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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原本是为了弥漫

时间:2024-05-04

葛取兵

它们都不过是大地的过客。冬去春來,或枯或荣,一切都那样匆匆。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正如这过眼烟云。它们能留下的是一点点或清新或沧桑的印记。而我们呢?

——题 记

葛,一种绿色藤本豆科植物。

在乡下,山林沟壑之中,不管是光山秃地,还是石骨子地、砾石地,只要有一丝细小的缝隙,有一点点可趴窝的泥土,葛即可扎下根去. 有风有雨,再加上阳光的浸润,春天一到,葛藤就从泥土里钻出来,开始匍匐蔓延,一路攀爬,渐渐舒展开来,热热闹闹地分枝,散叶,吐须,不经意间就爬满了山坡,霸气,强悍,张扬。等到农历六七月,葛藤更像个任性的孩子,以不可阻挡之势,在空旷的山谷间疯长,逶迤漫延,繁叶茂密得一塌糊涂,茎蔓更是张扬妖娆。长长的藤,有的长达百米开外,甚至可覆盖上百平方米的晒谷场。有一次回到乡下少年时就读的小学校园,因为撤校,已荒芜衰败,杂草丛生,那个曾经让我们汗水飞奔的操场,如今却成为了葛的领地。阳光下,透过葛的背影,旧时光中的情景仍历历可寻,但年少时的那种情怀却无从寻觅了。不远处,黄雀们依旧在灌木丛里嬉戏唱和。

葛是纤弱的草本植物,不像挺拔的树们,它唯一能展现自己的生机与活力,就是漫山遍野地圈地盘抢位置。确实,葛所到之处攀岩爬树,所向披靡,万顷土地,狂野不羁。它似乎从不管其他草木的生计,一股脑儿地,就趴了一地,又怎么不像极了乡村顽劣的少年,精力旺盛,上蹿下跳,把原本安静的山村搅得生机勃勃。唯有秋天,葛终于可展示它娇羞的一面,红灿灿的葛花开得酣畅,仿佛烛台上跳动着无数紫色的火焰,有淡淡香气弥漫,生动了山坡。

在乡村,葛再霸气,再张扬,也是卑微的,仿佛是丢在路边的半截草绳,只能用来做系系绑绑的事。譬如,我的父亲上山砍柴火,葛就是现成的绳索,即使从深秋的菜园子里来,也会剁几根葛条系上几棵饱满瓷实的大白菜大萝卜,带回母亲的厨房。母亲把那些翠绿肥嫩的萝卜缨切下,也是用葛条编成串,一串一串,挂在房前屋后的果树上风干,留着过冬。

但埋在泥土中的葛根,却是另外一种待遇。

葛根发达,去泥削皮,柔滑细腻,玉脂纤嫩,泡在水里,又变成了十足的睡美人。将葛根磨碎,滤去茎渣,白色的葛浆在水里沉淀下来的便是葛粉了。秋风起,桂花香,艳丽的阳光下,乡村的院落里到处是葛粉,匾里晒的是粉,竹篱笆上晾着的是粉。有的村民将粉从缸里盆里倒出,整个儿将“粉坨”风干撂在家里。有大粉坨撂着,日子也仿佛踏实了许多,有一股沉甸甸的味道。月光下,睡觉也格外香格外沉。

“十碗大菜九碗粉,赚块肥肉捞捞本”。在六七十年代,粮食原本就十分拮据金贵,葛粉自然就成了宴席的“主角”,你方唱罢它登场,村民家的红白喜事都靠它了。葛粉是“大众情人”,跟哪道菜都合得上配得拢。葛粉在锅里红烧过,切成细碎的块,也可做成汤。头道“大菜”当然是肉。说是“大菜”,其实村民们知道,这碗底垫的都是葛粉细块。肉只是薄薄的几片覆在粉上。厨师好像算好了的,一人一块,可又往往不够数。常是人多肉少。村民顾不得吃相,还不待出菜的将碗在桌上放稳,有人已伸过筷子来挟肉了。听父亲说过去的事,总少不了说说去邻村喝喜酒的事。那时嫁女的酒席是办在新婚的前一天晚上。一碗肉刚端上桌,灯却叫风吹灭了,正是紧急关头,大家急着享受大餐。主家急忙找火柴点上。一分钟的工夫,父亲说,真的是一分钟,时间绝对不会长。等他再一看那碗上的肉,一片也没有了,只剩下细碎的粉块。好些人懊悔自己没有“先下手”。饥岁荒年,毕竟是出了礼舍了份子的,“捞捞本”也没错。原本是辛酸的故事,现在听来却是充满了诙谐,因为与葛粉有关,记忆中却是抹不去扯不掉。

我对葛零零散散的记忆,都封存在童年的故乡。但记忆却总是关不住,就像清晨推开门,一眼的山色就迫不及待地挤进了院落。回忆总是甜蜜的,再苦再涩的事到了怀念时也是一种美好。

打葛粉就是这一种美好。这是年少时的我最喜欢的活之一。秋天的日子很是惬意,阳光暖暖的,透过树叶筛在地上的斑影,如白白的馒头。但白馒头只是一种奢望,葛粉才是摆在现实的美味。白天大人们上工去了,我们兄弟几个便到山坡上挖葛根。挖出葛根后又搬到河里去清洗刨皮。捶葛粉是个体力活,必须要等到大人们晚上下工后才干,捶的捶,洗的洗,磨的磨,淘的淘,十分忙碌也十分热闹。葛粉加工也是个细活,那时没有粉碎机,全凭人工加工,先把大的葛根用斧头剁成小块。放在青石板上用木榔头把它捶得很烂,然后用布袋装起来,放在装满清水的水缸里摆袋。刚打出的葛粉要漂洗好几道水,不漂水的葛粉很黑,吃起来又苦又涩,必须换三四遍水,当水色由褐色变白色后才能取粉。摆袋就是过滤,细细的,白白的葛粉透过布袋的缝隙渗漏到水缸里沉淀,最后布袋里剩下的就是葛渣,葛渣再用石磨磨细,加上碎米面拌和后用蒸笼蒸成“葛巴”,在当时也是一种很不错的“食品”,虽然有点糙,但还是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这时已是夜半时分,月色满院,如一地秋水,招惹得秋虫碎碎。满满一缸的葛粉乳慢慢沉到了缸底,让梦中多了一丝甜美。第二天早上取出葛粉放在竹席上晒干,几个太阳就变成了洁白的葛粉。打葛粉的场景在我小时候每年秋天都会延续,有苦有乐。

在饥荒的年代,葛根是生活中的充饥物。葛粉让我的童年多了洁白的记忆。年岁大了,长见识了,翻开中国的历史,葛却是一株重要的植物,在历史的深处闪耀着光芒。葛是中国不折不扣的民族植物。早在尧、舜、禹时期,葛是衣服和食物的主要来源,搓经绳、编篮筐、制葛履,更重要的是织葛布。而用葛布缝制葛衣、葛衫、葛巾等,可以说葛是人类文明的开始。到了先秦,葛是身价不菲的。在江苏一个叫吴县的地方,有一座名不见经传的草鞋山。而正是这座小小的草鞋山,却见证了新石器时代繁盛,虽然只是发掘出三块葛布残片,其制作在今天看来依然技艺精湛。这三块葛布残片是我国六千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利用葛根的可靠见证。六千年的历史,葛穿越岁月的长河,理应摆上一个仰视的高度,甚至摆上神坛。

还得感谢《诗经》为我们提供了自有文字记录以来最远古、最完整、最系统记载。《诗经》里,葛是多么优雅温婉的名字呀,带着馨香,穿越岁月。千年之后,葛成就的,是烟火日子,殷实,安稳。 记得采葛制衣的民歌,有《葛覃》《葛藟》《采葛》《葛屦》《葛生》等:“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生动地记录了古人采葛、煮葛、织布、制衣的劳动过程。葛与人类的生活,丝丝缕缕,点点滴滴,让我们摸触到古人与葛的情感纠葛。老酒三杯千愁去,葛衣一撩万事休呀!

但这似乎不是我的关心。我关心的是,在那么久遠的朝代,采葛藤,纺葛线,织葛布,做葛衣,要多么健硕又心慧手巧的女子才能完成呢。想想那时的女子,采葛,煮葛,纺纱,织布,缝衣,浆洗,忙忙碌碌中,长成了大姑娘,选在该嫁的时候嫁了。史料上记载,粤地增城的女儿葛薄如蝉翼,为天工之物,未嫁女子终岁才能织出一匹,重约三四两,这样的葛布,是织给她未来夫婿的,集市上没得买卖。看来,除了品貌,织葛布缝葛衣的技艺,也是嫁人的资本吧。女人,太像葛藤了,在哪里都能扎下根,少有水土不服的时候。婚后的日子,波澜不惊,除了侍候一家人吃吃喝喝,依然要采葛,织布,缝衣,浆洗,不过,均是为他人了,或者,换些油盐柴米,不知不觉鬓染霜花,所有斑斓的憧憬都变成了过去美好的回忆。

可惜这样年代已远,这样的女子也只是留在《诗经》里让后人怀想。“冬日霓裘,夏日葛布。”这样的装扮,搁在今天,算得上潮人了吧。到了秦朝后期,以葛织布做成葛衣已经逐渐走向衰亡。那时,一枚叫桑的叶子,让葛衣退出人的视线。丝绸诱惑了达官贵人,平民也穿上了麻布衣,只有穷困潦倒的人才穿葛衣。而稻谷、玉米、高粱等作物走进田园,成为人类的庄稼,葛终于淡出了舞台,回归了它原本的真实面目,重新在山坡上恣肆生长。

其实,葛并没有真正退出历史的舞台。在民间,秋叶落,霜降时,山野庶民,上山掘葛,以木棒锤,山溪水洗,取其精华,或充饥,或制成葛汤早点,或作祛淤清火、止泻、治寒热之妙方,在民间代代相传,延续至今数千年。汉朝的一味解表名方——葛根汤” ,被名医张仲景收录在《伤寒论》中,历千年风雨,穿越岁月的波澜,尤存民间,不屈不挠。《医林纂要》说它“除烦、解热、醒酒”。 也是,酒后归家,喝一杯冲好的葛粉,色汁清纯,绵糯可口,知寒知暖,红袖添香,举案齐眉,酒醉人酣,这等情境让葛粉调剂得恰到好处。

食色性也。本来就是。

洋 姜

有一种人,是需要深入细致地了解之后才能真正懂得他的好,就像这植物中的洋姜。向日葵喜欢把它的果实张扬在脸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价值所在,而赢得了世人的称颂和赞扬,尤其是荷兰画家梵高对向日葵的不倦绘画,更是把向日葵推向神坛的高位。而洋姜,不但没有葵花的艳丽,更没有它的丰硕,难以让人一下子就了解到它除了表面之外的好处。唯一与葵花可比的是葵花的花期短,而洋姜的花期长,一开就是数月,从初夏到仲秋,从不消歇几天。花再灿烂再鲜艳,在追求温饱的年代,除了偶尔会得到文人的几声赞叹,更多的却是漠视与冷落,直到人们惊讶地发现深埋在地下丰富的根茎,才让洋姜进入人们的视线,成为居家餐桌上的一碟佳肴。

洋姜的真名叫菊芋,是一种菊科多年宿根性草本植物。根茎呈块状,但绝非姜类植物,其根因其形状有些像姜而得名。没有一丝辣味,反而有一种甜,所以率直的东北人直呼其“姜不辣”。

洋姜,从字面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它并非本地土生土长的植物,它的真实身份是一个舶来品,漂洋过海,一路颠簸,从遥远的异国他乡,披风沐雨,长途跋涉,于十七世纪来到中国——正是中国的明清时期。三百多年来,洋姜见证了中国的屈辱苦难,也见证了中国的兴盛繁荣。最初洋姜只是德国人入驻中国青岛时,作为房前屋后的一种观赏植物。洋姜来到中国后并不叫洋姜,而叫鬼子姜,可见洋姜在老百姓心中的位置,这是对侵略者的蔑视。至今在山东、江浙一带,仍然有老人叫洋姜为“鬼子姜”“ 鬼子山药”。我曾查阅了一些书籍,又在电脑中找了度娘,洋姜漂泊中国数百年,竟然找不到一首关于洋姜的诗词歌赋,甚至是一句打油诗,可见中国文人的傲骨。

洋为中用是国人的传统,洋姜也不例外。正如乡下人对洋姜的认可接纳。乡下人注重结局,因为结局意味着收获,抑或是丰收,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只有拣到篮子里的果实,才是实际的物质,花开得再艳丽,只是一时的养眼,一个虚无的过程,而填饱肚子才是真理。随着时间的推移,时代的变迁,事物的更新,“鬼子姜”渐渐让老百姓发现了它的好,饱满厚实的根茎,也可以丰实百姓的居家小日子,慢慢地便被改称为洋姜。旧时代的国人,对于外来品总是要冠以一个“洋”字,比如,火柴叫“洋火”,柴油叫“洋油”,的确良叫“洋布”,而洋姜进入饱受国门紧闭之郁的先人眼中,自然也要冠之以洋字。洋,大抵有两种意义,一是指西洋,来自西方强大的欧美国家;二是有洋气之意,甚至在先人的眼中,外来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

当然,称呼的改变并没有改变国人对洋姜骨子深处的蔑视,几百年风雨过后,洋姜依旧没有得到国民的高看一眼厚看一筹,国民从不把洋姜正儿八经地种植在庄稼地或菜园子,即使发现了它的一根小小的苗子,也会毫不留情地将它请出菜园,视为野草扯掉,扔到某一偏僻的角落,任其生或死的煎熬。

正是这样的煎熬,抑或铸就锻造了洋姜的坚强禀性。洋姜籽落地扎根,四处繁衍,大江南北处处有其身影。只要有土就能安家,不需栽培它也会自然地生长。它不需要良田沃地,不需要水乡泽国,一样可以长得任性而自在,不争雅室,不争净土,农家的屋前屋后的角落、旮旯,甚至废墟之地,都成为了洋姜的安居之所,简单,朴实,哪怕只是堆砌废渣的场所,它同样可以扎根、生长,不惧风吹雨打,总是会长出一片摇晃的葱茏,蓬蓬勃勃,抱团妖娆,却又拒绝暗自成溪!如今,洋姜的身影已走出穷乡僻野,出现在菜市场,与豆角茄子摆在菜摊,而且已走入了大超市、大卖场,只是它不再叫洋姜,而是有了一个很优雅的名字——菊芋。这是它的学名,因其花像菊,而埋藏在地下的根又像极了芋头,我猜想。

从鬼子姜,到洋姜,再到菊芋,名字的变化,折射了洋姜的坎坷与曲折。

逢春腆出头,群蕊笑寒秋。洋姜如大自然所有的植物一样,春天来了,发芽;夏季到了,开花。确实只要头年在挖洋姜,不一窝窝的捡干净,第二年春回大地时,准又是一轮新芽绿叶。抑或随手将一点洋姜扔到墙根,它们就会长出一大片,生猛、泼辣、明亮,也是诗意满满。一场春雨,几度春风,它就窜出茁壮的嫩芽来,数日已是蓬蓬勃勃,恣肆生命的旺盛。乡下人说,洋姜很皮实,生性很顽强,种一年可终身受用。

洋姜,其身影极像向日葵,花朵也像,有葵花的魂魄,向著太阳的方向抬头和伸长,唯一不同的是洋姜花小而繁密,又比菊花要热烈、野气、强悍,却疏于菊花精心的打扮和梳洗。花开时屋前屋后都是一片金灿灿,花朵娇嫩又俏丽,嗡嗡的蜜蜂络绎不绝。秸秆和枝叶上,与葵花无异地布满着硬硬的毛刺,透露着生冷的拒绝;叶最大也只有手掌般的大小,与葵花相比就大相径庭了。洋姜生长得高高大大,挺拔茁壮,其茎可达一两米高,成片成片的洋姜,站成油菜花相似的模样,有青纱帐的姿态。微风吹动洋姜叶会发出沙沙的响声。秋天里,洋姜叶变黄了,秋风吹过,叶子一片一片掉了下来。地下的根,却是呼之欲出。在这个季节,乡下,正是收获的季节,稻谷黄了,包谷摘了,瓜果也进入尾声了。洋姜深藏在地下不露声色。直到深秋,父亲空闲下来,抄一把锄头,把冷落在一边的洋姜细细地挖出来,一锄头下去,翻过来,都是可爱饱满的洋姜。

刚挖出来的新鲜洋姜炒出来有很重的土腥味,口味平淡无奇,并不招人喜爱,但腌制后的洋姜却特别的出众,又脆又嫩,清香爽口。母亲会做很多关于洋姜的菜,炒的,拌的,腌的,味道清脆爽口,最好的吃法莫过于腌制。洋姜的最好归宿是躺在红彤彤的剁辣椒坛子里。母亲的经典语言永远难以忘怀。洋姜的卑微身世,也许决定了它的出路。洋姜好像就是为了做咸菜而生。 洋姜腌制作过程很简单,也如它的生命,卑贱。母亲把完好无损的洋姜选出来,洗净,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晾干。母亲告诉我,鲜洋姜一定要晾透水分,水多,易酸,不脆,且难以储藏。腌制洋姜不能沾水,否则会变黑发烂。干净的洋姜放入坛中,加入剁辣椒、醋、盐、生姜和大蒜等,盖好放上几天就是一坛上好的菜肴。本是黑黢黢、软蔫蔫的洋姜被酸辣鲜红的剁椒浸泡,便脆生生、水汪汪,让你唇齿一紧、生出不少口水。

母亲是腌菜的高手。在乡下,媳妇如果不会做几道腌菜,乡亲们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落下一个不会持家的骂名,在婆家做不起人,挺不直腰杆。所以在乡下未出嫁的女孩子,母亲一定会叫她学会做腌菜。那时乡下粮食拮据,尤其是在冬天,本来瓜菜就少,雪一飘,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难免会有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一到秋天,正是瓜菜丰收之际,乡下的女人就忙着霉豆腐,做剁辣椒,腌酸豆角、酸黄瓜、酸菜等等,她们用灵巧的双手,使乡村生动鲜活,也让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从冬天到来年的春天,这些腌菜就成为农家的下饭菜开胃菜。炊烟升起,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会摆上一两碟香扑扑的坛子菜。乡下的腌菜,大抵是酸、辣、咸,唯一只有腌洋姜却是甜甜的,又脆又嫩,清香爽口。

正是洋姜的甜、脆、爽,洋姜一直是我童年记忆中的美食佳肴。

至今记得某一个冬天的夜晚,喝着母亲熬制的一锅喷香的玉米红薯粥,就着一小碗儿脆生生的腌洋姜,点上几滴香醋和麻油,真是暖到心坎里。窗外雪花儿飘,室内却是满屋生香。这是多么温暖惬意的生活场景。

如今父母已是七十高龄,眼花了,背驼了,也伴着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走出了乡村,在县城里安了家落了户,虽然不时做一些霉豆腐、酸豆角之类的腌菜,但洋姜却是难以见面了。我曾经在市场上买过二三回腌洋姜,却是找不到童年的味道。腌洋姜,成为了童年中记忆里最深刻的味道。细细想来,这就是最老底子的味道,自家酿的米醋、酱油,最普通的盐,还有自家种的洋姜,那块种姜的泥土。城市的味道真的很奇怪,同样东西,怎么就出不来小时候的味道。

于是格外的怀念,在冬夜里就着洋姜喝粥的温暖回忆,依然清晰而温馨。

川 芎

母亲七十有六,每年总会来城里小住几天。来时一定会给我捎上一小包剪得碎碎的川芎。一进门,那股熟稔的香味就弥漫在我小小的居室,暖暖的,贴心。

川芎应该是一味中药,而且是用途较为广泛的药材。在我的家乡却是泡茶的好材料,饭后,尤其是吃上一顿大餐,大鱼大肉吃多了,肚子胀胀的,挺难受。母亲总会泡上一杯浓浓的川芎茶,而且一定要加一点点盐。一杯热热的下肚,真的有顺气消食化腻的感觉。这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习俗。外乡人却是喝不惯,那股浓郁的味道完全是一股地地道道的中药味,不知为何到了我们的口中却成了上等饮品,喝得如此欢畅,落口逍遥。

刚调进城里工作,累了烦了,我常常在办公室给自己泡上一杯川芎茶。开始同事总会用迷惑的眼光偷偷地瞄我几眼,他们或许认为我有什么怪病,需要天天喝几杯中药,他们甚至有些可怜我,但又好意思问我。却有一丝不解,很多人都知道茶解药性,吃中药时,医生就会叮嘱,少喝茶,多喝白开水,为何我又要与茶叶共饮?时间久了,他们才问个究竟,你这是喝的什么中药?

我一笑,这是茶——川芎茶,老家的味道。他们疑惑的脸上似乎有些豁然开朗。但一定又有更多的不解。他们无法理解到我与川芎所拥有的一种更微妙、更深切、更具情分的关系。回望离乡的行程,三十多年的风雨漂泊,多少酸甜苦辣,因为有这一枚小小的川芎,一路走来才显得如此温暖。

在我的家乡,川芎确实是泡茶的,谁也没有把它当成一味中药。川芎加茶叶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饮品里的黄金搭档。据说,与爱国诗人屈原有关。当年屈大夫被楚怀王疏远,受贬到南方的荒僻地区,这是屈原的二次流放。他过鄂渚(湖北武昌),入洞庭,溯沅水,经枉陼(湖南常德武陵县)至辰阳(湖南辰溪),又折向东南,至溆浦,不久又下沅江,入洞庭,到汨罗江,在极度苦闷、完全绝望的心情下,于农历五月五日投江自尽。屈原流浪在洞庭湖期间,哀民生之多艰,叹奸佞之当道,写下了千古名篇《离骚》。屈原游历于江湖之间,沉重的脚步踩碎了荒郊野地上的草木,是草木的微香把屈原引向高远诗性的原野,哀婉缠绵、如泣如诉的情感跃然纸上,他引领世人来到一个香草美人的浪漫国度,他爱极了种类繁多的香草,恨不得把它们都佩戴在身上。可能,时常总会有江离被折损在他的手边和脚下吧,这个平凡的“川芎”就多处闪现在屈子的不朽华章。在《离骚》的开头就提到江离,“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宋朝吴仁杰在《离骚草木疏》中解释:江离,芎藭苗也。屈原的《九歌》中有“秋菌兮蘼芜,罗生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兮袭予”,就是描述古人将泽兰及蘼芜栽种房前屋后,茎叶茂盛,气味芳香溢人。而《山海经》有“山其草多芍药、芎”,“洞庭之山其草多蘼芜、芍药、芎”的记载。这充分表明春秋时代,蘼芜与芎分别称谓,同时应用。

我的家乡位处鄂南与湘北交界之處,是一个千年古镇——桃林镇,在地图上很难找到,好不容易寻到,只是一个小小的圆点。古镇离长江不远,街是依河而建,明清时期,却是湘北地区的边贸重镇。一条河,就相当于现在的高速公路,乡下的茯砖茶、稻谷、桐油等土特产,都是沿河流乘船直漂洞庭湖,再经长江,销往全国,最有名的是茯砖茶,还漂洋过海,卖到国外,一直是家乡引以为豪的土特产,可惜近年来,却是沦落了,让益阳安化的茯砖茶掩去了光环。而洋布、洋油、盐巴等日用百货同样是河流溯水而上,运到镇上的。后来,有了公路铁路,水路渐渐就冷落了,如今也是风光不再,昔日繁华的码头已只剩下河滩上几个深深的桩洞了,张望天空,似乎在回味往日的场景。

故乡的茶道还是有讲究的,平时在家里一般喝的是普普通通的绿茶,清明谷雨时采摘,制作有些粗糙,多为洗水茶,味道清淡。夏天喜欢喝山椒子茶,清凉消火。来客了,尤其是贵客,娘家屋里来了人,俗话说,娘亲舅大,一定得罪不得的。抑或是相亲的,未来的岳母娘和媳妇上门,看女婿。有时是多年的老战友老同学,数年甚至数十年未谋面。一进门,一定得冲上一杯鸡蛋红枣红糖茶,稍坐片刻,如果饭还要个把时辰,还要泡上一杯阴米泡里茶,饱饱肚。接着就是一杯芝麻豆子茶。主人的盛情款待后,酒足饭饱,不时会来几个惬意的嗝。此时,就该来一杯热热的川芎茶了。开水一定要滚烫,泡出的茶才香。不过,本地人还好,习惯了,你不泡还不行,甚至少放了几粒,心里还蛮不高兴。“你咯个婆娘,蛮会当家,川芎都舍不得多放两粒。”,说得轻,落得重。外地人却有些不习惯,但不会说什么,只是皱下眉,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于是还得绞上舌头,说一通拗口的普通话——打死咯人。向客人大说,这茶的妙处。没办法,怕人家兴禁忌,明明来做客,你却搞上一大杯中药汤,人家不掀桌子才怪。

年少时,印象很深的是,晚饭后,母亲总会给父亲泡上一杯川芎茶,有一股怪味道。我故意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望着。有时,父亲也会逗逗我,拉着我的手,用双脚搂住我,非要我喝一口,我也会皱着眉头,怯怯地抿上一小口,然后躲到一边去吐了。有时也会尝试喝一口,其实,也并有什么苦味,只是怪怪的,过后,却有一种舒畅。父亲说,有一天,你爱上这茶,就长大了。乡下的老人常常会说上一句,小孩喝凉水,大人喝热茶。

记得自己主动喝第一杯热茶,应该是读初三的时候。学习累呀,竟然想一杯热茶。母亲给我泡上一杯热热的川芎茶,放在我桌上。看着冒着热气的茶,翠绿的茶叶,褐色的川芎片,在开水中上下翻腾,如云霞般绽放,溢出如春雨般清润的阵阵幽香。浅浅地小啜一口,一股热气经口入肚,直贯全身。慢慢的,一杯茶下肚,头清了,身轻了,好像一股精气神盈满周身,书本上的字迹似乎格外醒目,一个个看起来意丰韵足,灵动可喜,连纸面也显出几分和静体贴来。

我是真心喜欢上了这杯茶。

后来,有了安徽的红茶、西湖的龙井、云南的普洱、福建的乌龙,也有了茉莉花茶、菊花茶、枸杞茶,名目繁多,品种多样,但不管是什么高档的茶,在我眼里,我的最爱依旧是一杯川芎茶。茶叶,是母亲亲手采摘的清明茶,用开水捞一捞,杀青,再用手搓揉几轮,茶汁淡了,却多了清香。放在屋里晾干,有时也会有铁锅慢慢地焙干。川芎是从乡下买的小籽土川芎,洗净泥沙,再放在太阳晒过半干。坐下歇息时,手却没有闲着,拿出川芎,剪得细细碎碎的,用玻璃瓶装好。每年母亲会给捎上几包。夜深人静时,一本书,再泡一杯茶,拈一指茶叶,放上几粒川芎,再加一点点盐,在这熟稔的香味中,过去那些浸润着得与失、爱与恨的岁月,在水雾中忽隐忽现。

川芎是伞型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在乡下,多种在屋前屋后向阳的山坡或菜地,巴掌大的地方就足够了。第一次看到川芎,还闹了一个小小的笑话,在乡下的舅舅家,指着一堆叶子像胡萝卜的植物,大谈胡萝卜,结果舅舅对我说,这是川芎。我的脸一红,还好,没有外人,只是与几个表兄弟在一起。川芎的根茎较为发达,形成不规则的结节状拳形团块,具有浓烈香气。初看到川芎时,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它的外形十分粗糙,表面黄褐色或黄棕色,有很多的皱缩和隆起的轮节,好像满脸沧桑的老人,有多少故事不为人所知。不起眼的川芎,却是香气浓郁,开始时味有点苦,甚至有点辛,舌头有一种麻麻的感觉,过后却有一种微甜。听说日本人竟然用川芎作为钓鱼饵料,尤其对鲤鱼效果很好,屡试不爽。我没试过,想必自有它的道理。

川芎,确实是一味中药。我国最早的一部药学书著《神农本经》中就有记载川芎常用于活血祛瘀行气,祛风止痛,其辛温香燥,走而不守,既能行散,上行可达巅顶;又入血分,下行可达血海。相传唐朝初年,药王孙思邈在四川青城山采药,发现一种植物有活血通经、祛风止痛的作用,为其吟诗:“青城天下幽,川西第一洞。仙鹤过往处,良药降苍穹。”后来这药就叫川芎。但在我的家乡,川芎为何当成茶喝,却已是无法探究了。在湖南岳阳的临湘县、岳阳县等不少乡镇至今保留着川芎泡茶喝的习惯。甚至在岳阳大大小小的茶楼,都有川芎茶,只是茶楼的川芎,多为药用川芎,切成一片片的,有硬币大小,如菊花状,好看,却没有乡下的小籽川芎味正,香纯。

川芎与女人的关系十分密切,《本草汇言》记载:芎藭,上行头目,下调经水,中开郁结,血中气药。川芎因为活血滋阴的特性,成为女人养生药膳的佳品。我曾经闹过小小的笑柄。有一次,母亲在家里煮鸡蛋,却不知为啥竟放了一些川芎,让香喷喷的鸡蛋凭白多了点怪味。每年三月三,母亲一定会用地米菜煮鸡蛋。可这川芎煮鸡蛋,还是头一回。管他呢,有鸡蛋吃就行。可煮熟的鸡蛋却被母亲全给了我的二姐。我吵着闹着要吃,母亲说,二姐肚子痛,川芎煮鸡蛋是用来治病的。我说我的肚子也痛,却乐得母亲和二姐笑了一通。后来,我知道了二姐痛经。这是女人的病。川芎正因为活血祛瘀的功效,而成了女人的挚爱。川芎煮鸡是更年期女人食疗偏方。川芎与当归、熟地、白芍做成的“四物汤”, 历经千年之久,更是让女人青睐,不少女性就养成从年轻时就开始服用四物汤的习惯,可以红颜不老,青春永驻。其实四川人,对川芎更有一种紧密的情缘,据说全国绝大多数的川芎出自这块并不富饶的土地,有一千多年的栽培历史,而且四川人还把川芎作为一种食材,有川芎鸭、川芎煮田螺、川芎白芷炖鱼头、川芎当归黄鳝汤等菜谱,甚至还把当作熬粥的原料,用川芎加桃仁、蚕蛹、粳米熬粥喝,这可能在全国是个唯一吧。

我想,哪一天辗转到了四川,一定要好好地品尝这几种菜肴,再热热地喝上一大碗川芎桃仁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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