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作为小说的重要功能之一,描写生活始终是小说家们一直在运用这一文体的理由。但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就在于小说绝非表现在对生活的每一个细部进行无价值的铺展。从陈武这篇近作来看,在最初的展开部分,似乎只是絮絮叨叨地将主人公吴小丽的生活进行事无巨细地打开,但伴随生活的打开,吴小丽的内心冲突也在打开,因而我们看到的就是小说所需要的一步步看似无心、实则精心的布局意识。而这所有的布局,都缘于一部小说所需要的高潮或终点。小说的终点可以出乎意料,也可以让读者突然感到生活中的现实与残酷。这部中篇二者皆具。从故事层面看,吴小丽为实现自己艺术家的梦想,也为了调进城里,和当地领导颇多往来,但身边的同事为了调动工作,付出了更实际的代价。吴小丽虽然没有和领导发生关系,但一步步都在暗示他们关系的终局。令吴小丽料想不到的是,在自己纠缠于说不清的模糊关系时,丈夫却和女上司发生了越界关系。这个终点让读者对吴小丽的命运骤然生出感叹,同时也对人性的复杂生出感叹。就一部小说而言,这个中篇的确在微妙构成的复杂中,在作者内敛和准确的笔触中,让我们看到生活的质地。能否表现这一质地,也是一个故事能否上升为一部小说的最大关键。陈武的这部中篇显然做到了这点。
周一
每个周一,吴小丽都要从城里匆匆赶往乡下,每次都是在小区边上的苍梧路公交站点乘车。这儿离解放桥城乡公交总站有二十几站的距离,要耗费大约四十分钟。从总站再转乘城乡客运专线,到她上班的洋浦小学,还有二十多公里,再加上转车消耗的时间,近两个小时都在奔波中,挨累倒没什么,起大早最让她难受———五点二十分就得起床,五点二十啊,许多人还在呼呼大睡,还在做美梦,可吴小丽手机闹铃就把她闹醒了,她在懵懵懂懂中叫醒女儿,又在懵懵懂懂中起床、穿衣、洗漱、渐渐清醒……
她居住的小区叫同科花园,“同科”虽然刻板,后面“花园”二字,似乎又有一些微妙的意味,和吴小丽的性格颇为契合———表面镇静、严谨,内心却活泛着暗流和激情。但,总体上,吴小丽还算是个清爽的小女人,肤色白净细腻,鹅蛋脸,五官周正,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说她漂亮自然是对的,眉眼秀气,唇红齿白,身材婀娜苗条。说她不漂亮也没错,肩太削,颈太长,脸骨稍有尖凸,且奇瘦无比,感觉随时会飘起来,额头和左眼上还有几颗不合时宜的痣,个别恶毒的人甚至骂她寡相。不过吴小丽自我感觉好。自我感觉是个奇妙的东西,对女人来说尤其重要,这从她走路的姿态和表情上就知道了———该挺的地方一定挺得到位,该翘的地方翘得恰如其分,柔韧的腰肢也很有风情地摇曳,而她的表情始终是端庄的,略有笑意的,一副小学老师的标准风范。
吴小丽具体乘车线路是这样的,先在小区附近乘23路,再到解放桥换乘222路。222的早班车是五点五十,吴小丽不用赶第一班,能赶上六点十分那班就很好了,但大多数时候她只能赶上六点半的车。所以五点三十五分是她和女儿出门时间。在同科小区的林阴道上,她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提着一只布袋,肩上还挎着包,快步走出大门。女儿九岁了,在她教书的学校读三年级。每次也和她一样,也是慌慌忙忙的,一边走,一边吃东西。
以前,早饭都是丈夫陈大华做的。陈大华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质检技术员,天天忙得顾头不顾腚,但总归是在市里上班,不用起大早。只在周一早上表现一下(当然,夜里也是要表现的,不管吴小丽开不开心,他都十分卖力),给老婆和女儿做顿可口的早餐,等娘俩出门了,他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早饭也简单,煮两碗面,煎两个蛋,加上吴小丽爱吃的橄榄菜,就很好了。可最近几次,丈夫懒得早起了———也不知为什么,吴小丽也不去勉强他,毕竟谁都不愿意早起的,便随便带块面包,打发了自己也打发了女儿。
一切都很顺利(和此前的无数个周一如出一辙),23路公交车准时进站,她牵着女儿的手随着人流自然涌动。女儿抢在前面刷公交卡,喇叭里响起一个电脑女人的声音:“学生卡。”她跟着女儿也刷了卡,好像只听到咳嗽般的哼声,没有“学生卡”的声音亲切,甚至那声音像极了一个不太响亮的屁。公交车启动时,还总要打个颤,每次都这样,似乎所有驾驶员都不会开车,或在学习开车。好在她都习惯了。她和女儿往车后走,这也是经验,一来后边有座位,二来,接下来的几站都是大站,人多,该让坐时轮不到她。
车到枫林路口时,遇上红灯。她不由自主地望向车窗左侧。左侧,隔着几层绿化带,是一片树林。这片树林离她家只有几百米,平时没来过,也没有时间来。有一次,也是在公交车上,女儿发现了林子,惊叹林子这么大,这么绿,还说:“林子中会有小白兔吗?啥时候带我来玩一次啊。”她答应了女儿。但终究没有带女儿来。据说,这是枫林公园的选址,因为这一带是新建的小区,入住率不高,号称“鬼城”的新区有好几片,人口稀少,公园也迟迟没有动工,几年来,只有疯长的树,没有其他的设施,也没有亭台楼榭等景点。吴小丽望着一望无际的树林,心里被轻轻拨动一下,微微有些异样般的介于酸、麻之间的感觉———虽然没带女儿来林子,自己却来过几次。就在昨天下午,四点多时,她又来到林子里。林子里停着一辆车,刺眼的阳光从叶缝间穿透,射在车上,斑斑驳驳的,有些鬼魅。吴小丽熟悉这辆车,车子里的人她也熟悉,区文广新局的黄新,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称他黄哥。他不仅是这家文化单位的头,还是区书法家协会的头和云山印社社长,制印、书法是全区的权威———在没当文广新局的头之前,他充其量是个三四流书法家,平时无人问津。自从当上了头,自然就是一流的大师了,这家请,那家带的,呼风来风,唤雨下雨,屁股后面追捧的人有一大堆。吴小丽就像跟着人流上车一样,由不得就被夹裹在人流里,又由不得地拜了黄新为师。吴小丽来到林间,本来是她主动要送作品请黄新斧正的,黄新却再次约她来到这里。所以,吴小丽轻车路熟就找到了他。吴小丽看到车里的黄新,甜甜一笑,保持依然的爽朗和明媚,也表示打了招呼。但吴小丽没有拉开车门进去,只把手里一枚精致的小盒子递进了车窗。车里的黄新没有伸手接住,只是“哼”一声。吴小丽不知道这声哼是什么意思,大约是让她上车吧?不知为什么,吴小丽不想上他的车。她拜他为师,跟他学篆刻,也小一年了,见面没有几次,老实说他也没教她什么。倒是从前,她常请黄新在她的作品上题款、盖章,当然,那都是在他办公室里的。这次印社要搞个印展,她刻了一枚“风荷留香”的印,自我感觉不错,但毕竟拿不定主意。上一次市里的印展,她的印就没有入选,这次虽然是印社的展,在吴小丽看来,也很重要。虽然入不入展,是黄新一句话的事,但要从这次印展中选出优秀作品参加市展和省展,她就重视了,是真心想请黄新老师帮个忙的,就是在她的作品上动动刀,做些修改,也可以接受。就这点事,有必要上车吗?吴小丽隐隐感觉到这样的见面非同寻常,甚至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果然,黄新没有接她的印,在“哼”一声之后,半隐半露的脸上露出捉摸不透的笑,说:“进来坐坐吧,聊会。”吴小丽下意识地缩回手,把手里的印盒攥紧,抬起目光扫了四周一下。黄新又说:“没事,没有别人。”吴小丽怕被熟人看见,其实她也知道,黄新更怕别人看见———这年头,不管官大官小,和女人约会都是敏感的。另外呢,怕被人看见的事,总之不是好事吧。请老师修改作品,本来是光明正大,却搞得像地下工作者,或像一对偷情的狗男女,真是莫名其妙。吴小丽无奈,还是绕到车的另一侧,拉开车门上了车。黄新这才接过她的小盒,取出一枚印章,逮眼一看,就连连夸道:“不错不错,好,好。”吴小丽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不错,怎么个不错?好,怎么个好?疑惑归疑惑,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美滋滋的。接下来的话题,当然围绕这枚篆刻作品了,主要是黄新谈,吴小丽听。到最后,黄新说,印章先带回办公室,研究一下再说,然后……然后居然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知为什么,离开黄新的车子之后,吴小丽松口气之余,竟然有些遗憾,遗憾什么呢?老啦?没有吸引力啦?当初在黄新的办公室,吴小丽不是也多次拒绝黄新的暗示嘛?怎么没觉得遗憾?吴小丽对这样的遗憾突然警觉起来,恶狠狠地“呸”了自己一口。
公交车子颠簸一下,随着绿灯的到来,再次行驶在城市的清晨里。
路边的林子在吴小丽的眼中魔幻了起来,不多会便消失在车后了。
一路上停停靠靠,四十分钟后,准时到达解放桥。她牵住女儿的小手过马路,进入城乡客运公司的院子,在222路检票口排队。222路已经停在停车场上了,离检票时间还有三分钟,时间卡得正好。吴小丽神情轻松下来,从包里拿出一页纸,上面是一首古琴曲《梧叶舞秋风》的片段,昨天早上刚学的。三分钟时间,她可以把曲子哼唱一遍,加深一下印象。吴小丽是从暑假开始学古琴的,至今不过两个多月时间,每次上课时,那个老帅哥老师都夸她弹得好,这和她用功背谱不无关系。所以,平时不论去哪里,包里都要带着曲谱,哼哼唱唱,有时手上还比划着。这次她无法比划了,手里多了一只布袋,沉沉的,手提包挂在胳膊弯里,身前靠着女儿,身后还挤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家伙不怀好意地拨弄一下她的长发,手指划到了她,她感觉到了,向前挪挪步,其实只不过做了挪步的动作,身体丝纹没动———她怕挤了女儿。哼曲子的好心情就打了折扣,老感觉后背上趴着一只癞蛤蟆。
当公交车到达浦南镇时(下车人较多),车厢里的人只剩稀稀落落五六个了。吴小丽拿出手机,上了QQ。有三个头像在闪。吴小丽一个一个点开,第一个是黄新的,只有一句问候她的话:“吴老师早上好!”第二个是她的书法老师陈桐兴,陈老师留了好多话,是一个关于全国书法展的信息。第三个是开书画店的周师傅,问她扇面写得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你们该知道了,吴小丽是个好学的青年书法家,琴棋书画,除了棋,她都样样精通(至少她努力要样样精通),还有篆刻,也是她努力的方向。她曾给自己做过许多规划,也畅想许多美好的时刻,最让她心怡的,是在她个人书画、篆刻展上,身穿一身古雅的裙装,弹一曲古琴,展厅里书香萦绕、琴声悠扬,大家纷纷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当然,如果有赚钱的机会,她也不错过。上周三,书画店的周师傅请她写三十张扇面,讲好三十块钱一张,这个周三写好就可以了。吴小丽做事比较急,她花一天时间就写了三十五张。吴小丽看了QQ留言,先回了周师傅:“周二就送去。”吴小丽想想,又给陈老师回复,感谢老师一直对她的关心,并且告诉老师,她准备写一幅大作品投稿。最后,又顺手给黄新发个调皮的笑脸———这个调皮的笑脸是不是她的真实心情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洋浦小学的校园特别美丽,一条小河从校门前流过,水虽不算清澈,也比城里的河流干净多了。小鱼儿一群一群地漂在水面上,玩水花、晒太阳,不亦乐乎。水里的水草杂乱而翠绿,石缝里躲着小虾小蟹,探头探脑的,很好玩。沿岸遍植各种花卉和高大的香樟树,倒映在河水里,幻境一般迷人。吴小丽每次走在河边,从古旧的石桥上经过,心里都有一种愉快和舒畅的感觉,都想捡起小坷垃,扔进小河里吓唬小鱼们。在走过教学楼时,教学楼和操场之间的道旁花圃里,沿路的几株桂花树吸引了她,桂花树要开花了,上周五还没有半点动静,两三天时间就全是花骨朵了,已经有浓香四溢了,像开在她心里一样,美美的。她伸手抚摸一下金灿灿的桂花,还把脸送过去贴一下,轻嗅嗅,沁凉和馨香直入肺腑。
女儿已经在她前边跑进教室了,她便有时间在桂花树下踟踌了一小会儿,对,只一小会儿。她喜欢校园,校园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亲近,感到圆满,就像自家的院子。所以,对心里涌动的想调离的想法,一直有种虚幻和不真实感———说真话,她一门心思要在艺术方面做些成就,一来是真喜欢,二来也并非没有一点功利,她是想借助黄新的关系,调到市书画院的。黄新的言谈中多次透露过,他和市文广新局的沈领导关系如何如何,他又送了哪位名家的一幅字给沈领导,沈领导是如何的把嘴都笑歪了,等等。黄新甚至还主动说:“你将来要想离开学校,离开乡下,往城里调,书画院是个不错的单位,现在那几个专业创作的家伙,一个五十七,两个五十八,三个五十九,眼看就要退了,青黄不接啊,沈领导找我谈过,有意叫我去做一把,重振书画院,你想想小吴,书画院哪有区文广新局牛B啊,不过你要能去就不一样了,能解决许多问题的,孩子上学啊,前途啊,分居啊,一揽子解决啦。”吴小丽听了黄新的话,心里不是没动过,只是自己才参加一次国展,连个中国书协会员都不是,调到市书画院,说服力不够啊。吴小丽还是现实的,自己也才三十二岁,还年轻,还有上升的空间,先脚踏实地写几年吧,水到渠成呢。
吴小丽心情明丽地走在桂花树边,刚才乘车的烦躁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一走进办公室里,小朱老师便跳过来,笑哈哈地说:“看看,看看,新买的。”
小朱老师穿一件乳白色长袖连衣裙,袖子、肩和领口是缕空的花,里面白白嫩嫩的皮肤半隐半露,很好看,很性感,也很诱人。
“漂亮啊,”吴小丽放下手里的包和提袋,伸手捏了捏布料,“多少钱?”
“猜猜。”
“五百八。”
“神啊死丫头,五百六。”小朱老师开心地说,“你昨天是不是也逛一百啦?对了,你不逛一百的,你都逛步行街,专卖店。”
“也不逛啦,我都忙死了,哪有时间逛街啊。”吴小丽说的是实话,又得意地说,“我逛网,我买衣服都是在网上买的。真五百六啊,不贵,我是瞎猜猜呀,现在是转季嘛,衣服都打折的。”
“三折,合算吧?”
“三折还这么贵,真好。”吴小丽嘴上这样说,心里觉得价位没这么贵吧?
门口一暗,大朱老师进来了。大朱老师是个大块头,办公室顿时小起来。她进来就夸张地说:“在门口马路上就听到你们喳喳喳的,什么美事啊?噢啊,小猪猪穿新裙子啦,好看好看,转过身我看看,唔,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真好看。我要是穿啊,没有腰,也没有屁股,全是肚子了。丽,你也能穿的。”
吴小丽已经习惯往窗户下边走了。那里有一张闲桌,吴小丽早就占为己有,她在上面铺一块毡子,摆上纸墨笔砚,当成了自己的书案,一有空闲,就在上边写小楷。吴小丽听了大朱老师的话,说:“开学三四周了,我还没买一件衣服,下周我要买衣服,你们两位不许劝我啊,不许拦我啊,也不许打击我啊。”
“那可不行,新衣服一定要让我们过过眼。”小朱老师说,“你买衣服总会走眼。”
“谁让你眼睛那么刁啊。”吴小丽满心喜悦地说,“告诉你们,花园里的桂花要开了,我都闻到香味了。”
吴小丽和两位朱老师最要好,大朱比她大三岁,胖,高,很有些女汉子味道。小朱比她小一岁,瘦长,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三人结成好姐妹,在一起就叽叽喳喳,还经常结伴去烧香,结伴游青湖,结伴去喝茶、吃凉面,去年还一起在桂花树下铺上台布,大朱小朱去摇树干,金色花朵小蝴蝶一样落下来,不少落在吴小丽的脖子里和头发上,弄得她痒痒的。几个人快乐得像孩子般收集了好多桂花,每人分了一小袋。要是三姐妹穿什么新衣服,必定也要互相评头论足一番。至于互相赠送小礼品、分些小零嘴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
这不,大朱把提袋里的两个纸盒拿出来,急慌慌地说,“一人一个啊,别抢,明年是姐的本命年,先给两位妹妹发身红色小内衣,你们自己拿。我去早读啦。”
小朱“啊”地大叫一声,跳过去抢。
吴小丽笑嘻嘻的,把一支狼毫拿在手里,用舌尖含一含,看着小朱老师冲过去。其实并没有人和她抢,吴小丽知道小朱就是小孩子性格,惊惊诧诧地好玩。不过她还是看着小朱打开一只精美的纸盒,拿出鲜艳的大红色内衣,理了开来。应该说大朱老师的眼光真毒,这种带蕾丝花边的纹胸和小内裤,绣着小图饰,精致、性感、撩人。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吴小丽有点脸热心跳。吴小丽也跑过去,拿起另一件,说:“哪件是我的呀?我要小号的,朱姐知道我是小号的。”
“天啦,大猪猪真疯啦?疯啦疯啦疯啦,哪有这样送礼的?丽姐看看多少钱?八百六十块!穿这么好,谁看见啊……啊,这件就是小号的,拿去!”
吴小丽也看签牌上的价,觉得花这么多钱买一套内衣,确实奢侈了些。大朱老师是大方人,早就说明年是她三十六岁本命年,自己要穿红的,承诺也要送两个妹妹一身红,帮她一起闯灾避难。没想到会这么昂贵。吴小丽把内衣包好,放进盒子中,说:“还有三四年,姐也本命年啦。”
小朱老师再次夸张地“啊”一声,说:“丽姐你有这么老啊?呸呸呸,臭嘴,丽姐不老,丽姐年轻哦,丽姐还会脸红呢,少女一样。丽姐不要太小气,到时候也要给我送红哈。我也要这么贵的,还要在屁股上写行字,内有昂贵内衣一件……哈哈哈太费事啦,干脆直接把商标贴上好了!”
吴小丽还没有回答,小朱老师就旋风一样拿着教案和书闪身出门了———她和大朱一样有早读课。吴小丽周一早上没有课,她把内衣又看了看,确实精美,也觉得朱姐的大方真是名不虚传,但穿这么昂贵的内衣确实奢侈了些。吴小丽放好衣服,开始写字———她在接到陈老师的QQ留言时,就想好了投稿的形式,用几件小作品,拼接成一幅大作品。她在画册上见过这种形式,很好看,也新奇,说不准能博得评委的好感呢,套用一句时髦话,梦想不能没有,万一实现了呢。
周二
吴小丽有两个家,洋浦村是她老家。她是独生女,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洋浦,和陈大华结婚也是在洋浦的家里。大华是山东临沭人,和吴小丽的父亲同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吴小丽父亲看中陈大华的聪明、踏实、肯干,人也拿得出手,又家住外省,有心招在家里做上门女婿。便托人做媒,自己也做女儿工作。让他惊喜的是,大华和女儿都愿意,这门亲事真可谓天作之合。小两口婚后恩恩爱爱,不到一年便生了女儿。前年更是在城里最好的同科花园买了新房,置了新家。大华上班不用天天奔波了,就在城里看家,她也能在周末带着女儿进城住两天。而平时呢,她从洋浦小学就近回洋浦的家里,和退休不久的父母一起生活,犹如回到童年。这样的生活方式让她满心的欢喜。
教师生活的好处,就是每天的工作都是固定的。周二这天,吴小丽有早读课,还不到七点就到学校了。早读结束后,她在十点三十五有一节课,下午两点多还有一节课。昨天晚上,吴小丽就做好了安排,她要在今天上午去一趟市里,把扇面送给周师傅,再和数学老师调下课。
吴小丽照例拎着那只手提袋上了进城的公交车。手提袋里是写好的三十张扇面,是昨天晚上就挑好的,余下的五张,她放在一边,也卷好了,如果一切顺利,她可以把五张再免费送给周师傅,超市里都时常搞赠品,周师傅帮她卖字,送几张也是应该的。对,周师傅的字画店叫瑞雅轩,一共卖了她六幅字了,上个月有一张《心经》,周师傅给了她八百块钱(事先谈好是五百块),大约卖了好价吧。
从公交车的车窗望出去,风景依旧,或根本就不叫风景,新式的厂房,绿化的道路,穿梭的车辆,间或飘来的怪异的化工原料味,都是她熟悉的。车子不算旧,但总是病病歪歪的样子,一路上咯咯吱吱,蹦蹦跳跳,停停跑跑。她也不急,急也没用,所以也心安理得,再想想正在创作中的参加国展的作品,截稿日期是十一月底,时间还充足。不过她可不想慢慢打磨,她是个急性子,干什么事都是雷厉风行,昨天她在学校就开写了,晚上回家继续写,早写好早了心事。作品内容当然还是抄自己的诗词了(上一次入展就是抄自己的诗词),书以文名嘛,历史上,没听说有哪位书法家不是诗词家或文章家的,晋人王羲之和谢安等一干朋友们玩曲水流觞,如果不是《兰亭序》,鬼才知道他书法好。那次聚会中,书法比王羲之好的人多的是(她猜的),因为他官大,才让他作序的嘛,先有序文,后才有书法。所以,大大小小每次参展的投稿,都是写她自己的诗词,这样才叫真创作,否则,抄别人的诗词,盖别人的印章,自己干了什么?写字?那就是一个抄书匠的差事啊,没劲的。
就在吴小丽想入非非中,手机响了。吴小丽拿出手机,显示的是黄新的号码。黄新打电话,一定是在办公室闲得无聊了。
“黄局你好。”吴小丽笑着,仿佛黄新就在她对面———尽管这笑脸是装出来的。
“干嘛啦?QQ不说话,微信没动静,手机也不接。”黄新的口气很不悦。
“有早读,嘻嘻,微信没上线,你打电话啦?在车上,没听见吧。”
“车上?”
“公交车呀,我去市里一趟。”
“哦,什么事?”黄新的口气,仿佛在说,到市里怎么不和我说?别是和别人约会吧?
“到瑞雅轩,送扇面。”
“你怎么还跟姓周的啰嗦啊?我不是跟你讲了嘛,姓周的就是骗子,拿你字去卖钱的。”
“我知道啊。”吴小丽心里不满黄新的口气,心想,卖钱怎么啦?谁不爱钱啊。
“你傻啊,你的字被他卖成了白菜价,还有……还有……你不怕人家讲你跟他什么什么的。”黄新声音提高了很多,口气里充满不屑、鄙夷和不耐烦。
但是公交车正好响起预报站名声,吴小丽没听见他“还有”后面的话,只听到“白菜价”,这已经伤了吴小丽的好心情了,料想后边没听清楚的话也不是好话,让他重复一遍等于自己又被羞辱一次,便保持一贯的口吻,说:“黄局我在车上,听不清啊,下车我再打你电话好呀,我把扇面送去就回的。”
吴小丽不等对方回应一声,就掐断了手机。
吴小丽对黄新的这个电话深感奇怪,姓周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卖画的,就算能画几笔花鸟虫鱼,也不入流,靠开个字画店维持生活,怎么就得罪了黄新呢?按说,黄新是区书协的主席,姓周的隶属于美协,虽然都属于文化艺术,交叉的机会并不多啊。更何况,周师傅不过一个小人物,画是一分钱不值的,就是画画扇面或扇子,也只能放在自己的店里,蒙蒙个别假内行,骗点工资钱。而黄新,不仅是全市名家,就是在全省篆刻界,也是享有大名的。据私下里说,他的一方印,最低起价是两千块钱一方,如果是三枚一套的书画套章,八千起价,姓周的和他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其实,吴小丽一开始就猜到,黄新反应过敏,一准是怕她和姓周的接触次数多了,日久生出情来。想到这里,吴小丽从鼻子里发出一丝冷笑,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吃醋也轮不到你呀。但吴小丽也不是傻瓜,能让黄新吃醋,说明自己还是小有风情嘛。吴小丽并非要耍弄什么小心机,既然周师傅帮卖字,挣点零花钱,还能让黄大局长嫉妒吃醋,也未尝不是好事,你姓黄的能耐大,也帮帮我呀,那枚印章还在你手里呢,能不能参加篆刻展,就看你的啦。
公交车到解放桥城乡客运总站,吴小丽匆匆下车,匆匆招呼一辆三轮车过来,准备抓紧时间去瑞雅轩,忽然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喊,小丽。
黄新在一辆商务车里探出油光光的脸来,向她招手。
吴小丽一笑,跑过去,问:“黄局有事啊?这么巧。”
黄新呵呵道:“顺道,接你一下,上车吧。”
吴小丽本想矜持一下的,一想到时间紧,去过周师傅店里还要赶回乡下上课,就拉开后车门,钻进了黄新的车里。
“谢谢黄局,换车啦?”
“没有,我开自己车出来接你不方便,怕人家看到啊。”车子已经缓缓滑行了,“我送你去瑞雅轩。”
“真让你费心啊,上班还出来。”
“有事要跟你说。”黄新说,“我考虑很久了,这事对你比较重要。”
什么事啊?吴小丽想,不会又是借机挖苦周师傅吧?吴小丽抢先替周师傅辩护道:“周师傅其实挺好的,他让我写扇面,也是想帮帮我,他知道我手头紧,要还房贷。”
“我不是说他,他不值得我说,一个小碎鬼,画什么破东西,都是垃圾,你常跟他来往会掉身价的。再说了,挣那点小钱,也是眼前利益,等你中国书协解决了,名气大了,一张字是现在的几十倍上百倍,房贷、车子都不是问题。”黄新的语气比电话里平静多了,“当然,你的调动也更不是问题了。”
吴小丽支吾着,表示认同他的话,但心里却想,说说容易,中国书协那么好入的?两次国展那么容易吗?
黄新眼睛注视前方,老练地驾着车。他听不到吴小丽心里的声音,问:“怎么不说话?”
“嗯,我投稿作品正在写,写好托一下,还请你帮盖章和题字啊。”吴小丽不是谦虚,大作品她真的不敢题款和盖章的,好几枚印,布局啊,大小啊,她拿不准,怕破坏了整体感。以前都是陈老师帮题的款和盖的印,自从结识了黄新后,又都是请黄新题款和盖印了。开始时,吴小丽可以随时去他的办公室,渐渐又改在星期天了。改在星期天也是黄新的建议。黄新现在越来越谨慎了。
果然,听了吴小丽的话,黄新转头瞟她一眼,仿佛在说,你求我办事就对了。但口气却不像内心里的得意,平静中略带温柔地说:“你星期天早点去,把作品带上,我七点就在办公室等你。”
吴小丽“嗯”一声,突然想起黄新说有事要说,便问:“什么事呀这样急?”
“噢———”黄新也想起来了,自得地说,“是这样的,我主要是想帮帮你嘛,我有个好的策划,你听听啊,咱们海湾市博物馆在全省还是很有名的,你用小楷抄写三幅《海湾赋》,一幅捐给市博物馆,一份捐给市图书馆,还有一幅,赠给作者。这两个部门的头都是我朋友。到时我让他们搞个接收仪式,我再请报社、电视台等新闻媒体炒作一下,你的名气就大了,对你以后调动工作有帮助。懂了吧?”
吴小丽听懂了,但又似懂非懂。她习惯性地说:“谢谢黄局啊。”
“咱们……还说什么谢啊。”黄新说,“你做了义捐后,名气有了,又是我的会员,你要是想进城,运作起来就方便了。万一进不了书画院,我跟教育局领导推荐你调入城区名校,也是水到渠成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要不然,我没有由头去推荐你,教育局那帮家伙,还不知要怎么乱猜呢,我也是保护你的名声啊。”吴小丽心想,能调进城里的学校当然好啦,但想调的老师有一大堆,非特别硬的关系难办啊。
“调到城区的学校啊?”吴小丽感叹道,“太难了。”
“一步一步来嘛。”
吴小丽觉得也对,义捐一事确实是个好主意,一来能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二来,自己的作品能被家乡的文博机构永久收藏,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第三也给黄新争了面子,也算是政绩的一部分吧。
“这个事情先保密,你把这次国展的作品写好了,就可以写《海湾赋》了,什么时候写出来,什么时候就搞捐赠仪式。当然越快越好啦。”黄新带一下刹车,说,“到了,呶,古玩市场,你快去快回,我等你。”
瑞雅轩在古玩市场的最里边,位置不是最佳,一间不大的小门面,堆满了字画。墙上挂的数幅书画作品中,有三四幅吴小丽的书法小品,其中有一幅《心经》格外显眼,挂在店堂最好的位置,紫色仿红木框加上洒金宣纸,显得十分富贵。吴小丽清楚店堂的格局,所以每次来都会给她带来快乐。
周师傅没有看到吴小丽已经站在门里了。他有客人,正背对着吴小丽听客人讲话。
“你不知道……周师傅,那种人我晓得的,迟早要出事……那种水平,不是头上的官帽子,连个屁都不是!”声音小了些,“要么当好官,要么做好……好艺术,什么都想要……要,结果会什么都要不到……”
客人有些结巴,说话鬼鬼祟祟的,他看到了吴小丽,突然不说了。他不认识她,赶紧对周师傅说:“有客人了。”
吴小丽是聪明人,她已经听出来对方议论的是谁了,没错,一定是黄新。吴小丽早就知道黄新得罪了不少同行,加上不少同行对他当主席颇不服气,各种各样的评论都有。吴小丽从来不参与这些评论,听到也跟没听到一样,不去传话给黄新。所以她笑吟吟地和周师傅打招呼,周师傅也热情接待吴小丽,一张一张地看吴小丽写的小楷扇面,有正楷,有行楷,有行中带草,有楷中带隶。吴小丽也在一边看,小心思地想,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的字就会升值了。
周师傅年纪不大,叫周景成,五十刚出头的样子,是个诚实人,他并没有把扇面翻完,就从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信封,说:“这么低的价格真是委屈你了,这是一千。”
应该是九百的。吴小丽心想,多给了一百,也不能亏了人家。就从包里拿出另一个小卷,说:“多写了五幅,也给你,算是赠送的。”
周师傅嘴都喜歪了,对那个客人说:“看看,小吴老师真是做大事的人,讲究。”
客人看来也是行家,他笑吟吟地说:“要想作品流传下来,存世量一定要大……那个,叫你吴老师对吧?”
“小吴小吴。”吴小丽谦虚地说。
“你的小楷有前途。”
“谢谢,谢谢。”
吴小丽和许多艺术家一样,都爱听好听话。如果不是黄新在外等她,或许她会在店里逗留十分八分钟的。她知道黄新会胡思乱想,便和周师傅打声招呼,告辞走了。吴小丽临出门时,周师傅的那个客人也翻看桌上的扇面了。吴小丽还心想,不知道这个人背后会怎么议论了。
吴小丽穿过马路,上了停在树下的车。
黄新说:“这么快。”
“要赶回去上课。”
“不急的,我送你去快得很。”
“十二点就有课了,三节,都是我的,得赶紧回。”
“现在才十点嘛,时间很充裕啊,到哪里聊会吧。”黄新说,“真是身不由己啊,如果不当这破局长,就能和你到山下喝茶了。这样,我送你回校,顺道拐去青湖,聊会,我有话和你说。”
吴小丽想说现在说也行啊,可又怕太直接了得罪他。但她真不想去青湖,主要是怕单独到那种僻静的地方,青湖太偏了,虽然就在去洋浦路边上,离公路不到一公里,可堤岸长,柳树密,吴小丽春游时带学生去玩过,也很喜欢那儿的湖光水色,喜欢那儿的安静。但确实平时没有人去。就算姓黄的把她推到湖里淹死,也没人知道的———当然,黄新还没有理由要害她,但是,且慢,如果他提出非分要求被她拒绝呢?吴小丽心里紧一下,灵机一动,说:“不行啊,还有作业没批,二十篇教育故事也没弄好,还有演讲稿要写。”
“什么演讲稿啊?二十篇教育故事?疯了吧?”说话间,黄新已经开车行驶在大街上了。
“就是啊,校长安排我下周四参加全市青年班主任教师技能演讲比赛,要求要有二十篇教育故事,还要有六分钟的演讲。我哪里想去啊,累死了。”吴小丽说的是实情,她真的不想参加这种比赛,前年她就参加过,得了个三等奖,去年是二等奖,校长胃口越来越大,上周通知她参赛时,笑着说:“这次不要求一等奖了,能确保二等奖就可以啦。”校长嘴上这样说,心里明显还是向往一等奖的。吴小丽虽然不情愿参加,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这种奖得的多了,特别是要能得到一等奖,在学校里还是有分量的。万一书画院调不成,备选方案是调进城区的学校,对此无疑会增加砝码的。
黄新听了吴小丽的话,眉头皱了皱,说:“这种乡下学校就是破事多,烦死了,最迟今年底,我一定要把你调进市区!”
吴小丽想说谢谢,还没等开口,黄新又说:“好吧,我送你到解放桥吧,正巧我也有点事,那个《海湾赋》要抓紧写啊。”
“黄局你多费心啦,我一定快些开工。”吴小丽还是留了余地地说:“反正周日盖章还要到你办公室去的。”
最后这句话,吴小丽吓了自己一跳,干吗?这不是明显暗示么?吴小丽赶紧弥补道:“我盖章一直盖不好,这回黄局你得给我多讲讲,省得老是麻烦你。”
晚饭以后,吴小丽有几件事是必须要做的。依次是:书法创作(这回是写参展作品);查女儿的作业;听(监督)女儿拉二胡;自己上二楼练半小时的古琴。
一般情况下,吴小丽写字也就写一个小时,有时候不到一个小时。她坐在通向二楼楼梯口边的桌子前,在小碟子里倒点一得阁墨水,开始创作了。女儿黏她,就坐在她面前的另一张桌子前写作业,和她面对面。女儿的作业不多不少,每次都是在吴小丽写累或写烦了,女儿的作业也正好写完。
女儿今天特别乖,作业一写完,就主动拉二胡了。女儿的二胡已经考过七级了,在同龄孩子当中,水平算是好的了,老师喜欢,她也开心。她准备让女儿在五年级之前,考过九级,然后就全心全意学习功课了。那时候,按照她的计划,也调进了城里。然后,再让女儿上个重点中学。接下来的日子就平坦而安心了。
女儿练完二胡,时间是七点五十,丈夫陈大华电话也适时地打来了。
陈大华每天都会在七点半至八点之间打个电话来家的。有时候有事,有时候没有事,瞎聊几句,扯扯痒,像做爱一样例行公事。吴小丽对先生的电话并没有多少兴趣,接和不接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干脆把手机递给女儿,让女儿跟爸爸瞎掰几句。不过她这次还是接了电话,因为她有事要和他讲。
“喂,你在干嘛?”吴小丽问。
“不干嘛啊,刚吃好饭。小乖呢?”
“小乖作业写好了,二胡也拉了,马上上楼洗脚了,我上去还要弹会琴。”吴小丽语速很快,“唉,你什么时候请郭蓓蓓?上个星期说过的话,又拖这么长时间。”
“你定个时间吧老婆。”
“那就周六,周六晚上,你找个好点的饭店,先预订一下,我们早点吃。”吴小丽说,“你复习怎么样啦?还有几天就考试了,加油哦。”
“书还有一本正在看,老厚老厚的,眼睛都看酸了。”
“你明晚不要回家了吧,好好看书,我肚子疼了,可能要来例假,听到啦?”
吴小丽是边和丈夫通电话边上楼的。最后一句她没等丈夫回话就掐断了。这些年,他们夫妻间有个并非约定的规律,就是每个周三,陈大华都会从城里回来,开始两人也确实是生理上的需要,后来也不是每次回来都要做爱的,但是这个规律却是保持下来了。有过一两次因为雨雪吧,大华没回来,母亲就会在第二天一早问吴小丽,是不是夫妻吵嘴啦?是不是闹别扭啦?而且一周之内要问好几次。后来小两口协商,大华就每周三风雨无阻地回家了。
再说关于请郭蓓蓓吃饭的事,也是吴小丽先提出来的。郭蓓蓓是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的副总,又漂亮又有气质,特别爱好书法和绘画,也是陈老师的学生。一年多前吧,在陈老师书法集首发仪式暨七十寿辰酒会上,吴小丽和郭蓓蓓恰好坐在一起,两人一见如故,互相看着都顺眼,便交换了联系方式。当时吴小丽就想,丈夫工作的建筑公司是一家小公司,发展前景不妙,工资也不高,要是能到她的公司,倒是不错的选择。于是吴小丽便透露了先生和她是同行的信息,这下两人谈话更为投机了,郭蓓蓓问了吴小丽很多,吴小丽也乐于回答,把自己的书法历史几乎全盘讲述一遍,连她先生陈大华的情况也详细告诉了郭蓓蓓。更为巧合的是,在那次酒席谈话不久之后,吴小丽到陈老师家送作品,又和郭蓓蓓相遇在他的书房,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相聊甚欢,谈了不少私心话。而更让吴小丽开心的是,郭蓓蓓主动提出要请大华到她公司上班,并许诺很高的月薪。吴小丽自然满心欢喜了。就这样,大华就去了郭蓓蓓的公司,在技术科做一名普通的质检员,在郭蓓蓓关照下,干得如鱼得水,仅隔几个月,就升任了副科长,而且郭蓓蓓还鼓励大华看书学习,准备考中级质检师。与此同时,关于郭蓓蓓的有关信息,吴小丽也从大华的嘴里知道了一些。原来郭蓓蓓是公司大老板的情妇,她这个副总很有实权的。有了这层关系,吴小丽觉得遇到了贵人,大华的工作会非常的稳定,便让大华出面,请郭蓓蓓吃顿饭。虽然郭蓓蓓不缺吃请,也不需要他们感谢,但吃顿饭表示一下知遇之恩,也算是人之常情。可这话说过就一去好多天,忙忘了。当半个多月前陈老师的生日聚会上,吴小丽和郭蓓蓓再次相遇时,吴小丽终于有机会亲自感谢郭蓓蓓,并邀请她吃饭。郭蓓蓓并没有拂她的好意,答应得很爽快。这让吴小丽也开心得很,两个女人成为知心的好友,聊得更为投机了。相聊中,吴小丽还知道郭蓓蓓是个很有成就的琵琶艺术家,得过全市琵琶比赛的一等奖。怪不得她的谈吐如此得体,举止如此高雅,艺术感悟又是如此之高。
吴小丽的古琴就放在卧室外的过厅里,上面盖着一块粉色的纱巾。吴小丽坐到琴前,酝酿一下心情,把曲谱摆好。陈大华的电话又打来了,兴奋地告诉吴小丽:“约好郭总了,周六晚上五点,在苍梧蒸菜馆。”陈大华还特意强调一句:“郭总喜欢吃蒸菜的。”
这天晚上的古琴声,悠扬而动听。
周三
整整一个上午,除了第二节课,吴小丽都在网上———她要尽快把二十篇教育故事写好。然后才有好心情写字。一口气写这么多文章很难的,找一些资料,又不能照搬,改写也要结合自己的经验,观点可以用,例子得自己找,所以,一个上午,她也只写了三篇。后来她想出一个妙主意,把以前写过的文章找出来,改写一下,还用了一种省事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写过的教育故事,另加一个标题,叫《给孩子们讲故事》,前边加个小引,然后之一、之二,一直到之五。就这样,到了下午两点半,一口气编了十二篇,过半还多。吴小丽做事干净利落,这是她个性。她还有一个好习惯,某件事一旦开了头,就一定要把它做完,如果拖下去,成了半拉子工程,另一件事情绝对做不安稳。所以,她打定主意,晚上要加个班,把二十篇文章搞定。她还自我表扬一下,幸亏决策英明,让大华晚上不回来,没有人闹,可以安心加班啦。
就在吴小丽一门心思扑在教育故事编写的时候,发生了几件事,一是大朱老师出人意料地打扫卫生;二是市教育局检查组突然来学校检查工作;三是陈老师打电话来,市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要搞一个金秋书法展,叫她写一幅中楷参展,虽然没有奖金,也没有任何奖品,但可扩大影响,“十一”展出时,也可以出席开幕式和书友们见见面。后者她没去多想,立即决定明天上午写,中楷也快的,半个小时搞定,下午正好去市里一趟,把要参加国展的作品送去托裱,再把中楷送给陈老师代为转交———陈老师也要参加金秋书法展的。
但是,关于大朱老师一反常态地提前到校又积极打扫卫生,直到局里的检查组到来时,吴小丽才悟到什么,才暗暗敬佩自己的这个小姐姐真是人精中的人精,同时不知为什么,吴小丽心里涌起一阵五味杂陈的滋味,一直伴着她萦绕不去。
还是在早上刚一上班时,吴小丽就发现大朱老师比平时早到了近半个小时———如此准确的时间,吴小丽是有权威的。因为平日里的吴小丽,都是第一个到校的老师(除非特殊情况),所以,当她看着大朱老师停好自己的丰田180E,一路急急走进办公楼时,下意识地看一眼腕上的时间,还差十分到七点。吴小丽略有奇怪,喊了她一声。更奇怪的是,吴小丽的声音不小,在早晨寂静的校园里,大朱老师居然没有听到。吴小丽停好电瓶车,让女儿下车后,又转头看一眼办公楼落地的玻璃大门,那里一道白光一闪———大朱老师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假旗袍的样式,很豪华的,以前穿过一次,小朱老师还调侃她又成新娘子了。吴小丽看看自己,今天虽然新换一条裙子,还是洗过几次水的旧式样,不鲜亮了,暗暗想,明天也要穿那件粉色的旗袍,再不穿,年龄大上来,就没机会穿了。就是穿了,说不定腰也不是腰臀也不是臀了。不知哪位姑奶奶说,出名要早。美丽也要趁早展示的。
到了办公室,吴小丽看到大朱老师已经在淘洗抹布了。吴小丽也没有在意,她心里惦记着二十篇教育故事。和大朱老师打过招呼后,便坐到电脑前了。大朱老师挨个桌子擦一遍,在擦到吴小丽写字的小桌子时,大朱老师改变了称呼,亲切地说,“丽,今天还写字吧?”
吴小丽头都不抬,手指在键盘上嗒嗒地敲,说:“参展作品写好了,今天不写了,忙死啦。”
“那我收拾一下啊。”
“谢谢猪猪姐啊。”吴小丽的话完全是机械式的。
吴小丽也没有注意,等到大朱老师又涮拖把拖地时,才发觉她今天有些反常,穿这么漂亮的裙子,一般都怕弄脏的,别人打扫卫生时躲开还来不及呢,她反而更加积极。吴小丽偷眼看看写字的那张小桌,桌子上的小碟子、笔洗、笔架、镇纸、一瓶一得阁,还有一卷格子宣纸,都被大朱老师收拾到桌肚子里了。吴小丽只是稍有奇怪,还没有心思去多想。倒是随后进来的小朱老师,夸张地和大朱老师说笑几句。最后,小朱老师调皮地说:“打扮跟新娘一样啊猪猪姐,这么素洁高雅,美若天仙,怕我们不注意吧?美丽给谁看呀?嘻嘻,是不是要送给哪位亲爱的参观啊?”
在其他老师的笑声中,大朱老师完成她的清洁工作,腾开嘴,对小朱老师说:“你嘴巴真毒啊小猪猪,我干活还不讨你好,等一会收拾你。”
小朱老师和大家一起,互相又拿大朱老师的漂亮裙子开心地说笑一番,便各自上课去了。剩下的几个老师,有的在批作业,有的在备课,各自都忙于工作了。吴小丽也在聚精会神地编写教育故事,谁都没有注意校长进来。
校长是来传达一个重要决定的,他假咳嗽一声,引起大家注意后,说:“辛苦啦大家,有个事啊,上午十点左右,县教育局检查组例行到咱们洋浦小学检查,孔局长亲自带队,大家都要打起精神啊,气质上要阳光,要快乐,要幸福,把自己的卫生搞搞,教案再查查,教案没准备好的,赶快补补,我们都是有经验的老教师了,不要出乱子。”
小朱老师心直口快,惊讶道:“为什么呀?早点通知,我们好有个准备啊。”
校长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啊,我也是刚接到通知,突然袭击吧。”
大家都嘀嘀咕咕地抱怨局里不地道,坑爹坑姐的话都说出来了。
校长说:“这也是新形势,所以要求大家平时就要保持临战状态,随时接受各种检查。”
校长走后,吴小丽也没有把大朱老师的反常和这次检查联系上(或许是她太埋头工作的缘由吧),直到检查组到了,直到她看到孔局长和大朱老师那销魂的对视,她才突然顿悟,原来大朱早就知道这次的检查,她应该比校长知道得还早(或许昨天她就知道了),甚至她漂亮的白色连衣裙,也是为孔局长穿的。想到这里,吴小丽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觉得大朱老师真是深不可测啊。吴小丽再次还原当时的场景:先是门口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校长进来,他大声地跟大家说,大家欢迎孔局长来我校检查工作。话音未落自己就先鼓起掌来,接着便是在校长的掌声中,进了一行人,前边白脸分头、白衬衫扎在蓝色西裤里的矮胖子,就是大家经常在主席台上见过的孔局长了。孔局长微笑着,很标准地跟大家挥手致意,对刚响起的稀稀落落的掌声也回应了两巴掌,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扫视一圈,目光和大朱老师的初次碰撞时,并没有多余的反应。与此同时校长适时地提议说:“大家欢迎孔局长做指示。”于是又是一阵掌声,这一回较齐整一些,也比先前响亮多了。孔局长也没客气,他开嘴就是一套标准的讲话,简明扼要地回顾一下洋浦小学的光荣历史,又着重表扬现在学校取得的成果,最后展望一下学校前途光明的未来。整个讲话时间不到五分钟,检查事实上也就结束了。在陪同人员的领掌声中,孔局长该回会议室喝茶打牌等午饭了。但孔局长显然意犹未尽,他亲切地和在场的老师握手。握到吴小丽时,校长介绍说:“我们才女吴老师,多次在片区和全市各种比赛中获奖,还是我市著名女青年书法家。”在校长介绍她是书法家的一瞬间,吴小丽以为孔局长会知道她。但是,从孔局长的反应看,他并不知道,对她的书法家身份也一点不感兴趣,反而松开吴小丽的手,迫不及待抢过大朱老师胖嘟嘟的手。校长及时介绍道:“朱老师,我们学校的老先进。”孔局长摇着大朱老师的手,说:“知道的知道的知道的。”大朱老师很矜持地微笑着,又黑又媚的眼睛看着孔局长,眼睛里闪烁着丰富的内涵,情深款款里暗藏着一把尖锐的刀锋,似乎要穿刺孔局长的骨髓和灵魂,而孔局长的眼里也闪着光。吴小丽心里就是在这时“咯噔”响了一声的,是啊,大朱老师这样的眼神是非一般关系才有的。
吴小丽突然间明白了大朱老师一早就开始的反常了。
大朱老师早就在市里买了房子,儿子也在市里的重点中学读初一,往市区调,也是迟早的事。这个天天跟她嘻嘻哈哈的大朱老师,这个熟悉的好姐姐,让吴小丽突然感到生活好复杂啊。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吴小丽的精神就很难集中,恍恍惚惚的,虽然工作也在做,效率和质量就不比先前了,眼前也经常会出现大朱老师暧昧的眼神。那眼神在她眼前每一次出现,吴小丽的心情就乱乱的,思绪就会被中断,再回到工作中时,就会费一番思量。
下午临放学时,她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我介绍说见过她,一是顺道来看看她,二是还为她刻了一套书法印章,人已经在校门口了。本来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她的书法用章只有有限的几套,老用黄新给她刻的章也让她厌烦了,心里早就动了再请人刻章的意愿,就是花几千块钱也是在所不惜的。没想到瞌睡送来了枕头,有人主动为她刻章了。当她看到对方时,感觉此人好面熟,一定在哪里见过。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两个小盒子,硬是想不起来了,就像话到嘴边,不知要说什么似的。她的犹疑,弄得对方也没劲,跟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估计是想拿章换字的,这是书画界的常规,初次见面,不好开口而已)。等她从呆傻中回过神来,想着感谢对方时,人家已经开车走了。只好打电话,在电话里说声谢谢,虽然是补充的感谢,也可弥补一下失礼的。当她拿出手机,才又发现根本就不知道对方的手机号码。吴小丽只好拿出印章看边款,他叫古一玄。吴小丽确认不认识这个人,但面熟是怎么回事呢?看来此人似乎也不善言谈和交际吧,把来意说得太简约了,难道仅仅是为了送一套章?吴小丽觉得对不住人家,如此冷落人家老实人,总归心里像欠了什么。如此坏情绪,一直延续到放学,又从学校延续到家里。她甚至都不想准备教育故事了,有什么用啊?狗屎都不如吧?大朱眼看都要调进城里了呢———有孔局长这座靠山,调动一个人还不是随随便便的。
当吴小丽收拾包,拿出周师傅给他的信封时,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古一玄,不就是在瑞雅轩碰到的那个人嘛,当时他正在不指名地议论黄局呢。吴小丽终于松一口气了,也不再纠结大朱的好运气了,决定再加会晚班,写字,弹琴。
周四
星期不过三,过三没时间。一眨眼,今天就周四了。吴小丽周四的正课最少,只有一节。副课却有好几节,音乐、德育、体育、电脑都有,孩子们这一天最开心。所以在每周四,吴小丽都会安排自己做私事。
生活也真是凑巧得很,每逢周四,也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办。
因为决定要到市里,吴小丽在七点时,就到班级看看了,以便有尽量多的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
已经有两个孩子到了,接着便有孩子陆续走进教室。先到的孩子都主动拿出书,大声朗读。本来今天早读是英语,英语老师是大朱老师兼任的。吴小丽看有个别孩子拿语文书来读,便走过去提醒一下。孩子差不多到齐时,她看大朱的身影在窗口出现,便走出去,和大朱打招呼,算是早读的交接,就回办公室了。路上还想,大朱老师脸色亮堂堂的,眼里闪烁着快乐,嘴角一直弯着,仿佛昨天的喜庆还遗留未褪。有空得问问她,是什么时候和孔局长熟络的,对姐妹们还保留这样深,该打屁屁吧。吴小丽也是俗人,她对好朋友大朱,突生一种复杂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大约就是“羡慕妒忌恨”吧———恨倒是也没有,如果有,也勉强而已。而前两者却是实实在在的。
回到办公室,吴小丽第一件事是想着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得冲杯咖啡先提提神。
一杯香香浓浓的热咖啡,果然身心顿爽。接着,便到小书案前,写市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参展作品。一幅中楷,好写的,早读课时间正好够用。吴小丽展纸调墨,一挥而就,一幅七律就写好了,抄录的是一首自己的诗。
吴小丽看着飘着墨香的新作,又轻声读一遍诗作,打内心里满意。
第二节课铃声刚响过,小朱老师鬼慌鬼忙地跑进来了———她早读课之后,就凑着想和吴小丽说什么,因为办公室有不少人,还因为吴小丽急着要去上课,便把话给憋了回去。这会正好办公室里就她俩,小朱老师像逮到机会一样,开口就神叨叨地说:“姑奶奶你真忍得住啊?你早就知道就是不对我说是不是?”
吴小丽瞪眼看她,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你要干嘛去?”小朱老师对她的神态也不理解,说,“你还无动于衷啊?”
“去市里,送件参展的作品,还要去裱画店裱东西。”
“还有心情做这些啊?大好事啊知道不?”
“什么大好事?”
“大猪猪发达啦。”小朱老师显然对吴小丽进城不感兴趣,对吴小丽什么都不知道也着急,她急不可待地说,“本姑娘得到非常秘密的消息,大猪猪要调市里啦。”
吴小丽听了,也颇感惊讶,将信将疑道:“是吗?”
“你真傻啊?不过我也够傻的,我也才知道———校长一早透露的———要不了多久大家就会知道啦。”小朱老师由于过分惊诧,眼睛睁得圆圆的,让她的小圆脸更圆了,“你知道调市里哪儿啊?不是学校,说出来吓掉你小魂了,直接调市局教研室,厉害吧?”
“啊?这么厉害啊?”这会轮到吴小丽不相信了。
“不叫厉害,叫牛逼!”小朱老师说了一通很酷的脏话,“大牛逼!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说的就是大猪猪!不不不,打嘴打嘴,大猪猪貌相也是一流大美人———这头大猪猪,她真能憋,一点没有透露啊。哈哈哈,人家这才叫城府,透露出来就显得浅薄了是不是?这个大猪猪,还真有一手,对咱姐俩都瞒得严严实实的,不会连请客也省了吧?不行,她给咱们买身红就想过关啊?今天就敲她一顿!”
吴小丽听出来,小朱老师虽然是当作好消息来报告,用词上却充满不敬,说明小朱老师和她一样,对大朱老师的好运气,也是羡慕妒忌恨的。
在去城里的公交车上,吴小丽尽量想忘了大朱老师调动的事。这么好的事,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她的头上啊。要是也能调到市里,自己学琴、女儿学奥数、拜访陈老师、装裱字画这些事就很轻松了。她拿出手机,想给黄新发短信,让他关心关心调动的事。吴小丽刚拿出手机,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郭蓓蓓。
“郭经理你好。”吴小丽一副尊敬的口气。
“叫什么郭经理啊,叫我郭姐好啦。”郭蓓蓓的声音永远都是体贴入微的。
吴小丽随即改口说:“郭姐好。”
“嘻嘻,真听话,亲一个。你到哪啦小丽?听说你要来陈老师家,我也专门等你来了。”
“啊?郭姐你在老师家啊?”
“是啊。我请老师和你吃饭。”
“哎呀,咱们要请你的呀。”吴小丽说,“我让老公把饭店都安排好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什么我们你们啊,我们都是陈老师的学生,今天我请老师,你一起陪陪,可以吧?”郭蓓蓓嘻嘻地说,“你家听话的乖老公跟我说了,这个周六,是吧?我忘不了的。”
“郭姐你真会说话,好吧,今天就吃你的。”吴小丽也喜欢郭蓓蓓的干脆利落,“不过我得先去一下装裱店,有一幅作品要托裱一下。”
“抽时间再去不行吗?这边等你啦。”
“托一下快的,正好也带给陈老师看看,让老师给我指点一下。”
“那你快点,越快越好,我在老师家等你啊。”
吴小丽的书法作品,都是在朝阳路上的瀛洲装裱店装裱的,而且由老板兼店员的王师傅亲自做,质量非常好。吴小丽一下公交车,就叫一辆三轮车,赶到瀛洲装裱店了。让吴小丽感到意外的是,在瀛洲装裱店遇到一个人,他就是昨天送印给她的古一玄。吴小丽心想,他真能蹿啊,那天是周师傅的瑞雅轩,今天又是装裱店。
古一玄也吃惊得嘴都歪了,连说“太巧了……太巧了”。接下来,就没话了,嘴张了又张,歪了又歪,喉结上上下下滑动好几个来回,脸憋红了都没再蹦出一个字来,仿佛有许多话都卡在喉咙里了。这哪里像一个见过世面的篆刻家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想他就是那天八卦别人的人。吴小丽感到好笑又替他着急。不过他制的印,确实有特点,古朴苍茫中穿插着秀雅和娟细,很适合她的小楷书。
吴小丽条件反射似的马上道歉,说:“昨天真不好意思,连感谢都忘了说了。这下也好,正好让我当面谢,古老师,你的印真好,谢谢啊。”
古一玄的紧张感才稍稍减轻,脸上像花开一样有笑容绽放,但还是结巴地说:“不用不用……我也是看你的字好……才才才……在周师傅那儿,才对上号……其实你的字我早、早就欣赏过了。”
“在哪里看我的字啊?”吴小丽好奇了。
“这个这个么……在那个那个黄局的办公室里,还有还有他家书房里,都有都有的。办公室是《千字文》,家里是《洛神赋》……是吧小吴老师……你的字真高级,真好!”
“哪里好啊。”吴小丽说,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不自在起来,好像只是做出笑的姿态而非真实的笑———她最怕别人评价她送给黄新的字了。黄新手里有很多幅名家的字,大到中国书协主席的,小到本市名家的。奇怪的是黄新偏偏一幅不挂,偏偏要挂她的字。黄新所有的场合都不带她,不愿意她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场所,包括饭局,包括出席大大小小的书画活动,怕别人说三道四,却在办公室和自己家的书房里挂她的字,这一度让吴小丽十分纳闷,也十分不解。吴小丽曾说过这事。黄新却说这是为她做宣传,想想吧,书协主席的办公室里是你吴小丽的字,说明你的字不是一般的优秀了。但吴小丽还是心虚得很,怕别人拿她的字产生联想,和黄新扯不清楚。所以,当古一玄说起此事时,吴小丽立马变脸了。好好的一脸欢笑被突然烘干成标本一样,不笑吧,又不对劲,毕竟人家在夸她,笑是一种应有的回应。笑吧,心里又确实尴尬得很,于是笑就变成了化石、标本,只剩下笑的模样而失去了笑的内涵了。
古一玄竖起了大拇指,完全不顾吴小丽悄然变化的脸色,继续夸道:“作品上的印也好,我一眼就看出是黄局刻的,他是吴古尼的正宗传人,第七代了……”
好在王师傅是生意人,他对古一玄的夸奖兴趣不大,也或是有意回避,便直接问吴小丽这幅字的裱法和用途。吴小丽像是遇到救星一样,从古一玄的话中解脱出来,拿出几张作品,又拿一个样板,告诉王师傅,她这幅作品要投稿用的。
看来古一玄是真喜欢吴小丽的字,在吴小丽把几幅作品拿出来,告诉王师傅顺序时,他也歪过头来,欣赏吴小丽的书法,嘴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称赞、感叹、惊呼、叫好,还不失时机地说:“吴老师,我送你的印,也……也可以用用的,这样就显得丰……丰富了。”
吴小丽嘴上也不好不答应,但心里却拒绝了。因为她要周日去黄新的办公室,请黄新给她盖章,她使用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章,当然都是黄新刻的了。如果不用他的章,保不准他没有意见。
但古一玄似乎更来了精神,他说:“我有时间再给你另刻一套,再送你几方闲章,你需要什么内容可以告诉我,我刻好送你。”
就在古一玄不断说话中,吴小丽又接到一个电话,还是郭蓓蓓的,她问吴小丽什么时候到。吴小丽告诉她还有一个小时吧,吴小丽让她陪老师聊聊,说十二点之前肯定到的。
“吴老师还有事啊?”古一玄又问。
“是啊,还有事。”吴小丽已经注意到古一玄称呼的变化了,开始是小吴,现在是吴老师了,便说,“古老师你还是叫我小吴吧。”
“唔……哦……好……小吴老师,你看我想中午请你吃个便饭的,能不能给个面子啊?”
吴小丽当然不可以答应了。
经过和古一玄的接触,觉得这个人太面和碎了,肯定处不来的。而且他还和黄新关系不一般(不是谁都能出入黄的办公室和书房的),还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在周师傅的瑞雅轩八卦黄新)。所以在她等王师傅托裱的过程中,故意站在王师傅身边找话说,表示没时间理会古一玄了。
直到王师傅用烘干机把拼接好的作品弄好了,古一玄还不死心地说:“小吴老师,中午能不能去啊?把你朋友一……一起叫过来,我请。”
吴小丽说:“真的不行的,陈老师都等我半天了。”
吴小丽话音一落,古一玄精神一振:“哪个陈老师?是陈桐兴陈老师吗?太巧了,我正好也要找陈老师有事,走,我开车,咱们一起去。”
一路上,吴小丽还后悔,怎么不小心把陈老师给说了出来,让姓古的钻了空子。吴小丽觉得真是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凑巧见到姓古的,只是收了他的印,说不定好印象会一直留下来。但是为什么就突然的话不投机了呢?难道仅仅是他知道她的字挂在黄新的书房和办公室?也许他因此还知道一些别的吧?男人们都会显摆的,也都有几个知心朋友,如果姓古的真的是黄新的座上宾,保不准他和姓黄的之间互相会吹什么牛。毕竟拿女人说事,是每个男人的保留节目啊。吴小丽感到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姓古的目光下了。
好在古一玄见了陈桐兴,规矩多了,不再胡言乱语言了。
周五
对于吴小丽来说,周五这天依旧是琐屑而细碎的日常生活,工作上都是老套路,上课,下课,批作业,和淘气的学生耐心沟通,和老师们小心地保持一定距离的交往。唯一的大变化是,大朱老师没有来。小朱老师进一步散发了准确的消息,大朱老师今天到市教育局教科室报到了,不是大家传说的调动,而是借用,工资、关系都保留在学校,只是屁股坐到别处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借用,不过是障人眼目罢了,要不了多入,就自然过渡为调动了。
让吴小丽难以理解的是,大朱老师并没有郑重其事地和她说起借用的事,跟小朱老师也没说,连告辞的言行都没有表示。为此,小朱老师还发了通牢骚,说本来想给她送送行大吃一顿的,看来还是自己的人品特别不好,这送行的大餐也免了。吴小丽也一下子觉得和大朱老师生分了。真是难以想象,周一那天还热热闹闹分了她派送的性感红内衣呢,转身就变脸了,这可不是大朱老师的风格啊。难道有什么隐情?“屁!”小朱老师不客气地说,“都这会了,傻瓜也知道她和孔局那码子事了,装什么纯情啊。”吴小丽听了小朱老师的话,便不再议论下去了。
吴小丽今天决定开工抄写《海湾赋》了。
《海湾赋》是一篇长赋,有一千二百多字。吴小丽开始不知道,当她从黄新的博客里看到《海湾赋》的署名时,才吓了一跳,原来是出自分管文化的副市长之手。惊吓之余,吴小丽也理解了为什么黄新这么看重这篇《海湾赋》了,还以为黄新真是为了吴小丽的前程才让她抄写的呢,原来道理在这里。黄新不过是借她之手,要舔领导的屁眼而已。吴小丽虽然犯恶心,但一想大朱老师的春风得意和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觉得这样也好,对于黄新来说,是一箭双雕,既讨好了市领导,又讨好了吴小丽。而对吴小丽来说,就是一石三鸟了,难道不是吗,博物馆、图书馆能收藏自己的作品,自然是无尚荣光的事;书写了领导的作品,还要送一幅给领导(黄新所说的作者),自然是给了领导的面子;而她又听了黄新的话,给了黄新的面子。
《海湾赋》是一篇古赋,从上古写到当代,大多四字一句,不转韵,抄起来也不难,只是耗时间是肯定了,而且不是抄一张,是两张,用的也不是一般的墨水,是金粉,形式是长卷,抄好后大约有近三米的长度。这么大的一幅作品,要保持相当的耐心才能完成好的。还是在昨天,在陈老师的书画院里,说起抄写《海湾赋》的事。陈老师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甚至认为吴小丽已经不需要在本市出名了。言下之意十分明了,抄不抄无所谓。但陈老师也说:“这项工作,算是为本地的文化事业做点贡献吧。”吴小丽觉得陈老师的观点也没错,自己的作品,收藏在本市的博物馆、图书馆,给文化部门提供一个新闻宣传的借口,也给她本人提供一个扩大影响的机会———这也是黄新的初衷,一切为了她调动工作的方便。因此,陈老师的话并没有动摇吴小丽的决心。
可以说一整天,吴小丽都在纠结,就算是校长关照她,让她好好准备下周四的比赛,她也没有太多的上心。一来,下周四还比较遥远,二来,她的二十篇教育故事完成了十九篇,还差的一篇她也想好了,不是还要有一篇六分钟的演讲稿子吗?那篇演讲稿可以代替第二十篇的,一箭双雕,哈哈。不过校长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对她刺激很大,我们学校决不耽误人才,吴老师好好比,能像朱老师那样,往市里调,我一定支持,一定放行。校长的话并没有让她感动,甚至她还觉得校长的话是话里有话,是另有所指,她突然有觉得受了侮辱的感觉,但也不便反驳,因为事实是她确实想往市区调动的,所用方法和手段也不比大朱老师高明。不知道自己将来调动成功后,会不会也和大朱老师一样遭人背后议论呢。
后来的事后来再说,吴小丽不愿去多想了。
周六
别人的周六都是用来休息的,都是用来睡懒觉的,或者是用来玩乐调情的。吴小丽的周六却要为生活打拼,简单说,是来赚钱的———她要给书法班的孩子教授书法。她的书法工作室教学规模不小,共有三个班。七点半到九点半,是高级班,全写毛笔字,以四五年级的孩子为主。九点半至十一点半是初级班,学生来自一二三年级,都是暑假后新来的,有学毛笔也有学硬笔。下午一点到三点是混合班。每个班约有十五名学生,她的书法教室里挤得满满的。因此,对于吴小丽来说,周六反而比平时更加的忙碌和辛苦。
早上六点十分刚到,吴小丽身体里的时钟就敲响了。这些年养成的习惯性早起,成为一种定式,一睁眼就没有一点睡意了,即便是有心睡个回笼觉,身体上也缺少这种反应了。所以,吴小丽的起床,近乎于条件反射,简单而迅速。草草梳洗之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喊醒女儿,而是到楼下,给初级班的孩子们起头了。
吴小丽在周六的书法教学课上,习惯把手机QQ开着,微信也开着,一有消息就会有提示。但是今天的QQ、微信还真的没有消息,这让吴小丽突然想起来,黄新已经有几天没给她留言了,微信、短信、电话都没有来。可不是,从周三开始,算上今天,整整四天,都没有他的消息———这个反常的举动,让她感到奇怪。从前的每天早上,黄新都要给她QQ留言的,而且总是那句不变的话:“吴老师,早上好!”可能是这几天太忙了吧,吴小丽居然忽视了黄新的习惯。吴小丽拿起手机,上QQ翻看黄新的头像,对话框里,她在周五留言,告诉黄新准备开笔《海湾赋》时,黄就没有回复。吴小丽也没有多想,就又给黄新的QQ留言:“这几天忙啦?”吴小丽的言下之意,怎么突然失踪啦?
半天还没有黄新的回复。
这让吴小丽感到奇怪,也许他还没有起床吧?如果八点他还不回,就直接打电话了。毕竟,《海湾赋》的开笔,也是大事,要通报一声的。
还没到八点,吴小丽被一条刚到的短信吓了一跳,短信是瑞雅轩的周师傅发来的:“听说了吗?黄新出事了,被双规了。”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我也是听说的。”
谣言。这是吴小丽第一反应,一定是谣言。但吴小丽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心里也慌慌的。周师傅是老实人,如果不是准确的消息,他不会散布传播的。吴小丽立即拨打黄新的手机,却在最后一个号码之前停住了。傻呀,这电话已经不能打了,短信,还有QQ,还有微信,都不能发了。黄新的手机,说不定早就被监控了。吴小丽立即给周师傅打电话,平时很利索的手指突然挺迟钝的了,接连按错了号码。
“周师傅你好,”一接通,吴小丽就迫不及待地说:“你是说文广新局的黄新吗?”
“是啊。”
“不太可能吧?”吴小丽试探地说,“他是搞艺术的,能有什么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的,一个书友告诉我,我不信,今天又有一个上边的朋友,他是市纪委的,千真万确了,我才告诉你的———也不是要特意告诉你,大家都是熟人嘛,互通一声,免得有什么误会。”
“哦?”吴小丽犹疑着,心想,误会?什么误会?
周师傅咳一声,说:“就是古一玄,那小子神叨叨的,他说前天中午在陈老师书画院碰到你,还说你们中午一起吃了饭。是他说起黄新的事,我这种小人物哪里知道啊,呵呵,我以为古一玄会对你说的,原来你真不知道啊。”
吴小丽这才觉得古一玄的反常,怪不得这家伙又是送印章,又是请吃饭,原来他早就耳闻了,可他并没有透露一点啊。吴小丽心里一急,说:“我怎么知道啊?古一玄我也不是太熟的。”
“这样啊?呵呵,什么不知道也好,什么不知道,清静。”周师傅弦外之音地说。
挂断电话,吴小丽清楚了,觉得这个古一玄也不是好东西,在这个关口送印给她,却不透露黄新出事的事,为什么呢?吴小丽突然想起来,古一玄当时结结巴巴的,说黄新的办公室、书房有她的字。原来,他是想说又不想说,想说又不敢说的。真是怪,就算姓古的知道黄新出事了,那他为什么要专程跑来告诉她?还临时为她刻了一套印,真是煞费苦心啊。解释只有一种,古一玄知道她和黄新的关系(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连古一玄这种小人物都知道了,那全市文艺系统不是全知道啦?至少书友间早就传开了。
吴小丽的心全乱了,起头也没劲了。觉得属于她的日子已经结束。《海湾赋》还写不写呢?写了又有谁主持捐赠?算了,不写了,调动的事,也从此不再想了。
吴小丽嘴唇煞白,脸也灰白,手里的笔忘了放下来,突然没了神,黄新再怎么不好,她也是把调动进城的事全托付给他的啊。这么多年的辛苦,目标只有一个,到城里,一家团聚,甚至自己的书法前途,也是围绕这个目标。现在,这根稻草突然断了,真让她猝不及防。
吴小丽在如此慌乱的心境中,第一班孩子陆陆续续来了。
好不容易挨到九点半,第一班的孩子放学后,吴小丽都不想教下一班了。可事先没有通知放假,突然不上课显然也不合适。但是上课又完全没有感觉,提不起精神,脑子乱,注意力不集中。她意识到,黄新突然出事,不仅折断了她的前途,还直接影响到她的声誉。她和黄新的聊天记录,还有监控录像,都是有关部门核查的重点。吴小丽想不起来她去过多少次黄新的办公室。早些时候,吴小丽每周日早上七点,去学古琴一小时,八点离开,或八点半离开时。她有时坐公交车,转两站,到文广新局的办公大楼,请黄新为新作品盖印,有时打的去。无论是公交还是打的,一般都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到。这时候的黄新已经在办公室等她了。文广新局办公大楼的门口、门厅、电梯、走廊等各个地方都有监控吧?谁知道呢,她进出的身影会从不同的角度留下来。想到这里,吴小丽再次出一身冷汗。她已经出了好多次冷汗了。唯一让吴小丽感到幸运的是,她没有跟姓黄的上床,否则,就全完了。但不上床不等于没有流言蜚语啊。
吴小丽最终没有坚持上完下午的书法课。不,她是根本就没上———她在勉强上完上午的课后,感到心里发慌,头脑也时常出现眩晕的感觉,便给几个学生打电话,下午的课不上了,让他们互相转告,下周六延时补上。
如果不是黄新被双规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吴小丽应该在下午三点结束一天的书法教学,大约三点半左右,会和女儿一起准时出现在洋浦村边的222路城乡公交车站。
今天提前来到公交车站了,不是三点半,而是十二点半。女儿背着二胡和书包,她则肩挎平时的包,手里拎一只手提袋。手提袋里,是卷起来的一幅书法作品,就是周四上午托裱好并请陈老师看过的投稿作品,吴小丽是按计划,准备明天上午请黄新盖章的。吴小丽在拿手提袋时,犹豫了好一会儿,这幅书法作品还要不要带呢?但她也懒得重新收拾了,还是随手一起拎走了。在车站等车时,她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看看QQ,没有任何留言,也没有新的未读短信。不过上午陈大华发了一条短信来,还是晚上请客的事,他让吴小丽和女儿直接去苍梧蒸菜馆,省得回家跑一趟了。他自己也在五点之前赶到。因为根据往日的经验,吴小丽三点半等车,到市里转车,再到家,也是五点左右,还不如直接到饭店省事。吴小丽看过短信也没回。当时她正难受,对于晚上的请客懒得理会了。现在情况有变了,这时候回城,一点多就到了,人家午饭还没吃完呢,吃什么晚饭啊。她要先回家里,好好理理纷乱的思绪再说吧。
女儿今天看吴小丽闷闷不乐的,也特别乖,背着二胡背着书包,一声不吭地坐在吴小丽身边,偶尔瞥妈妈一眼,也一副不快乐的样子。女儿正在学会理解和揣摩大人的心思了,她看吴小丽老是看手机,就提醒说:“妈你别看了,要向车窗外看,当心晕车的。”吴小丽偶尔会晕,这多半是在QQ聊天或看微信时才会发生。现在的吴小丽,脑子里一团浆糊,看手机也没有明确目的,上QQ,看微信,看短信,并没有新内容。事实上,她的看,也只是期待,期待突然会有黄新的消息。
但是,吴小丽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个女人的面目突然出现,就是郭蓓蓓,晚上要一起吃饭的郭蓓蓓。郭蓓蓓爱好书法,收藏不少名人字画,对艺术圈子也非常的熟,她会不会也知道黄新双规的事呢?如果知道,那她一定也听说黄新别的事了,比如黄的办公室和书房里挂谁的字啦,有几个情人啦,受贿多少啦……其实人们更热衷于捕风捉影,更热衷于编排并传播风流韵事。郭蓓蓓会知道哪些呢?她都听说了什么?她和陈大华是一个单位,她会把听到的事告诉大华吗?大华会怎么想……吴小丽真不想参加晚上的晚宴了。可起头的是她,再说先生在她手里上班,不参加是不行的。
在解放桥,吴小丽和女儿转上了23路公交车。似乎是女儿提醒她上的车,还似乎是女儿提醒她别丢了东西。
又是糊里糊涂的,吴小丽回到小区了。往日回来,她都能闻到小区里特别的气味,和乡下不一样的气味。乡下已经不是乡下了,到处都是开发区,到处都是工厂,到处流动的气味也是化工的、塑料的。而小区的气味反有一点草木的感觉。但是今天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对小区草木花卉的清香浑然不觉,依然是糊里糊涂走进了电梯,仿佛女儿是她的导盲犬。当电梯升到十九层时,她才意识到,到家了。
她在每个周末都会回家,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感到亲切,感到贴心,刚出电梯,还没进家门,一种温暖就扑面而来。虽然家里没有人———陈大华周六也上班的。但这里是她最好的避风港,似乎一回家里,什么烦恼都会消散一样,又回到她从前的美好里,弹琴,写字,听听音乐,按照计划进行,娱乐也是工作,休息也是工作,两不误。
吴小丽就是在心情发生微妙变化时,开门进家。其实她只把门打开一条缝,钥匙还没有拔出来,就听到屋里的动静了———先是鸟一样短促的鸣叫,接着是风声和碰撞声,甚至有金属声。吴小丽心头一惊,以为家里进了贼,下意识地喊一声:“谁?大华?大华?”
屋里没有应声。那种怪异的响声还没有停歇,反而更加急促起来。
吴小丽不敢进屋。谁会在家里?吴小丽把女儿保护在身后,又喊一声:“陈大华!”
“来啦……”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正是陈大华。
陈大华是笑非笑地站在客厅里,T恤虽然套在身上,牛仔裤虽然穿在身上,但还是歪七扭八衣衫不整———应该是刚才急促穿戴的结果。
吴小丽突然明白了,卧室里还有一个人。没想到啊陈大华……吴小丽听到身上的血液在咆哮,“嗖”地窜到头顶。吴小丽眼前一黑,脚底飘了起来。吴小丽还是站住了。她不能倒下,卧室里的人还没出来,她怎么能倒下呢?她要看看卧室里的女人是谁?吴小丽强撑着坐到沙发上,看着卧室门,平静(她没有力气了)地说:“出来吧,躲在屋里算什么啊,出来让我看看……”
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是郭蓓蓓。
吴小丽惊呆了。
美丽的郭蓓蓓此时脸色彤红,头发凌乱,提一只粉色潮包,仓皇从客厅穿过,超短旗袍裙下是光裸的长腿和一双染了红脚趾的脚。
“郭阿姨……”女儿怯怯地说。
郭蓓蓓蹿到门厅,拎着鞋跑了出去。
从吴小丽进屋到郭蓓蓓逃离,整个时间不过几十秒。吴小丽经历恐慌、惊愕、愤怒、绝望等几个反复。在郭蓓蓓出门的一瞬,吴小丽想把她追回来。但她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追赶了。她眼前再次一黑,晕厥了过去。
等吴小丽平静下来,她第一个反应是,陈大华居然有胆量偷腥。
吴小丽把脸埋进沙发里,任泪水在流。她什么话也不想说了。郭蓓蓓也认识古一玄,那么陈大华一定也知道黄新出事了。当然也听到她和黄新之间的流言了。尽管她小心谨慎,尽管她不想伤害陈大华。但陈大华的报复还是来得凶残和暴力。她能有什么好说的?而且,女儿还认识郭蓓蓓。这太奇怪了。在吴小丽的印象里,似乎和郭蓓蓓刚认识不久似的,可连女儿都认识她。只能说明,陈大华和她发展太快了。
门突然被敲响。吴小丽家的门很少被敲响。不,在吴小丽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听到敲门声。吴小丽已经不再流泪。敲门声又让她从复杂而凌乱的思绪中回到现在时。她望向门。她没有看到门,却看到陈大华。陈大华高大的身躯挡在门空里。他也听到敲门声了。他望着吴小丽,目光不是胆怯,而是犀利,脸上的表情介于笑和尴尬之间。陈大华这样的神态让吴小丽再一次血液上冲。
“要开门吗?”陈大华在征询吴小丽———他知道门外是谁了。
吴小丽不知道门外是郭蓓蓓,她还以为是有关部门派来找她谈话的人,甚至会把她带上警车。终于来了。吴小丽想。
没有想到推门进来的会是郭蓓蓓。郭蓓蓓真是色胆包天,她居然敢回来。她站在陈大华身边,两人虽然都有些局促,又似乎不在乎,不太像是一双被抓现行的偷情者,仿佛是共同抓住了吴小丽的什么把柄。
郭蓓蓓说:“我拿手机。”
茶几上有一款手机,新式的苹果6。吴小丽刚才没有注意。现在突然意识到手机的重要,一把抢过来,作势要扔过去,把手机砸在这对狗男女的脸上。但是,吴小丽挥起的手臂在半空中强行刹车了。吴小丽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滚,谁欠你的破手机!”
吴小丽的声音仿佛玻璃划在玻璃上,出奇地尖锐、可怕。
陈大华脸上的怪笑在玻璃声中消失了,女儿也“哇”地大哭起来,倒是郭蓓蓓同情地望着吴小丽。
“走吧走吧。”陈大华说,这回他选择站在老婆一边了。
他把郭蓓蓓推出了门。
吴小丽并不想没收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再好,对吴小丽也没有吸引力,更不要占什么小便宜。吴小丽知道手机里有可能隐藏着秘密,隐藏着郭蓓蓓和陈大华的秘密。
吴小丽打开郭蓓蓓的手机,她看到郭蓓蓓和陈大华的短信记录,一条一条的,和吴小丽预想的一样,短信充满了暧昧和色情。相比刚才,吴小丽已经相对平静,相对理性。她不再歇斯底里,不再血液沸腾,她要知道这对狗男女是如何瞒天过海,她要知道他们偷情有多长时间。但是,在录像功能里,吴小丽发现一段视频,录的不是郭蓓蓓和陈大华,而是她和黄新。视频画面是黄新开车来到树林里,接着是吴小丽开门上车。吴小丽惊呆了,她的手颤抖起来。郭蓓蓓怎么会有这段视频?只能说明,郭蓓蓓跟踪过她。吴小丽手腕一软,手机掉落到地板上。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捡手机,也不敢看陈大华了。
“怎么啦?”
是陈大华在问。他一定在装疯卖傻。怎么啦?难道你没看到视频?难道郭蓓蓓没把视频给你看?吴小丽又联想到陈大华刚才的倚门而笑,那种笑里有望穿一切的意思,简直就是一场阴谋。
周日
如果是正常的周日,吴小丽应该在早上六点二十起床,简单梳洗后,她去学古琴,然后去黄新的办公室,听他对她书法的指导,在她的大幅作品上比比划划,然后盖章。现在,这个周日已经不是正常的周日了。吴小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已经度过了整整一夜。吴小丽一丝睡意都没有,一夜居然也很短暂,想了那么多事,一件事情都没想透,天就亮了。日子突然如此糟糕起来,如此不堪收拾,而且没有任何预兆,突如其来闯进了她的生活。她甚至都想不起来错在哪里,是谁的错。她觉得这些年的努力,这些年的辛苦,都白费了,调到市里?调来又有屁用?为这个家?这个家也在摇摇欲坠,即将塌陷了。
女儿比陈大华先起来,起来就依偎在她身边。女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知道发生了事,而且让爸爸妈妈都不愉快的事。“妈。”女儿叫一声。她搂了搂女儿,说:“你去洗脸写作业,吃好午饭,我带你去学二胡。”女儿说:“爸说了,今天他带我去。”
这个周日真的和以往任何一个周日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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