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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的那一剑

时间:2024-05-04

吴钧尧

文字江湖,人人都是练家子,路数与招法各异,但都求亮眼的一招。比如楚留香“弹指神功”、郭靖“降龙十八掌”、张三丰“太极拳”等。武学与文学不在一个竞技场,但为了立身处世、扬名立万的这一招,习武者得蹲马步、练吐纳,为文者必须遍览群书,甚至手抄,一字一句透过脑、手传译而出,仿佛作者现身,于耳畔说话。台湾有不少人这般苦练,大功告成者有之,没没于江湖者则不尽数了。

为何执于一点、迷于一招?主要是这个出招,不单是拳脚功夫,而是来自精气神,三者融于一。以文学来看,就是明明白白告诉读者作者是谁、用什么样的腔调说话;落于故事者便是叙述风格与文字。我以为这像文章的两条腿,缺乏锻炼,任你情节再巧妙、内涵再丰富、人物再特别,都会缺乏一股韵味,而成了一款人人都在写的文章。

有志、有识的作家都在摆脱芸芸之言,而能一字生风、一篇自成宇宙。作家要面临的竞争者不单是同一辈中人,还包括已奠立声名的前辈,于是,求一家之言的旅路,势将越逼越险。但我们同时会看到,逼至险途,即柳暗花明,付秀莹便在峰回路转处,再造她的芳村天地。

我曾于二〇一四年四月,于杭州与付秀莹匆匆一会。因为着实匆促,致十二月在台北文学座谈会再见时,我忘记见过的那人是付秀莹,她则错认摄影者是我。幸而,她在人间出版社出版《爱情到处流传》,透过文字阅读,不但不再错认,而且,让我大大震惊。

根据《爱情》一书的后记,以及我掌握的网络数据,这让人惊艳的作品竟然是付秀莹第一篇作品。付秀莹从中学起,便对文学感兴趣,得过几回校园比赛的奖项。二十六岁那年,她的人生大决定是离弃安稳的英文教师工作,报考文学研究生,且一试中的。在学期间她以评论家自我期许,没料到而立之年方过,发表成名作《爱情到处流传》。我好奇,她求学期间经历了什么锻炼,继而选择了创作而非评论?当她正襟危坐,写下《爱》的第一句、第一行时,心里头有无刀谱或剑诀?

台北聚餐时,付秀莹嘟嚷着说,她更爱的是《旧院系列》《醉太平》以及《鹧鸪天》等等,对于众人溢美的《爱情到处流传》倒似有了意见。这情景,犹如为人父母者都偏爱最小的子女,而老师傅门下的小师妹总集万千宠爱。我跟她说莫偏心,《爱情到处流传》可当作大哥、大姐,或者大师兄了,当家门衰疲,必须大哥与大姐撑起;若师傅远途或闭关,得大师兄代师传艺,《爱情到处流传》火侯纯熟,确有一夫当关、一剑幻万剑的气势。

台北餐会时,付秀莹签了小说送我。一边是封面里页,印有她刘海拂面,越是遮掩、越见美丽的照片;一边是书籍扉页,写上我的名字、她的落款。我不禁感叹,如此才貌佳人,竟是同行中人:我们写了不少好故事,但总写不好自己的名字。

近年来,常参加大陆文学交流,但见过两回,出版繁体字小说者,着实很少。不由得读了起来。付秀莹成名作《爱情到处流传》出招很缓,几近平淡家常,“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父亲在离家几十里的镇上教书。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两个,住在村子的最东头。这个村子,叫做芳村”。但是,付秀莹的腔调浮出来了。不浮夸,叙述常见直白,无法言说的哀戚跟欢喜,就不费心布局了,直接说“很欢喜”“很恨”不就结了。但写景诗意、写人利落,文字精简处却疏落有致,犹如人睡足了,翻了个身,踩着地板。这一沾踩,时间跨出去、空间生出来了。

小说家都必须营造读者从容回身的空间,指着树说那是什么树、指着人说那些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基本构造,常让作家调用大量修辞跟技巧,写外在、内在,气味、形态等,但付秀莹却缓吞构建芳村的人、事、地、景以及情。地景于是浮雕。空间搭建出来了,人物怎么拐弯、季节如何浮动,芳村的人物便永远留驻芳村里。这得是一篇活的小说,才能活着一群人。

付秀莹叙述风格是神闲气定,从容复从容。有一种演了出好戏,不来看,是观众自己损失了,字句间遂自信、自在。于是付秀莹的“说”,便非常自我的,谈芳村习俗、谈主角父母亲、聊村人怎么促狭“听房”等。几个很简单用句,小学生作文课也用的,比如“你相信吗,世上有这样一种女人”“我忘了说了,四叔,四婶子的男人,早在新婚不久,就辞世了”。这是非常基本的运用,但必须使在恬淡的说书气氛中,才能相得益彰,让作者跟读者站一块,读者读文至此,不免莞尔,作者也有记不稳、说不准的时候,而面对潮潮旧事,谁不是这样一次一次,自我修正?

这款技法不宜用老,幸而《爱情到处流传》之后的篇章,它们很少出现了,倒是有一个我以为是神笔勾勒的方式,经过《爱情到处流传》的沉淀,而能熟稔驾驭,几乎是有意识地出现在其他篇章,比如《醉太平》,“渐渐地,就有那么一点悠然心会的意思了”。《琴瑟》,“小孩子还在哭,直着个嗓子,明显没有了先前的气焰,却还是勉力支撑着,有点示威的意思,声音里尽是疲惫”。《红了樱桃》,“白嫩的皮肤,吹弹得破,动不动,脸上便飞红了,另有一种招惹人的意思”。这意思啊,便撰写了付氏风格,而以一种思维、一种故事腔调,流贯所有篇章。这“意思”,看似简单,却是主观投入、再客观刻画,在修辞上,仿佛减了好几笔,但又增色好几分。付秀莹的小说,便以不说的说,但说得更多。

我必须点出的是,付秀莹的人物塑造,是有那么一点章回人物的意思了(借用一下付氏风),写妇女生气,常见咬碎一口银牙、或者跺了跺脚,以前卫生习惯糟、现在美食诱惑多,能有一口银牙者,着实太少了。另外的意见是,适当留缺,自能留给读者跟主角,另一个柳暗花明,事事写足了,路也就转得少了。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我参加座谈会,针对对大陆小说发表看法,曾提列“题材的细微化”“生活慢下来”“旧事物的温度”以及“人情世故再发现”四点说明。七〇后作家已走出汹涌的大时代,而有自己的小时代。大、小不在辨识好坏,而在取择新视角,介入小说世界,故能品尝平凡与陈旧的美好,发觉故事就在生活周遭。付秀莹在乡村发现了爱情。发现平凡人家的父母亲,不平静的光阴,了无新意的庄稼跟芦花鸡,它们的沉默跟喧哗,满是回忆的气味。

每想到付秀莹的《爱情到处流传》,常联想着武侠奇葩古龙。他形容小李飞刀有多快、说中原一点红那一剑有多快,常说那一剑很快,世界上再没有更快的剑了。付秀莹这一剑不快,但很准,再套用付氏腔调,这剑不快的,但让人避不开,这就是把一万招,练成一招的意思了。

付秀莹是貌美的。若要我说,我会以“定”“静”形容。那像是满月之余,中庭一树新绿,树漾着淡淡银光,树也漾着它本身的底绿。于是我知道当有这么一天,当她是太阳了,她的底色、她的谦卑与朴实,不会改变。付秀莹在台北倒是发生一件事,而且对女人来说,是终身大事了。她在房间煮饮水不当,手臂烫伤了。帮她敷药,是参访团的大事,得有女同志在旁监管,才能让略识医理的男同志代为料理,且片刻不得停留。二〇一五年元月底,应某杂志邀约,赴北京会议,曾于东来顺一块吃火锅,问起伤势,但见水舞已成热舞,下半生,都将留有这个疤了。

我感到深深抱歉,才来台湾一回呢。她拿出保温瓶说,这就是祸首。祸首保温瓶仍被使用着,而没有摔毁,或弃而不用。这让我想起一月到北京,曾以微信联系,饭店地点偏僻房间又小,禁不住怨了两句,她当时来了讯,房间虽小,但还能装得下你吧?

我剎时愧窘。使好写字的剑,不全部来自文学的种种度量,更由一种心性掌握了。我一个不留神,便受了付秀莹两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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