蚕水上游的城市,老年人、残疾人、智障人被遗忘在时间的深处,村落的深处,他们被卑微的命运所困。想来年老的哥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庄稼人,浑身散发出土腥味、麦子味、草屑味,沾满葵花花粉的头发又枯又干,脸庞又瘦又老,神情黯淡,目光如豆,皴裂的手夹着廉价的烟草,年复一年,一遍又一遍体验着农人的感觉。每天一个人播种、收麦子、吃饭、睡觉,和羊说话,也跟星星和月亮说话,也看电视剧,他沉浸在自己昏昧的幸福里。我逃离村庄,在城市里奔波,被膨胀的欲望驱赶,与形形色色的人交流,沟通,看千万个虚假的笑容,听千万句虚伪的话语,每天在纸上摩挲一个个被挤压的灵魂,变形的脸庞,行走在纸上的模糊的事物,每天在嫉恶如仇里说废话,唱烂歌,渴望金钱和权力,或者在卖彩票的小亭子前乏味地做着白日梦,这些更多的时候会被更奇葩的想法压倒,或者在斤斤计较的尴尬里溃败。有时候也假惺惺地关注村庄里的老年人、残疾人,捐助一些旧衣服和零钱,那时那刻善良全给了他们,而丰饶的城市生活始终在拓展,一个又一个的热点、话题、事件挤占了更多的善良和热情,我浸泡在城市吐出的纷繁、璀璨、灼痛、焦躁的汁液里,不能自拔,成为自己灵魂的牺牲品。

這样的村庄和草木密布在呼蚕水畔。当呼蚕水流进五月的季节,就一点一点浸满了色彩,当然像大火一样燃烧的是绿色,还有明长城像一根丝线,忽明忽暗地嵌在嘉峪关的新城草湖、酒泉的花城湖、金塔的鸳鸯湖和胡杨林里。这些在辽阔的呼蚕水畔,宛如一幅插画,尤其胡杨林,更像一幅宏大的版画。我去看胡杨林是深秋的一个雨天,雨很大,像网,城市、村庄、田野、沙漠、戈壁,还有庄稼、草木都在里面,鱼贯流入眼睛的还有金黄的玉米,泛白的枯草、芦苇,这些在雨中那么欢快,虽然已经很老,不再生长。我看到,它们与春天时一样,不论披一身绿色还是黄色都深深沉浸在季节里,沉入盘根错节的地下根系,沉入泥水与蚯蚓的混合里。胡杨林在天高地阔处,在沙漠边缘,雨水飘到这里就变得稀稀落落。呼蚕水畔是一枚巨大的紫皮洋葱,剥掉一层就有新的图景显现,折扇一样缓缓打开的是十万亩胡杨林,一朵无比辉煌的盛开的花,像星云浮在苍穹或者地平线上。秋季是伟大的季节,蒸馏掉胡杨、红柳、沙枣树、芦苇、蓬蒿们的水分和矫情,让它们进入华丽的场景,也感染衰败的疾病。这样的华丽像流行病一样,很快就在每一棵胡杨和草木的身体里蔓延,于是叶子由微黄、深黄到金黄,微红、深红到金红,然后在秋风里纷纷扬扬打开身体,一起燃烧并制造出色彩的漩涡和激流。

十万亩胡杨林是人工种植的,我满怀狂喜和崇敬之情,用丰富的修辞和堆砌的形容词描写它,但无论如何无法与它达成共识。当我站在高高的烽火台上俯瞰这些时,感到了眩晕,一块一块金黄的胡杨和金红的红柳,似剪碎的布片,被随意丢在大地上;一片一片胡杨和红柳密密的,阳光穿不透,风吹不进去;里面有无数人,或画画或拍照或做着各自喜欢的事。当黄色的颜料涂在纸上时,怎么看都是涂鸦,胡杨的神情全在心里;水在密林里流动,浓稠的黄色全在清澈的水里,让寡淡的水有了味道,让冰凉的水燃烧;也有蓝色的天空从树叶的缝隙里落在水里,碎碎的蓝,像一床巨大的棉被盖在身上。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站在水边,那么灼热,像水里滴进一滴鲜血,迅疾染红了一片水域。这样的森林孕育童话和传奇,这样浓烈的金黄和金红是活水,始终让胡杨林蓬勃、盛大。当然绚烂是短暂的,寂寞是长久的。当我闭上眼睛,眼底全是闪闪金光,全是胡杨林造成的幻觉。

造成幻觉的还有呼蚕水。气势汹汹的呼蚕水水势很猛,不断带走两岸的泥土,不断扩大自己的疆域。站在岸上没有感到孤单,无垠的芦苇淹没了我,我忽然感到自己那么广阔,忽然感到自己融进了呼蚕水的生命,感到了它的脉动。岸上有低矮的土坯房子,也淹没在芦苇里。这些让我想起罗布人和罗布人的萨特玛,他们临水而居,捕鱼,用红柳烤鱼,那么居住在呼蚕水畔的毛目人捕鱼吗?多么想漂流呼蚕水,在祁连山里,大峡谷里,城市里,沙漠里,村庄里,享受激流勇进,险滩泥沼,田园风光,辉煌灯火,灿灿星光,无垠苍穹,浩瀚大漠。想来,斯文·赫定多么幸运,一艘老旧的船,几个随从,两只狗儿,两只绵羊、几只鸡,热热闹闹在叶尔羌河与塔里木河上漂流。他每天拍照、洗照片、绘图、测量水流、记笔记,大河两岸不停地送来繁盛的芦苇、灌木,密密的森林,飞翔的野雁,凶猛的野猪,野鹿、狐狸和野兔,还有夜晚,月亮在打着漩涡的河道里投下曲曲折折的倒影,黝黑的森林与银色的河水构成的夜景,河岸上给他卖鸡蛋的妇女,骑着马与他做生意的西突厥斯坦商人,看到船就跑得无影无踪的罗布牧羊人。

我想,呼蚕水也会像叶尔羌河一样,不停地给我们送来芦苇、灌木、森林、狐狸、野兔,不停地有千万只天鹅、野雁、野鸭飞来飞去,有汹涌的色彩游来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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