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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之上的反思与故土尊严的书写

时间:2024-05-04

姚复科

没有人比我们自己更理解我们的故乡,理解我们故乡的历史。这种自信源于:我们与生俱来怀有一份关于故乡的浓厚深长的传统记忆。这种集体记忆犹如一个家族的荣耀和屈辱,刻骨铭心,挥之不去。这是我能够轻松自如地出入“猫庄”,出入于怀岸的《巫师简史》的心理优势。

《巫师简史》在外地读者看来也许是一种遥远的虚构,在我看来不过是故乡大地上某村庄耳熟能详的一个真实故事。“猫庄”在读者看来当然是作者刻意构建的一个文学叙事空间,但我更相信“猫庄”就是和我一河之隔的列夕。这是作者于怀岸的老家,是我从酉水南岸的老司岩花十分钟过渡船,三十分钟步行就可以到达的一个村庄。我甚至怀疑,小说中的龙大榜在酉水北岸的白水寨迫于剿匪压力无法立足的时候,偷偷撤回酉水南岸休养生息的渡口就在这里。因为这个渡口曾经匪患猖獗,至今还有一座五女祠,祭祀的就是当年面对土匪袭扰,为保全名节毅然投河自尽的五位烈女子。二〇〇六年夏天的某个黄昏,我和怀岸在酉水南岸的一家酒馆喝酒。那天的瓦罐湘泉猛烈得让人的思绪信马由缰海阔天空,我们不约而同地谈到乡土,谈到了他的老家列夕,和列夕对岸的老司岩及老码头上的那座残破不堪的五女祠。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们的谈话从最初的热烈,复又归于沉默的时候,窗外风云突变,风雨如骤,大雨滂沱。临窗眺望,但见那古老的河面唯有一片烟雨迷茫,人都怅然若失起来。倏然之间,我们仿佛同时遁入到了一些关于历史、人生和乡土的命题遐想中。往事历历,知根见底,尽管如斯,这并不是说我洞穿了这一切,就具备轻视这部作品理由,事实恰恰相反,我在阅读中一次次为作者诚实、勇敢和无畏的精神而赞叹不已。

一段往事,或已尘封、或已死去的记忆,唤醒它是需要灵魂的入驻的。这是巫师才能具备的魔力。于怀岸却把一个村庄当做一个人一样来对待,讲述一个村庄的百年沧桑故事,事实上是在一层一层地探究,也在一层一层地揭示。于怀岸的这种探索是有积极意义的,这种诚实、勇敢和无畏是直指人心的书写。一代又一代人生存的痛苦,彷徨,挣扎的心理隐秘早已被他窥破天机。因此,阅读《巫师简史》每一句引而不发的语言,都足以让人怦然心动。这种书写确实产生了文字的魔力。于是,于怀岸同样做到了巫师所能做到的一切,再现了“猫庄”的前世和今生。这个空间里又交错着生活的脉络,灵动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这里有人性的温度,有时代的痛感,也有整个社会给予的动荡和不安。她丰富饱满,柔软而暧昧,其中阡陌纵横,人物各行其道又互相交接,各自拥有自己的风景和天光日月。

这个叙事空间的建立有着现实存在的根基,甚至“猫庄”同现实之中湘西随处可见的普通的村庄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不过是那些尘封和死去的往事和旧物在《巫师简史》中,作者无一不饱含深情地赋予它们的鲜明的历史意识、现代意识和作家个人深度的历史关照。也正因为多重意识的介入,一个村庄遗忘的历史和那被人忽视了的一个个生如草芥的卑微生命实现了文学化再生。这种创造本质上实现了一个村庄之于现代世界的现实意义。

海德格尔认为,人只有认识到自己是“向死而生”,才能筹划自己,设计自己。所谓“向死而生”就是提前到死中去。“向死而生”的本真意义是把死看作是“最本己”的可能性,是人的一种真正的本质。懂得了这一点,人就可以从沉沦中清醒,也就有了高度的自由,并从对死亡的体验中,反顾人生的价值及意义。

我不知道《巫师简史》自始至终充满着的悲剧色彩是否和作者接受了海德格尔这种观念有关,但一代代巫师确实都是“向死而生”的人。他们从成为巫师的那一刻就可以看到自己最终死亡的结局。这就意味着这个职业的从业者,从最初就是要求你深刻地体验到生命死亡的意味。事实上巫师的职业和操守远远不止是洞穿生死这么一道难关。就巫师的职业要求而言,巫师的天职遵循神谕而眷顾苍生,充当人与神之间的桥梁和使者。这是巫师人生的终极价值及意义所在。猫庄巫师的人生即是不可更改“向死而生”的宿命,而巫师作为一种职业的传承更是一种悲剧的不断延续,更是悲壮的传承和接力的坚持。

《巫师简史》的开篇叙述一代代巫师悲壮悲惨的结局,就弥漫着一种不详的气氛,一切仿佛有着宿命安排,又似乎暗示着某种更深层的隐喻。每一位临终卸任的猫庄巫师,都像古希腊神话中的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永远处在无止境的失败中。总结自己任期为猫庄赵氏种族生存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和心血,结果几乎都是徒劳无功,甚至夹缝中求取一丝微渺希望也未必能确切存在过。为此,老巫司赵久明冒着被神惩罚的危险,无数次在暗房里偷偷用法器打卦,他从卦象上始终看不出赵氏种族兴旺的迹象。更加致命的危机在于神的眷顾似乎也正在悄悄隐退。失去了神的眷顾,巫师如同折断翅膀的飞鸟,无论如何顽强地坚持,都是垂死之际苍白无力的挣扎。那么除了坚持作为一种操守之外,已经毫无意义。末代巫师赵天国与生俱来的悲剧命运在于他将完全失去巫师的法力,完全失去神的眷顾,然而生来就是为猫庄赵氏种族的生存去奋斗,去牺牲,去杀生成仁的担当和责任不可推卸。赵天国作为一个村庄和一个种族祸福命运真正的担当者,无论是神职人员还是世俗的族长,他的精神和行为高度合一,并始终一以贯之,从不动摇。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他以不变应对万变,比如赵天国从不抗捐,从不抗税,但他可以不计成本和后果地逃避兵役。他可以暗中收藏红军伤员,也可以对彭武平偷放龙大榜开放绿灯。对这些看似矛盾的行为的理解,除了作为巫师,他内心装着神的慈善之外,他也有着功利目的,那就是为赵氏种族生存创造一种最大的可能空间,力图在土匪,红军的夹缝中获得种族生存的机会。最终他为他的这种不计成本和代价的坚持失去自己的生命。

赵天国这个人物具备复杂的历史寓意,又仿佛具备更多的现实暗喻。这是个很难用语言来界定的人物。但我们可以通过人物的言行抵达其精神内核。比如他有句超出巫师身份的誓言:“纵然巫师的法力消失殆尽,我还有一具血肉之躯”。正是赵天国这个人物的塑造和这种“向死而生”的精神贯穿《巫师简史》整部小说,从而让这部小说具备一种宏大的悲剧美。由此可见,作者那种魔幻的表达,对宿命的渲染,不过是一种外在的表现,事实上是在暗传这样一种深层的寓意,那就是:一切卑微如同草芥的生命,活着就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伟大。

当我读到老巫师赵久明发自内心的感叹:“世道越来越乱,而巫师的法力越来越小”的时候,我忽然联想到《泰坦尼克号》沉船之前的众生相,当死亡来临,众生一派混乱之时,面对一张张仓皇失措,惊恐绝望的面孔,匪夷所思的是,竟然却有那么几位处乱不惊的绅士,在从容淡定地演奏起舒缓悠扬的音乐。他们力图用轻松的音乐抚慰惊慌失措的人群。彼时场景,音乐沟通心灵的外部环境已经不存在,再精彩绝伦的演奏,再尽心尽力的付出已是徒劳。他们的音乐尽管最终只是安抚了他们自己,但这支势单力薄却又从容无畏的音乐演奏者这一刻的表现,类同一个崇高神职人员的操守。他们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努力却焕发出了一份震撼人心的悲剧美。他们的作为和身处世道人心沦丧之下的猫庄巫师是多么惊人地相似。有了这种参照,我们很好理解猫庄的巫师为什么会越来越感觉到神灵的眷顾正在消隐,而作为巫师的法力却又日益退化的寓意。

同样,有了这样的认识参照,我们完全可以透过小说魔幻的表达,更真切,更准确地把握小说讲述的世道人心沦丧之种种。世事沧桑尽在其中。历经时代风云变幻的猫庄始终处于内外交困之中:内部风雨飘摇,种族生存岌岌可危;外部改朝换代,军阀混战,大革命,土地革命,匪患不绝,种种潮流之下,更是人心躁动,传统价值日渐沦丧,群体共同心理结构也在发生裂变。巫师的法力正常发挥所必须的正常社会生态已经改变,甚至荡然无存。这就如同音乐可以抚慰人的心灵,让一颗浮躁的心灵得以安静,但是,前提仍然需要听众有一个适宜的情景,否则,再高明的音乐演奏,再忠于职守的努力,也只是演奏者自求心安,就如同末代巫师赵天国费尽心机,用心血建成的石头寨墙和石头房子,最终人心溃散之际,在改朝换代来临之时,轰然坍塌,化作乌有,一堆乱石成了新建公路的铺路碎石。

我觉得自己在阅读中能够轻松自如地出入“猫庄”,在于我对作家一切秘而不宣的写作隐秘心领神会。《巫师简史》的创作是作者立足于地方民族历史文化的经验和记忆之上的自我反省与自我关照。我觉得作者于怀岸这种反省和自我关照的思维,在某种意义上和巫师行为理念高度契合。巫师一方面求助祖先和神灵的明示,一方面虔诚祈愿以一己之智慧和悟性,前来参悟、体察当下和现实中困惑种种。这类同作家对现实世界的关照和文学的理解与认知表达。如果从这样的角度看待《巫师简史》的写作,一切并不具备神秘可言,就如同神灵的存在与否,对我们并不重要一样,重要的是祈愿者和巫师坚定的信仰和牢不可破的世界观,以及二者之间的沟通程度。所以一堂法事是否成功与其说是巫师法力是否高强,不如说是诚实和信赖的心力凝聚程度是否深刻。小说的思考与表达及其读者最终的认同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巫师简史》中的忧患无处不在,比如,作者在小说中刻意设置一个法力最终失散了的巫师,同时又是一个处于内外交困的族长。他面对波诡云谲,刀光剑影的时代变迁,为了种族和村庄的存亡,责任驱使他毕身竭尽心智,用自己仅存的苍白的血肉之躯,对抗不可遏制的时代洪流,这种设置耐人寻味。除了以上所述的悲剧寓意之外,越发彰显一种生存的忧患。小说烟熏火燎、泥沙俱下的表象之外,仿佛这群微不足道,几乎卑微的生命在用一只螳臂阻挡历史滚滚的巨轮。站在主流意识之上的人们也许会惊呼这是作者一次多么大逆不道的妄语,但我更明白这是作者发自内心的真诚。在作者看来,历史的真实同生而为人的真相一理,真正具备个体生命意识的人,从来就不是心甘情愿为时代洪流所裹挟的。作者的真诚在于他深知历史未必可信,需要认知介入。作者的无畏在于他对真相的追求和叩问,孜孜求索,永无止境。意大利著名文艺批评家克罗齐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论断的最大意义,在于他从认识论的角度指出了:历史正是以当前的现实生活作为其参照系的认识价值。这意味着,过去只有和当前的视域相重合的时候,才为人所理解。事实上,不仅我们的思想是当前的,我们所谓的历史也只存在于我们的当前;没有当前的生命,就没有过去的历史可言。这一论断中所谓“当代”,是指它构成我们当前的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历史是精神活动,而精神活动永远是当前的,决不是死去了的过去。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时间本身不是独立的存在,也不是事物存在的外在条件,他只是精神自身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既不能把时间、也不能把过去看成是精神以外的事物。《巫师简史》中的历史认知,无疑秉承了克罗齐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观念。

一片土地未必是你念念不忘的根和本,但土地和人的结合并生生不息难舍难弃的时候,这土地就可爱了,土地就成了故土,这土地和人的组合就成了家园和故乡。故乡是认识世界的基础,也往往成为作家惯性思考的参照物和坐标。《巫师简史》的作者凭借着这一认知理念,从而对自己所关注的乡土历史建立了自己坚定牢固的判断。他从一切貌似熟悉的乡土历史中看出了陌生,从所谓的一致历史结论里看出差异。在此意义上,作者的故土之上的忧患,同小说中的猫庄赵氏种族之忧患同出一源。

斯宾格勒说过:人类的历史没有任何意义,深奥的意义仅寓于个别文化的历程中。在我看来,历史之于现实的意义和价值恰恰就在于一定文化背景之下的心理再次认知。那么历史小说尤其是地方民族历史背景之下的小说创作,无疑也必须一定要经历再次认知的过程。《巫师简史》无疑在对历史再认知的过程中,完成了一次审美创造。

事实上,我开篇所说的传统记忆,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我们民族共同心理结构,也是生命意识一种共性存在。我们从哲学层面上考察,生命作为一种客观的物质存在,在无垠无限的时空中,往往让人体验和体悟着顺与逆、穷与达、悲与乐乃至生与死的挑战、考验与困惑。而它作为精神与意识的现象,又往往让人希冀对生命时空的超越。那么我们以此出发,关注《巫师简史》的美学实践,从文本的叙事结构,到美学观念上,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对乡土历史的追问已经形成了自己坚持的方向。事实上《巫师简史》是建立在民族集体记忆之上的写作,作品中的现实总是暗含过去,也有暗示将来的意识。在此意义上《巫师简史》更像一部湘西色彩的现代寓言。

于怀岸一直想完成一个宏大的愿望,写一部献给湘西大地的书。这种内心最柔软的想法,对于我们这样一些大半辈子和文字打交道的人来说,无非是尝试着想用写作来守卫故土的尊严。而对于怀岸来说,这个美好愿望的真正现实意义,或者说这一愿望真正的文学意义在《巫师简史》中已经实现。“猫庄”作为现实意义之上的现代湘西的历史叙事空间,不可思议地让一段一段被人遗忘而尘封的乡土历史和那些被人忽略甚至藐视、歧视和误读的一个个平凡人生实现文学化重生转世。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实现了历史之于现代世界的价值再判断。

湘西作家中,于怀岸仿佛先天具备历史反思的思维惯性,但就目前我个人对于怀岸作品的判断而言,我认为他依然没有完成一种应有的自我超越。我说的这种超越当然包括于怀岸在心理历程上的历练,在我看来于怀岸至今依然没有完成一次深入了解这个时代和生活之后的切骨体验。这需要作家的激情,理想和正义不要被强权话语所裹挟,要带着免疫力和超勇气,有意识冷却和疏离时代混杂的声音,再次回到历史空间之中,去寻找问题内在的脉络,必有所得。否则我们的反思表达只是一种虚样的话语和姿态。即便我们写的是民族的历史,是故土的哀愁,只怕依旧停留在缅怀意义之上,而非现实意义上的认知和创作。这是让尘封的历史和平凡的生命文学化重生转世宏愿至今依旧遥远的问题所在。

当我们站在当下关照过去的时候,固化地认为当下是过去的唯一的可能和存在的延续的时候,我们事实上在自我认知上已经无意中阉割了历史。我所说的自我超越,更包括我们作家必须在反思基础上建立一种超前视野,唯有如此,才能更好抵达一种新的认知。事实证明,于怀岸在《巫师简史》的创造实践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这种突破固化认知而形成的超前视野。

于怀岸这种为故土尊严的写作情结由来已久,必还将继续。这一现象在世界其他民族中和外国文学中也有类似情况。我们没有理由不对于怀岸寄予更高的期望。这是因为我不仅了解于怀岸,更了解我们脚下这片共同的乡土。我发觉湘西人文历史的积淀确实已经具备产生史诗般文学巨著的一切要素。我想在这片土地上诞生超越《静静的顿河》史诗般的鸿篇作品,诞生并超越肖洛霍夫一样的作家的可能性极大。当然,这是基于历史文化积淀和文化自身内在发展规律的一个假设,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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