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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刀

时间:2024-05-04

黄水成

沙沙沙、沙沙沙……这死鬼又磨刀了,一天到晚不停地磨,也不知他要干啥。“吵死了,狗添。”二楼的女人嘟囔了一句。

沙啦、沙啦、沙啦……一楼天井的磨刀声由刚才沙沙沙的快板改成慢拍。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沙沙沙是粗磨,急促、有力、速度快,是快点让刀开口;但磨出的刀口粗糙,不均匀。一般是在粗刀石上走。而沙啦、沙啦、沙啦像拉长锯,一个沙啦就让刀口在细刀石上走个来回,这样多沙啦几个来回,拿起来,用拇指在刀口上弹一弹,检查一下,不行放在细刀石上再走,再沙啦几个来回,一把钝刀就会锐利起来。钝刀是沉睡的。它的刃裹在厚厚的铁里睡,只有经粗刀石、细刀石反复的沙沙沙和沙啦才能把它唤醒。醒过来的刀会渴,吃茅草、吃柴禾都行,最好是饮血。现在,这把长柄的大砍刀它醒了。

嚯,向左一挥,一片倒下,嚯,向右反手再一挥,又倒下一片。嚯嚯嚯,嚯,哈,嚯哈,嚯哈,狗添紧握那把醒来的大砍刀,在一楼天井拉开架势试刀,对空试刀。那架势,像杀敌的兵士,一横一撇,气势饱满。他越舞越带劲,越舞越有气势,嚯嚯声响,动静愈大。

“他想干啥?”二楼又嘟囔一句。

“先去瓦窑窠割些番薯藤回来喂猪,再劈一担柴禾回来;家里的米缸没米了,傍晚记得去碾担米回来。”二楼女人厉声喝斥狗添。

窸、窣,窸、窣,窸、窣,楼下又磨开了,这次狗添磨的是一柄斧头。斧头沉,把它唤醒需要耐性,使的气力也需更大。狗添有的是气力,只是越来越没耐性。窸、窣,窸、窣,窸、窣,他把那柄斧头来回在粗刀石上戳,戳完正面戳反面,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狗添越戳越急促,以至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额头汗涔涔的。

“干嘛还不去?”楼上女人已经不耐烦了。

“斧头不利怎么斫柴?”狗添也抬高嗓门。

“你放下,别去,找地方挺尸去,等夜黑再回来屙饭。”

“我屙的也不是你的饭。”狗添说这话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他磨斧头的声响却高了起来,他让斧头和磨刀石替自己回答。窸窣窸窣窸窣窸窣,“咝”,狗添用劲过猛,让斧头把自己手指割破了,他把受伤的手指塞到嘴里吮吸,农家人都这样,自己的伤口自己舔。“嘭”,一声巨响,听得人心头一跳,狗添把粗刀石砸个稀烂。

“有本事把屋拆了。”女人在楼上叫。

“它吃我肉,我砸给你看。”

“有本事墙撞下去。”

“我偏砸。”“嘭”的又一声巨响,狗添把磨好的斧头砸出去,斧头深深吃进客厅的柱子里,看来斧头也唤醒了,见什么吃什么,竟咬进了半个斧头。

“狗添你可以呀,都敢拆屋啦!”不知何时,生产队长牛角已经叉着腰站在楼梯口。

“这在我屋,我想砸就砸,想拆就拆,你管不着。”狗添不示弱,呼地一把抓起那把大砍刀,直视对方。

牛角比狗添高出一个头,人高马大;狗添虽矮小,长年劳作也把他炼得很壮实。从小到大,狗添都怕牛角,牛角是他们这拨人的“王”,气力大,鬼把戏多,他不当王谁敢当王。几十年后,老姜头队长一退,他当队长,依然是这村庄的王。但今天不同,他牛角竟欺负到屋里来,大中午,话都没说,走进来,就上楼和阿妲困。俗话说,蚯蚓尚有三寸气。这他娘的是他屋还是我屋呀!大中午的,当面困,呸!今天不分出子丑寅卯来,那明日他就可站在头上屙屎屙尿。狗添一想,气更盛了,气一盛,砍刀也跟着发出声来,在他手中跳啊跳,刀口闪着贼光。

咚咚咚,二楼的女人披头散发地从楼上冲下来。她径直冲到饭桌前,端起饭钵冲到狗添跟前,“不是要砸吗?我帮你砸。”“哐”地砸在地上,半钵稀饭和碎瓷片四下飞溅;转身冲进一楼里间,抱起空米缸“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砸,都砸了,快点把这屋砸了。”狗添在跳脚。

“我就砸,我砸给你看。”女人虽这么说,可是里间没什么东西,几面旧立柜她手上没东西砸不动,她一把拉开立柜门,抱出一堆旧衣物,划根火柴要把它烧了。狗添一把抢过来,扔在一旁。她一转身冲到大灶旁冲狗添问:“砸不砸?”

大灶在家中是有地位的,它上头还供着灶神呢。砸了它,这家就意味着真的散伙了。“砸不砸?”女人直逼狗添问。

“你有本事你砸,反正不过了。娘,你都看见了,这日子……”狗添扔了手中砍刀,坐在地上捶胸,哇哇地哭。狗添是有理由哭呀,你看这女人心肠多狠,偷汉偷到屋里头,还当面偷,还不能说她一句歪话,说一句歪话,她还真敢把这屋拆了,乡下人磕破个碗都是大事,你看,她竟连饭钵、米缸都砸了,还要砸大灶。娘,这些可都是你亲手攒下的家什呀,你刚死半年就这样,这往后的日子咋过?狗添越哭越高,脖子短的人嗓门都亮,这下狗添把半个村庄的人都哭来了,门外挤满了左邻右舍,等于把自己女人被人困之事向全村人广播了。

“狗添,咋啦?”石榴嫂问。

“咋这样呢,把家什都砸了,日子不过了?”兰花婶说。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讲,非闹得这个地步。”铁柱哥说。

“添啊,人要想得开,要想得长远些,管它谁家养大的,能归巢都是咱的,要是一时想不开,把巢给烧了,那就真的飞到别人的巢里去了。”隔壁婶婆也劝说着。

“咋说话呢。”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说着,牛角用眼睛扫了一圈,“大中午的,他们也拼成这样。”他这么一说,就把自己说成一个不过是早来一步的劝架者,他用眼睛告诉大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铁柱你等下帮他们买个饭钵和米缸回来。”牛角指着铁柱说。“我待会要下田。”铁柱转身走了,别人也跟着散去,谁走得慢,牛角就要把活派给谁。只留下狗添在一旁嗡嗡地哭,丢人丢到这份上,他只能哭呀,他岂能向众人说,就是牛角他困了自己的女人,那别人会说干嘛牛角要困你女人?刚才婶婆的话他多少也明白些,现在可恨的不光是牛角,更可恨的是这变心的女人,是她铁了心肠要跟牛角困,不然牛角岂会来家里困,狗添越想越气,一会捶胸,一会磕头。这时,不知女人何时又从楼上拎个红色漆皮箱子走下来,“谁稀罕住你的狗窝,都让给你。”转身要出门。

“这样干啥呢?”牛角说。

“阿姆,不要走,我会煮饭给你吃,你不要走。”门外跑回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紧紧拉住女人的裤腿。

狗添上前一把夺过皮箱放下。“我走,再不碍事了。”转身消失在屋外。

女人两颗豆大泪珠才慢慢地淌下来。

一下秋日的午后,闽西南这个偏僻陈坑村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

这只红色的皮箱对狗添是有绝对杀伤力的。

狗添的女人叫阿妲。若论起姿色来,在这偏僻的陈坑村决不落到第三去。她是狗添他娘拾荒捡来的一个童养媳。大冬天被人丢在大路边,就一件破袄裹着。那时狗添爹刚走半年,有次托梦说他娘会生个女囝,他娘就把她捡回来当童养媳养。和狗添这歪瓜不同,狗添长得鼻贴脸,嘴巴细圆,像鸡屁股,人矮又憨,那时几乎全村小伙伴没有不欺负他的。阿妲长得特伶俐,人又好看,才三岁,阿叔阿伯阿婶阿婆的叫得亲热,这种伶俐又好看的女囝乡下人都叫妲己,或叫狐狸。狗添娘捡回来这女囝就被村里人叫成阿妲。

阿妲的伶俐好看让狗添欢喜,也让他吃尽了牛角他们的苦头。他娘让他看住妹妹,从小就不让别的同伴靠近阿妲,偏阿妲欢喜靠近牛角他们。狗添自己被人欺负他从不还手,但欺负他的人一靠近阿妲他就会玩命,偏又不是别人的对手,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甚至要等他娘出面解围。待到阿妲十八岁,狗添二十岁,村里来了一个老木匠跟着一个小木匠。阿妲这鬼精灵,天天围着小木匠转,看他刨木花,打家具;看他把一根根木料变成光鲜的厨啊、柜啊、脸盆架什么的,看着看着心就飞了。

那天半夜,狗添娘起来看阿妲房门虚掩着,叫起狗添沿路追了五里地才追上阿妲和小木匠。当时阿妲拎着的正是这只红色的漆皮箱子。若不是天太黑,阿妲崴了脚走不动,他娘俩可能就追不上他们了,再个把钟头天光了,他们到镇上上了车就到广东小木匠家了,到现在可能都生下一堆小木匠了。

阿妲一追回来,狗添娘就把她锁在房里。当晚就让狗添和她一张床困。狗添娘说:“乡下人也不需要什么礼节,肚子困大了就是自己的人。”可是半年过去,阿妲的肚皮没动静,反而更瘦了。狗添娘问儿子:“咋啦?”

“她天天把皮箱横在床中间,不让过界,怎么困?”狗添的话差点没把娘气死,这呆瓜,竟让一个箱子挡住去路半年,这难道还要手把手教吗?但当娘的也清楚,要让这呆瓜过“妲己”那关也决非易事。“你是我捡回来的,论起来你欠我们家一条命,你要不给咱家留下一男半女的,这辈子甭想出这个门。”狗添娘走到窗外丢下这句狠话,把呆儿子往房里一推也锁在一块,自己到地里干活去了。

狗添清楚记得,那天娘走了之后,他看见阿妲呼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把红色皮箱移到一侧,然后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直到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躺在床中间,说:“困吧,我让你困,困完了,我给你们家生一堆猪狗下来,狗添,你困吧,你还愣着干嘛?过来困我呀!”狗添已经习惯阿妲哭呀闹呀,朝他发脾气甚至又踢又咬地折腾他,他不习惯一个光溜溜的阿妲,一时反而把他弄得手足无措,最后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阿妲身上。但阿妲下定决心让他困,他还是如愿地困上了,过了一年就生下个小女孩。

第一次困了阿妲后,狗添并没有胜利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更加敬畏这个“妹妹”了。困阿妲并非他作为男人攻克下来的,相反是老娘的催促和阿妲的主动撤下皮箱这道防线让他困上的。从这往后,只要阿妲高兴让他困,她就会主动拿掉这只皮箱,若不高兴,她把皮箱往中间一挡,他依旧过不了皮箱这一关。咋会这样呢?狗添不知道,他只知道皮箱就是阿妲的意思,就是她的态度,皮箱拿掉了,他俩就并排躺在一起了,两个身体就接壤了;皮箱放上去,中间就隔了一道防线,就有一堵墙。这堵墙虽不高,他一转身就可以摧毁,但会遭到阿妲的殊死抵抗:踢、咬、掐、甚至用头磕,这时阿妲身上都是刺,任何地方都是刺,不把这些刺摘了,还是困不上。狗添也有不甘心的时候,也曾强行把阿妲的这些刺摘下,可是还没得手,阿妲一句“你等会”让他歇了手,一转身她拿起一把剪刀对他说:“再这样,我就戳下去。”阿妲是要戳自己的肚皮,肚皮戳下去岂能生狗仔、生猪仔?狗添知道这女人敢说就敢做,当时就吓得不轻。可是这还没完,她吓住狗添后,转身拎起红色皮箱就下床要走,任他下跪求饶都不济事,幸亏又是老娘及时出现在房门口:“一个女的不在家服侍男人,三更半夜要去哪?”老娘一句话把阿妲逼回房里。不光狗添阿妲怕老娘,连以前狗添爹也怕她,村里的老老少少几乎都怕她,她是一个什么都敢的女人。狗添爹死后不到半年,她发现家里一只大阉鸡到隔壁家争食,被人敲死了。狗添娘发现情况,抓几把米撒在屋外,待隔壁家的鸡都围来啄食时,一砍刀挥下去,隔壁家的鸡大小死了五只,转身教育屋内的狗添和阿妲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什么都别怕,赢了拿来吃。”待隔壁主人回来讨公道,这女人还是拿大砍刀和他们拼,见什么砍什么,简直疯了,就一次,全村人就都怕她了。

这样的老娘,狗添和阿妲岂能不怕。狗添听话,倒也没挨娘多少训斥,阿妲伶俐,也从这老娘身上学了不少东西。但阿妲只学会了泼,并没学到狠,人家老娘敢真刀真枪地冲杀,对人对猪对狗对鸡鸭,对什么都敢下刀子,她还没练成这胆量。而她也不需要多狠的胆量,她要对付的就狗添一个,而对付狗添这呆瓜就一只皮箱,顶多再加一把剪刀就足够了。只要白天阿妲受了什么气,特别是老娘的气,晚上阿妲就会加倍在折磨狗添,让他一个晚上不能困,夏天帮她打扇子,赶蚊子,冬天帮她暖脚丫,还不能吱声,动静大了让老娘知道,她就对狗添说:“你敢不听话,老娘一死,我就走。”她对狗添指指那只红色皮箱。

阿妲的皮箱总是锁着,她从不让人碰,连狗添娘也不让。钥匙捏在她口袋,谁碰就跟谁拼命,这是她的一个心头结似的,有人猜里面一定装着当年小木匠送她的东西,比如丝袜或手帕之类的,这在当时乡下也是稀罕物,但又从未见她拿出来使唤过,她又随时备用着。狗添只要一见这皮箱就感觉阿妲随时会跟人跑了,这种感觉从她跟小木匠跑的那天就没消失过。皮箱就是狗添心头的魔咒,他没有能力解开这个咒。

而狗添娘似乎也看透阿妲心思,临死前拉着阿妲的手说:“妲啊,你是我捡回来的,这是你的命,狗添人虽憨,但有气力,肯干活,你把家持好,不会饿着你,你乖乖留下来,我保佑你长命百岁,当五代妈。你若敢离开这个家,就半路横尸,难产而死。”说着把手上的银镯子戴在她手上。过后就咽了气。

“日头出来红满天,牛牯骑牛牡骑半天哟……”狗添又唱山歌了,站河中央唱山歌,一边唱一边往深水趟,再往前就是万丈潭了,十个狗添也会淹死。狗添疯了,一个疯子站在哪儿唱山歌都没人觉得奇怪。“会不会被淹死?”“才不会呢,等下到胸窝口他就会往岸上走,不信你看。”乡亲们说。

那天从家中出走狗添就疯了,第二日,村支书的女儿阿珍路过关帝庙时,碰上赤裸裸的狗添,她当时还想打招呼呢,谁知狗添抽出关帝老爷的大砍刀追她,一边追还一边喊:“我砍死你这狐狸精,杀呀杀!”阿珍惊魂未定跑回村庄告诉大家,大家就知道狗添疯了,不疯,借这歪瓜十个老虎胆他也不敢。狗添疯了对别人倒没什么,但对阿妲和牛角可是致命的。经过大中午这场大闹,谁不知道狗添受不了,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受不了。

“这狐狸精真骚,人要面,树要皮,她连面皮都不要了,竟敢大白天当着男人面在家里弄。”

“我看牛角也一样,村里骚狐狸又不是她一个,他偏拣个软蛋捏。”

“我看还是这狐狸精作怪,以前牛角也不会这样。”

“那是他还没碰上。”

“真是的,人高马大一个男子汉,自己不去娶妻,偏要捡人家雨漏水。”

“你知道个屁,这家的雨漏水肥着呢,狗添这歪瓜又不识。”

……

口水也能淹死人,村前屋后,乡亲们越说越离谱。弄得牛角几乎都没敢出门。而他们在叽叽喳喳越说越来劲时,狗添却笑嘻嘻地凑上前来问:“是不是那只狗公又骑狗母了。”他指着草垛下那两只交欢的狗说。

“是你家的狗母被别人的狗公骑了。”有人说了,大家一阵开心地笑。

“什么,你家的狗母被人骑了?”狗添也跟着傻笑。

“你还不回家去看看。”又有人问狗添。

“不用看,我打它去。”狗添说着捡起一根木棍敲那对草垛下的狗,他身后又传来一阵快乐的笑。

往后,狗添拿根棍子一天到晚在村庄转悠,他还专爱管那些交欢的事。操场上鸡公追鸡母了,他拿根棍子上前要敲鸡公;谁家鸭公追鸭母了,他也上前追鸭公,只要是公的追母的,他就觉得是公的在欺负母的,他非上前敲那公的不可。这下可苦了村庄那些鸡呀鸭呀鹅呀狗呀……最苦的当数牛角家那只大狗公,个头大又凶猛,这个村庄的那些狗母自然也都喜欢它。这阵子梨花家狗母正发情,那天草垛下它们第一次拉上,那只狗公就被狗添敲得死去活来的。从此,这两只狗见狗添远远就躲,它们要躲到更安全的地方干活,偏狗添专门跟踪上它们似的,它们躲到哪都躲不开他的眼睛。等它们一拉上时,狗添的棍子就会落下来,“我让你骑,我让你骑,我打死你这狗东西,打死你这狗东西,”又打它们一个落花流水,直到把这只狗公打瘸了后腿。

“打狗算啥本事!”不知何时牛角站在背后冷冷地看着他。

“嘿嘿嘿,它以大欺小,就打,就打。”一脸呆相的狗添说着还要敲狗。这个村庄人在农闲时爱打猎,牛角尤其喜欢,他这只狗公已经训化已成一只凶猛异常的猎犬,被狗添这么敲打都快不行了,这比打牛角本人还要让他恼怒。牛角一把夺过棍子要打狗添。

“你打老子,我叫关帝老爷劈了你。”狗添落荒而逃往关帝庙奔去。

“你别跑,”牛角追了几步,丢给狗添一包衣物。“你查姆阿妲叫你回去困,别困庙里。”

“你查姆叫你别回去困,就困庙里。”狗添没接牛角丢来的衣服,沿着村庄一路奔跑一边喊:“你查姆叫你别回去困,就困庙里,你查姆叫你别回去困,就困庙里……”

狗添把牛角喊得落荒而逃,狗添像打了胜仗一样在打谷埕上手舞足蹈,一边舞一边喊:“牛角,你查姆叫你别回去困,就困庙里……”

“这呆瓜是真疯还是假疯?”乡亲们也被狗添弄糊涂了。若说他假疯,他敢拿关帝老爷的大刀,还敢追支书家的阿珍;若说他真疯,他说的话还蛮有条理,别人家的鸡鸭鹅狗他追是追了,但并不真打,只是样子吓人;唯独牛角家的牲畜他是下了死力打,不被打死就被打瘸了,你说这怪不怪。

而且乡亲们也发现,狗添其实喜欢热闹。狗添把村庄的鸡鸭鹅狗闹个遍以后,该追的追了,该打的打了,起初跟着他的小孩们多,起哄的人也多,他玩得有滋有味的,渐渐的人少了,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可能连他自己都觉得不新鲜了,他开始换花样玩。刚开始,他捡别人的烟屁股抽,以前他是不抽烟的,现在谁丢下的烟屁股他都捡起来抽。抽烟屁股抽了几天,狗添又觉得不新鲜了,他觉得点火堆好玩。最近他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长烟筒,有人说可能是哪个老烟炊在田里劳作,他把人家的烟筒顺走了。总之,有了这杆烟筒后,他就喜欢点火堆。他倒会享受,把火堆点得旺旺的,再抱一堆草在旁边,人半躺在一旁,把那些捡来的烟屁股的烟丝捻在烟筒上,长长的烟筒对着火堆抽,那样子,简直是神仙。第二日,他又把事玩大了。

正是夜晚大家上床时候,牛角正往狗添家里走,正上楼呢,屋外的柴草间就着火了。那是狗添家的破柴草间,但早就和牛角共用了。火光一起来,“着火了,哦,着起来了,着起来了……”狗添拿着烟筒在一旁跳着,那神态简直像跳神。

左邻右舍一下都冲出来,大家一拥而上,用长勺、用桶、碗盆从自家打水灭火。

“雷打的,刚困下就听楼下说着火了。”石榴嫂说。

“就是,我端着碗盆水就冲出来。”兰花婶说。

“要是再晚一步,这一片都烧光光。”铁柱哥说。

“这是狗添家的柴草间,阿妲呢?”隔壁婶婆在找阿妲。

“她孩子不舒服,还在闹呢。”牛角在一旁讪讪地说。大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各自散去,留下他一人继续清理尚未燃尽的草灰。

这次柴草间着火后,大家就少见狗添玩火,也少见他抽烟屁股。他手里却多了一面破脸盆,是铝制的破脸盆,可能是他家,也有可能是谁家丢在旧屋喂鸡鸭的,反正被他拿起来当破铜锣在敲,一面敲,还编着歌儿唱:

哐哐,月光光;哐哐,鸭上架,鸡入屋;哐哐,养狗来看屋,主人嫌臭钻屋檐;哐哐哐;哐哐,叽叽叽;哐哐,养老鼠,咬布袋;哐哐,蛇钻老鼠洞,老鸹歇在麻雀窝;哐哐哐……

“快来看呀,快来看呀,骚牛牯进屋啦!”从此,每天只要牛角一进他家,他拿面破脸盆就玩命地敲。这一敲一喊,全村的人就都知道这事了。牛角有几次急了,追狗添,狗添跑,还愈发卖命地边敲边喊:“牛牯顶人了,快来人呀,牛牯顶人了。”把牛角喊得狼狈不堪。

平日里,狗添绕着村庄转,边敲边唱,那些调皮的小孩们也跟着唱,唱着唱着就变成:“养狗来看屋,狗添没入屋;养狗来看屋,狗添没入屋……”也有人会问:“狗添,你为何没入屋?”

狗添一般不作理会,有时也会说“去去去,小崽子们。”一帮大孩子不满意,就会打鞭子追问狗添,狗添也急了,说:“问你娘,牛角有无在你屋?”这下惹祸了,他不但会遭这帮孩子们的欺负,连他们的父母路过也会拧着他的耳朵问:“狗添,谁在你屋?”

“老鼠在我屋,老鼠在我屋。”

“不对,还有谁在你屋?”

“狗在我屋。”

“还不对!”

“狐狸在我屋,骚牛牯在我屋,对么?”大家正开心离去。

阿妲和牛角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阿妲二话没说,挥着尿勺追那帮孩子去。“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傻子算什么东西,有本事冲我来,我干你们娘的,困你们祖宗十八代……”牛角叉着腰在发狠。他实在受够了,他和阿妲都受够了,就像阿妲说的,他们之间早就和玻璃一样透明了,有啥好遮遮掩掩的,索性把这事闹开,乡亲们看他们的眼光才会自然,才不会拐弯抹角,所以,他刚才一听小女孩讲,狗添又被欺负,就和阿妲一块杀出来。其实他们也知道,这歪瓜压根就没疯,他在装,他一直在装,看来还是阿妲了解他,一开始她就说“这是装的”,他装够了就会好起来。但什么是个够,照这情形,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够,“不行,”看来得想个法子治治他,不然,下一个疯掉的不是狗添,而是他牛角了。

奇怪,这次狗添没走开,被牛角一把擒住,左右打了两耳光:“你少来给我装疯,困你女人咋啦,我不困,她跑到天边海角跟别人困,你就舒服啦!”

阿妲没追上那帮顽童,回来看牛角正教训狗添,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破脸盆要扣狗添,被牛角拉下。“我就跟他困,咋啦?娘说要留一男半女还你们家,我还了,还想再让我给生猪生狗?你是想让我离开这屋是吗?我不怕你娘,不就横尸半路,难产而死?不就死吗?你要么他娘的给我回去,我让你家烟火不断;要么我今天就走,我受够了。”阿妲简直疯了,她还站在打谷埕上喊:

“我就跟牛角困,咋啦?目赤了,目赤的来困我呀!”这一呼喊,村庄再无人说闲话了,她和牛角也不用再遮遮掩掩。

“等下他敢咋的就跟他拼了,”回家路上狗添叮咛自己。

“等下非把他收拾了不可,岂能让他这样胡来,”牛角也告诫自己。

“你想咋的?”一到家阿妲把门一闩就开始教训狗添。“我就跟牛角困,咋啦?你要不乐意,我偏困!再不行,我离开这个屋,找别人困,你甭想让我和你困。你娘要我还你们家一男半女,我还了,还想让我继续和你一块生狗崽,生猪崽,哼,你做梦。”

阿妲真受够了,这女人发作起来只有狗添娘治得住,现在老娘不在了,谁也治不住她。她可不像狗添需要借物壮胆,又是磨刀又是砸东西的,她自信治狗添什么都不需要,能瞒就瞒,瞒不过去就直接做给他看。其实从小木匠出现那天起,阿妲的心就飞了,别说一个狗添,就是百个千个狗添也甭想留下她。但当时老娘在,其实也不完全是怕老娘,娘虽非亲生,终究还是她救活自己,还是她养大的,论起来,还真欠这家一条命。其实她也恼那小木匠,回过头来看,他其实也是个没蛋的种,要是有种,就应该回过头来找她,但没有,她被锁半年,他连个音讯都没有。那天清晨,竟吓得脸色煞白,支支吾吾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眼睁睁躲在一旁,看她被老娘一把擒住拖回去,连拦一下都没有,自己却一溜烟没了踪影。

和小木匠比起来,牛角就不一样了,他可不是怕事的人,乡亲们背后都称他是“土霸王”,从小就“霸”,当了队长后就更霸了。若非老娘盯得紧,哼,就凭狗添这歪瓜,恐怕一堆小牛角都生下来了。没有谁比她更了解牛角,在小木匠之前,明里暗里就死缠着她,但她知道,只要娘在,这事就成不了,倒不如和小木匠远走高飞。偏他又是一个软蛋。牛角他可不管自己已经是狗添的人,依旧死缠着。他说:

“除非你死了,不然我非把你弄到手。”

“我不愿意你能怎么地?”

“那歪瓜你愿意吗?还不是照困。”

“我乐意,怎么地?”

“屙屁,我还不知道是那老不死硬逼的……”

阿妲知道牛角是来真的。大串联那年,村庄很热闹,大人忙于开批斗会,小孩儿们四处疯玩,村里小年青天天到镇上胡闹,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和牛角一起从学校回来的“大头勇”“咸猪哥”他们总是冲在最前面,戴着红袖章,打着小红旗,去了几趟镇上,回来竟把老姜头拎到操场上批斗,批他作风不正,批他是走资派,不支持革命,给他戴高脚帽,押到戏台上认错。他们斗得很有滋味,村里十几个小年青,只有牛角不参与,天天到屋角叫阿妲出来玩。他俩到溪边摸田螺,到土墩抓草蜢,到老屋墙上掏麻雀窝,到山边摘野莓,他俩度过一段好时光。那次在山边摘野莓,这一丛野莓刚转红,小小的,像一粒粒红花布扣,挂在一丛荆棘上,像一件红绿相间的细花衫那么惹眼。这些刚转红的野莓不甜,还有些酸,要等它变紫才会发甜。她就喜欢这种酸的味道,但它们长在荆棘丛上,上面有很多刺针,够不着。牛角拖来几根枯树枝,铺在荆棘丛上,他踩在枯枝上,把这枝野莓折给她。她正吃着野莓,这死牛角趁自己不留意,竟上前在额头“啵”了一口,当时感觉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猛地一抽,她举起野莓要打他,他却逃得远远的朝她扮鬼脸。从此她就不跟牛角单独玩了。后来,大串联也结束了,老姜头又当上了队长。那年阿妲十六岁。

从学校回来的牛角从未停过纠缠阿妲。牛角身边也不缺女的,老姜头二丫头阿梅就很在意牛角,就在他俩很模糊的时候,牛角当上了队长。一当上队长,他和阿梅的关系也立马结束,气得阿梅大闹一场,灌了一瓶高梁酒还被抢救过。老姜头也大病一场,但牛角不管这些,除了去看一次老姜头外,再也没找过阿梅,相反把阿妲盯得更紧。那次黄昏在瓦窑窠割番薯藤时,牛角死缠着她,还上前动手动脚的,幸亏她机灵躲开,老娘就出现了。

“牛角你干啥?”

“没干啥,向她要些番薯藤喂猪。”

“当队长要有背脊骨,不要东倒西歪让人笑话,不就几根草吗?你吱声我让阿添给你。”

“哦,不了,我回去自己割。”

牛角羞赧地走了,阿妲被老娘好一顿训斥。她装着受屈,但不生气,她已习惯牛角的纠缠,她觉得之前,心里一直有一朵花未开,常年被蜘蛛网缠住一样,一年一年地把它裹得更紧,小木匠没撞开,狗添连撞都没撞着,更别说撞开了。倒是那该死的牛角,每次看似鲁莽的一碰,蜘蛛网总会被他打破一个窟窿,那朵花的花瓣就慢慢地打开了,这心里的小秘密只有她知道。

牛角走是走了,但他没死心,只是没机会,阿妲走到哪都能碰上他的身影,像影子一样。阿妲清楚,老娘的眼睛就长在她后背,谁敢造次,只有躲开牛角,这样大家平安。也不光是牛角,村庄里那些男的都差不多,村尾那张寡妇家,男人还没咽气,家里就闹哄哄的,男人一死,就更热闹了,一堆骚棍天天上她家,“咸猪哥”和“大头勇”两个老鳏夫还差点动刀子;连老姜头那老不死的,上次在屋角相遇还故意用肩蹭了一下自己的胸。她知道老姜头好这个,以前,趁夜黑开会时,不知摸过多少妇女的奶,还有大腿。那时没通电,闹哄哄一屋子的人,谁闹得清是谁摸。那次摸到狗添娘,被她一把抓住问:“老姜叔,你手往哪摸?”弄得大家都开始提防他,全队社员开会时,妇女们要么挤成一片,要么紧贴自己男人,以免被摸。老姜头就因这个被揪出来批。

老娘死前三个月,她下不了床,这下可给牛角逮住机会。那次她到菜地摘菜,他竟事先“埋伏”在那里,等她一到,一把把她扛到山边草丛里。很奇怪,当时自己竟没挣扎,任他扛。他真野蛮,一放下来他就把事做了,也不怕人看见,更不怕她叫人,这惊心动魄的过程,他竟一点也不心慌。事后他说:

“你再委屈等几日,老不死一走我就接你到我家过。”

“不。才不跟你土匪过呢。”

“守那歪瓜过一辈子?”

“那也比跟土匪强。”

“那我先把那歪瓜弄走。”

“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这辈子你休想跟我好。”

“那这怎么办?”

“不管,这是你男人的事。”

“到底怎么办呀?”

“男子汉,敢做就敢当,有本事,就要两担并作一担担。”

牛角一下明白阿妲的心思,她是要他到时候把这两个家一肩挑起来。“这狐狸,鬼精着呢。”牛角嘀咕着。

从这往后,他俩要是碰上,就打一仗,碰不上就算了。但阿妲还是很在意老娘,她知道虽然她躺在床上,但心思却透亮,只要她一个眼神不对,她就知道她干啥去了,那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才会在最后还要拉着她的手,作那么“毒”的交待。老娘没死,牛角基本碰不上阿妲,这可把牛角这头骚牛牯给急疯了,到老娘一死,他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开始还约阿妲到他家,后来就干脆上阿妲家来。他们没顾忌,闲言也跟着多起来。有好心人见狗添起早贪黑在田地苦干,明里暗里给狗添递话:

“狗添,自己的鸡要罩牢些,不然,老鹰就叼走了。”

“添呀,在田地下苦力有啥用,到收成时还不是别人的种。”

偏这些话这呆瓜听不懂,就有人把话挑得明了些:

“狗添,家里那丘田才要紧,不要荒在家里让别人耕,夫妻间裤腰带要拴紧呀。”说这话的是受人尊敬的金花婆。她的话狗添一下听出一些名堂来了。加上老娘以前也私下交待他,少让那狐狸在外面招摇,特别是晚上要跟紧。老娘在时,阿妲从没在外招摇过,什么张村放电影李村唱社戏,老娘通通不让去,老娘说戏子都是妖精,都是不要脸,专教人学坏;她更看不惯是戏台下人扎堆,骚男人往女人堆里挤,骚狐狸斜勾勾看人,没有一个正派的。可以说,阿妲除了那次和小木匠半夜出走外,从小到大夜黑后没出过门。狗添气冲冲回到家,牛角正好从他家出来,狗添见了,上前一把揪住牛角,不让走。

“你到我屋干啥,讲清楚再走。”

“你哪根筋抽了,敢揪我。”

“你给我讲清楚,讲清楚再走……”

“啪、啪,”“我干你娘你的,怎么地?”牛角正反给狗添两巴掌。

阿妲冲出来喝住他俩。“牛角你干啥,钉耙不借你,咋就打人呢?”说着将牛角推开。

狗添听阿妲这么讲,就松开手,他对阿妲讲:“妲呀,咱裤腰带要系紧呀,不然让人家笑话。”阿妲对他怒目一瞪,狗添又回去干活了。狗添一走,牛角又折回来了,阿妲死推他走,她还不想张扬。牛角偏不走,他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不信那歪瓜能怎么地。”

阿妲知道牛角心思,他最愿让人早点知道,好把事做明了。阿妲却不想这样,她知道这事狗添会受不了,弄不好会闹出人命来。狗添就是有再多的不是,他终究还是和自己同吃一锅饭,同在一个屋里长大的。从小到大,他为自己没少遭罪。那次她和小伙伴正在玩飞轮,那还是狗添做给她玩的一个飞轮,用瓦片磨成一个圆轮,中间再钻一个洞,再削一截空心小竹节紧紧卡在洞里,又再削一个转芯套在小竹节里,这样用一根线绕在小竹节上,捏住转芯把线一抽,飞轮就飞快地在地上转个不停。有狗添做的这个飞轮,她每次都赢那些小伙伴,每次都能赢不少蚶壳。那次她赢在兴头上,死牛角他们上来,一把抢过她的飞轮,使劲一拉,飞轮坏了。狗添一听到动静,扑上来和牛角讨飞轮。“你得赔一个飞轮。”“它自己坏了,关我啥事?”“不管,你弄坏的,就得赔。”那架势,不是讨,是玩命。他死揪着牛角不放,结果,狗添被牛角磕得鼻血双流,差点没被打死,就这样他还是不松手。要不是牛角娘出现,狗添可能会被打死。这一根筋,从小就认准妹妹是不容别人碰的,哪怕碰坏了她一根小小头发丝,他也会玩命,妹妹的一切他都看得比他的命还重,依她、让她、哄她、疼她,摘心掏肝都行。娘让他俩下地,种菜,挑水,割稻,只要娘不在,阿妲就可以一旁歇息,什么都不用干,呆瓜自己干得比什么都欢。就连老娘说阿妲,他有时都会顶嘴,这一切阿妲是知道的,看他被人欺负也是心疼的,但就是没有那个心思。女人家的心思说出来这呆瓜也不识。

“晚上你和娘说我们去上寮岽看电影。”

“电影有啥好看的,娘说都是骗人的鬼把戏。”

“听说龙坝唱戏还放焰火,你去不去?”

“娘说唱戏的都是妖精,专教人学坏,有啥看的。”

……

以前阿妲也探过几次这呆瓜的心思,一脸没趣,这呆瓜除了会护着自己,其他一概不识。他和老娘都认死理,锁在家里就是自己的。要不是念着他的好,现在老娘死了,自己早跑了。这呆瓜哪知道,他天天在地里忙活,屋里有多热闹,以前在张寡妇家的那些骚棍都上屋里来了,“大头勇”这无赖还放狠话:“不让他困,就一把火把这屋烧了。”那次要不是牛角及时进来,他几乎要得手了。这个蹲过牢的人谁都不怕,但他还是怕牛角,牛角一进门,他就灰溜溜走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论狠论气力都不是对手。阿妲比谁都清楚,这家如果有个牛角在,比当年老娘在还安稳,不然就狗添那歪瓜,事还多着呢。但这些没法和一根筋的狗添说。

想起往事,阿妲一脸心酸。她继续教训狗训说:

“我又没跑去别人屋生蛋,你要再这么疯下去,我今天就走,要我留下来,你就得让他来咱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帮衬,也少受人欺负,咱屋也不差多一双碗筷,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阿妲泪汪汪地要狗添表个态度,狗添哪会表什么态度,耷拉着头表示认了。当晚,牛角把金花婆的一只大阉鸡抓来阿妲家杀,阿妲以为是牛角家的鸡,吃得开心,狗添也吃得开心,牛角还喝醉了,他们又和好如初。

沙沙沙、沙沙沙……狗添这歪瓜又磨刀了。生活不能长期靠“装”,那天他被女人阿妲揪回家后就不再装疯了,他要回到他原来的生活轨道上来。家中有太多的活儿在等他,他“疯”两个多月,家中主要活计也停歇两个多月。牛角会帮他干吗?他只干那个,别的啥也没干。那“狐狸”会干吗?她就是乡下人说的“是只蛀米虫”,除了会蛀空米缸外别无所长。以前娘在时还帮着割草,打理菜地,洗衣、做饭,现在连这她都懒得做了,就剩洗衣做饭,连门都懒得出,一天到晚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猫在家中。狗添不着家期间,就牛角帮着去碾两担谷子,他们靠门前那块菜园里的韭菜、空心菜过了一个多月。

沙沙沙、沙沙沙、沙啦、沙啦、沙啦……狗添得快点把刀唤醒,需要把家里的生活归位,菜园里的野蒺藜在等他,瓦窑窠番薯园的番薯藤在等他,水稻田埂上的油草在等他,还有那烧完柴禾的一面空墙在等他,他要加把劲把落下的活计都追回来。阿妲都明说,如果不让牛角上他屋来,那她就干脆到牛角屋去过,再也不回这个屋。要不要阿妲留下来,这点狗添还是清醒的。细想起来,一切挺好,家中一日三餐的饭还是热乎的,衣服阿妲还是洗的。美中不足就是不能再碰阿妲,这他娘你的挺难受的,现在阿妲和“他”楼上困,自己困楼下,当年他娘锁阿妲的那间。但是,这个屋不能没有阿妲,没她,那个丫头咋办?再说了,反正乌龟壳也背了,全村人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再怎么的,他牛角也是捡我的雨漏水,只要阿妲是这个屋的,只要阿妲还是在自家窝里生蛋,只要是阿妲的蛋孵出的鸡就是自家的小鸡,小鸡长大后名分上还是我狗添的。木德家的崽还不都长得和老姜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些小崽仔们长大有谁认老姜头,还不都管木德叫爹。阿妲不是说了吗,以后日子还长着,难保哪天她就回心转意了也难说。还是婶婆说的有道理,“管它谁养的,能归巢都是咱的。”想到这些,狗添的脚步就欢快了,他恨不得快点到地里去干活。

欢快归欢快,但狗添还怕遇到人,他最不喜欢碰上“熟人”,毕竟“疯”过个几个月,村里人谁不知道,他把那些鸡鸭鹅狗都得罪了,其实他得罪的还有它们的主人,半个村庄的乡亲们。偏偏他归家后第一次出门就碰上狗金,他这张嘴是有名的“破漏斗”,什么话都不过滤就到处洒。他想让过去,人家偏大老远就看到他了,能绕过去么。

“狗添,能干活啦!”

“嗯。”狗添头一低准备过去。

“你屋里不是还有一头牛牯吗,干嘛没牵来一块耕地?”狗添还是不理,又让过去了。

“关在屋里要是‘顶坏那东西,你放心么?”狗金不依不饶地问,他还把“顶坏那东西”拉长了声调。

“顶你娘你的,你问她疼不疼。”狗添没好声气地走开了。

“还不赶紧回去问问,疼不疼。”身后传来狗金的浪笑。

狗添今天要把木棉窠的六分山田四周杂草给割开,水稻抽穗灌浆了,草不割开,老鼠就做窝了。木棉窠以前是全村人的粮仓,那还是老姜头的功劳。当年周边所有村都有自留地,好的村每家能分到五分地,唯独他们这个村地少,公粮又没少摊,老姜头冒着被撤职劳改的危险,发动全村人开荒,在木棉窠开出几十亩向阳梯田,作为全村人的自留地,老姜头向上汇报说,户均不足三分地,其实不止,再加上乡亲们把边边角角都挖成片,每家少说也有半亩地。老姜头也因这个,后来被批成走资派。“这骚狐狸真懒。”狗添在心里嘀咕着,左右邻居的田坎都像刚剃过胡须的脸,田里没有一棵杂草,唯独他家的田都快让杂草包围了。

嚯,向左一挥,一片杂草倒下;嚯,向右反手再一挥,又一片杂草倒下。看着眼前成片成片的杂草倒下,狗添觉得很有成就感,照他这样挥砍下去,不过午这六分地的草就割好了。他娘常说生活不是等来的,日子就应该像这样过,用力一挥,努力朝前方砍下一片光明。

“狗添,割草呀!”狗添一抬头发现石榴嫂在不远处斫柴。

“嗯,再不割,可以藏老虎了。”狗添说。

“狗添,你人勤,又有气力,地球你都可以翻回来耕。”

“哪有你勤呀!”

“狗添,你男人气力大,等下顺手帮我把那丘田头几丛杂柴也挥一挥。”石榴嫂说着已站在田埂对面和狗添说话。

“好,不就顺手么。”狗添没停歇手中的活计。

“唉,狗添,我刚才看牛角又去你家,他还拎一砣猪肉去,你看,你在这里卖命,他俩却躲在家里吃肉。”石榴嫂走近了说,狗添似有不悦,他更用力劈草。

“你真傻,你卖命干,原本养三口人,现在家中还添一只饿虎,添呀,你傻呀,到时再养一堆小牛角下来,还不是靠你累死累活……”石榴嫂每一句话都像电影机,它让狗添想到他们在家不光吃肉,可能还在干那事,有时半夜他在楼下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床咿呀吖呀摇得他牙疼,你看他劈草越劈越用劲,“嚯,这一刀,我劈死你这骚狐狸;嚯,这一刀,我先劈死你这骚牛牯。我劈死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嚯———嚯———嚯嚯嚯———”

石榴嫂还想再一步劝说狗添,狗添可能生气劲用大了,竟把砍刀劈到石头上,弹一下,刀断了,还割破他半个脚趾,狗添疼得直跳,还骂人:“多嘴婆,你害死人,你说这些干啥……”

“你这呆瓜,竟怪我,你别动,我给你摘药。”

石榴嫂摘来一把草药,用手搓几下敷在狗添受伤的脚趾上,又从狗添汗巾割下一块小布条帮他包扎。她低着头,小心地缠布条,狗添坐在田埂上,一低头,从领口看见了石榴嫂的奶。闽南的男人干活都穿蓝卡叽大裤衩,下面就有动静了。石榴嫂一抬头,脸一红,揪了狗添一把耳朵:“你敢,就你这只蚯蚓,自家的地都没得钻,还想吃人家豆腐。”说完起身走了。

刀断了,狗添没法干活了。加上石榴嫂刚才说的话,句句都戳在他心上,我干什么干,“做牛做马就养一窝别人的狗崽,”他嘀咕了一句,“呼”地一下把断刀扔了,下面也没动静了,拄着那半截刀回去了。

一进屋,发现牛角和阿妲果真在吃肉,阿妲懒散坐在厅堂吃,牛角正从锅里盛一碗走出来,见狗添进来招呼说:“回来了,正好锅里还有肉,趁热吃。”

“吃你娘你个××!”说着断刀已飞到屋角,打翻了那只狗碗。屋里没人吱声。“做牛做马就养一窝别人的狗崽。”狗添生气地一屁股落在凳子上。这话一下把牛角气得跳起来。“狗添,你话说好听些,到底谁养谁的狗崽?是老子在帮你养家糊口,你给听明白了!”

“谁稀罕。”狗添发疯了,上前把牛角的碗打翻在地。肉汤洒了一地,两片三层肉在地上弹跳到狗添脚下,肉汤还烫着了牛角的肚皮。牛角也发疯了,竟一下锁住狗添的喉咙,狗添踩上三层肉,脚底一滑,被牛角摁倒在地,牛角操起板凳砸狗添。惊醒了桌底下那只懒猫,它喵地一声跳开了。阿妲急忙上前拽牛角,被碰了一下,她“哎哟”一声蹲在地上,紧紧地捂着肚皮。

他俩同时松手。“咋啦?”“哪里疼?”同时上前搀起阿妲。牛角却一把把狗添推开:“你不知道她有了?还敢甩家伙。”说着扶着阿妲上楼去,丢下一个目瞪口呆的狗添站在楼下。跳到屋顶上那只猫不解地朝狗添看了几眼。

“她有了?有了狗杂种?”狗添人就一根筋,这筋一抽又不行了。仔细一回味牛角的话,他受不了,又疯了。他娘你的,我的鸡母来替你生蛋,你牛角真不是人,村里这么多骚狐狸,你偏占我的窝?“还帮我养家糊口?”我呸。我干你娘你的,村尾张寡妇那么骚,你不去困,石榴嫂的奶那么大你不去困,你偏困我阿妲,“还有了。”干他娘你的。狗添已经跑进了牛角家的甘蔗地,他折了一根甘蔗一口啃下去。

“嘻嘻,好玩。”不远处的傻大妞追着两只咬尾的豆娘,在不断地傻笑。傻大妞是牛角的亲侄女,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前些年竟莫名其妙地疯了,有人说她命犯桃花;也有人说她前些年迷上她的表兄,遭大人反对后疯了;还有人说她家的风水不好,家族总断不了这个根,每代都有一个长女疯了。总之,她长到十六岁就疯了,而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人也是傻样,个子却不小,就都叫她傻大妞。

傻大妞正朝狗添这边扑豆娘,狗添看她胸脯鼓鼓的,他开始浑身发热,接着下面又有动静了,拿着甘蔗向傻大妞招手,豆娘却先飞过来了。狗添先扑到豆娘,“嘻嘻,给我。”傻大妞跑过来了。傻大妞的胸脯这时和石榴嫂的胸脯一样,一跳一跳的,狗添的血管都快爆炸了,狗添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一下把傻大妞扑倒在甘蔗地里。

“狗添被打死了,狗添被打死了,”傍晚放学的孩子们把这消息发布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谁,谁被打死?”没听清的人问。

“他被谁打死?为什么打死他?”没听明白的人问。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能把空气点着,一下就全村沸腾了。

狗添在甘蔗地里把傻大妞困了,还被傻大妞的娘撞上了,这还得了,不被打死才怪呢。很快有知情人把事情作了简要的补充,事情还在进一步发酵,大家争相赶去看热闹。

刚开始傻大妞没啥反应,还嘻嘻地傻笑,她抓着狗添给她的豆娘,任狗添手忙脚乱地忙活。等到疼了,才大叫,伸手抓狗添,但太晚了,狗添轻车熟路,一下得手了。傻大妞开始咿咿呜呜地哭,狗添害怕,抓把甘蔗叶堵她的嘴,傻大妞大叫,狗添说:“你莫叫,叫人撞见了,你会被打死,像豆娘这样我们下面咬住,明年就会生狗崽,好不好?”傻大妞叫狗添唬住竟也不敢乱嚷,狗添有些得意起来:

“哼,你困我女人,我困你亲人。”狗添把一口痰猛地吐到甘蔗叶上。

正巧,傻大妞的娘路过,原本她挑着番薯藤顺路回家也望不着这甘蔗地的动静,是狗添自己哼出声来,这喘息声,过来人一听就警觉。

“谁呀,大白天在这打野战,没检点。”傻大妞娘犯嘀咕。“生狗崽,疼;生狗崽,疼……”这低沉的呻吟声催她上前,一看,肺都气炸了,狗添把她的傻大妞压在底下,扒光光的正干那事。傻大妞再怎么傻,她也还是个黄花闺女,你狗添是什么狗东西,竟敢欺负咱闺女,她再傻也轮不到你这狗东西,何况在这野地里干这勾当,她当时就冲过去。狗添一咕噜躲开,光着屁股就跑。傻大妞的娘追,一边追还一边喊:“抓贼,抓住这个奸贼。”很快,狗添就被迎面赶来的傻大妞的堂哥狗仁给逮住,婶侄俩把狗添扭住,狗仁的拳头就落到了狗添的头上、胸口上……“他娘你的,打死这狗东西都不解恨。”很快狗添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口冒白沫,浑身抽搐。狗仁还继续踹他,“装死,你给我装死,”傻大妞娘一把拦住,她怕再打下去就真的出人命了。

很快左邻右舍就围上前来,狗添被打死的消息就被发布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牛角也赶来了,阿妲没来。

“这怎么了?”牛角问。

“你干的好事!”当大嫂的说。

“咋赖我了?”

“你捡别人雨漏水,人家困咱的黄花闺女,你说咋办?”

“真死了吗?这狗东西该死!咱没权打死他,得叫公安处理。”

“他欺负大妞,就该把他打死。”狗仁插话说。

“他有天大的罪,也不该把他打死。”不知何时,村里的老乔叔赶来了。老乔叔论起来和狗添还是叔侄辈,这时他自然要为狗添说话。

“那他也不该欺负一个没头脑的人。”狗仁抢白说。

“不管怎么说,打死人就不对。”老乔叔的侄儿狗坪说。

狗添的死一下把村庄分成“该打死”和“不该打死”两派,大家开始喋喋不休地争论起来。这时阿妲也跌跌撞撞地赶来,她拨开众人,扑到狗添身上,喊:“狗添,狗添,谁把你打死啦?”

“哎哟,疼,”狗添忽然说话了,他刚才只是被打岔了气,并没死。狗添一活过来,形势又发生变化,人死了,一切罪责也就了了,但人活了,这罪责就还没了。

“这狗东西没死,应该把他捆起来,交公安。”最先作出反应的是狗仁。

“你说我一个黄花闺女就这样毁了,”傻大妞娘捶胸顿足地闹开了,只要狗添还活着,她就觉得自己闺女吃亏,而且是吃大亏,这种事传开了,今后傻大妞的后半辈子还会有指望吗?彻底毁了。这女人一泼起来,什么都不顾了,她竟扑到阿妲身上,抓住阿妲长发闹起来:“你赔我一个闺女,你赔我一个闺女。”

牛角赶紧上前分开她俩。再怎么说狗添还是阿妲名分上的男人,是她家里人,一个家里人被欺负成这样,她自然要出面,现在他死不了,她也镇静下来。“狗添做下这事,狗添不是人,可再怎样也不至于把他打成这样,大家说该怎办?”

……

原本是一场人命关天的大事,一下演变成一场口水仗。乡下人还得按乡下人的规矩办事,最后是阿妲拿十二个鸡蛋,外加两只大阉鸡,再给傻大妞家包一个三百六的红包,一串鞭炮上门“挂红”,一场糗事就此作罢。但傻大妞家提出一个条件,今后如果傻大妞有什么后果,万一“有了”,那阿妲还要对此事负责,而不是让狗添负责。至于傻大妞,她家除了把她看紧外,剩下的日子就是观察她肚皮的动静。狗添可就不一样了,干了这样的糊涂事,他那天灰溜溜跟着阿妲回家。

“现在舒服了,你还有脸见人,要是我就一头撞墙死。”进门后阿妲说。

“连一个疯子你也能下手,真是连禽兽都不如。”牛角关上门说。

狗添不敢吱声,他也没气力吱声,刚才狗仁那狗东西,下手没个轻重,胸口闷疼。连喘气都疼。他娘你的,人家天天在我家困我女人都没事,我困人家一回就要被打死?现在这个家是没法待了,原来还可使些小性子,阿妲和牛角多少还要让他一些,这事一有,彻底毁了,一想到这,狗添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不想活了,我想死,让我死,娘啊,你生我干嘛,阿妲,你干嘛要救我,不如让我死……”刚有些气力的狗添躺在床上开始叫唤。叫唤不伤人,但烦人、堵心。活过来的狗添一天到晚寻死觅活的,把这个家吵得无片刻安宁。阿妲的肚皮好像在一天天受气中越发鼓起来,她实在受够了,这狗东西真不要脸,他还敢叫唤,要不是看从小同一个屋长大的,就随他去了。这一声一声的叫唤,比一只在耳边嗡个不停的苍蝇或蚊子还叫人心烦,她朝狗添吼:“万丈潭没盖盖,千丈崖又没封路。”

“我要死,我快死了,”狗添不理会阿妲继续叫唤着。她实在受不了,她觉得肚里有个声音在抗议,那个声音要求她要么安静,要么多听一些自然的声音,干脆到外面去转悠,落个两耳清静。她挺着肚子刚到打谷埕上,正好遇上一帮打闹的孩子,为首那个顽皮见阿妲来,竟编起童谣唱:

“狐狸精,顶牛角,死狗添,困大妞,一个生,一个死……”听了这多气人呀,但她清楚自己身子骨已经沉了,不能和往常一样撒腿去追这帮野小子,她生气地离开,这帮野小子不依不饶地跟在身后继续唱:“狐狸精,顶牛角,死狗添,困大妞,一个生,一个死……”这帮顽童的声音就像乡村那无端的尘土,飞扬在村庄的上空。

阿妲回到家,发现狗添不见了。奇怪,“这狗东西到哪去了?”刚才还要死要活的,一眨眼就活了?死了?家里被他闹惯了,狗添不在,屋里显得太安静,这安静就像空无一物的厅堂,太空了,眼睛没地方着落,反令人不自在。牛角这些天也没法猫在家,生计不等人,狗添落下的活他必须接着干,别的不说,等肚里崽下来,光柴禾就要多烧多少。

“阿妲,你快去看看,狗添吃狗吻了。”兰花婶急匆匆赶来对阿妲说。

阿妲一听是真的慌了。狗吻又叫断肠草,几片叶子就叫一个人没命,要是用它的根熬汤,半碗叫人顷刻丧命。“这狗东西还真不想活了?”阿妲跟兰花婶来到村头土墩边,见众人正七手八脚地按住狗添,给他灌粪汤,有人捡来鸡屎要灌给他吃,狗添在挣扎,他手里还紧紧拽着一把狗吻叶。乡下的粪汤多臭呀,人和牲畜的粪便长年累月沤成的,浇菜是上好肥料,还有那鸡屎,看了都恶心,如今就要生灌给狗添吃,吃了它,狗添才能把吃下去的狗吻给吐出来,才能保他狗命。阿妲看见牛角和大家把狗添死死摁住,有人抓手,有人摁脚,有人捏鼻子,还有人撬牙……

狗添不知被灌了多少污秽,让他吐得死去活来,把胆汁都吐出来。眼睛是魂儿的窗口,直到他眼睛会骨碌碌地转,大家就知道他魂回来了,他已经活过来了,才把他扛死猪一样抬回家去。牛角忙前忙后的,他俨然是这个家的主人一样,在他的吆喝声中把狗添变成他家的一个成员。

或许狗添连心都死了,这次虽然把他救活了,但接连几个月,他连哼哼都没有了,像真死了。每天直挺挺地在床上挺尸。他眼神呆滞无光,连寻死的心思也没有了,这个家才平静了不少。只有阿妲的肚皮一天比一天更有动静了,一天比一天隆得高。牛角真成了一家之长了,他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田里的农活,菜园里细活,总之,以前该狗添忙的份全都落在他肩上,家中的油盐柴米都变成他该操心的事。阿妲的肚皮不等人,她的肚皮和别的乡下女人不一样,经过上次一碰,再加狗添和大妞那事,还有后来狗添的闹,几次都见红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只能在家静养,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牛角接了这个家后,他也需要一个帮手呀,牛角实在累倒了,他也会朝狗添吼一句:“死货,活过来没有?”狗添没听见一样,至多朝他翻白眼,转个身又“死”过去了。

一个人心真死了,也就了了。可是狗添的心没死,或说没全死。这事只有他那五岁的女儿知道,他的枕头下还藏着一把尖刀,这种刀也可用于杀猪,当然还可杀别的。他经常趁没人时拿出来擦,一次被小女孩撞上了,狗添朝她做了一个别吱声的手势,她就静悄悄地进来看狗添擦刀。其实每天牛角出门,阿妲在楼上没动静时,这小女孩都会跑到房里来看狗添,“阿叔,阿叔”地叫着。她会说话起就管狗添叫叔,这地方常有孩子管父亲叫叔的。一声“阿叔”把狗添叫得心酸酸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说话,抽出手来不断摩挲她的头,还会帮她擦去长长的鼻涕。小女孩不懂大人的眼泪,但她会帮他擦去眼角的泪水,一声又一声地叫唤:“阿叔、阿叔。”家中没有其他帮手,这个小女孩就得帮阿妲生火做饭,人都没灶台高,把自己熏得满脸黑。她除了来看狗添,还常端些水给狗添喝,每次狗添寻死觅活时,三餐也都是她端给狗添的。

除了这个小孩,家中无人知道狗添藏着这把刀。一把刀即便藏起来,它还是一个埋伏的勇士,只要跳出来,就能给对手重重一击。连狗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会藏这把刀。或许是为日后准备着,准备干啥,他一时没想好,但他需要这一把刀,这时,刀就是他的胆。但刀给人一个胆,有时刀本身也需要一个胆,刀磨得再锋利有啥用,关键还是缺个“胆”,没胆的刀,它还只能藏着,不敢跳出来。这些“死去”的日子,狗添一直在琢磨着,他在床上练胆,他准备给刀一个胆。给刀一个胆后要干啥呢,他还没琢磨好。反正牛角在家他就“死”,阿妲起来时,他也“死”,他就是要这样“死”在床上给他俩看。而私下里他却暗暗在给刀练胆。有时他觉得胆就是一团气,胆气、胆气,气有了也就有胆了,气大了胆就壮了。但气从哪来呢?众人拿粪汤灌他,这是气,但又觉得不对,这是大家好心在救自己。气从狗仁来,对,这小崽子下手真狠,往死里掏,想想就来气。但又觉得不对,如果自己不先弄傻大妞,狗仁跟自己无冤无仇,平时虽然对自己不是很客气,但也没什么过节。气还得从牛角来,要不是他困自己女人,也就没今天这么多事。想到牛角,这下气大了,他觉得牛角最可气。村里那么多骚狐狸,他偏困自己的女人,说白了,还不是不把咱放在眼里。应该拿出胆气来对付牛角,这是第一位要试胆气的人。但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为啥偏困自己的女人?如果阿妲不肯,即使他想困也未必能困上,即便强来,只要阿妲和自己联合起来,就不信堵不住一个牛角。看来阿妲也可气,一个骚牛牯,一只骚狐狸,这两个都可气。想到这,这团气在肚里就装饱了,就应该像娘一样,用刀一劈,什么事都了了。想到这,狗添的胆一下就有了,牙齿咬得咯咯响。

可是小女孩一声“阿叔”他的胆气又跑得无影无踪。但只要一听牛角的声息,他的气又会上来,拳头在被窝里拽得紧紧的。牛角只要再粗声朝他吆喝几声,他连牙齿都要咬出血来。但往往牛角刚吆喝完,阿妲就会跟一句:“有好些吗?”又把这团气给放跑了大半。看到阿妲那高高的肚皮他来气,看到阿妲苍白的脸色气又消了,甚至心疼。总之,狗添总觉得这团气时有时无,拢不到一块,聚不成一堆,也就没最终形成足够的胆气。他在被窝里打过自己巴掌,甚至用刀抵过自己的心口,就差一个胆气。干脆,我他娘你的就在床上“死”到底,永远“死”给他们看,总比活过来还给他们做牛做马强,狗添对自己说。

别看狗添“死”在床上,其实这家里的一举一动他清楚得很,特别是暗夜里,有时是整宿都没合眼,一只虫子的动静他都知道,他甚至常悄悄起来,有时还拿刀挥几下。那天夜里,狗添还在床上练胆,紧接着楼上的动静大了起来。牛角的脚步重,一会进一会出的,楼上楼下跑得勤,接着就听到阿妲的声音了。

“哎…哟、哎…哟、哎哟……”

这呻吟声开始很低沉,听了瘆人。“她病了?”狗添心一下沉下来。她为啥病了?这狐狸,活该!让她疼,疼死她,好好一个家,糟蹋成这样,都是她自找的。

“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楼上的呻吟声越来越密集,楼下狗添愈来愈烦燥。

“快请梅婆来。”狗添清清楚楚地听见阿妲对牛角说,一听到梅婆狗添就知道阿妲要生崽了。梅婆是这十里八村唯一的接生婆,她住在五里外的梅山村。

“娘你的,这家真要添杂种了。”狗添一听这话就上火,“呼”一下从枕头下抽出刀来,“真要生杂种了,真要生杂种了,”狗添开始狂躁,但很快又被阿妲的呻吟声所揪心,从声音上听,阿妲好像真的不行了。狗添知道这种事,上次她生那小女孩时,叫是叫了,但没那么凄惨,听了没那么疹人。还是狗添娘在一旁接的生。狗添里里外外跑几趟,无非是拿粗纸,再拿衣服准备给小孩穿,孩子生下来,老娘拿把剪刀把脐带一剪,热水一洗,再包起来,又灌一口黄连水,一切都挺顺的,完了老娘让他把胞衣倒到长流水里,一切挺简单的。这次阿妲叫得这么瘆人,可见她真的受不了。“活该呀活该,”狗添只觉得心里一阵痛快,“要是怀上自己的种,哪会这么遭罪。”狗添在嘀咕着。

“咋啦,阿妲!”隔壁的婶婆被牛角叫来了,楼上的脚步更加忙乱。

“嗯,绞痛,疼呀,婆。”

“生崽都疼,我看看,啊,这水太大,你往下使力,牛角你帮忙往下推……”婶婆一来楼上动静更大了。

“真的不行了?咋会这样呢?”楼下狗添猜疑着,他开始为阿妲担心,他开始想她的好,这狐狸懒是懒,但她手巧,那次他耙田脚底扎了很深的刺,那是一根烂竹头,这刺不挑出来,这脚就得烂掉。老娘和左邻右舍都无法下针挑它,本来要上镇里手术,是那狐狸先挑开刺眼,用牙把刺咬出来,足足两公分长,要是留在里面很快就发脓,后患无穷……

“可能位置不正,牛角,要快点请梅婆来。”楼上婶婆说。

“不正咋生得下来,横产会死人。”狗添想起娘说话,难道这狐狸真要死了,死就死了,到时我带小孩,照样能把她养大。“不行,她还不能这么就死了”,狗添很快就否定自己。十四岁那年,他在山上斫柴被竹叶青咬了一口,脚面肿得老高,那疮口又黑又臭,老娘那会生产队忙,多亏那狐狸天天采回药来,捣碎,帮他敷上,她每天还能帮他煮滚水兑盐水洗,甚至帮他挤脓,帮他打过洗脚水,这狐狸心不坏,狗添在想以前的阿妲……

“哎…哟、哎…哟、哎……哟……”阿妲的声音好像弱下去了。

“牛角,快拿黑糖水给阿妲喝,生崽没气力不行,她快没力了……”婶婆指挥着。

“哎……哟……哎……哟……”

楼上的声音真的弱下去了,狗添的心却提得更高了。这该下油锅的死牛角,阿妲和我困这些年都没事,一怀上你这杂种,就要死人,都是你不会疼人,横竖乱造。

“妲呀,你可要挺住,咬牙根也要把这杂种弄下来呀!”狗添不知道自己已经坐起来了,他惴惴不安地竖起耳朵听,楼上好像一下静下来了。娘说,没女不像家,三个当官爷,也抵不上一个乞讨婆,一个家定要有个女的,日子才齐整,以前有娘在,现在有这狐狸在,家像家,一样也不缺,要是这狐狸没了,往后这家会成啥?狗添不敢想,他双手握得紧紧的,一直在心里重复着:“阿妲,你不能死,一定要挺过去。”

“牛角呀,阿妲好像是血崩山,请梅婆可能来不及了。”婶婆叫住了正下楼的牛角。

“那可咋办呀?”

“她到日子没有?”

“还差大半月。”

“这就更难办了。”

“那可咋办呀?”

“依我看请梅婆来也止不住,还是直接送镇卫生院更保险。”

“这大黑夜的,咋送?”

“不是有交椅吗?抬着去,要快!”

“都上上寮岽看戏去了,找谁抬呀!没人抬啊!找鬼去!”牛角说。几个人在楼上急得团团转。

“这种情况,如果晚了,恐怕大人小孩都保不住。”婶婆焦急地说。楼上已经六神无主了。

“还等啥?鬼来了,你和我抬。”不知何时,狗添已出现在楼上朝牛角吼着。

大黑夜,一盏灯像一朵流萤一样,飞快地从偏僻陈坑村往镇上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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